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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月光(短篇)

2019-11-12 08:03:30王海雪
鴨綠江 2019年17期

王海雪

劉加開著二手破皮卡,穿過樹木圍起來的管道般的路,眼前豁然開朗,寬闊的街散落著稀疏的白房子,在幾片綠葉中被風噴繪成巨型廣告牌。冬日似乎拖著夏天燒焦的氣味,混在俗氣的日光之中。拐過廢棄的拱橋,幾條岔路都通往同一個方向——塘縣縣城所在地。這些路都是塘縣近年擴大的延伸,如同為了迎新而加了濾鏡的人像照片,又像一張為了讓膚色看起來更好而敷上昂貴面膜的面孔。

劉加把車窗全搖下,兩側的風吹散毛茸茸的陽光,車內絲絲冷,想著先把貨物放到店里,再回家吃劉阿姨做的飯。她上了老舊狹長的海水街,開得緩慢,離合沒控制好,熄過一次火,她仍舊不急不躁,這是被破車訓練出來的耐心。

店是一處木制的舊宅,一樓是鋪面,二樓是生活室,附帶一個要彎腰爬進去的小閣樓。隔壁日雜店的女老板周延一見到那輛墨綠色的皮卡車,就背著小皮包走過來,告訴劉加賣了兩瓶洗面奶,說是看了數字標簽,大概知道進貨價,應該不會看錯。劉加接過她遞來的錢,說,進貨價是十五塊,對的。劉加站在車尾,說,這利潤都堆在貨里了。周延順著她的目光望向車廂上的紙箱,可不是嘛。

劉加從自己的小挎包拿出一管口紅,流行的豆沙色,遞給周延,說,新產品,好用。周延一邊接一邊說,客氣什么。劉加說,這不是客氣,為了讓你生意興隆,紅紅火火。 她笑盈盈地說,一會兒涂給你看,幫你宣傳。周延三十歲出頭,一張雀斑臉,原來素面朝天,一年前,劉加的美妝店開張,一回生二回熟,每次都愛來店里涂涂抹抹,遮瑕膏將她的雀斑變沒,妝容陰影下她的寬頜骨變窄,整張臉一只手就能托住似的。

劉加理完貨,全身臭烘烘的,她到隔板后面的灶臺洗了手,出來,又托周延有空瞅瞅店里,她要回去吃飯。周延說沒問題,又湊過來,低聲問劉加的母親身體還好嗎。劉加鼻孔哼一聲,說,廢人了,能折騰什么?周延又問起鐘曉,劉加的男朋友。

周延人熱心,就是嘴碎。她賣日常生活用品,停電缺蠟燭、燈泡壞了要換、鍋碗瓢盆差一個,人人都愛來她這兒買。她一邊幫人們挑選,這鍋用的什么材料,那盆是哪個牌子的……又會幫人斷家務事,人們爭先恐后地把知道的隱秘送給她。隱私有興奮劑的作用,用久了,后遺癥跟出來,動作表情都夸張,眼圈黑,眼袋重,還好一雙眼睛大,看起來還是很有神。跟她處久了,劉加的秘密壓都壓不住,也被她生拉硬拽了去。

劉加不情愿,詞語卻一個一個往外蹦,鐘曉昨天出差了。然后,劉加掃了一眼店內,玻璃長柜臺,裝滿貨,右邊墻上的一排木架,擺著她推薦的祛痘產品、美發用品,基本是從省城化妝品批發市場淘來的,小品牌,也不知好用不好用,反正她給客人講得天花亂墜的。進來的假冒迪奧香水擺了一年,至今一瓶都沒賣出去,只好拿來噴簡陋的廚房與廁所。幾張一級美容師的證書牌交叉放著,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她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會在自己長大的地方謀生,成為一名美容技工。

波羅蜜樹大張的枝葉抽走冬天,周延站在波羅蜜樹下,和路過的行人攀談。劉加走開,心里想杭州冷,不知鐘曉帶夠衣服沒。

鐘曉回到塘縣比劉加早一年。他后來告訴劉加,回來那年的冬天最像冬天,證據之一就是他穿上了厚厚的毛衣。那天晚上,他迫不及待地去那家最出名的大排檔要了一盤河口螺、一份炒粉、一瓶冰啤酒,吃得餐盤寸草不生。剛剛下過雨的路面很潮濕,他看到老板趿拉著一雙橡膠拖鞋,在冷風里一只手拿鍋,下油起火。他把穿著白球鞋的雙腿伸到小桌下,覺得自己像是鎮上格格不入的訪客。

劉加告訴他,自己回來也是一樣的心情。

劉加與幼年好友久別重逢,是他不知聽誰的介紹,說她是治痘專家,代理的某個化妝品品牌治痘很有療效,他便過來了。他戴著口罩,露出戒備的眼睛,像一位執行任務的忍者,隔著柜臺使勁地瞪著她。劉加覺得他面熟,他吞吞吐吐,你是劉加?劉加說,是。他又說,加減乘除的加?劉加喊出來,你是鐘曉!他尖叫,加加!他把口罩摘下來,露出一張白凈卻滿是痤瘡的臉,難看。

那天,劉加叫他到隔間的美容床上,手指溫柔地繞過他的眼睛與嘴唇,將他的面頰細膩地打理,給他挑痘、消炎。他放松的身體滿是信任。劉加說他是開店以來的第一個男客人。他說,我也不想,但是這痘突然出來,實在受不了。他在北方待了好幾年,除了待出一身細皮嫩肉,一無所得。被父親喊回來,跟著家人做繡花加工生意,沒料到一回來,繡花生意還沒開始,痘痘先繡滿了他的臉。塘縣服裝加工業發達,處處是小工廠,連帶相關產業也跟著興旺了幾十年。南區最新的那條街,一爿一爿的針線店、繡花工作坊,機器軋軋,壓得水泥路面都喘不過氣。

劉加一邊給他涂上面膜泥,一邊說自己學的考古,鉆過墓地,被凸起的土堆絆倒,跌在森森白骨上。也去過大西北遼闊的荒漠,魔鬼城的嗚咽至今仍在夢鄉游蕩……走在那種地方,總像走在另外的朝代。他驚駭,這個跟白骨打過交道的人,會不會把自己這張臉也當成沒有筋肉和肌膚的骷髏?這想法讓他后背一冷,打了個戰。劉加說,手重了?鐘曉說,沒。

