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萌
內容摘要:溫庭筠在詞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他是花間詞派的鼻祖,是第一位大力創作文人詞的作家。歷來研究者對溫庭筠詞的評價不一,但總體均認為溫詞具有濃艷密麗的特征,此文意在在此基礎上探討溫詞“隱”與“秀”的特征,并結合社會現實和溫庭筠個人實際客觀地闡釋造成“隱”與“秀”的原因。
關鍵詞:溫庭筠詞 隱 秀 成因
一.溫詞之“隱”
“隱”作為一個文學概念,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較早地做過論述,且與“秀”并舉。他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1]632劉勰的“隱”是以內容豐富為工巧,重在意生文外;“秀”以卓越獨到為精妙,重顯露。從“隱”本身的含義來看,“隱”指的是藏匿,不顯露。張惠言曾說:“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2]1617是說到溫詞要害的,“深”“約”指傳情的幽深和精約,這也符合溫詞“隱”的特征。
從詞的主旨來看,《花間集》收錄的六十六首溫詞,除個別內容無具體所指外,其它絕大部分都是描寫女子閨怨寂寞,美女因為愛情離別相思愁苦和征婦思念征人之類。這些詞中有專致描摹女子美貌情態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3]1通過一系列動作服飾展現了女子早晨起床前后梳妝打扮的嬌媚之態。《女冠子》 :“含嬌含笑,宿翠殘紅窈窕,鬢如蟬。寒玉簪秋水,輕紗卷碧煙。? 雪胸鸞鏡里,琪樹鳳樓前。寄語青娥伴,早求仙。”[3]72描繪了女道士宿醉妝容欲求仙道的美麗。此外如《更漏子》《楊柳枝》描寫女子因孤獨寂寞生出相思之情。
溫庭筠對主題的描寫往往一句點題,以形寫神,這也是溫詞題旨“隱”的另一層體現。周濟言:“北宋含蓄之妙,逼近溫韋,非點水成冰時,安能脫口即是?”[2]1613詞原本是用于樂曲演唱的,在晚唐五代詞主寄托的傳統并未形成,溫庭筠的詞往往客觀地描繪景物,描摹女性的嬌美之姿,這本無大礙,但詞間又雜以一句兩句模糊的話來點題,似欲言又止,使得原本單純的作品既融入了令人猜想的神秘又有了明確的指向。《訴衷情》:“鶯語,花舞,春晝午,雨霏微。金帶枕,宮錦,鳳凰帷。柳弱蝶交飛,依依。遼陽音信稀,夢中歸。”[3]83陳廷焯評此詞道:“節愈促,詞愈婉,結三字,凄絕。”[4]這首詞寫女子對征夫的思念,前四句寫室外環境,描繪了春日正午鶯啼花落,細雨霏微的場景,讓情景罩上一層淡淡的細紗;接著將視角轉移到室內,枕頭是用皇宮里才有的錦緞制成的,上面配有金絲綬帶,床邊的帷帳上繡有鳳凰圖案,極言女子居室內的華美精致,接著又將視角轉向室外,細絲嫩柳間蝴蝶在交相飛舞,依依不舍。至此,詞情傳達出來只是朦朧的孤獨愁情,迷離又幽微,而最后兩句“遼陽音信稀,夢中歸。”則直接點題表明心上人遠在戍邊遼陽,許久未歸,她只能在夢里夢到心上人歸來,這樣才把女子從朦朧的愁緒歸屬到對心上人思念的無奈之上。前面所有景物的描寫都在鋪墊襯托一個渴望心上人歸來又難以實現的夢,既感人至深又耐人尋味。
