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夢（上）

文/張世光

2018年9月26日，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中國中車齊齊哈爾車輛有限公司（下稱“中車齊車”）。

正在這里考察工作的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在對企業職工講話時指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還要靠我們的經濟競爭力。經濟競爭力，我們還是要抓實體經濟。”他還指出，裝備制造業是國之重器，是實體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要把握優勢，乘勢而為，做強做優做大。

總書記的講話引起了現場職工長時間、熱烈的掌聲，在職工隊伍中有一個人更是感到心里格外地高興，他叫王海，是在生產一線成長起來，并且扎根在生產一線的中國中車資深技能操作專家。

“總書記的講話，讓我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夢想，我們就是要不斷地苦學技術，把一切不可能都變成可能，讓中國制造業走上世界舞臺的最前排。”

讓中國制造走到世界舞臺的最前排！

這是王海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他用手持焊槍32年如一日地努力著，奮斗著，前行著。

接班

1987年，王海上班了，當時，今天的中車齊車集團還叫齊齊哈爾車輛廠。

和別人技校畢業后進入工廠工作不同，在當年，王海是通過接班的方式得到這份工作的。

所謂的接班，就是指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職工到達一定年齡即將離退休的時候，其直系親屬中的一名年輕人可以直接接替他繼續在這個單位工作。作為家里3個孩子的老大，王海當年接的就是他姥爺的班。

“確定接班后，一次家庭聚會，姥爺特意告訴我，他是市勞模，還給我看了他的證書。”當時年齡尚小的王海還不知道姥爺是什么用意，但是今天回想起來突然明白那是一份特別的叮囑，姥爺希望他好好上班，好好干活，別給家里人丟臉。

實際上，當時能夠進入齊齊哈爾車輛廠是一件很露臉的事情。畢竟，在那個年代，能夠進入國企，成為一名國企職工是非常光榮，也是非常搶手的。

在當年，齊齊哈爾車輛廠的小伙子們找媳婦都是“挑著”找的，媳婦也都是老師、醫生這些好職業。

然而，就是這個露臉的機會，讓王海一上來就給弄砸了。

“別人進工廠都是經過技校學習的，出來就是中級工，圖紙啥的都能看懂。而我什么都不是。”當年王海接班進廠的時候還在上初二，根據當年的特殊情況，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在廠子工作最后也能拿到畢業證書，只是第一學歷就停留在了初中這個水平。

實際上，王海是愛讀書的。

王海的母親是下鄉知青，當年和父親結婚后就留在了農村。每次媽媽帶著小王海去20多里地外的公社買東西，媽媽都會問他要什么。

“我要那本書。”王海的回答總是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媽媽也很“慣著他”，只要是孩子要的書都給買。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除了看成語故事這類書，《三國演義》王海也讀完了。

可惜，小時候的優勢并沒有帶入工廠之中。

特別是以“一張白紙”的情況面對電焊這個技術要求極高的工種時，王海更是有點兒暈頭轉向了。

入廠考試的時候，王海通過回答安全、質量等相關問題雖然排進了前十名，但是名次并不靠前。所以，當選崗位的時候，前面的人把當時的熱門崗位都選走了。

“我當時特別想選電工，一是工作環境好，另外就是覺得腰間掛著電工工具很威風。”

事與愿違，等到王海上去選的時候，只剩下電焊工了。

就這樣，王海走入了電焊車間，并被分配給當年也只有二十七八歲的劉國友師傅當徒弟。

劉師傅也是話語不多的人，見到來了新徒弟，就告訴王海“看著吊車過來的時候躲著點兒，焊接的時候別燙傷”。再有就是簡單而又樸素的五個字“認認真真學”。

在那個年代，車間里的師徒之間有著“同事+長輩”這樣的感情。

一方面作為師者，師傅要教給徒弟各種技能，另一方面，徒弟也要像對待家里長輩一樣伺候師傅——師傅早上沒開工的時候，徒弟要先過去打掃現場；師傅在干活結束的時候，徒弟要瞅準時機把茶杯遞過去讓師傅喝水，師傅干活結束了徒弟還要給師傅打洗臉水、洗腳水。