那次調理,劉加沒收他錢,說第二次來了再收。他不好意思,推辭不過,說干脆就拿這錢請她吃飯。他們去河目街街心那家新開的炸牛排店,據說牛肉都是從島嶼中部山區運過來的,純天然無污染。味道確實美。劉加吃得毫無節制。他震驚她的食量。她說你虧了吧。他夾起一塊香味四溢的牛排到她碗里,說,虧得起虧得起。吃到滿街燈火,他們才結賬走人。

倆人走入夜色,話突然像街上的行人一樣變得很少,默契卻隨著夜色的加深而無限延長,更多的回憶被挖出來,擺在那刻,像自助餐一樣被隨意挑揀。不知不覺,走到拱橋處,拱橋是“大躍進”時蓋的,日曬雨淋,吃了許多土,長出飛機草。劉加站在路邊,皎潔的月光照出半裸的天空,煉出一地水銀。鐘曉蜻蜓點水般在她面頰上一吻,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年輕的司機怪叫一聲。她扭過身,往回走,心里特別快樂,這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吻,這吻走了多少年?

鐘曉追上來,與她一起回到繁華的商業中心。印度紫檀枝葉繁茂,五顏六色的燈絲繞了它一圈又一圈。兩側的茶店擺起桌椅,過一會兒將人頭攢動。她借眼角余光看他,臉上是痘痕,就像一把小刀子亂揮,有密集的刺痛感。這夜晚太好,完全不像真的——好就好在,有些夢幻,又有刺痛。該回去自己所在那條街了,那里白天有人氣,晚上冷冷清清,沒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去往黑暗的甬道。母親聲嘶力竭的叫聲,就是那黑暗榨出來的。

母親的身體突然掉了個螺絲,多米諾骨牌效應般,嘩啦啦地散架了,經過手忙腳亂的拼貼,只搶回半邊,母親半身不遂了。如今,她躺在床上,身上籠罩著濃烈的陰郁。劉加洗了一盤圣女果,端進來,坐到圓桌邊,堆起來的那盤紅,讓房間生機勃勃。她把一個放到嘴里,瞅了母親一眼。母親假寐,寧愿在自己逐漸消失的夢境中張望,也拒絕看一眼熟悉的世界。

劉加叫一聲,媽。

沉默。

劉加望向那扇窗,窗像嚴密的墻剪破的一個大洞,日光從緊挨的房屋縫隙中費勁地跳進來。正午的光像一床暖好的棉被,鋪在母親的身上。她想,母親真是命好,要是扔村里,估計全身都發臭了,哪還發得了脾氣?自從母親得病,無論她做什么,都吃力不討好。母親三番四次叫她把水果扔出去,說污染了房間的氣味。她回嘴,藥味需要被水果味沖刷沖刷。母親說這味堵鼻孔,出不來氣,看來她是想讓當媽的趕緊死。母親的罵聲像膨化食品被咬破。

多次爭吵后,母親換了對付她的招數——沉默。而她,完全適應了母親造出的逼仄。

劉阿姨端著飯放到小圓桌上,一般是白米粥或者粉湯。劉阿姨的到來,才能真正讓母親醒來。母親衣服領口墊了一塊白方巾,左手拿湯勺,慢悠悠地往嘴巴送。劉阿姨問,需不需要喂?母親冷冷地說,不用,還沒徹底殘呢。

劉阿姨是劉加雇的看護,之前在縣醫院的臨終病房里當護工。這些年,得病的人很多,縣醫院臨終病房的幾張床位從來不缺人。這些年,天氣熱,什么東西都經不起高溫的暴曬,人也是一樣的,那仍然活著的軀體加倍地腐爛,哪怕是最親密的人,口罩手套防護到位也不一定愿意貼近那個跟自己有過長久朝夕相處的人。所以,劉阿姨是很搶手的。

周延跟劉阿姨有點沾親帶故的關系,叫劉加去找她。劉加忐忑地在病房外見到她,她戴著白手套,頭微微側著,認真地聽,不時點頭。劉加一直沒法說出低廉的月薪。她覺得月薪就像水里的小魚,再小的網眼也撈不起來。最后,是那些字強行撬開她的唇齒,工資一個月兩千,如果少可以再商量。劉阿姨一口應承,一周后就收拾包裹過來。劉加用了很久才消化掉這個意外之喜。

劉阿姨來劉加家沒多久,就問能不能給一間房住下?空的是劉加父親那一間。劉加說,我爸那間鬧鬼,你敢住嗎?劉阿姨面色一陰,說,那房間她收拾過,干凈得很,如果同意她就借住下來,她在這兒主要是方便照顧她母親。

最后一句讓劉加徹底答應她。

劉加經常看到,劉阿姨不是正忙著拖地,就是搜尋各個角落的遺漏物。劉阿姨說,沒有聲音,房子就是死的——她在制造各種聲響,讓房子活起來。劉加對她所知甚少,但不影響和她說一些事。通常,都是在父親死去的那間屋子,那里還保持著生前的原樣。劉阿姨帶來一床棉被,夏天她把棉胎取出,疊成方塊放在床角內側,身上就蓋一個被套。有時劉加看到她倚著枕頭,蓋著那床花色錯綜的俗艷被套閉目養神,總會想起父親。父親的遺物是她與母親一起清理的,父親的被套與劉阿姨的一模一樣。他們這代人,物資匱乏,連被套也沒得選擇。

有時劉加獨自到陽臺上,望著擠擠挨挨的海水街,心底晃蕩的水聲便奔涌而來,她想,取這名字的一定是一個有知識有涵養的人。據說那是塘縣唯一出過的一個秀才,眾星捧月似的,名字與生平都被隆重地寫在塘縣縣志里。劉加翻過厚厚的那本書,卻發現上面記載的東西乏善可陳,和內地那些有著古老文明的古城沒法比。這或許是一種職業通病,就算不干考古的工作——她自嘲是盜墓的活兒,這比較也是在心里的。