從詞的境界來看,溫詞“隱”的特征表現為敘事的狹窄幽約,不開闊。溫庭筠善于營造意境,選擇那些富于特征的景物來表現人物幽深細膩的情思。溫詞以標舉羅列精美物品為工,這些物品多聚集于女子閨閣之內,描摹物態情狀也濃縮到室內,甚至床榻之上,即便轉移到室外,也是花草樹木、鶯飛燕舞。季節多是春天和少部分秋天,將一天的時間集中于夜晚到清晨,在這些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和固定的景物映襯之下,自然會敘寫出相似的感情。“夜來皓月才當午”“細雨曉鶯春晚”“河上望叢祀,廟前春雨來時”“水晶簾里頗黎枕”室內室外、來來回回總會看到相同相近的事物,這也難怪李冰若說:“鏤金錯彩,堆積麗字。”[5]溫詞書寫的離愁別緒,美女愛情都是個人心緒表達的小我之作,很少將格局拓展至社會人生。而他幽約的情思一方面是因為敘事狹窄造成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敘事只作客觀的描寫,而不作抽象描述,他“標舉精美的名物是感性的呈現而非理性的說明”[6]4,用自己細微的觀察和敏銳的直覺組合詞境畫面,這樣不免讓人猜想揣測。《菩薩蠻》:“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3]4這首詞意境深婉柔美,一二句用水晶簾、玻璃枕、鴛鴦錦鋪排出室內的景象,三四句轉投到江水煙柳之間,飛雁殘月,畫面清遠;下片又回到室內渲染衣服發飾的精美,最后兩句點出那女子的頭飾。整首詞沒有交代主人公是誰,根據那裝飾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但又沒有直言她是如何美麗,只是以旁人之眼觀照室內室外的一切動靜。
從詞的內部結構來看,溫詞往往進行突然的跳轉,無脈絡可尋,造成結構的跌宕曲折。溫庭筠是第一個大量寫詞的文人,也是晚唐著名的詩人,他往往把晚唐詩歌中那種敘寫跳躍性,感情表達隱晦復雜,含義深婉,意脈之間曲折回環的特色移植到詞里來,表達豐富細膩的官能與內在感受,開拓出詞的新境界。《酒泉子》:“日映紗窗,金鴨小屏山碧。故鄉春,煙靄隔,背蘭釭。? 宿妝惆悵倚高閣,千里云影薄。草初齊,花又落,燕雙雙。”[3]40這首詞以日光透過紗窗照射著室內的香爐和屏風上的小山起筆,是溫詞一貫的手法,下句突然介入“故鄉春”,乍將人的思緒轉移到回憶之中,大概是由小屏的碧山聯想到了故鄉的春天。“煙靄隔,背蘭釭”又承接首起句寫金鴨香爐內的蘭香已滅,室內仍然香氣繚繞、如靄如霧,營造出一種愁思境界,并為美人的思鄉之情蒙上陰影。下片描摹一位“宿妝”美人在高閣上惆悵遠望,千里云影,遙遠模糊。結句回到春天草齊花落,燕子雙飛之景。聯系上下片,可以從跳躍回環的敘述中把握這是一首敘寫女子春日懷鄉之作,室內煙氣繚繞,小屏上的翠山觸發了女子思鄉之情,于是她佇立遠望,無所得,只能回到現實看花開花落。這樣時而室內,時而室外,時而回憶中景,時而回歸現實,筆墨騰挪,感情跌宕,各種景物看似隨意散置,但細細品味各句之間又有著內在的意脈貫連。葉嘉瑩先生說:“唯其敘寫的不明白,而且常用突然的跳接,留下許多空白的地方而不連貫,所以就使得讀者可以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補這些空白,給讀者填充和想象的余地。”[6]15留白是中國詩歌繪畫藝術的精髓,溫詞在虛虛實實之間點染筆墨,將前因后果隱去,使得詞境里有空間蕩漾,讓讀者自由翱翔。
二.溫詞之“秀”
溫詞之“秀”表現在意象的娟秀。意象是融入了作家主觀情思的客觀之物,作家對意象的不同選擇可以傳達出不同的意味,也能顯露出作家個人的情趣。溫庭筠詞中的意象都具有小巧細約、精致玲瓏的特征,是目之所見,眼之所及地抓取而來組合成的精美畫面,給人帶來審美的愉悅和舒適。“楊柳”“月”“燭”“雨”“風”“煙”“云”“釵”“鈿”“眉”“衣”“袖”“簾”“爐”“窗”“帷”“屏”“枕”等都是溫詞慣用的意象,這些意象是瑣碎生活中的必需,也是自然中常見之物,它們都平凡普通,不會引起人的不適之感,溫庭筠在這些原本幽約的事物上通常又加上限定性的修飾“小船”“細雨”“雨霏微”“弱柳”“殘月”“曉鶯”等,這就更增添了一分精妙動人的力量。