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級說（短篇）

柳戀春

科 長

老齊，我們今天好好談談。最近，簡單來說，就是春節以來，你的工作不管是態度，還是業績，實在是不敢恭維，可以說，還比較嚴重。來嘛，煙燒起，慢慢聊。

我在想，你消極怠工的原因，可能是年終目標獎引起的吧？我們單位拿了三等獎，最末的獎。大家可能都有一些失落，論工作，我們沒有少干，論成績，省里也多次通報表揚。但是，市委考核就是那么一個標準。不看專業成績，完全按照市委的來，我們沒有加分項目，沒有重點目標，三等獎也在情理之中。在最少的盤子里分果果，到你這里，當然是那一個最小的，甚至是發霉變質的那一個了，按照系數算到你頭上，你只拿了那么點，在單位比起來，你的目標獎就比我們科長少一半多。你不要和我比，雖然你可以當我長輩了，雖然你的工齡比我的年齡都長，但是，規定是這樣，我沒有克扣你一分。因此，你有點情緒，我也能夠理解。但是，這樣的情緒，是自己和自己較勁，不值得。還在外人面前發這些牢騷，要是市委知道了，怎么得了？你不想想，你想不通，我就能夠想通？和市委辦、政府辦那些一等獎的單位比起來，同級別的科長，我就少了兩三萬。我發過牢騷嗎？沒有嘛，人要會想嘛。和其他市標準不一樣、分配不一樣，也是我市的特色嘛，市委的規定就是這樣的，每個級別的年終目標獎都有等級，職務越高，獎金越多。不滿意怎么樣，去市委上訪？去找市委書記？不敢嘛！除非你不要飯碗了，忍忍就得了，未必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沒有必要嘛！你是一個老工人，跟著共產黨干了幾十年，還有三年就該退休了，未必這點道理都沒有想明白？

你最大的毛病是當面不說背后亂說。這點很要不得，我們收到的信息反饋不少，我給你擺出來，你看有沒有這回事？

你是不是在一些場合說過政策虧待了你們這一群機關工人？不否認吧！你說，在這么大的機關大院內，只有你是公共服務崗，任勞任怨地干到死，還不如一個在編駕駛員。駕駛員還可以升考技師，而你，高級工人就到頂了。你怎么不找一找自身原因，這個大院里，外人看起來都差不多，你自己還不明白嗎？各種編制、身份的人混雜，身份決定一切。是鴨子是雞，一旦身份決定了，再想翻身就沒有機會了。你見過鴨子變成雞了嗎？沒有嘛，既然你變了泥鰍，就不要怕泥巴糊眼睛，既然你變了工人，就不要和當官的攀比，總認為這也不公平、那也不公平，哪怕對方現在還只是一個科員，都有一飛沖天的機會。當初，你怎么不抓住機遇變一變？現在發牢騷只能說明你還很幼稚。老同志了，也不好好想想，政策是誰制定的，誰敢改？不說改，議論都不行。你還沒有看清這幾年的形式，還在瞇著眼睛走老路，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你是工人，這樣說說也就罷了，如果是干部，跟你說，你就是非議黨中央了，后果怎么樣，自己想去。

老齊，喝點水，接著來，你是不是說過應該按勞取酬、同工同酬？你點頭了，我沒有冤枉你吧！你的言論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過時言論，以前吧，都是廠里的工人，勞保、福利、工資都一樣，那是什么年代，現在是什么年代？現在是新時代！知道什么是新時代嗎？你應該天天晚上回家看看新聞聯播，你一看才明白，我們現在的大飛機、東風啥的高端武器，哪一樣不是國際領先?，F在國家是多么強大，人民是多么富裕，可以說，人民群眾的獲得感是最強的時代。你再看看網絡新聞，只看標題就為自己是一個中國人而驕傲、而自豪，什么“某某國傻了！”“某某國尿褲子了！”“某某國慫了！”……你對這些祖國一片大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反而還說，你越來越感到生活艱難。你就不講道理了，和工人階級的時代比起來，你的生活提高了多少？現在是改革年代，就是要打破大鍋飯，啥都一樣，誰還有進取心？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這樣想，只能說明，你的心胸和格局太小，每天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盤，怎么把父母服侍到老、怎么把兒女拉扯成人。沒有崇高而遠大的理想，注定是胸無大志的，處處都顯得小家子氣。天天只看到自己碗里，不看外面的風景，就是活到一百歲，意義也不大。你想想，以后國家成為世界第一了，孩子讀書不要錢、住房不要錢、生病不要錢、養老不要錢，啥都有國家撐著，自己有錢也用不出去，到那個時候，你就不會說待遇低了。錢多錢少都無關緊要了，好好活吧，活到那個時候，有你享不完的福。

