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軍
這篇解釋《手》的文字,本是為《延安一星期文藝學園》作的講義提綱,如今附載于此,一以紀念死者,一以為讀者助。
——蕭軍記
人與人的劃分,這個小小悲劇的形成,大部分全是為了這《手》的緣故,那手的形狀和顏色,就可名之為《奴隸的標記》。
一個染缸匠的女兒入學校,想要以超自己的力量,拔出自己的階級,結(jié)果——失敗了。
王亞明(書中的主角)、父親(老染缸匠)、作者(第一人稱)、校長、舍監(jiān)、眾同學、校役。
一、“在我們的同學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手:藍的,黑的,又好像紫的;從指甲一直變色到手腕以上。”
作者在開頭就簡單地表明了這是一只什么樣的手,為什么值得奇怪,這又是一座什么樣的學?!獜膩頉]有類似這樣的手,在同學們中間出現(xiàn)過。作者在技巧上是采取了“單刀直入”的手法。
二、“夜里她躲在廁所里讀書,天將明的時候,她就坐在樓梯口。只要有一點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過她?!?/p>
在前一個場景里,這個有著不同的顏色的手的“怪物”。她的愚昧被嘲弄,習慣被恥笑……但她是嚴肅的,那以青色的抓饅頭的手 ,開始抓住了“知識”。
三、父親來了,他夸耀自己的小肥豬,自己的聰明,對于女兒的喜悅:
“三妹妹到二姨家去串門啦,去啦兩三天啦!肥豬每天又多加兩把豆子,胖的那樣你都沒有看見,耳朵都掙起來了……姐姐又來家腌了兩罐子咸蔥……”
每個人全有他可夸耀的東西:富貴人夸耀他們的金錢和權(quán)勢;資產(chǎn)階級小姐們夸耀他們的嬌貴和揮霍;貧窮人家的女兒就夸耀自己節(jié)儉的聰明和勞動的力氣……雖然這些夸耀在不同的對方看來常常是成為可笑、可諷刺、甚至是可恥的……。但,要夸耀的忻,每個人卻全是同一地存在著。
四、這可恥的手不獨引起了同學們的驚訝,竟也引起了校長的擔心,她怕上早操時被墻外的“外國人”看見,丟了學校的臉:
“你的手,就洗不凈了嗎?多加點肥皂!好好洗洗,用熱水燙一燙。早操的時候,在操場上豎起來的幾百條手臂是明白的!就是你,特別呀!真特別?!彪m然她——王亞明——說可以戴上父親給留下的手套,可是校長為了“整齊”,終于還是免了她的“早操”。
五、要丟臉終于還得丟臉。學校里來了參觀人,為了她的“手”,褪色的衣服——她第一次被校長罵哭了。關(guān)于這哭,作者是這樣寫著的:
“王亞明哭了這一次,好像風聲都停止了,她還沒有停止?!边@以前,那“留級”的暗影也已經(jīng)輕輕地擒住了她。
“王亞明卻漸漸變成了干縮,眼睛的邊緣發(fā)著綠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于她的肩頭一點也不在顯出蠻野和強壯。當她偶然出現(xiàn)在樹蔭下,那開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從他想到了生肺病的人。”
六、暑假從家里回來,她的手又黑了。同學們就拒絕和她并床,舍監(jiān)也一再堅持著“這樣人”的身上一定有“蟲類”。這身上有蟲類的人終于就到過道的長椅上,或者地下的“儲藏室”里去睡了。
“慣了,椅子也一樣睡,就是地板也一樣,睡覺的地方,就是睡覺,管什么好歹,念書是要緊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試的時候,馬先生能給我多少分數(shù)?不夠六十分,年底要留級的嗎?”
她需要的是“念書”;她恐怕的是“留級“……不是睡覺的地方,也不是侮辱與損害。”
七、她因為誤用了別人煮雞蛋的小鍋染了襪子,這就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這里作者寫上了一位小姐的威嚴:
“‘染臭襪子的鍋還能煮雞子吃!還要她?‘鐵鍋就當著眾人在地板上光郎’光郎的跳著。人咆哮著,戴眼鏡的同學把黑色的雞子好像拋石頭似的用力拋在地上。”
在這里,所說的“人類的”愛,原恕、同情……是存在的么?
八、為了統(tǒng)治階級的毒害,“下賤人”對于“下賤人”,有時卻顯得更殘酷!有時對于本階級弟兄們的殘害,卻反是一種榮耀了。這就是由奴隸降到奴才地位的“奴才相”。這種“相”和根性一天不除盡,人類就總要有悲劇發(fā)生。
作者描寫哈爾濱的冬天的早晨:
“冬天,落雪的夜里,從學校出發(fā)到宿舍區(qū)……我們向前沖著,捕著,若遇到大風,我們就在風雪中打著轉(zhuǎn),倒退著走……”
“我踏上了學校門前的石階,心臟仍在發(fā)熱,我在按鈴的手,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階又有一個人走上來了:
“誰?誰?”
