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二題

·劉建超·

老街大腳

大腳的腳有多大？哈，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大。

老街正值酷暑的午后，太陽很毒，陽光下站立兩分鐘，頭皮都被烤得發燙。往日擁擠嘈雜的街道，被熱浪清洗得稀疏安靜，只有樹上的蟬不知好歹地聒噪著，倒把街道襯托得越發幽靜。此時的老街人大都在歇晌，門面生意只留個看店的伙計招呼，看店的伙計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垂著頭犯瞌睡。

幾個生意人走進了霍家的門店。店面里沒有見到人，只看到了柜臺上蹺著一雙大腳。客人也是好玩笑，就脫下自己的鞋子，往柜臺上的腳丫子上套，居然套不上。

干嗎？腳丫子收回去，露出一個女孩子睡眼惺忪的圓臉。

娘，有生意了。女孩叫了一聲，光著腳丫子跑進后院。

幾個客人驚呼道，好一雙大腳啊。

客人沿街一說道，霍大腳就出了名。

霍大腳不僅是腳大，還一年四季總是光著腳丫在老街跑，天寒地凍三九天，也是被大人逼著穿一雙布單鞋，都說霍大腳這孩子火氣盛，抗凍。

霍大腳到了上學的年齡，家人把她送進了學校。

大腳上課很是認真，背著手，腰板直挺挺的，一雙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老師看，看得老師心里都發毛。可是，大腳認真得什么都學不會。

大腳說，我聽老師講了，我都聽了，就是聽不懂啊。

于是，大腳的座位就一次一次往后挪，挪到了最后一排。

坐在最后一排的大腳，上課依舊是很認真，背著手，腰板直挺挺的，一雙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老師看。

有同學說，你啥都不會，上課還裝樣子啊。

大腳說，我做到了認真聽講啊。

大腳學習不好，也不著同學們待見，下課了愿意和她一起玩的同學也不多。

大腳最風光的時候就是學校開運動會，只要有跑的項目，大腳都是光著腳丫子一路領先。班里的同學齊聲為她吶喊，大腳第一個沖過終點線，同學們圍著她又喊又跳，給她擦汗送水，大腳覺得自己也就和公主差不多了。有的同學寫周記，還形容說大腳在操場上那兩只大腳片子，忽閃忽閃地像白蝴蝶在飛舞，大腳樂得滿臉生花。

學校運動會熱鬧兩天，大腳又進入認真盯著老師啥也聽不進去的狀態。大腳把日子熬到初中畢業，對家里人說，我也別去學校折磨老師了，在家里幫著你們看店吧。

大腳不去學校了，心里還是惦記著學校。每到放學的點，她就會站在店門口，招呼以前的同班同學來店里玩，把店里好吃的東西拿給同學吃，聽他們講學校里的事情。有時同學說，學校又開運動會了，大家可懷念大腳在運動場上的颯爽風采了。大腳就開心地樂，兩只大腳丫子左右搖擺，像舞動的蝴蝶。

大腳二十歲那年，才情竇初開，她看上了開水果店的湘子。

戀愛的大腳也穿鞋了，有事沒事地就往水果店磨嘰，幫著人家搬運貨物，招呼生意。

湘子對大腳沒意見，有力氣能干活就中。湘子的媽媽不愿意，咋說湘子也是個大專畢業，有文化的人。那大腳高中都沒有上，配不上湘子。

大腳不看湘子媽媽的臉色，只要湘子愿意，大腳有空就去找湘子膩歪。

八月十五中秋節，天很凈，月很圓。大腳在湘子家的小院里，依偎在月光下浪漫著。湘子媽媽在屋里哎喲哎喲地呻吟，她的心口疼病犯了。

湘子慌了，打電話叫120。

大腳說，老街街道恁窄，街上都是逛街看月亮的人，救護車咋能走過來？

湘子急得轉圈，那咋辦，那咋辦啊？

大腳左右鞋跟一踩，布鞋甩到一邊，背啊！

大腳背起湘子媽媽，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疾走，嘴里還呼喚著路人，借光借光啊，讓讓，讓讓。