老齊，你就是愛把自己的情緒和牢騷帶到工作中。喊你去開個會，你總推三阻四的不去，你說招商引資推進會是招商局的主要職責，不該你干。你說黨建學習是黨員干部的事情，也不該你干。你說反腐倡廉是當官的事情，也不該你干。你說政治學習是領導的事情，也不該你干，還說，就是學得再好，城市發展不聽你的，經濟發展不聽你的，解決民生不聽你的，學了沒得卵用！這都什么話，我問了你，啥該你干？你還吊兒郎當地回答，我自己的老婆我干！同志哥喲，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你了……

主任打電話找我了，今天就談到這里，你自己好好消化消化，看看我今天說得對不對。我說的時候，你一直頸子犟著，表示你口服心不服，不要背思想包袱，就當我們談心交心，希望你振作起來，好好工作，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出色完成本職工作，爭做一名優秀的工人。

主 任

唐科長，坐，我們好好談談。無須記錄，就是個談心交心。春節收假后，你工作激情好像不如以前了，是什么原因呢？我聽說，是年終目標獎影響了你的情緒？別問我是誰告訴我的，如果真有其事，我們就得認真談談了。

年終目標獎確實對我們有點不公平，但是，不能作為我們消極怠工的理由啊。試想，世界上哪一樣事情是絕對公平的？沒有吧？既然存在，就證明合理，底層機關工人覺悟低，多做做思想政治工作，把情緒平息下去就過去了。雖然我來黨史辦三年了，三年來，我們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地工作，每年的年終目標獎不是倒數第五，就是倒數第三，和其他單位的正處級比起來，我少了三萬多，我發過牢騷嗎？沒有吧？我們作為領導干部，就是眼光要長遠，境界要高，如果我們每個領導干部都盯著一點蠅頭小利，而忘記了振興的職責，那么，我們這個國家還有希望嗎？

作為一個中層干部，你想想，在縣上，你就是一個局的局長了。在鄉鎮的話，要干到正科，簡直就是鳳毛麟角。你年紀輕輕的就是三年多的正科了，這樣一想，還有什么怨氣呢？這是基層公務員一輩子夢寐以求的職位，你年紀輕輕的就得到了。為幾個小錢，東說西鬧，影響很不好，會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

小唐，推心置腹地說，你沒有把我這個黨組書記、主任當外人，你要求進步的想法沒有錯。年底你想先調副調，解決了級別再想法調其他市級部門實職。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誰都理解?？墒?，你自己卻暴露了不應該暴露的隱私，你愛和朋友一起喝點小酒，本是開心快樂的事情，可是，你喝高后，一些言論就不恰當了。你說，調了副處，車貼漲了，工資漲了，電話費有了，退休待遇提高了，每個月就可以多拿兩三千。你仔細想想，干部說這樣的話，在老百姓心里是什么形象？這樣的想法，在你家里來說，是正常的，因為你家庭經濟確實拮據。這些事情悶在心里可以，說出來就不妥了。你看看，我們宣傳的先進或者典型，哪個不是六親不認、無欲無求的？你這樣一說，好像我們的干部就是奔著官位和金錢來的，你負擔重，兩個老人都吃低保，且還有病，長期藥不離口，家里急需錢，你不想想，再困難有下崗職工困難嗎？再困難有貧困戶困難嗎？真是活不下去了，你早就上貧困戶名單了，上了名單，就會有單位有人定時定量地來幫扶你，像免費請了一個鐘點工一樣。沒有吧？生活叫苦連天，讓老百姓都認為吃皇糧的干部都過得艱難，那老百姓還怎么能夠看到中國夢的實現。你這樣的宣傳官本位，不是應了萬般皆下品惟有官人高的錯誤言論嗎？會擾亂軍心，搞得人心渙散的，要實現偉大的中國夢，就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各自為政，各思己利，還怎么聚人心？不是說團結就是力量么，不團結，哪里來的力量?，F在是什么年代？是新時代，新時代講的是什么，是崇高理想，是為人民服務。抱著自己的小算盤不放，單位還怎么發展？