“我!是我?!?/p>
“你就走在我的后面嗎?”因為一路上我并沒聽到有另外的腳步聲,這使我更害怕起來。
“不,我沒走在你的后面,我來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給開門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p>
“你沒按過鈴嗎?”
“按鈴沒有用,喝喝,校役開了燈,來了門口,隔著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給開。”
“里邊的燈亮起來,一邊罵著似的光郎光郎的把門閃開了?!?/p>
“半夜三更叫門……該考背榜不是一樣考背榜嗎?”
“干什么?你說什么?”我這話還沒有說出來,校役就改變了態(tài)度:
“蕭先生,您叫門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亞明一直走進了地下室,她咳嗽著,她的臉蒼黃得幾乎是打著皺紋似的顫嗦了一些時候。被風吹得而掛下來的眼淚還停留在臉上,她就打開了課本?!?/p>
九、必須有了真正的類似“這樣”的生活,而后讀起“這樣”的書來,那才容易真正的懂得這書的意義。作者曾給王亞明“屠場”讀過了,聽聽這位讀者是怎樣地接受這書的。
“‘馬利亞真像又這個人一樣,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沒有死……那醫(yī)生知道她是沒有錢的人,就不給她看病……喝喝……’很高的聲音她笑了,借著笑的抖動眼淚才滾落下來:‘我也去請過醫(yī)生,我母親生病的時候,你看那醫(yī)生他來嗎?他站在院心問我:“你家是干什么的?你家開‘染缸房’(染衣店)嗎?”不知為什么,一告訴他是開‘染缸房’的,他就拉開門進屋去了……我等他,他沒有出來,我又去敲門,他在門里面說:‘不能去看這病,你回去把!’我回來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說下去:‘從這時候我就照顧著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爸爸染黑的和藍的,姐姐染紅的……姐姐定親的那年,上冬的時候,她的婆婆從鄉(xiāng)下來住我們家里,一點到姐姐她就說:“唉呀!那殺人的手!”從這起,爸爸就說不許某個人專染紅的,某個人專染藍的,我的手是黑的,細看才帶點紫色,那兩個妹妹都和我一樣?!?/p>
作者在本文一開始對于王亞明的手是如此寫的:“藍的,黑的,又好像紫的……”從這里我們就知道了它的根源。
“你的妹妹沒有讀書?”
“沒有,我將來教她們,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讀得好不好,讀不好連妹妹都對不起……染一匹布多不過三毛錢……一個月能有幾匹布來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錢,又不論大小,送來染的又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柴火錢,去掉顏料錢……那不是嗎?我的學費……把他們在家吃咸鹽的錢都給我拿來啦……我那能不用心念書,我那能?”她又去觸摸哪本書。
上面一句話旁邊的黑點是我所加。作者在這里也否定了自己的“同情”:
“我仍然看著地板上的花紋,我想她的眼淚比我的同情高貴得多?!?/p>
十、這是最后一個場景了,校長終于給了她父親一個“通知”,大概是說他的女兒不必在“這樣的”學校里浪費力氣了。在父親還沒來接她之前。她:
“我的父親還沒有來,多學一點鐘是一點鐘……”
這最后的每一點鐘都使她流著汗……
由入?!诎嗌媳怀靶ΑΑ棠椭鲪骸_始消瘦——家庭出身——擔心落榜——終于回家。這是一條黑色和紅色擰成的繩,貫串著這一串血色的希望的珠寶!——終于那紅色的一股,被斬斷了!
在有階級的社會里,教育當然也是有階級的。所謂“有教無類”,那也還需要某種程度一定的身份和經(jīng)濟條件。貧窮和勞動的人們,除了受教育的權(quán)利根本上被剝奪了以外,即使你盡了超人的努力,偶爾爬到一步較高的階級,但是還不等到你替換一口呼吸,那“力量”就來了——打下去!這篇“手”就是一例。在主題最終點上,除了根本改造那社會,在被侮辱與損害的人們還會有什么第二條幻想的路可走呢?但作者卻巧妙地深沉地把這“路”和力量,埋伏在了人所看不見卻能使有心的讀者感覺得到的地方——這就是藝術(shù)吧。
作者表面一直是以一種平淡的,似乎不甚開心的態(tài)度,只是冷靜地,近乎殘忍地從側(cè)面描出這一列可憎惡的圖書,譜成這人生一只悲涼的小小的插曲,塑出這樣一個人型?!衿鹆吮砻嫔系膼矍椋瑘远ㄖ约旱牧?,輕視那種“宣敘式”的眼淚和同情。
后面叫曖昧,近乎匆忙,松懈,平淡……欠缺一種更深沉的反駁的力,除了使人茫茫地意識到那主題所顯示的遠景——改造這社會——而外,給人剩下的哀憐和嘆息的成份比較“站封”,卻似乎更多些——這時作者一貫的風格。
這完全是根據(jù)自己的理解,也許又不充分和主觀成份過多的地方,愿有意于此文的讀者,自己去發(fā)掘吧。
一九四二年五月三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