提 要 作為中國現代語言學奠基人之一,呂叔湘(1904~1998)一生兩度改行,半路出家,卻為中國現代語言學的建設與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某種程度上,這源于他秉持并踐行“桑榆未晚,只爭朝夕”的學術自覺和“樂于補課,善于補課”的科學精神。本文不僅探索呂老“未晚齋”的由來及蘊涵,亦探求其倡導的“補課說”意旨,且發現“未晚齋”與“補課說”二者之間內在貫通或曰一脈相承。
關鍵詞 呂叔湘;“未晚齋”;“補課說”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19)05-0087-05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190506
The Coordination and Complementation of Mr. Lü Shuxiangs “Study of Never Being Late” and “Belief of Making up Lessons”
Lin Youmiao
AbstractLü Shuxiang (1904–1998), one of the founders of modern Chinese linguistics, has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its 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 To a certain extent, his contributions stem from his academic consciousness of “seizing the precious time” and his scientific spirit of “willingness to make up lessons and being good at it”. This article explores not only the origin and implications of Lüs “Study of Never Being Late” but also the intentions of “Making up Lessons”, thus finding inter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two issues.
Key wordsLü Shuxiang; “Study of Never Being Late”; “Belief of Making up Lessons”
一、引 言
作為中國現代語言學奠基人之一,呂叔湘(1904~1998)學貫西中,著述等身,不僅撰有《中國文法要略》《漢語語法分析問題》等經典著作,還寫過多篇深入淺出、短小精悍的隨筆札記。就后者而言,晚年的呂老將自己的語文隨筆集為兩本小書,分別命名為《未晚齋語文漫談》和《未晚齋雜覽》,想必寄托著先生的深刻寓意。何以見得呢?說來話長,呂先生之所以走上漢語言研究道路,是事出有因或曰某種偶然因素所致,甚至可謂半路出家!正緣于此,呂叔湘先生本人常持學術上的“補課”一說。筆者以為,呂先生的“未晚齋”及其“補課說”之間實則內在貫通,一脈相承。今逢呂先生115周年誕辰,謹以此文表達我們對先生的懷念。
二、呂先生的“未晚齋”由來及蘊涵
呂叔湘先生的“未晚齋”與《未晚齋語文漫談》和《未晚齋雜覽》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聯,或各自有著怎樣的來歷呢?
要回答這樣的問題,首先我們不能不去聆聽書齋主人的幾番話語或數度說明。在《未晚齋雜覽》一書的小引(即《1985年新春試筆》)中,呂先生這樣說道:
還得說一說“未晚齋”。40年前我曾經寫過幾篇雜覽性質的文字,有位教授先生說,此人不務正業,寫些不三不四的文章。此后我就給這類文字加上“髟齋雜覽”的副題,“髟”者不三不肆之謂也。有朋友看見這個怪字,問我何所取意,我笑而不答?,F在無須跟人賭氣,這個齋名兒用不上了。改個什么名字好呢?年紀大了,有些事情,像阿拉伯文或者迪斯科舞什么的,學起來太晚了,至于讀點有益的書,做點有益的事情,應該沒有太晚的時候吧,于是題為未晚齋。至于這些“雜覽”都是否符合“未晚”的要求,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理所當然的應該是讀者而不是作者。是為引。(呂叔湘2002:7)
果不出所料,《未晚齋雜覽》這本小書問世后,頗得讀者青睞,不久便再版。在1991年的再版序言中,先生補充道:
這些類似讀書札記的文章在《讀書》雜志上發表時,用了一個欄目,叫做《未晚齋雜覽》?!拔赐怼闭?,已晚也。舊時訓詁學里有“反訓”這么一個項目,現在也還有訓詁學家熱心研究。這個算不算“反訓”,我們不知道,只知道作者是懷著“已經晚了”的心情選擇“未晚”作為齋名的。正如一個人黑夜獨行,嘴里說“不怕!不怕!”其實心里是害怕的。(呂叔湘2002:5)
不難揣測,在撰寫這些語文札記時,作者內心想必在感慨時光荏苒,光陰流逝!雖步入耄耋之年,先生仍想充分利用寶貴時光,多留下一些文字和思想與后世。如此看來,徐雁先生(2011)在給人文學科大學生薦書時這樣去描述“未晚齋”一名的來歷亦是不無道理的了:他(指《書太多了》的作者呂叔湘先生)取“東隅已逝,桑榆未晚”之意,以“未晚齋”名其書房。薦書者繼續寫道:“(先生)畢生所寫學術論文、專著甚多,而其未晚齋隨筆作品則世不多見,識者惜之。‘文如其人,實隨筆之謂也,以其最能體現人生價值觀念與其為文為學智慧。”(徐雁2011:57~58)
還須提及的另一本以“未晚齋”命名的書是《未晚齋語文漫談》。就此,著名語文教育專家劉國正先生曾借用“治大國若烹小鮮”一語來描述之,意在寓指呂老喜歡以大手筆寫小文章,小文章里包容著大世界(劉國正1993:4~5)。且在劉先生看來,呂老治學的一個重要特色是,十分注重宏觀與微觀相結合,提高與普及相結合,可謂做到了“頂天立地”。
此外,繆哲先生在《讀〈悔晚齋臆語〉》一文中提及他一生與兩個帶“晚”字的書齋有緣分,其中之一便是呂叔湘先生的“未晚齋”。他幽默地提到,呂先生過世后,未晚齋為他的外孫、英國文學專家呂大年先生所“竊據”。因繆哲和呂大年是朋友,便得如野猴子入閬苑,時而出入其中。繆哲先生還風趣地說:老先生有先知,想會如孔夫子一樣,有“不知何一小子,上我之堂,據我之床,翻弄我書箱”的遺讖(繆哲,陳傳席2011:258)。
另據繆哲先生的間接描述,“未晚齋”雖不及“悔晚齋”(齋主為陳傳席教授)大,但布置得很整齊。真可謂“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確然,呂先生亦曾如此睿智和坦蕩,竟以時間與空間上的相互轉換來求得自我安慰或心理釋懷:
至于書多擱不下,我有切身的體會。并且我看《光明日報》的《東風》副刊上登的《我的書齋》系列文章,有不少是為不能把書全上書架訴苦。有人把書擱到衣柜頂上,有人把書塞到床底下。我深深感覺,空間、時間、金錢這三樣東西可以交換??臻g大,書擺得開,要哪本書,手到拿來;沒有這個條件,就只能拼時間,從柜頂上、床底下一摞一摞取出來,一本一本找。你有錢,可以請人抄材料,省下自己的時間,也可以擴大居住面積,不但是不必跟老婆(或丈夫)兒女爭座位,還可以坐擁書城,“顧而樂之”。但愿在不久的將來這不再是癡人面前說夢。(呂叔湘2002:62)
綜觀而言,盡管呂先生本人曾說“‘未晚者,已晚也”,這或許是出于先生自謙之故;而取“東隅已逝,桑榆未晚”之意,以“未晚齋”為其書房命名,似乎更加契合呂先生本人意愿或彼時心境。亦正因如此,乃有呂先生所持的“補課”之說。
十年動亂期間,我也跟大多數人一樣,只能無所作為。從七十年代后期到現在的十多年,一半由于客觀環境的要求,一半出于“收之桑榆”的愿望,又寫下了不少東西。這一時期所寫可以稱之為論文的東西也沒有多少,主要是寫了些札記性質的短篇。讀書看報,乃至枕上隨想,偶有所得,就欣然命筆,應時發表。后來印成《語文雜記》,得到一部分讀者謬許。八十老翁所能做的恐怕也就只有這類事情了。(呂叔湘2002:225~226)
三、呂先生的“補課說”淵源及意旨
至于呂叔湘先生的“補課”一說,它當然不是我們肆意揣度或強加其身的,而是源自呂先生在《學習·工作·體會》等文中的相關自述。