單位工作好不好，就要看有沒有一群樂于奉獻的人。誰都斤斤計較，誰都怕多干了幾分鐘，誰都怕多干了一點點工作，誰都想按勞取酬，那還要級別干什么，和我比，你可能想不通，比我干得多，卻比我拿得少。能夠這樣比嗎？領導干部費的是腦殼，具體干工作的費的是力氣。你的職務介于費腦殼和費體力之間，你自己比較一下，是不是費腦殼的比費體力的工作量要大？科學家就是費腦殼的，他們拿了多少工資，套級別來說，教授也就正處吧，他們不是仍然在默默無聞地工作嗎？國家好不好，就要看全國人民是不是都有崇高理想。要放眼未來，要堅信我們偉大的中國夢一定會實現。這幾年來，為什么從上到下一直強調，一直教育我們，特別是黨的各級領導干部，一定要有崇高理想，一定要有信仰，一定要有心懷天下的豪情?！八膫€意識”你還能夠背出來吧，首先強調的就是政治意識。簡而言之，就是到了我們這一級，只有服從，不能質疑，更加不能非議。你想想，我個人認為，領導干部，特別是高級領導干部其實都是萬能的，他們的政策會有問題嗎？肯定地回答，沒有！某某某提出了世界格局的倡議，專家教授一一論證，沒有一個不說是最好的，再也沒有比這個倡議更好的了，如果再好，就要把宇宙拿進來通盤考慮了。你看看新聞，這倡議多么得到世界各國和人民的擁護。干這些世界人民受益的大事情花不花錢，花多少錢？你自己去想。我們國家都在考慮下一盤很大很大的棋，可是，我們個別干部卻在算自己的經濟賬，不和黨同心，不和世界格局接軌，思想上已經脫離實際了，這樣下去很危險。個別職工對晉升、福利、待遇不滿意，職工嘛，覺悟低，還可以理解，我們干部不能跟著洋人造反，要多做工作，做什么工作，就是思想政治工作。思想政治工作是我們黨工作的法寶，是專門來解思想疙瘩的。當然，做思想政治工作更要講究方式方法，要對癥下藥，重點突破。比如，職工認為不公平，干部就要用奉獻去解釋。職工有各種各樣的要求，干部就要用小家服從大家的理論去扭轉。職工要求進步，就要用崇高理想去感化。職工只盯著自己的待遇，就要用世界格局或者某倡議去暢想未來?？傊嗾務?，少談經濟，這樣鍥而不舍地堅持，久而久之，經濟在人們的心目中就淡化了，金錢在大家看來就如同糞土了，用崇高理想充實起來的頭腦是戰無不勝的。這說明，樹立崇高理想比發展經濟還要重要，沒有崇高理想，人就沒有精氣神。

小唐，我今天拉拉雜雜地給你談了這些，不知道你明白沒有。我不是政工干部出身，是常務副縣長來這個崗位的，因此，思想政治工作是我的弱項，來黨史辦工作，也全靠科長們撐起，我也給你交個底，讓你心中有數。今年，你要多考慮工作，至于個人進步問題，是組織考慮的事情。你還年輕，用官場上的話說，年輕人你莫急，今年不提明年提。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今年我跳出了黨史辦，去其他部門任職了，副主任提拔成為主任，你提拔成為副主任，不是遠比你追求的那個副調強？

今天就談到這里吧，好好把科里工作抓一抓，一會兒我還要去部長辦公室。不要多想，我友情提示你一下，少在外面喝野酒，如果喝高了一定要管住自己，嘴巴不亂說，尾巴不亂翹，以免誤了你的大好前程。

市委常委部長

呂主任，你來了？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來，坐下，我們談談心。今年局勢比較復雜，矛盾也比較突出。房管局、財政局、交通局等等大局，人員動向基本上已經明確了，市政府秘書長、市委副秘書長人選也已經在考察中。本來，我不應該給你說這些有點違背原則的事情，但我考慮，你是一個在多個領導崗位鍛煉過的人，告訴了你，相信你也會保密，你自己也會正確對待的。