古羅馬時期的西塞羅最早將美分為“秀美”與“威嚴”兩類:“我們可以看到,美有兩種。一種美在于秀美,另一種美在于威嚴。”[7]秀美之物的突出特征是體積小巧、重量輕盈、運動舒緩、音響寧靜、線條圓潤、光色中和、質地光滑、觸感柔然。朱光潛在《談美書簡》中說:“春風微雨,嬌鶯嫩柳,小溪曲澗荷塘之類的自然景物和趙孟頫的字畫、《花間集》《紅樓夢》里的林黛玉、《春江花月夜》樂曲之類文藝作品都能令人起秀美之感。”[8]溫庭筠詞中的事物恰好符合秀美事物的特征,裝飾物的小巧,服飾的柔軟絲滑,風雨煙云的飄忽,就連禽鳥也是“杜鵑”“黃鶯”“鷓鴣”“燕”一類的小型體積的生物,這些娟秀的意象盡管沒有被賦予多少情感所指,但它們共同地喚起了人純粹美的感受。
再次,溫詞之“秀”表現于詩歌色彩的明麗。詩歌中除了直觀的意象外,還有分明的色彩交錯,這些色彩是明是暗,是強是弱都會從視覺和心理上影響詩歌的風格。溫詞中的色彩較為鮮明亮麗“青”“綠”“翠”“金”“銀”“紅”“碧”“粉”“黃”,視覺上不會枯燥壓抑,心理上也不會帶來懼怕的抵抗,使人能在明凈的世界里穿行。另外,和這些色彩搭配的物品也無外乎蟲魚花鳥,玉釵鈿繩。在這些明亮柔和的色調之下,詞境畫面也自然低呈現出山明水秀的疏朗。
最后,溫詞之“秀”還表現在風格的綺秀。溫詞的綺是對物的描摹和刻畫所形成的,而秀則是描物背后傳達出來的朦朧的情感。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2]3689“綺怨”一方面是從溫詞的內容而談,即溫詞中多表現的是閨怨的愁苦哀情;另一方面則是從溫詞的風格而論,即溫詞中的濃艷綺麗。這種濃艷綺麗源于語言上的鋪陳排比,精心雕飾。他善于抓住那些富有特征的事物細部,以精致濃艷的筆墨加以描繪,一方面是加重人物衣著物飾、室內陳設的色澤,使之在畫面中更加突出,使人產生聯想;另一方面是鋪設人物住處的金碧輝煌,以與人物精神世界的空虛暗淡造成強烈的反差。《更漏子》:“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3]32這首詞寫女子的秋思離情。上片以濃麗之筆寫秋夜相思,前三句描繪室內氣氛:玉制的香爐,紅色的蠟燭、門堂上雕金畫鳳,富麗異常,但愈繁華則愈寂寞,烘托出秋思的愁苦心情。后三句緊承秋思,濃描女子外貌:眉色淺淡,鬢發凌亂,寫女子夜里輾轉難眠之狀,情景凄冷,多少哀怨蘊含其中。下片用秋夜典型的環境,描摹離情之苦。夜雨梧桐,狀女子徹夜未眠,“不道”則化無情物為有情,把客觀景物與主觀情感融合在一起,極寫女子的愁苦。末三句通過雨聲葉落聲的交疊來表現女子夜的煎熬凄苦。
三.“隱”與“秀”的成因
溫詞的“隱”“秀”是有深層的社會根源和個人心緒色彩的。
從社會來看,溫庭筠所處的晚唐社會,政局動蕩,國家局勢風雨飄搖,國家日積月累的矛盾日趨激化,統一的大唐帝國逐漸走向衰落。知識分子抱才而困、負劍空嘆、懷才不遇,進取心日益萎縮。越來越多的人放縱不羈,沉溺于聲色詩酒之中,試圖消解胸中郁悶和宣泄滿腔悲憤。許多有抱負的士人在長久的失望和懶散中慢慢消磨掉了熱情,一改奔放為內斂,“審美趣味和藝術主題已經完全不同于盛唐,而是沿著中唐這一條線,走進更為細膩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追求中,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9]在這種情況下,晚唐文學創作走向了一種內轉的趨勢,詩歌多綺怨之作,意境細美幽約。李賀的詩歌中融入了極強烈的傷感情緒和幽僻怪誕的個性特征,表現重點在主體心靈的挖掘和意象的營造;李商隱主張“反道緣情”,寫了那么多首綺麗精工、深情綿邈、隱秘難解的《無題》,他們都以書寫內心感受和渲染氛圍為主,不注重敘事,意象密度大而富于跳躍性,纏綿悱惻,凄惻哀怨。在這種創作氛圍的影響之下,詩歌詞化,溫庭筠作為第一位大力作詞的作家,自然詞中會帶有這種內向的特質,詞體表現也“隱”“秀”兼備。