從熟悉的學校出來后，來到了車間這個陌生的環境，王海覺得很緊張。

一緊張，就容易學不會。

“隔路”

“不就這么焊嗎？你咋這么笨呢？”

第一次拿起焊槍跟師傅學手藝的王海就遭遇了自己的“開門黑”，當時師傅教他的是最簡單的“平角焊”。

平角焊是焊工的基本功，也是所有焊接技術中最簡單的一項。基本類似于小孩子剛開始上學時學的“1+1”“a、o、e”。然而，就是這么簡單的工作，對于王海這個剛剛畢業的初中生來說也是非常艱難的。畢竟，他從來都沒摸過焊槍。別的不說，就是怎么把焊條打著火，都成了一個難題。

在師傅眼中，這些都是非常簡單的工作。“不就這么焊嗎？”焊槍一到師傅手里就非常聽話，可是一到王海手中就紋絲不動了。

好不容易打著火了，由于使勁太大，焊條又跟要焊接的金屬粘在一起了。

“拿個板自己去練吧。”生氣的師傅遞給王海一塊鐵板，揮揮手讓他自己去琢磨了。

著急、緊張、害怕，帶著復雜的心理，王海拿著師傅給的鐵板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工位，蹲在地上自己練了起來。由于太著急了，也是太專注于練習，他都沒發現自己沒戴防護眼鏡，任憑電焊的弧光在眼前火花四濺。結果，當天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時候，他的眼淚就淌個不停，第二天早上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又紅又腫的雙目瞇成一條縫，要想看到東西只能把頭往后仰，透過狹窄的縫隙看到外面的世界。

挨批評，沒學會，眼睛難受，帶著一肚子的委屈，王海回到家跟家人大吐苦水。沒想到，平時最心疼他的姥爺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的說法。

“這叫什么辛苦啊，我們當年連廠房都沒有，都是在室外工作，不比你們辛苦多了？”在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后，姥爺還不忘叮囑王海，一定要好好干活，“干一行，愛一行。”

家里人的“不心疼”讓王海也覺得自己沒有退路，只有把工作干好才是唯一的出路。

從此，他開始多條腿走路。一方面，通過參加單位的夜校學習，每天下班后他都去學校參加補習。特別是電焊的基礎知識、基本操作，他都是從零開始認真學；另外一方面就是自己看書學習。

當年為了彌補自己的工作能力不足，王海每天都堅持拿出兩個小時的時間來刻苦讀書。

白天在單位上班，下班后還有夜校學習，步入工作崗位的王海每天晚上回到家都筋疲力盡。身體疲憊，困意陣陣，這些都無法阻擋他讀書鉆研業務的決心。

后來，考慮到晚上的時間有限，而且狀態不佳，他也開始利用午休時間學習。

當時，其他同齡人都在午休時打撲克，放松一下。勞累了一上午，中午休閑一會兒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是，與同齡人相比，王海確實有些“隔路”。

在東北，“隔路”是人們常說的一句口頭禪。這兩個字的發音源自滿語發音，所指的意思既有“奇怪，不一樣”的意味，也有“違背常理，不合群”的意思。

在一群打撲克的同齡人身旁，王海捧著一本書在讀，還真是挺“隔路”的。

“有病吧，都上班了誰還看書學習啊？”面對別人的不解評論，王海還不做解釋。

“我自己底子薄我知道，我必須得付出努力才能趕得上別人。”王海補充說，“我對學習有興趣，學習是有樂趣的。再說了，我對打撲克不感興趣。”

但也正是這種“隔路”的做法讓他有了不一樣的人生：別人還在跟著師傅繼續學徒的時候，以一張白紙身份入場的王海3個月就開始獨立頂崗了；到今天，當年“隔路”的他還進一步成長為全國技術能手，原因也正是在于他堅持“隔路”30多年，一直到今天。

“他現在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拿著手機用軟件背單詞，不讓他背都不行啊。”王海的妻子艾麗告訴記者，由于現在企業經常與外國公司合作，王海和外方人員的交流還需要通過翻譯進行。他希望能夠自己、自如地與外方進行交流。