說實在話，當初放你在這個位置，組織也是意見不統一的。按說，你是常務副縣長，抓管理、抓經濟、抓建設都有一套，黨校學的也不是黨史研究，不應該來黨史辦工作，應該去做縣長什么的。但是，我們組織有組織原則，是要求我們干部干一行愛一行，不是愛一行干一行。這一點，是不能討價還價的。如果我們的公務員，都想著自己喜歡的工作、喜歡的崗位，那不是亂套了，那還要組織干什么，組織就是統籌協調的，對不服從安排、不安心本職工作的，就要動用法寶——思想政治工作來解決。實踐證明，再難的問題，只要思想政治工作跟上了，都會迎刃而解，你當領導時間也不短了，這個道理，你懂，對不對？

在外人眼里，黨史辦是一個不起眼的單位，可是，近幾年看來，黨史辦以后會越來越受到重視的，很有可能會和各大局并駕齊驅。各級領導都反復強調過黨史工作的重要性，重要到什么程度呢？蘇聯的解體就是一個例子。你想想，如果我們再不重視黨史的研究，很可能就有重蹈蘇聯覆轍的危險，這個必須提高到亡黨亡國的高度來認識，否則，認識上就會出現偏差，行動上就會脫軌，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我們黨的干部，歷來都是善于學習的。從外行到內行，再到專家級，都是學習取得的。所以，我們的學習強國不是一句空話，是實實在在的。你對黨史很陌生，通過這幾年的工作來看，我市的黨史工作很不錯嘛，還得到了省上表彰，就說明，你是干一行愛一行的，真正加強了學習，現在看來，組織沒有選錯人。

下一步，你要加強對職工的思想政治工作。人嘛，都有七情六欲，有點個人的考慮也屬正常。比如我，從省機關下來七年了，先是副市長，后常委部長。家一直在省城，這幾年，父母親退休后，愛人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按說，我這樣長期分居的，周末老是兩頭跑，身心都累，應該早調回省城才對，既考慮了工作，也照顧了家庭。但是，個人的具體問題，不能拿來和組織討價還價，怎么辦？個人不如愿就不干工作了？沒有這個道理嘛！我們都是受黨教育多年的干部，基本覺悟肯定要有，自己不以身作則怎么用思想政治工作教育部下，還怎么推動工作，是不是這個道理？

回去后，我建議你把工作再緊一緊。我也聽到個別反映，說是年終目標獎打擊了弱勢單位的積極性，不要這樣認為嘛，不要老扭著一點經濟利益不放。你該不會是和同級干部少領了那么區區兩三萬有情緒，鬧著換單位吧？我相信你也不會這樣不顧大局。要好好教育職工，眼界要寬，起點要高，個人的一些問題，和國家要干的事業比起來，簡直是不值一提。要用戰無不勝的思想政治工作教育我們的職工，不要只顧眼前利益，要往前看，前途一片光明。

好了，就談到這里，一會兒我還要去省里，參加明天的一個會。不要多想，安心黨史工作，組織相信你會不負眾望的。

省委常委部長

小張，你回來了！是回來開明天的會吧？坐，王秘書，給張部長泡茶！

老科長還好吧？說了幾次去看看你爸爸，一直脫不開身。天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這不，還得看看明天上午全省組織部長工作會議的講話稿。你仍然喊我老科長，我很高興，就像我一直喊你爸爸老科長一樣，感到無比親切。

基層工作也辛苦，我們的事業，每一個崗位都需要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的人，就像一臺機器，每一顆螺絲釘都有它的獨特作用，少不得，少了，就會卡殼，就會運轉不起來。我們共產黨這么大的一臺機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是大問題，要勻速運轉起來，確實不容易。

來，你過來看看，我最近還是在練書法、讀讀書，無意中對一些漢字產生了濃厚興趣，感覺很有意思。比如這個“獄”字，越看越有意思，它的意思就是，人一說話，就有兩條狗來咬你。你想想那場景，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其實，有時候，感覺啞巴是很幸福的，哪怕是裝啞，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關鍵是“獄”字的實際意思和落腳點，很重要，就像連鎖反應，也像前因后果，想起來就有意思，哈哈哈……

在基層這么多年，有什么想法，或者經驗，都可以好好總結一下。有什么個人想法，也可以向組織匯報匯報嘛！

哦，沒有事情，那好，你也難得回省城一次，早點回去陪陪父母，向老科長問好。

對了，這盒茶葉給老科長帶回去，請轉告你爸爸，等忙過了這段時間，我去看他。

好的，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