從前父親也喜歡到陽臺上,蹲下來摸那些花墩,說海水街下面的市場街一帶,有很多很多的故事。這花墩便是故事的一部分,那些死去的匠人留下的東西。可是父親卻不多說了,再然后,父親死了。生活似乎沒有改變,白天依然是白天,夜晚依然是夜晚。父親去世那年,正是菠蘿大量上市的時節,幾乎每一個走過海水街的人都一手拿著辣椒鹽,一手抓著金燦燦的菠蘿,吃得整條街甜中泛酸,酸得她的眼淚落在地上,驚嚇了日光。那時,劉加就見過劉阿姨,她記得劉阿姨站在街邊,穿一條苧麻長裙,腳上是一雙布鞋,繡了一朵花,看起來像北方春天常見的芍藥。這花色在塘縣極少見。劉加覺得劉阿姨就像古代出來的人,不屬于這里。這是她一眼注意到劉阿姨的原因。她還記得,劉阿姨接觸到她的目光,慌里慌張的躲閃樣。可能看出殯,總有那么一點不厚道。

劉阿姨一直未婚,年齡大,生不了孩子,又不愿意嫁給拖兒帶女的鰥夫,便一拖再拖,成了人們口中的老姑娘。按理說,老姑娘應該會有一些怪癖,認識她的人卻找不出她乖戾的一面。周延對她也是贊不絕口。劉加覺得周延說得夸張,但也承認劉阿姨確實與鎮上的婦女不一樣,可能是沒結婚,人又愛干凈,照顧瀕危病人,見慣生死,便什么都看開了。

劉阿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劉加,菜涼了,要不要熱一熱?劉加把一個圣女果塞進嘴巴,像含一口甜甜的血,邊嚼邊出去,說,不用了。母親的房間出來就是客廳,順著客廳過去,辟出來的一角放了一張餐桌,四把棕色木椅成雙成對,每次劉加坐上去,都覺得自己像一個第三者。這是幾個月前,她讓劉阿姨去家具店買來的。這新家具,讓這宅子老木抽新芽。她從電飯煲里盛了碗米飯,飯溫著。劉阿姨過來坐在她對面,看著她一口一口地吃,問她味道怎么樣。

她夸張地說,你要去開飯店客人絕對擠爆。

劉阿姨心思卻不在上面,那掠過的笑容被下一句話取代,說,你要理解你媽媽。

她手一停,劉阿姨往她碗里夾了一塊瘦雞肉。

從她有記憶以來,母親就是瘋瘋癲癲做事乖張的人,稍不如意就和父親吵鬧。父親的關節貼滿膏藥,瘸著腿反駁——這反駁也一瘸一拐的。父母在屋里吵,她就在陽臺上坐著,對吵架的內容漠不關心。對面的小樓古老得發霉,木頭被過多的雨水抓出一條又一條傷痕。樓下的行人挎著菜籃子,在不那么熱烈的太陽底下說著話。父親矮矮墩墩、橫向發展的聲調像母雞啄食。母親不同,母親的聲音像一只半夜發情的貓,恐怖里夾著可憐與憂傷……

她垂眼看碗里,說,有時我真想你是我媽媽。

劉阿姨雙手疊在桌面上,看著她炒的兩盤菜堆得很滿,涼掉,油脂凝成透明膠。沉默讓周圍的物件都有窟窿,連空氣都被鉆孔。劉加知道劉阿姨的專注是空心的,不在談話上,不在房子里。劉加吃著飯,說起日雜店女老板,說起自己的貨物,說起在鐘曉面前不輕易流露的寒磣。劉阿姨用她一貫的表情默默地聽著。劉加曾問過她的一些事,她說,她的人生就是俄羅斯套娃,從小到大都是一樣的,沒什么可說。劉加問她從哪里知道的俄羅斯套娃?劉阿姨說以前父親給她寄的,她父親是從前極少的到外面闖蕩見過世面的人之一,可惜很早就死了。

劉阿姨給母親熬藥。

她把罐子放在火上,慢慢地熬,將藥性從植物的枝葉里逼出,從煙霧中擴散,像繽紛落下的香水。她看了一會兒火,聽到水的沸騰,將火調小,便去給整棟樓做衛生。她在三樓的雜物間翻出一只藍色拖鞋,沾滿灰和蜘蛛網,是流行一時的“雙鵝”牌——鞋面上兩只鵝疊著,成雙成對。她拿去沖一遍水,又用刷子里外刷干凈。劉阿姨拿破布擦干那只鞋,便拎著去見母親,詢問另一只在哪里。在一些小事上,劉阿姨喜歡讓病人做決斷。母親也很享受這個過程,這讓她覺得自己不是廢物。

母親撐著床,慢慢坐起來。劉阿姨要扶她,她擺手不讓幫忙。這是罕見的事。母親的眼神有寒光,勻過來,凍白劉阿姨的臉。母親說,這是男鞋,應該是劉安的。母親的目光是一個謎,讓人猜不透。劉阿姨垂下頭,挪步坐到平日母親吃飯的椅子上。劉阿姨聽見自己的心像海浪,拍打懸崖般的身體。兩個人的眼光就像玩游戲,一東一西,對話也是沿著線,分叉走。她說,劉安是你先生?塘縣就像憑空從海面浮出的一座城,沒經過馴化,多粗的人,先生一詞是罕見物,像挖到寶一樣難得見一回。

母親兩耳像刀片,把話切得絲絲響。良久,母親說,他不中我意。

劉阿姨松了口氣,海浪退了潮,復歸平靜,語氣像捆來一束風,把她的話吹成一個圓,當年誰不知你倆好不起來。母親往后躺,劉阿姨趕緊把枕頭墊在母親脖子底下。她們聊起舊日污水橫陳的街道,聊起街口老牌雜糧店,蒸的毛薯真是好吃。現在賣的,不知是太多化肥還是土地不再好,再也吃不出過去的味。劉阿姨問母親,想不想吃,想吃的話她現在可以去買。毛薯不好,番薯卻粉得很。母親說,不用了,倒些水吧。

劉阿姨拿起杯子,走到外面的飲水機旁,把杯子放在底下。她環顧四周,這棟房子是舊的,從這戶人家的祖輩那里傳下來,箱子、案幾、柜子,陳年的舊木被油漆包住,在經年累月里失去原本的顏色。它是這街區頹廢的象征,卻又在并立的新式建筑中有著頑強的意志。她按下鍵,接一杯溫水,突然想起要去看一看藥罐子。她跳起來,跑到廚房關了火。

母親突然問,現在外面還有紅糖塊賣嗎?

