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雙健
“八百里清江美如畫,三百里長陽是畫廊。”在長陽土家族自治縣過夏天是明智的選擇。
眼前,一幅幅美如彩墨的畫面,“百舸爭流,千帆競發”的場景,感染了我的心房,思緒的綠波在心中蕩漾;遠方,崎嶇的山巒上似有云霧在彌漫,靜靜觀之,不禁感嘆大自然變幻萬千。
我想這每一處都會有一段細水長流的光陰和世事滄桑的故事,如同我去世多年的父親經歷的那些事,雖風雨沖刷磨礪,依然泛著青青的光芒。
1949年,中共中央發出號令: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揮師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千軍如卷席。經宜昌縣橋邊鎮,挺進長陽土家山寨高家堰鎮。我的父親王輝華,隨即參加革命工作。
高家堰鎮彭家河村(王家林子)是父親的老家。1942年,父親在縣城讀完初中以后,由于正值戰亂時期,便回到王家林子務農。高家堰鎮地處川鄂古道,是解放軍進川的必經之路。1949年夏天,由于國民黨反動宣傳,全村人心惶惶。一天下午,突然傳來消息說,解放軍已到了成子口,離村子只有兩公里了,于是全村人都逃到山上避難。次日凌晨,大伙兒決定派兩名腿腳好、膽子大的年輕人,到村周圍打探下情況。于是,父親和另外一位年輕人前往附近一座不高的山崖上張望。
當時,只見到七八個兵,奇怪的是,這些兵并沒有進入老百姓的屋里。他們在屋檐下鋪滿稻草,稍事休息又將稻草放回原處,將門口打掃干凈,坐在那兒吃干糧、商量事情。觀望了一兩個小時,父親心想,這些當兵的不像壞人,就準備和同伴一起回山上。
正在這個時候,他倆被當兵的發現了,一個大胡子兵喊道:“老鄉,快下來。”另外兩個兵迅速端起步槍向他們瞄準。父親和同伴只好戰戰兢兢地走到他們面前。
“老鄉,村里人呢?”大胡子兵問道。
父親回答:“都在山上。”
“我們是人民解放軍,你們不要怕,我們是窮人的隊伍,你們快把鄉親們叫下山來。”大胡子兵一口東北口音。
夜幕降臨,全村幾百號人全部集中在一戶地主人家的稻場前,大胡子兵跳上一張桌子,開始講話。
“你們的保長來了沒有?”大胡子兵大聲問道。父親站在前面,回頭望了一下騷動的人群,回答道:“沒有來。”
大胡子兵倒也干脆,指著父親說:“那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保長。”
這次任命,差點兒讓我父親蒙冤。1953年,全國開展聲勢浩大的“三反”“五反”運動,父親被一位老家人舉報說,他曾經是國民黨的“保長”,后來縣里派人實地調查,才弄明白他是當了幾個月共產黨的“保長”。那是后話。
次日,父親履行“保長”職責,組織了30位民夫,在解放軍的幫助下,迅速征集了30擔軍糧。大伙兒背的背,挑的挑,送到10里外的高家堰鎮。可趕到那里時,鄉公所的同志說,大部隊已經打到了榔坪鎮,你們將公糧迅速送往榔坪。
解放前,這條道是沒有公路的,空手走的話,最快也要兩天時間,而且途中要翻越青崗坪、碑坳兩座1000多米的高山。
大山危聳,崎嶇連綿。
當時,大山里還有一些國民黨的殘兵,他們時常晚上出來搶劫糧食,大伙兒只能和其他支前隊一樣,白天行走,晚上休息。
烈日當頭,一路艱辛。
三天后,軍糧送到榔坪鎮,可部隊已打到了野三關。
榔坪到野三關的路更艱難,又要走一整天。行走在百丈懸崖邊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臨崖而望,巔崖幽壑,俱在足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五六十度坡度的小路,沿山而上,四面懸崖萬仞如斧削刀劈,陡峭異常。
這時很多人都不愿意走了,父親做了他們工作后,繼續肩挑背扛向前走。當他們爬到八字嶺的時候,意外發生了——十幾個國民黨殘兵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搶走了兩擔糧食和兩個民夫,打聽了一些解放軍情況后,才放了他們。
傍晚時分,好不容易爬到野三關,得知部隊已經到了建始縣,又把公糧送到建始去。
后來,父親又組織了幾趟從高家堰轉運軍糧或彈藥到榔坪。
踽踽行走在狹窄古樸的龍舟坪小巷,仿佛歷史與現實重疊在一起,那些先人消失的影像在這片街道里匯聚穿梭。斑駁的墻壁正向世人述說著它所經歷的滄桑。
上世紀八十年代,發現北京“周口店人”不久的專家賈蘭坡發現了“長陽人”:舊石器時代中期,有距今18.5萬年的“長陽人”穴居洞中,茹毛飲血,生息繁衍。新石器時代晚期,又有巴人首領廩君成為部落聯盟首領。與北京“周口店人”齊名的江南“長陽人”同屬中國最早人類始祖,正式列入歷史教科書。
悠久的歷史造就了長陽厚重的文化,文化改變了父親的命運。
1949年8月末的一天,父親又從榔坪送完軍糧回到了高家堰鄉公所,準備進去交收條,走到門口,見里面有幾個人在開會,便找了一張舊報紙,坐在門口讀起來。
不一會兒,里面的人出來了,一位干部模樣、操北方口音的人見到他說:“咦,你還識字?”