“不僅是晚上學，現在他每天早上5時就起床，一邊做飯一邊看書，都已經形成習慣了。”艾麗說道。

“爆發”

中車齊車公司坐落在東北老工業基地之一的齊齊哈爾市，在這里有包括中國一重、齊齊哈爾第二機床廠在內的多家重型工業企業。

建國初期，共和國的發展急需各種國之重器，齊齊哈爾承擔了為共和國發展加油助力的重要任務，一大批重工業企業落戶在這里，其中就包括中車齊車公司，它的前身叫齊齊哈爾車輛出廠，這里主要出品貨車車廂。

至今，中車齊車還保留著非常傳統的國企形象。

在這個傳統深遠的大院中，坐落著一個獨棟小樓。樓門口掛著一個牌子：王海金藍領勞模創新工作室。

擁有著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工作室，不是誰都能做到的。走上三樓，在工作室門前，一個大幅海報上寫著“齊車有海”四個大字。

王海，如今就是中車齊車的一張名片，一塊金字招牌。

你看，總書記視察中車齊車時，歡迎的隊伍中，有他；全省春節團拜會上，被安排坐在省委主要領導身旁接受新春祝福的，有他；省總工會舉辦的各種勞模宣講活動中，上臺與大家分享成長、成功、成才經驗的典型中，有他。

這個金藍領勞模創新工作室中，堆放了王海大量的獲獎證書和獎牌。

中華全國總工會授予的勞模創新工作室，國家人社部授予的王海技能大師工作室，連同全國總工會授予的工人先鋒號三塊牌匾掛在了工作室墻上的最高處。

個人獎項方面，全國勞動模范，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技術能手，國務院特殊津貼……數以“摞”計的證書向所有來參觀的人證明著，王海的成就有多多，名氣有多大。

然而，在眾多證書之中，王海更看重的是一個已經有些破損、卷邊的老證書。

相比于其他證書是由中央、國家級別的部門、單位頒發的，這本舊證書的頒發單位級別并不高：齊齊哈爾鐵路車輛（集團）有限責任公司，這也是今天的中國中車的前身。

這是2002年2月份，授予王海的“2001年度公司技術比武CO2焊工工種狀元稱號”的榮譽證書。

2002年，距離王海進入工作崗位已經過去了15年。

15年，磨一劍！

當年這場比賽有近千人參加焊工競賽，最終進入決賽的只有40多人，而狀元只有王海一人。

千里挑一！

人們看到了王海領獎時的“金光燦燦”，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這爆發的背后是需要實力的積攢。

電焊，是非常辛苦的工作。理論只是最基礎的，更多的要到實踐中去學習和掌握。在實踐中，電光、弧光考驗著眼睛，焊條與金屬燃燒后發出的刺激性氣體考驗著鼻子，持續不斷的咝咝啦啦聲考驗著耳朵，長時間保持單一不變的或站、或跪、或蹲、或躺等姿勢不僅考驗著體力更是考驗著毅力。

在那個讓他獲得狀元的比賽中，王海要完成的是一個仰焊項目，即需要仰面焊接。電光火石之間，懸在上方的鐵水滴答下流，淌到拿著焊槍的右手上時，從衣服領口處崩到胸口上時，王海連哆嗦一下都沒有，依舊穩穩地拿著焊槍。

為什么，是他不知道疼嗎？

不，是習慣了。

15年里，經歷了無數次練習、實戰，他早已熟悉了這種情況，哪怕是聽到手上的皮膚被焊花燙得發出了吱吱聲，王海也依舊不慌不忙地堅挺著。唯此，才能保證焊的地方沒有缺陷；唯此，才能求得一道完美的焊縫。

觸摸王海的手，很容易會發現一些“疙疙瘩瘩”的地方，這都是電焊過程中鐵水融化后噴濺、滴落到手上留下的傷疤。

“第一次手被燙傷的時候還挺當回事兒，把水泡挑開，然后抹上燙傷藥膏。后來年頭多了，也不在乎了。”王海說。

在王海看來，這并不難看，反而是一名電焊工成長、成才的功勛章。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功勛章”，王海才能在蟄伏了15年之后一舉成名，排在了全單位焊工的最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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