從呂先生的工作經歷看,他一生有過兩次改行。每次改行之后,則意味著一場大補課。
從教外語到研究漢語是第一次大改行。呂先生1926年從國立東南大學外國語文系畢業后,在中學教授英語有九年之久。1938年他自英國牛津大學、倫敦大學進修人類學和圖書館學回國,先后在云南大學、華西協合大學、南京金陵大學等校從事教學或研究。
呂先生任教于云南大學期間,曾讀到朱自清先生發表在《今日評論》上的《新的語言》一文,其中講到一個句子總要有主詞有謂語才成。呂先生認為朱先生的觀點并不全面,因為中國話里有很多沒有主語的句子。后來在施蟄存先生的鼓勵下,他寫成《中國話里的主詞及其他》,發表在《今日評論》第一卷第十二期上。據呂先生說,這是他第一篇談語言文字的文章。由此,呂先生不僅結識了朱自清先生,還從而步入漢語言教學與研究之路。
無巧不成書。1939年暑假后,系里就為呂先生安排了一門“中國文法”課。于是他一邊教課,一邊撰寫講稿,也就是他后來的名著《中國文法要略》初稿之雛形。
第二次改行是在新中國成立后。呂先生原先的研究方向主要是歷史語法,基本上是一種考證之學。調入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后,他一方面要負責行政,一方面須參加現代漢語研究組的工作,就免不了要從事語言理論研究。
按呂先生本人的話說,這就叫“逼上梁山”?!氨粕狭荷接衷趺礃幽??得補課。你不懂梁山泊的規矩,就得從頭學起。我在1940年以前接觸中國古書不多。1940年以后那幾年,經史子集,詩詞曲,亂翻一氣,以數量而論是很可觀的。”呂先生如是說道。
這里聊備一例。呂先生在《“這”“那”考原》那篇語文札記里,為了證明“這”字和它的前身“者”字在宋朝就已經跟現在一樣念去聲,引用了兩個例子。一個是楊萬里的詩:“只者天時過湖得,長年報道不須愁。”作者楊萬里在“者”字底下自己注上“去聲”。一個是《朝野遺記》里有一條記劉攽請客,蘇軾要先走。劉說:“幸早里,且從容?!碧K說:“奈這事,須當歸?!备饕匀凰帪閷Γㄐ?、棗、李,蓯蓉;柰、蔗、柿,當歸)。有的同仁便問呂先生,這么巧的例子是怎么找來的。先生答曰:說實話,“找”未必找得來,這是還沒有起意寫這篇札記的時候就摘錄下來的。亦即,那些特別“解決問題”的例句往往不是臨時找來,而是平時儲備的。這也恰恰說明呂先生平日所下的“補課”功夫。
呂先生還認為,“壓力產生動力”。他本人是不斷受到壓力,不斷在補課。
盡管我是在不斷地補課,現在還是深感缺少的東西很多。中國的傳統語言學,我只是遇到問題的時候現抓,現翻書,解決一下,沒有很系統地從頭到尾學過一遍?!鈬恼Z言理論,英文書我是能看的,解放以后自學俄語,能靠詞典看點語言學方面的書,多時不用也丟生了。無論如何我總還算是在不斷補課吧。從某種意義上說,對于任何人,補課都是很重要的。即使不改行,也要常常補課,因為科學在前進,事業在前進。誰要是認為他的學問大,不需要補課,漸漸地就會寸步難行了。(呂叔湘2008:49)
除了論及語言學研究、文學翻譯等領域的“補課”外,呂先生在《編輯的修養》一文中,以他個人的經歷為例,認為補課這件事情對于編輯而言也不無必要。有的要小補,有的要大補,有的須短期補,有的須長期補,總之要有這樣的思想準備,要補課,否則工作不容易做好。做編輯也是這樣,原來在這一個編輯室從事這一方面的編輯工作,后來因為需要調去做另外一類書的編輯工作,這種情況可能也還是會有的,那么那時候就有補課問題了。即使專門搞一行,也會不斷地遇到新問題,不斷地需要補課?!裕a課很重要,做編輯工作比教書更需要不斷補課(呂叔湘2009:208)。況且,呂先生曾任《中國語文》主編多年,并組織《現代漢語詞典》等大型辭書的集體編纂,他本人的體認想必是有感而發,語重心長。
講到補課,呂先生認為還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得有點基本功”。所謂基本功,首先就是不管什么時代的、什么門類的中國書,除了少數特別困難的,一般能拿到就看下去,遇到不懂的地方,知道上哪兒去查考。而說到功底,呂先生同鄉兼同學周有光先生的一段回憶富有說服力:“中學時候,我發現叔湘先生能背《詩經》,大為驚奇。這個印象一直深印在我的記憶中。中學時候我就非常欽佩他的學問和為人。”(周有光2015:532)