就溫庭筠自身而言,現實的坎坷經歷使他迫切地想要一展才華,他始終不能割舍功名榮華,從而造成內心的動蕩不平。如此他只能終生彷徨漂泊,借酒與詩詞以獲取暫時的遺忘,在華艷的悲哀詞篇中書寫無盡的哀怨。《舊唐書·溫庭筠本傳》記載:“溫庭筠者,太原人,本名岐,字飛卿。太中初應進士,苦心硯席,尤長于詩賦。初至京師,人士翕然推重。然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公卿家無賴子弟裴誠令狐縞之徒,相與蒱飲,酣醉終日,由是累年不第。”[10]14根據史書的記載,溫庭筠頗有才華,但行為放蕩不羈,喜結交權貴子弟,長期流連于風月場所,混跡于秦樓楚館,士人皆認為其品行不端。長期出入于秦樓楚館可以更直接地接觸到歌舞技女,了解這個階層無數女性內心的痛苦寂寞,懂得她們心曲的委婉,故言之也曲折。《北夢瑣言》記載“宣宗愛唱《菩薩蠻》詞,令狐相國假其新撰密進之,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溫亦有言云:‘中書堂里坐將軍,譏相國無學也。”[10]16古代社會立官講究以德為先,品德的敗劣加上恃才傲物的狂妄性格讓溫庭筠既失去了聲名又得罪了權貴,很難走上為官之路。他一生屢次不第,直到五十五歲才謀得了國子監助教一職。溫庭筠滿身橫溢的才華和滿腔的前途抱負與現實之間產生了巨大的落差,所以他對世事抱有一種悲觀的態度,這一點從他的詩歌創作就可以看出來,他的詩作中用了相當多的篇章來書寫自己困頓坎坷的遭遇和懷才不遇的悲憤。如果把溫庭筠詩作的內容和晚唐時期另外兩位大詩人李商隱、杜牧的詩稍作比較,就不難發現,溫庭筠的詩對現實政治、人民社稷的關注與反映是比較少的。李商隱前期的詩歌曾經有過一個感時傷亂、關注現實政治和國家命運為中心的高峰期,他的詠史詩都是針對現實有感而發的;杜牧自稱注意研究“治亂興亡之跡”,他對現實政治中的重大問題削平藩鎮和收復失地非常關注。[11]相比之下,溫庭筠詩歌中對政治的關注和對現實的反映則顯得非常薄弱,他的詩歌大體上不出個人際遇、經歷的范圍,可以說他的詩在內容上是比較狹窄和個人化的。局促的人生格局和個人化的心緒自然不會高唱出多少昂揚之作,加之詞在那個時期本來就是供人娛樂演唱的茶后飯余,所以自然就會小巧幽深,內顯而不外放。
四.結束語
溫庭筠詩歌中的“隱”“秀”是潛伏在其側艷之風之下的另一層特征,對這種特征的認識有助于更客觀地評價溫庭筠在詞史上的成就。作為第一位大力創作文人詞的作家,他的功勞是不可否認的,盡管詞在他的手里并沒有確立體式,但是他開創了范式,他大量創作的詞甚至為后來婉約詞奠定了一種成熟的類型。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溫庭筠是詞蔚為壯觀的真正奠基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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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參見劉學鍇.溫庭筠傳論[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8:333-336.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