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圖紙構(gòu)成我人生的版圖（組詩）

吳言

原諒

每當我原諒了停工的車間，模具

就會掏空斑駁的美夢，每當我原諒了微薄的薪水

妻兒的目光就會像無形的針尖，我不能原諒

我庸常的命運，我無法原諒我磨損的青春

切割機的無奈與沉默，憋足勁的力量與汗滴

在可追溯性的光線中憩息，我原諒自己

將年輪扎根在機臺旁的某個工位上

就像歲月原諒工廠的喧嘩、忙碌和老去

我的工資是干凈的

這個夏天誰需要借汗水完成對安身立命的修飾

那多變的胃讓我定期償還著還不完的債務(wù)

排風(fēng)扇一陣又一陣抽出設(shè)備性欲來臨時發(fā)出的尖叫

高分貝、高轉(zhuǎn)速、高強度扼殺崗位的環(huán)境

沒有誰引導(dǎo)我該如何與斷裂的鋼管接軌

我淪落為降噪、降引力、降電磁的密碼

不管母性的工業(yè)垃圾、雄性的天車還是雜交的力量

不管美艷的砂輪機、放蕩的測溫器還是彪悍的切割機

在兇險的加班中，把肉體、骨骼、思想與材質(zhì)、數(shù)量、精度

召集在一起并肩作戰(zhàn)

此時，塵埃需要掩蓋，廢料需要堆壘

污漬需要川流不息，只有我的工資是干凈的

表 格

用一張張表格將名字、年齡和籍貫圈養(yǎng)

白熾燈下的蒼白，從電腦里撈出常年患有偏頭痛的工資數(shù)額

白熾燈下的蒼白，從電腦里撈出常年漂浮不定的現(xiàn)住址

我?guī)ьI(lǐng)膠棒、曲別針、訂書器將紙及紙以外的東西進行分離

折痕處的隱藏，點擊率較高的符號

手指，在時間的期貨里一再抄底

關(guān)于重復(fù)的動作，疲倦已有了肌肉記憶

是的，汗水已將粉底沖刷，只有鍵盤在唱歌

那些聲音怎么能與機器的喧嘩相比

有的人被表格改變著命運，有的人一生也走不出表格的束縛

唯有紛繁的念頭被敲上或者撤下

來自領(lǐng)導(dǎo)的指示，來自車間的內(nèi)容，來自財務(wù)的消息

一一被時間處理成配得上辦公室的藝術(shù)

半成品

工人還沒結(jié)婚就像鑄鐵還沒淬火一樣淪落成為工廠的半成品

亢奮的七月將油膩的釘子變成半成品

機臺上潛逃的半成品，老虎鉗上哮喘的鐵絲

做為連接機器上的半成品，運轉(zhuǎn)的、黝黑的、傷殘的

拆卸的、顫動的半成品，砂眼的、裂紋的

生銹的、轉(zhuǎn)序中的半成品，在爐火中

鐵鋅鎂在零上一千多度的高溫中融合成為加工原料的半成品

我的工友和它們是兄弟

被制度、標準、量具禁錮靈魂，我的時間被橡膠、鋁片、銅棒

打包成半成品，我的年齡、身體、勞累化作最體面的半成品

轟鳴著的半成品，粉粹著的半成品，尖銳的半成品

臨時的半成品、試驗的半成品，散發(fā)熱量的半成品

我阻斷半成品通往次品的路，氣壓機用暴力的語言發(fā)出警示

我用焊接的方法妳補不足，電瓶車載著返工品駛向遠方

在風(fēng)與風(fēng)的爭吵中，慢慢將月色加班成為半成品

我覺得自己也是半成品，連同班組長與臨時工，但不包括

明天伴隨著齒輪咬合節(jié)奏照射進來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