大腳把湘子媽媽送到醫院，醫生說，送得及時。

湘子媽媽拉著大腳的手說，我伏在大腳寬厚的背上，聽著她踩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我就知道了，我遇到了個好姑娘，好媳婦啊。

老街居委會設了個聯防治安巡邏組，大腳是頭一個治安員。

大腳可神氣了，帶著個紅袖箍，走家串巷從早到晚就不識閑，晚上到家給婆婆燒水洗腳按肩揉腿。婆婆說，大腳啊，你介天地忙乎，不知道累啊。

大腳笑著說，娘，力氣用不完啊。整天這樣忙乎著，我心里可得勁了。

老街牡丹盛開的時節，各地來老街游玩的人也多了。那日晌午，隨著一陣驚呼，一個得手的竊賊起身逃竄。大腳發現了，起身攔截，盜賊沖開大腳的雙臂，沿街飛奔。

大腳左右鞋跟一踩，把布鞋甩到一邊，說，跑不了你！抬腿就追。

無論竊賊怎么跑，身后總是有大腳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直追得竊賊懷疑人生啊。

竊賊也跑不動了，索性鉆進了街邊的男廁所。

大腳腳步不停，也跟進了男廁所，一把攥住了喘著粗氣翻著白眼的竊賊。

廁所里方便的男人見進來個女人，都慌亂地驚叫提褲子。

大腳一手抓著賊，一手朝男人擺著，你們忙你們的啊。

老街就有了一句俗語：大腳抓賊，各忙各的。

老街花爺

花爺在老街靠剪紙的手藝為生。

花爺家從爺爺輩開始就是剪紙高手，爺爺以剪裁“福”字而聞名。他剪出的“福”字是被稱為寫出天下第一福的乾隆爺的手跡體，不但福滿喜慶，還透著皇家高貴的威武氣勢。

坊間傳說，當年青要山的匪首賴大疤瘌強占民女為八姨太，點名要花家送五百幅乾隆體的紅福，要大擺筵席慶賀。

花家也不敢得罪賴大疤瘌，只得按時把“福”字送去。

賴大疤瘌從進入山門開始把五百幅“福”字依次粘貼，直至布置的新房。

不曾想，官兵順藤摸瓜，沿著“福”字直接殺入新房，逮著了呼呼大睡的賴大疤瘌。

賴大疤瘌被押出山門時，定睛一看，才看出那一張張“福”字竟然是“禍”字。

沒錯，這剪紙近看是福，遠看是禍，福禍相依，善惡自有報應啊。

花爺出生時，花爺的家人不打算讓他再做剪紙行當，送他讀書，做學問。

花爺偏偏還是喜愛剪紙。家人不讓他動剪刀，他就在旁邊看，到了學校，拿出剪刀就能把看到的圖樣剪出來。

花爺同桌的女孩叫林煙，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一條粗大的辮子垂到后腰。林煙喜歡花爺的剪紙，花爺的剪紙都一股腦兒送給了林煙。

林煙父母在文化部門上班，他們希望林煙去學戲。

老街戲班子招收學員，父母給林煙報了名，林煙就上了老街劇團的學員班，離開了學校。

花爺喜歡看戲了，只要有林煙的戲，花爺就去看。林煙還只是個學員，登臺的戲份就是跑個龍套，扮個群眾演員，花爺也照樣目不轉睛地盯著林煙看。

花爺看完戲回到家，就拿剪刀，把記憶中林煙的舉手投足、姿態神情記錄在剪紙上，只是不管林煙在臺上是什么打扮，剪紙上的林煙都是梳著一條長辮子。

林煙在學員班畢業后，就進了老街戲班子，慢慢地開始紅了。林煙第一次飾演的是《破洪州》中的穆桂英，那時也沒有照相機之類的貴重稀缺玩意，林煙的臺上風采都被花爺記錄在剪紙里了。