我們不難想象,呂先生中途轉向漢語言研究,卻做出了常人難以企及的語言學貢獻,這不能不歸功于其早期打下的外語功底。留學英國時,主攻圖書館管理學之外,先生抽空閱讀Poutsma、Kruizinga等各自的英語語法,Brunot的《思想和語言》等書(林有苗2016:75)。一位外國名人似曾說過,一個人如果不懂得一種外國語,那么他對本國語也不會懂得很透徹。呂先生就曾明確贊許這番話。他還說,我們教外國學生漢語的時候,如果懂得他的母語(或者他熟悉的媒介語),就能了解他的需要,提高教學的效率(呂叔湘1999:13)。
論及補課,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江藍生先生也感同身受:“作為一個專業研究者,讀書的重點當然要圍繞本專業展開,但呂先生在世時多次指出,‘我們的大學教員、研究人員專業分工過細,畫地為牢不是好辦法,目光局限,不利于進步。他要求中文系出身的要多學習現代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要求學外文的學生要讀一些古書?!保ń{生2014:67)這樣,亦恰如呂先生(2008:42)所言,“……有點雜家底子,在專門研究某一門的時候,眼界就比較開闊,思想就比較活躍,不為無益。比如搞翻譯,盡管譯的是文學作品,里邊也難免會冒出有關物理、化學、心理、生物等等的事情。要是你有這些方面的常識,問題就比較容易解決?!?/p>
事實上,深受呂先生“補課”思想影響的還有其他學者。吳宗濟先生(2008:96~97)在論及治學經驗時說道:“還有一件事更重要,就是呂先生在治學座談會上提到的‘補課。我是到了語言所之后,才‘補了課的。任何學問的研究方法和成果,都一直在發展更新中,語音學更是這樣。……我們干這行的如果只吃老本,在這日新月異的學海中做個蝸牛,不多時將會被新潮淹沒。這對我的壓力是大的,但也養成不敢自足的習慣而時時有求新的欲望。”胡明揚先生(2008:283)也曾提到過“補課”,并說是受呂先生的影響。自他認識呂叔湘先生后,便在先生的指導下才慢慢懂得怎么搞研究,怎么做學問。
令人欣慰的是,呂先生等前輩的學術上“補課”說及其精髓,在現當代語言學界已被賦予了特定內涵,并得到有效傳承。譬如,郭熙先生不僅對“補課”持有明確的贊許態度,還高瞻遠矚、審時度勢地呼吁“重視語言學教學參考書的編寫”。其五大著眼點之一則是“有助于培養學生的勤奮敬業精神”。比較而言,讓學生讀這樣理想的語言學讀本(選文來自國際語言學界經典論著)比讀教材困難得多。但這種“補課”之舉無形中恰恰“要求學生能夠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也是對學生毅力和敬業精神的一種檢驗和培養”(郭熙2004:236)。
四、結 語
自古及今,書齋一直是讀書人放牧思想的精神家園,歷代文人雅士都著意于自己書房的命名,或以言志,或以自勉,或以寄情;這些饒有情趣的室名,均給后人以有益啟示(張雨2014)。反觀呂老及其“未晚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況乎,呂老以其“踏石留印,抓鐵有痕”的卓越精神模范踐行了自己的宏大志向與人生諾言!
晚年的呂老曾對身邊的弟子們說,“我有時想,我這一生多少做了一點事情,還是很幸福的?!笔堑?,誠如江藍生先生所言,呂老一生做的事情太多了,研究領域涉及一般語言學理論、漢語語法、文字改革、語文教學、漢外對比、辭書編纂、古籍整理、文化翻譯乃至寫作和文風等,留有19卷全集與后世!他盡了全部的心力,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了社會,他確實是很幸福的(江藍生1998:286)。他兩度改行,卻為中國現代語言學的建設與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源于他秉持并踐行“桑榆未晚,只爭朝夕”的學術自覺和“樂于補課,善于補課”的科學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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