過年才有。

母親說,以前生劉加時吃得可多了。她對過去可以自由掌控的身體與時光產生懷念。那時她像現在一樣躺在床上,但躺下與起立的主動權在她手中。在她的意識深處,她仍然拒絕相信自己的癱瘓,她也拒絕照鏡子,她的頭發涂滿白色,脖子很皺很細,仿佛隨時可以截斷呼吸。如果她堅持,她還是可以在別人的幫助下起來走上幾步,但是,她拒絕任何有益的復健。

母親的睡裙幾天沒換,黏糊糊的汗化到單薄的料子里。劉阿姨想讓她換掉,她說時間不到不換。她只用舒膚佳香皂,洗澡也洗衣;她告訴劉阿姨衣服從幾點晾曬到幾點就要收;她吃完飯要把碗碟放上至少半個小時,讓味道飄滿屋子,灑溢出去——那味道能讓鄰居知道她活著。

母親歪著身,劉阿姨知道母親要獨處,她拿起那只鞋走到自己的住處,放到鼓鼓囊囊的大麻袋里,下樓。那日是一個特別晴朗的天,劉阿姨很久沒見到這么湛藍的天空,整條街都變成淺藍色。她倚著門口,望著行人攪拌著天空落下的藍,這種藍就像那雙鞋子還新的時候的顏色吧?

她發誓一定把另外一只鞋找出來。

劉加靠著廊柱等鐘曉。鐘曉出差回來,說要去她家看看,認識這么久,還沒來過。他盤算著上門要買什么東西,煙酒必不可少,水果幾箱是有必要的,雞鴨可能需要一兩只……劉加讓他什么都不帶,她母親煙酒不沾,她也不沾,劉阿姨是一個單身女人,為了有一個穩妥的晚年,更不沾。他說這迎來送往的到她這里就轉不動了。

趕早集的人三三兩兩地走了,冬日帶來的熱度超乎想象,他們預測來年的清明,又是一個天干物燥的難熬之日,覓食的亡者們又會和往年一樣,拖著嶙峋的骨架,咒罵天氣想將他們燒得毫無影蹤。鐘曉的車慢吞吞,左躲右閃。老街路窄人多,很不好開。劉加看著它慢慢靠在房前。鐘曉下車,繞去副駕駛座拎下一箱飲料。劉加掃了一眼周圍,隔壁走廊下含飴弄孫的老奶奶正往他們這邊看。劉加熟悉這種看似慈悲卻想刺探一切的目光。她曾長久地活在這種目光的撫摸中,讓她的發育遠遠跟不上年齡,因此,她長得不算高,大腦門,很瘦,唯一值得稱贊的就是那頭濃密的烏發。成年后,她對穿搭有一些研究,懂得用衣服掩飾身體的小缺點,回到鎮上,倒是讓人們刮目相看幾天。

他們進屋,劉阿姨對大堂不重視,不常掃,大門日日開著,風一刮,路邊的塵土就飛進來。劉加讓他把飲料靠墻放著。鐘曉放下,目光被墻上兩幅炭畫像吸引。先人的遺像掛在墻上以供銘記,但是上面的男人肖像太年輕,眼睛犀利,少見的劍眉,似怒非怒。劉加說,那是我爺爺年輕時候的樣子,我奶奶找人畫的。她爺爺與朋友下南洋謀生,最先在一個叫檳城的地方,寄過一次錢回來;后來再沒消息,有人說他在印尼被當成某某黨,給砍了頭。奶奶拿著爺爺寄回的那筆錢,藏了好久,還是拿出來給外墻貼了磚,又修了走廊外那兩根柱子。

她帶鐘曉上樓,在二樓拐角處的鞋架上拿一雙女式拖鞋給他,叫他換鞋,說男客少,將就一下。

劉阿姨正在拖地板,房間濕漉漉的。劉阿姨將拖把和水桶收起,叫他們到客廳,給他們沏茶。兩三個人住一棟樓,空間填不滿,背陽的陰鷙便在房里長。

他們喝了幾口熱茶,鐘曉從二樓一路看到三樓。他進入久未居住、成了劉加儲物間的客臥,目光掠過架上奇奇怪怪的東西,玻璃瓶里粗糙的沙子,某種生物碩大的骸骨,一比一復制的青銅方鼎,某條古老河道邊撿回的鵝卵石……最后,他還看到墻上有張完整的狼皮。他問,為什么買一張狼皮?劉加說,父親以前想做一件皮衣,問了店家很多細節,摸三摸四,最終還是沒有買,還留下了一臉遺憾。后來我有一次出差去蒙古國,沖動之下就買了,過海關的時候也是費盡心思。

他說,你爸都過世了,還買?

劉加說,想起他了,一時沖動。

鐘曉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唯獨劉加母親的房沒有進。她問他,視察完了沒?他說,從前和你玩,卻沒來過你家。她說,你說過了。他說,沒有。她說,那我怎么好像聽過好多遍了?他們往陽臺去,街上的聲音像一根刺,一路飄過來,從陽臺翻身進屋,把屋子的緊繃挑破了。

鐘曉倚著欄桿,老式的陽臺,沒防盜網,自由的視野,想往哪兒看就往哪兒看。他的車就在街邊,劉加就是見了他的車,才確定成年的鐘曉與她是同類。此時的街上擁堵不堪,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劉加盯著鐘曉修長潔白的手指,他的手頗為女性化,為什么不是她有這樣一雙手?

鐘曉說,你家有股中藥味。劉加說,我媽每天都要吃藥。他問,開銷大,錢夠嗎?劉加說,不夠你給我嗎?

他說,這根本不是問題。

劉加說,還沒到危急關頭。

實際上,她攢下的積蓄已所剩無幾。美妝店的生意雖然穩定,但利潤也僅夠支付日常開銷。周延有時會跟她打聽,鐘曉是不是在店里入了股。她說,小本生意根本不需要。周延狐疑,覺得她說場面話,卻不好再追問。換誰都會那樣想,畢竟這個小家庭的支出稍微一算就知道開銷巨大,一個癱瘓的人,月月吃藥,還雇了個保姆,這一個小店怎么能撐得起這么龐大的支出。

她鉤住他的小指。

他問,看電影嗎?

劉加說,什么時候?