父親趕緊站起來點頭回答:“我是縣城初中畢業的。”
那人說道:“那好啊,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縣城報到參加工作,愿不愿意?”
父親很高興地答應了。
舊社會,窮人家的孩子讀書,主要是想報效國家,建立功名,從而光宗耀祖。條子上面寫道:茲介紹該同志前來報到,參加干部培訓隊。賈英,即日。
現在看來,這個介紹信寫得太簡單了,抬頭沒有,父親的名字也沒有。當然了,后面的落款很重要,他就是當時長陽縣解放后第一任縣長,南下干部,也是父親的恩人——賈英。
9月上旬開始培訓。培訓期間,恰逢中華人民共和國舉行開國大典,大家圍在縣政府唯一一臺收音機周圍,聆聽首都北京的實況轉播,偉大的時刻,幸福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
多年以后,每當提起,父親仍興奮不已,津津樂道。
培訓結束時,已是10月中旬了,上級讓大家填一張表,上面有姓名、年齡、參加工作時間等。關于參加工作時間,培訓隊有人填的支前時間,有人填的到培訓隊報到的時間,父親和另外兩三名學員還處于萬分激動之中,于是就填寫了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1949年10月1日。后來歷次填表,父親都是填的這個日期。
若干年后,國家明文規定,1949年10月1日以前參加工作的,享受離休待遇,之后含10月1日參加工作的,享受退休待遇。1987年父親退休以后,組織部門核實了他當年參加工作時間,退休改離休,并享受副縣級待遇。這讓老人家又一次感受到黨組織的溫暖和關懷。
夏商時期,巴族強盛一時,勢力范圍已經跨越清江流域,直逼中原;春秋戰國時期,巴人與東邊楚國爭斗達數百年之久,秦楚夾擊,為秦所滅。
長陽是土家族發源地,民風彪悍,能歌善舞。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多實行土司自治制度,一個鄉或一個縣都是相對的獨立王國。
自雍正皇帝實行“改土歸流”后,逐漸削弱了土司的權力,實行流官制度,才加強了管理。自古這里山大人稀,匪患連年。
培訓隊結束以后,父親被安排在縣司法局工作,后改為公安局和法院,父親被分到法院。有一天,他們收到了一封來自湖南的公函,上面寫道:某某某,是長陽縣賀家坪紫臺人,在湖南為匪,參與打死打傷我解放軍戰士多人,現在該犯失蹤,有可能潛回老家,望查找并拘捕審判處決。
父親和另外一名干部帶著武器,步行兩天來到紫臺,恰好那里有一個土改工作隊,聽工作隊介紹:那土匪確已回家,他肩寬腰圓、身材高大、彪悍無比,還攜有武器,直接捉拿,恐怕難以成功。工作隊人員還介紹道:“此人常到工作隊來玩,打聽外面消息,還偶爾幫工作隊做一些事情,對工作隊完全沒有防范。”父親和大伙兒商議,只能智擒。大家很快就想出了一個辦法。
土家人的堂屋正中,多數都挖有一口很深的苕窖,上面蓋有七八塊厚木板,用于冬天儲藏紅薯。于是,他們將這些厚木板的反面用鋸橫向從中鋸出幾節口子,木板似斷非斷,正面還原鋪墊在地窖上,沒有絲毫破綻。在它的后面擺放一張小方桌,上面依往常一樣,放了茶具、紙牌。那兩天大伙嘻嘻哈哈,但眉宇間透出常人不易察覺的警惕,以待悍匪的到來。
果然,第三天那廝一如往日來了,打著口哨,兩眼左右打量了一下,看似沒有異常,便徑直跨過大門檻,甩開粗大的膀子,大步流星走進堂屋,大伙兒都看向他。
“咔嚓”一聲,他踏在那薄木板上,墜落于土窖中,父親和工作隊員一擁而上,搬來厚木板,壓上小磨盤、石磙。只聽下面號啕大叫大半天,慢慢只有一點兒呻吟聲。
到了第三天,大家打開土窖口,用木棍杵了下面一陣,已沒有聲響,大家這才放心下去把那悍匪拉起來。他已餓得有氣無力,奄奄一息,被捆上手腳抬到區公所去了。
父親因智擒悍匪聲名遠揚。
長陽,賀龍領導的中國工農紅軍第六軍于1929年7月成立于此,全軍共3000余人;它是我軍軍史上第一支以少數民族勞苦大眾為主體,以軍為建制的紅軍。當時的軍長李勛、參謀長李子駿、政治處長李步云等均為土家族出身,占部隊領導人多數。
紅六軍組成后,分三路開赴沿頭溪,打敗大土豪鄧甲山,首戰告捷。8月間,紅六軍在資丘遭敵伏擊,部隊損失慘重。轉移途中,軍長李勛等被長陽“神兵”頭目梅孝達出賣,77人遇難,部隊潰散。長陽紅六軍至此即告消失。
如果紅六軍突圍成功,將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又一支重要武裝力量,那對古老的長陽、紅色的長陽又會帶來如何的影響呢?
遠眺清江對岸,主峰奇石突兀、蒼翠欲滴,晚風清涼拂過,拂過山上森森的樹林,伴著委婉優美的土家山歌,讓人心動,令人陶醉。我從歷史回到了現實。
父親的長陽,我的長陽,永遠的長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