林煙演完戲，卸了妝，就會到老街的文峰塔下，花爺已經在等她了。

文峰塔在老街東南隅，離老街的戲園子不太遠。文峰塔建于宋代。是一座密檐式磚石塔，塔身九層，有三十米高，塔內供有文曲星。一層拱門兩側原有對聯一副，右側的已倒塌，左側半副字跡依稀可辨：樓九盡云通天尺。

花爺把新剪出來的剪紙，交給林煙。

那日，月淡風清。花爺和林煙依坐在文峰塔下，花爺遞給林煙一幀新剪紙。是林煙的剪影，下面還有一行字：待爾長發及腰，做我新娘可好。

林煙依偎在花爺的肩頭，你拿什么來娶我啊？

花爺說，你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

林煙說，我要新房，要雕龍刻鳳的雙人床。

花爺拿出剪刀，一會工夫，掛著彩燈的新房，飛龍走鳳的紅床就呈現在林煙面前。

林煙說，我要花被要喜糖，要“三轉一響”做嫁妝。

花爺不語，手里繁忙，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收音機就放在林煙手掌中。

花爺擁著林煙，倆人的悄悄話羞得月亮都躲進云里。

花爺沒有等來林煙，卻等來了一場風暴。

林煙的父母帶著造反派的人抄了花爺的家，把積攢的剪紙當作“四舊”付之一炬。

林煙也被父母逼著，嫁給了造反起家的莫副主任。

林煙在文峰塔下，哭得梨花帶雨。她用花爺的剪刀，把粗黑的長辮子剪掉，塞到花爺手里。花爺獨自坐在文峰塔下哭到天亮。

那日，林煙急匆匆約花爺來到文峰塔下，告訴花爺，說造反派開會，明天要來搗毀文峰塔，說文峰塔也是“四舊”。林煙急得手發抖，說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啊，他們這是作孽啊。

花爺沒有說話，去八角樓買回一沓紅紙，把自己關在屋里，一天不吃不喝。

第二天，莫副主任帶著人扛著鎬頭、錘子來到文峰塔，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吃了一驚：只見文峰塔從上到下都被貼上了剪紙，這些剪紙都是偉人頭像，還有偉人的語錄。

一干人看著文峰塔，誰也不敢下手，干瞪眼沒辦法。

短時間，老街人紛紛效仿，都來花爺家里求偉人像，粘貼在自家的房屋里、院子里，老街的許多老物件就是這樣被保留下來。

老街人對花爺更加佩服。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老街人沒有想到，三十多年后，文峰塔又一次面臨災難。

這次要來拆遷文峰塔的竟然是林煙的兒子，恒達房地產公司總經理莫名。

林煙因病去世多年，葬在了老街。兒子莫名隨父親去了南方，進入房地產行當后做得風生水起，此番回到老街也是榮歸故里要做一番事業。

莫名圈下來老街幾百畝地要搞開發，文峰塔也要拆除。

盡管莫名說不是拆除，是搬遷。要把文峰塔一磚一瓦登記造冊，在另外的一個公園重新修建，老街人也是堅決地反對。

老街人又去找花爺，看到花爺正捧著林煙那條粗黑的辮子出神。

莫名帶著施工隊來到文峰塔時，抗議的老街人圍住了挖掘機。

莫名被花爺帶到了文峰塔前，文峰塔上又被貼滿了剪紙，剪紙是個女人的頭像，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一條粗大的辮子垂在腰后。

莫名怔住了，這是母親林煙啊。

忽然有人說，快看啊，剪紙上的人流淚了。

果然，剪紙上林煙的眼角都有一滴淚水緩緩流下，如一點鮮紅的血液。

莫名哭著跪下了。

花爺一生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