他說,現在。他拿出手機,把小花盆當手機支架,點了下載好的電影,是一部超級英雄電影,轟轟炸炸的。劉加說看過,故事忘了,可以陪你再看一看。他把一只耳塞遞給她。

劉阿姨給他們拿來兩瓶礦泉水,問這樣不累嗎?劉加說,年輕人不怕累。劉加似乎聽到母親醒來的聲音,瞥了下鐘曉,準備獨自去看看。劉阿姨朝她努嘴,示意她安心陪客人。看完電影,太陽高升,給對面那排房屋抹上胭脂,插上頭飾,讓它們看起來像一群咋咋呼呼趕著去演出的小姑娘。

聊了一會兒電影,鐘曉說站累了,有椅子嗎?劉加進去拿了兩把椅子出來。他坐下,抬頭看倚著陽臺的她,抓起她的手聞了聞,說,用的什么護手霜,真香。她說,原來用歐舒丹,現在是批發市場上進的雜牌,幾塊錢一大瓶。他說,改天我送你。停了一會兒,他輕輕問,你喜歡和我一起看電影嗎?她說,我喜歡電影,如果電影好,我就喜歡和你一起看。他說,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她說,好事還是壞事。他說,對我來說是壞事,對你來說,他停頓了一下,很有可能也是。她說,不想。他說,可我還是要說。她說,那你說吧。

他站起來,靠近她,又后退,我在安寧療養院住過一段日子。

劉加未想到,她與鐘曉的沉默,久到可以長出老年斑。

……

她往后退了幾步,手肘碰到那盆黃菊,從沒有圍欄的陽臺掉下去,砸在鐘曉的車頂上。那朵黃,像車頂上的裂紋。

他說,我不想騙你。

她說,你走吧。

他低著頭,雙手插進褲子的口袋,東張西望幾下,消失在樓梯口。

那盆花被鐘曉放到柱子旁,除了撒掉一些土,盆沒碎。鐘曉的車頂卻可能要修一修。劉加在陽臺上俯視現場,想,要是他叫她給修理費,她是不會給的。她坐了一會兒,感覺自己像沒收拾過的屋子一樣亂糟糟的。她決定去找劉阿姨,就去了父親的房間。她在安靜中看到顯眼的大袋子,之前她從沒注意它。她走過去,看到一雙藍色拖鞋,舊的,卻被洗得一塵不染,她把鞋拿起來,扔到地上,把袋子里的東西都倒出來。有兩本《佛山文藝》,破了封面,父親清瘦的鋼筆字似乎剛寫上去,這讓她覺得父親死而復生。

有人叫她。

她回頭,瞬間,劉阿姨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像一朵開得過久的花,層層疊疊的花瓣風干了,掉不下來,只能半死不活地吊著。劉阿姨把東西往袋子里面撿。劉加說,這是我爸的。劉阿姨的聲音很陡峭,你媽讓我隨便處理。

劉加是個聰明人,突然意識到,那段感情并未隨著父親的離世而消失,而是從多年的眾生喧嘩中冒尖。

劉加慢慢站起,說,你是不是劉朝顏?

《佛山文藝》的目錄頁上有這三個字。父親把她抱在大腿上,教她讀,她稚嫩地念:劉朝顏。那時她并不關心擁有這個名字的人。父親的筆跡,讓這三個字在印刷品的空白處無中生有,終于,生成了眼前這個人。

劉阿姨說,是。

她留著他的東西,包括她們丟掉的遺物,全部被她撿回去,保存在她獨居的房子里。

劉朝顏坐到床沿上,把鞋子脫下,搓著腳。說,劉加,如果你不信,我不干也沒關系。她不覺得愧對任何人,她稱心稱職。她面龐柔和,臉上閃耀著動人的光輝。

床上的被套,是父親的。劉加無法說話,只能搖著頭,流著虛汗,她依靠這些汗,把房間里遺留的愛情痕跡洗刷。

劉朝顏說,我現在走嗎?劉加依舊只是搖頭。劉朝顏站起,取過角落的東西,說,你想清楚再來找我。

劉加眼睛發癢,拼命地揉,模模糊糊之中,她看見一個完整的父親。像一個繭,把她包住。她躺到床上,床角的棉胎劉朝顏沒取走。她也不想蓋。新聞說明天開始降溫,最低十八度,提醒人們做好御寒準備。這天氣,突然就墜落十幾度,看來是下決心讓冬季回到正軌。她小憩一會兒,還是掙扎起來去劉朝顏經常買早餐的飯店打包了兩碗粉條湯。

她叫母親起來。母親還是如往常一樣,拿起湯勺吃了一口,卻說味道不對。一天為數不多的起身,讓她蒼白褪色的面容看起來舒服很多。劉加坐在她對面,往前傾,看著上面浮著一層油,幾根青菜吸滿油水,像在一個大池子里暢快撲騰,說,是那家早餐店買的,怎么會不一樣?母親問,劉阿姨去哪兒了?她說,請假了。母親說,不是她買的,味道不對。

她象征性吃了幾口,又回到床上去。

劉加實話實說,劉阿姨不干了。母親說,為什么?她說,她以前和爸爸在一起過。母親漠然地盯著她,說,那又如何?你爸都死了。她說,你知道?母親說,我壞的又不是腦子,去叫她回來。

劉加將食物收起,拎著下樓。樓很空,空得她使勁走路,也踩不出超過房子面積的聲響。她把食物丟棄到樓前的垃圾筐,隔壁的老奶奶仍舊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她,身體里的骨頭習慣性地躲躲藏藏。

她避開老奶奶,兩手空空地去了店里。

周延拿著一袋“貓耳朵”過來,放在柜子上,拿一個放到嘴里清脆地咬著,雖然周延老是嚷著怕變胖,可就是愛吃熱量高的食物。

她掏出錢給劉加,又是幫她賣貨的錢。

劉加覺得把劉朝顏的事遷怒于介紹人周延是不對的,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把事情說出來。周延的笑容從臉上往后退,慢慢地,只剩下端正而嚴肅的五官。周延不知道劉朝顏與劉加父親在一起過。她只是聽說劉朝顏的父親去過國外,好像是一個叫印度尼西亞的地方,比塘縣還要熱。劉朝顏父親剛去時,覺得自己也是熱帶的人,很快就能適應。誰想到,那里的樹木比這里更加繁茂。這里有火山,人家那里也有火山。劉朝顏父親不知在外待了多久,反正回來后就得怪病死了。

周延又說,鐘曉的女朋友在青島沖浪被大海卷走的事在鎮上早已眾人皆知,鐘曉的隱疾估計就是因那事患上的。她見劉加與鐘曉好,覺得過去的事不該告訴她,何況這也都是聽來的,不一定是真的。

有海風從遙遠的地方過來,奔跑過密林,來到這里氣勢已弱,卻仍是熱的。劉加卻喪失掉對熱烈的知覺,這是一種感官麻痹癥。她穿一條粉紅V領衫,一條到膝蓋的蓬松的歐根紗灰裙子,看起來微胖。

鐘曉打開車門走出來。劉加在里面喊,往前開一點,你這樣全攔著沒法做生意了。鐘曉只好又鉆進去,以墻柱為中心,橫跨兩個門面房。劉加說,你來干什么?他說,來看看你。劉加說,這不看到了?他又安靜了。劉加轉向外面新栽的樹,鋪上水泥的路面跟它爭土地的營養,讓它難以真正深入地下,不知能活多久。鐘曉說,我們一周沒見了。劉加想,是有一周。作為俗世中人,感情也是以柴米油鹽做主食的,一周不吃,面黃肌瘦。

鐘曉說,給我洗下臉吧?她把他當客人,叫他去床上躺好,便過去,在脖子下面墊了塊毛巾,叫他閉眼,拍他的臉。她把潔面乳倒在手上,起泡后,往他臉上涂。她心里想,他家有沒有精神病遺傳史?她把兩個人的結局想了許多遍,次次不同。她覺得如果是她得病,一定會被母親藏起來。鐘曉的話像細水長流,在劉加嫻熟的指法中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內心有個大洞,再厲害的機器都縫不密。他依靠心理治療,才學會如何面對這個洞口。

劉加幫他洗完,問他要不要敷熱毛巾?鐘曉說不了。他睜開眼睛,看到劉加伸過來的腦袋。四目相對,劉加有些意外,眼睛真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從眼睛鉆進去,能抵達神秘莫測的人心?

鐘曉坐起,把自己的手掌放在她手背上。她有生理上的暖,內心卻毫無感覺。這雙一年四季都保持溫潤的手,多少次觸碰過在北方海邊死去的那個女人的身體?北方的冬天那么冷,他們又喜歡去海邊,那邊的海和這里的海是不一樣的,那里的海冷峻無情,寒冷席卷一切,就算他有這雙熱乎乎的手,也無法抵抗吧。

鐘曉說得很誠懇,我有壓力,不過我想可以克服。

劉加說,你知道人們都怕什么嗎?她沒說將來可能會被他殺死。這種虛構出來的后果不僅僅讓她,也讓每一個人感覺到害怕。他說,你的手能讓我安靜下來。

劉加抽回手,把隔間的布簾拉開,取了薄荷香水噴霧,往四周噴了一圈。她不想讓自己閑著,人一閑,腦子就亂動,許多好的壞的念頭就四處奔騰,她控制不住。她看到周延往這邊探,她喊周延過來。她倆面對面,鐘曉站在簾子前,聽著她們說一些不相干的事。周延說劉加太操勞,身上的肉都跑光了。劉加才想起,要去找劉朝顏談一談。她問鐘曉,車子能不能借她開去找人?鐘曉把鑰匙塞到她手心,說,送你都可以。去吧,我幫你看店。

劉加一路往劉朝顏的村里去,說是村,其實是縣中心不遠的城郊。那村莊似乎未趕上城鎮化的進程,偏安一隅,人卻都一個一個往中心擠,所以,滿目的樓房看起來像一個掏空的南瓜,虛有其表。

路越開越寬,車漸漸稀少起來,大片的農田兩側都是波羅蜜樹,夾著一些木麻黃,各種叫不出名的野花野草漫山遍野。劉加從路邊的加油站往右拐,看到雄偉的村門,覺得就像古代的貞節牌坊,有種不倫不類的感覺。

劉朝顏家是一棟兩層小樓,中間敞開的廳堂只有逢年過節才會有人煙香火。宗族人不怎么待見她,叫她挪到偏室,她性子倔,死活不搬。劉加在門外叫了幾聲,沒人。

她打聽好一會兒,才知道她給市郊小學的一名老師幫忙照看中風的老人。劉加在人家屋外把她叫出來。劉朝顏跟主人說了幾句話,就對劉加說,來,去我家吧,那兒方便一些。

劉加懷著心事,步伐便有些虛,想,反正沒仇沒怨,她收集的東西也是家里不要的,母親都不介意,作為小輩,自己何必斤斤計較呢。

推門而入那棟宅子,干干凈凈,明明亮亮,和劉加所想象的壓抑完全不同。劉加坐在堂屋的炕案上,覺得劉朝顏這么快就找到了活兒,可能不回去了。她正尋思一個更好的開頭,劉朝顏卻主動提起正在照看的老人,她的口氣既不生氣,也毫無意外,劉加來找她仿若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說,那老人快死了,人臨死時,都要把身上的臟東西排干凈,也就這禮拜的事了。

在自己家里,她很輕松自在,劉加也不時附和幾聲,氣氛漸漸融洽。劉朝顏自己照顧過的瀕危病人,一個挨著一個,留著最后一口氣,被親屬手忙腳亂地送回祖宅,有些撐不過,半路斷了氣。據說若過了時辰,靈魂離了身,迷了路,招魂幡也招不回。劉加也跟她說起自己以前在外晃蕩的經歷,跟她講沙漠里的駱駝棘,講鬼故事,兩個有巨大年齡差的人又唏噓了一番生生死死,這態度也是極為罕見了。

劉加不知道的是,劉朝顏從老人的身上想到二三十年后的自己,如果有一天,她動不了,會不會獨自在床上餓死?劉朝顏清楚記得,這種念頭第一次出現是在父親死那天。父親把流言從國外帶回,有好事之徒跑來告訴她,說她父親是一個叛徒,為了活命,出賣同鄉。劉加的奶奶來過一次,想證實一些傳聞。父親頎長的身體躺在窄短的床上開不了口,沒有人知道父親的舌頭被剪斷了。她給父親喂飯,父親張嘴,她看到空洞的里面,不知道父親是否還能享受到食物的美味與快樂。

她沒再說話,屋子很靜,靜得放大了穿堂風。

劉加摸了自己的脖子,不知為何出汗了。

她們走到屋外的空地上,四周都是零零散散的果樹,楊桃的酸味飄飄蕩蕩。劉加油然而生一種親切,這親切像一個秘密,只有與劉阿姨相處時才體會得到。于是,她把鐘曉的事告訴她,她感覺到疼就像這村子那樣空蕩寬闊,愈合都不知往哪頭開始。劉朝顏說她都知道。

緩了好久,劉加才說,我媽還是希望你回去。她說這話時心里很沒底氣,仿佛是利用她對父親的余情未了勒索她。劉阿姨盯著郁郁蔥蔥的樹林,說,過幾天我就過去——得等那老人走了……快了。你媽也是一個可憐人。

五彩

鐘曉向劉加求婚,是在他把店里的玻璃柜砸碎之后的第七天。

有個怪念頭忽然從鐘曉的頭腦冒出,他很想試一試這玻璃是不是堅硬到足以防彈。拳頭捶打下去,第一下并未立刻碎掉,撿了一塊石頭,和另外的拳頭一起沖鋒陷陣,玻璃碎了,顯出一柜子晶瑩剔透的貨品。各種色號的口紅、粉餅、四合一的化妝盒,五彩繽紛的顏色被他手上滴下的殷紅覆蓋,像一床縮小版的大紅喜被。

他還給劉加一個更新的店鋪。

劉加穿過一樓那排機器,熟練的工人正把布片放在機器上軋花。鐘曉家安在五樓,三百多平方米的空間被隔成四室兩廳。這是她第一次進入鐘曉的房間,一張床,三面墻放滿可移動的木衣柜,卻都是空的,到處都能聞到濃郁的巴寶莉運動香水,原來他對香水有一些癖好,可能是死去的女人培養起來的一個愛好。劉加決定回去后把架上的香水全扔了。塘縣的人都很不喜歡香水,真是奇怪,可能常年的風把人的體味都刮走了。

鐘曉的手傷得不重,除了留下一些疤痕,活動自如了。劉加坐在軟皮沙發上,看著他在她面前演示石頭剪刀布,做得很靈活。

他收緊拳頭,作勢朝她出拳,說,我要給你錢。她面不改色,說,好啊。你屋子什么都沒有,就是為了把錢省下來給我呀?他說,是啊,我什么都給你。她說,好啊。他說,我要娶你。她照舊面不改色,說,好啊。他語氣有純真與驚喜,說,這么快答應了?她說,沒反應過來。他說,不得反悔。

鐘曉張開雙臂,用升高的體溫抱住她,她則像個偷窺者,雙手插入他濃密的黑發,她看到他的缺陷,看到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他們一起下樓,走去店里。鐘曉換了一個全新的玻璃柜臺,給她添了個激光美容儀,擺在美容床旁邊。周延說劉加因禍得福。

劉加說,還要不要和玻璃比拼一下?他搖頭,吃了藥,他與常人無異。

這晚,鐘曉在店里留宿。星光從小窗上透過來,劉加卻失眠了,她摸了一把他熟睡的臉蛋,掀開被子,坐起來。鐘曉的錢包放在桌子上,她拿過來翻了下,許多張卡片,還有一張小照片,一個女人跳在沙灘的上空,洋溢著歡樂的神情。前段時間,他們去城郊一家有名的酒店泡溫泉,東南亞風格的園林溫泉池,私密性很好。黏滑的水在她的輕拍中四濺,對面的鐘曉,有云蒸霧罩的朦朧。他有些慌張,叫錯她的名字,雖然立即改口——這照片,就是他不經意喊出的那個人吧!

鐘曉迷糊地叫了一聲,是夢話。她在昏暗的光中看他,這是一個她認識很久的人,擁有一副與她親密無間的身體。她回到床上,把被子拉開,他只穿一條黑色內褲,赤裸著褐色的胸膛,他比不上那些運動健將,但她仍能在他呼吸中感受到男性的力量。她的指尖從他的脖子一直滑到肚臍,沾了他的溫熱。

他感覺到癢,伸手一撓,抓到她的手。

劉加心里想著這一年,所謂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于她來說,卻只是重疊的一日而已。是白天耗光了寶貴的意志,把他們本該七拐八彎的情欲拉成一條直線。他察覺到她的異樣,醒過來,溫柔地問怎么了?她說大姨媽要來了,情緒不好。他摟緊她。她終究問出口,他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還是想跟一個女人的影子?

他松開她,仰面躺著,睜大眼睛,并未立刻回答。這猶疑讓她不舒服。她翻身坐到木地板上。他把臉轉向她說,不是影子,那天,你知道,在溫泉里,在水中,我想起一些事。她把窗戶打開,對面的破樓有影影綽綽的光,兩具人形糾纏在一起,似乎察覺到什么,分開,其中一具把燈熄滅。她的目光落入夜色下的街道,一片斑駁與灰暗中。

他把她的臉掰正,說,我喜歡你烏黑的頭發像夜晚一樣漂亮。她說,我喜歡你夜晚危險的身體。他說,我喜歡你的真實,雖然真實不一定讓人舒服。她說,我喜歡此刻一切都死了,只有我和你活著。他說,我喜歡你胡說八道眼不紅心不跳的傻樣。

劉加用刀子給自己削了一個青蘋果。她是討厭吃蘋果的。但是,在母親的罵聲中,她無事可做,只能連皮帶肉地把蘋果當成一個新鮮的玩具。剛剛,她把打算和鐘曉結婚的事告訴母親,母親反對。

你怎么能和一個神經病結婚?而且……而且……她喘著氣,說不上話。空氣停止流竄,懸在半空成了一名認真的旁觀者,期待著母親窒息的演出。旁邊的床頭柜上有幾塊賞玩的鵝卵石,母親拿起一塊,朝窗戶扔過去,玻璃裂開,但沒有碎。她那口氣終于緩過來,倒在柔軟的床墊上,一切似乎都是為她這一跌做準備。

劉加瞅了一眼母親,劉朝顏在門邊,露出上半身,輕輕叫,劉加,出來。

母親吼,都給我滾。

劉加把刀子、蘋果都放到桌上,走出去。劉加想,沒有人能阻止她的任何決定。夜晚未徹底遁去,太陽卻從河目江上即將升起,晝夜交替、白日月光,真是難得的一天。

母親自生病后第一次起身,拄著拐杖沿著樓梯慢慢下來——鐘曉的父親,她目睹了他變成現在這個模樣,歲月對他太寬容,他胖了,可看起來更高大。剛開始做生意沒多久,他便學會開車。那時,她總是算準時間走到河目街去,河目街還破破爛爛,卻有興盛萌芽。她看到他彎腰鉆進車子,搖下車窗,一路沿著河目街開開停停,把去省城做生意的人拉上滿滿一車,駛離了看似毫無盡頭的去往外邊的路。他會在傍晚回來,哪怕背對著街,她也能聽出哪輛車有他,或者,喜歡一個人時,會調動所有的知覺像對付獵物一樣對待心上的人。可他從沒正眼看過她。唯一的一次,是她終于攔下他的車,花了幾塊錢跟著一車人去了省城。那時真傻。母親驚異于自己這段刻骨銘心的記憶,這讓她有些欣慰,雖然身體壞了,但腦子還沒有破損。

一雙花卉刺繡的尖頭平底黑鞋,在她的腳上走得歪歪扭扭。她停下,頗為慌里慌張,覺得這樣的面目去見他不合時宜。他會不會看不起她?這日頭多么明亮,她卻活得昏昏暗暗。不過,他有什么資格嘲弄她呢?他兒子是個神經病,她的女兒是一個正常人——她占了上風。反正,他兒子是不能娶她女兒的。舊日愛而不得的絕望激發了她的求勝欲,她要贏。她又開始艱難地往前走,一個人走出大軍壓境的氣勢。她能感覺到路人詫異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掃蕩她,歧視與好奇在濃厚的空氣里并存。她構思著見到他應該怎么說,她準備許久,走到那里時已胸有成竹。那棟很大的樓房,有笨重的鐵門虛掩著。她進去,看到一排工人忙忙碌碌,報出老板的名字,得來的是冷淡的回應,老板不在。

這時,她才想應該給他打個電話。于是,她問管理人員要他的電話。人家推脫不肯給,她便破口大罵。管理人員怕她一氣,死在這里,軟下來,說我給你打。電話接通后,他把電話遞給她。她聽到他的聲音,心里一顫,那是少女才有的心情,她的嗓音幾乎要把空氣咬破,我是杜眠瓊。接著說起劉加和鐘曉的事。

那邊驚詫地問起情況,她回著。

最后,像打了一場艱難的戰役,像度過了兩個截然相反的季節,在忽冷忽熱中,母親把電話扔給管理人員。

她心中涌上一股熱,畢竟,在這一點上,鐘曉的父親和她的意見一致:反對。

母親全身疼,這種疼是久未行走的疼,匍匐在全身的皮肉里。半邊身子毫無知覺,讓她對另一邊的疼痛更加敏銳。劉朝顏拿著經絡油,幫她涂抹,問是不是血脈又不通了?母親沒答話,而是望著那扇將碎未碎的窗戶,經絡油的味道給房間澆上壓抑與沉重。

劉加望著窗戶,想著過兩天要找人來換上,不然碎了到處都是玻璃碴。母親說,你還是要和他在一起嗎?無聲即是回答。母親見她絲毫不理,叫她滾出這個房子。劉加毫無怒氣,她看著手機,下樓。鐘曉說他父親叫他即刻去廣州,認識一些合作的客戶。很突兀。她知道怎么回事,她相信鐘曉也會很快知道。劉加邊走邊打量每一個行走的人,每一棟靜靜佇立的房子,每一棵高聳驕傲的樹,每一輛泊在路邊被陽光打掃的汽車……它們都變成母親身體廢墟上的張牙舞爪。

還是在店里安全,那里是堡壘。從周延的口中,她知道,鎮上人人都已知曉母親去了鐘曉家。

周延說,反對你們結婚,又不是反對你們在一起,兩回事。

劉加想,鐘曉會不會因水土不服頭疼?他說腦袋面積太小,擠得痛。每次一疼,他就躺在美容床上,劉加用中醫指法給他按頭皮、揉太陽穴。結束后,他給她錢,她接過,說,這是服務費……她的手指忍不住跳動,她問周延,你想做面部清潔嗎?我給你洗,免費。

周延驚喜地撩開布簾,躺到美容床上。

此時,屋里只有劉朝顏與劉加的母親,兩個同齡人,氣氛相宜。劉朝顏說,你有私心。母親已經重新變回一個冷靜的老婦人,她說,至少在這件事上,我與他是一致的。劉朝顏知道她說的是鐘曉的父親。劉朝顏見過他,青年時是瘦高個,現在是一個壯碩的男人,理著平頭,開一輛商務車,早上出去,傍晚回到鎮上。劉朝顏不覺得他好,看似友善,內里藏著戾氣。

劉朝顏坐下來,摸了一下小圓桌桌面,每天擦,還是落下油污。母親的目光也死死盯著那張桌,好像它能把她帶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想起自己引人注目的樣子,那是畸形的注目,幸好沒被他看到,不然就破壞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了。母親想,如果劉加與鐘曉結了婚,她就沒了希望。她一定要熬到他也殘的那一天。如果那時她還走得動,她可以去找他,給他削一個梨,不,不能削梨,要削蘋果,再用榨汁機打成汁,用吸管吸,他會念起她的好來。

劉朝顏說,你們不同意也沒用,年輕人想在一起你們也攔不住。母親說,沒有父母祝福的婚姻能幸福嗎?你就等著那小子發瘋吧,我看劉加怎么受得了?劉朝顏繞開話題,去給母親煮一杯熱牛奶——劉朝顏覺得喝熱的能散火氣。

看著喝完牛奶的人重新躺下后,劉朝顏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其實,她也想,只不過,她覺得她想的無人能懂。在別人眼中,她永遠溫和,永遠懂得人心與世故,可她連自己的心都不懂。她住到劉加父親的房間里;把那雙舊鞋找齊;他曾在雜志上寫上她的名字,她住在他早已不在的空房間里,蓋著他曾蓋過的被套,總會有那么一刻,她感覺他是在的。她和他沉默相對——其實,是鏡子的反光照出的幻覺。她和這鎮子上所有的男女一樣,都是一只只蝸牛,一輩子爬不出小鎮四周遮天蔽日的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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