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強
四十多年前,在我的老家,那個名叫石門的小山村,雞蛋比如今的海參鮑魚還要金貴。
家中養有三只母雞。
三只母雞整天光瞎咕咕,卻很少下蛋。偶爾哪天憋出一枚蛋來,能讓母親歡喜好幾天。母親把那枚帶有溫度的雞蛋捧在手心,喜盈盈地走進老屋,小心翼翼地放進紙殼簍子里。
紙殼簍子里便多了一份誘惑,一份想象。
母親從不允許我私自打開紙殼簍子。想看幾眼雞蛋,必須經母親的批準。心情好的時候,母親會答應我的哀求,把紙殼簍子從柜頂上拿下來,輕輕地放到炕上,輕輕地打開蓋子。“看吧,別動它。”說罷,母親也跟隨著我一起看。我看得很是貪婪。貪婪的目光已把那五枚雞蛋生生地給剝了皮,吃進了肚子里,就有涎水從口中滾落下來。
“好了,小饞貓。”母親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蓋上紙殼簍子,卻擋不住我的欲望。想象中,我把那五枚雞蛋吞噬了一遍又一遍。
石門有一怪,雞蛋不吃攢起來。攢蛋干什么?用來“迎紅”。
那時候,村里的孩子常鬧病。怪病。一鬧起怪病來,肚子就疼。疼得滿炕滾,哭爹喊娘的。家長也跟著唉聲嘆氣。不忍心孩子疼下去,當媽的就木起老臉,出門“討紅”。
出門討紅時,頭上須纏一道紅布條。什么也不需說,只管沿著村街走就是了。臉木著,腳步也木木的。不管是誰,見了討紅的人,尤其是近親近鄰關系不錯的,就從家里舉出一枚雞蛋,迎將過去。也不用道謝,鞠上一躬,勝過千言萬語。討紅討得六枚雞蛋便可,絕不可多討。石門的老規矩。多討了,比做賊養漢還丟人。六枚雞蛋分三次,煮給鬧病的孩子吃。吃過雞蛋的孩子,肚子立馬就好了。不疼,丁點不疼了。你說奇不奇?
石門人講究。再窮再難也要積攢雞蛋。家里沒幾枚雞蛋,若是遇上討紅的,你不出門迎紅,還不得讓村人笑掉大牙?要么笑你不會過日子,居然把迎紅的雞蛋給吃光了;要么笑你小氣,連迎紅的雞蛋都舍不得出。被人笑話,被人小瞧,那你日后還有臉見人嗎?
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村東宋嬸家從未鬧病的二丫頭招娣突然鬧起病來了!招娣的哭聲驚天動地。驚天動地的哭聲,刀子般剜攪著母親的心。“這可怎么得了,這可怎么得了?”母親坐立不安,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管誰家的孩子鬧病,最遲挺到第三天,家長就必須出門討紅了。可偏偏不巧的是,我家那三只刺毛母雞,早就不下蛋了。而紙殼簍子里積攢的那幾枚雞蛋,經母親幾次迎紅,一個也不剩了!
這兩天,一旦宋嬸出門討紅,母親該如何迎紅啊?
更讓母親揪心的是,我的怪病偏偏在這個時候也開始發作了!
我的肚子毫無征兆也毫無道理地突然疼了起來。按說,我的肚子不應當在這個時候疼,因村子里不能有兩家同時期出來討紅。不僅不能同時期,至少還得間隔一段時間。我這不懂規矩不爭氣的破肚子啊!
我渾身是汗,肚子像是受到了招娣哭聲的慫恿,一陣疼比一陣。母親把我抱在懷里,不知如何是好。她難住了!母親是個極為講究的人,為了宋嬸,她不可能出門討紅。
“三子,你忍忍,別哭出聲,娘想想辦法,娘會有辦法的。”母親一邊安慰著我,一邊把我放躺在炕上。她在屋子里走過來走過去,反復地走,不停地走。終于,母親停止了腳步。她從柜子里找出一條紅布帶,決然地捆到了腰上。母親是要到娘家沙包子村討紅了!那叫回討,須在腰間捆上出嫁時捆的紅腰帶。除非萬不得已,女人不能回娘家討紅。那不僅僅是種恥辱,更是一種懲罰。女人一旦回討,三年不得登娘家的門!
母親去了。她是石門首個回討的女人。母親不無悲壯地翻過了西嶺崗,崗那邊就是沙包子。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母親回來了。母親木著臉,一下子憔悴了許多,像大病了一場。我急切切地掀開母親手中那蓋著頭巾的籃子,一下子驚呆了——籃子里共有七枚雞蛋!母親不僅回討,而且還多討!這是任何人都不敢犯的大忌呀!多討的那枚雞蛋,是用來迎紅的。明天,宋嬸就該出門討紅了。蒼天啊,原諒母親吧。
母親煮好了雞蛋,看著我吃。看著看著,母親的臉上就淌滿了熱淚。
第二天,母親打開街門,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看到宋嬸捆著紅腰帶,走在西嶺崗上。
宋嬸的娘家也是沙包子!
天依舊是熱,依舊是潮。因熱,因潮,晚上的睡眠就糟得一塌糊涂。一宿能醒好幾次。前些日子,我參加單位大隊長職務競聘,本以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卻偏偏沒能如愿,心情自然不爽。
夜里醒來,好憑窗張望,像是要把滿腹的無奈拋給星空。室外很靜,路燈很亮。夜在燈光的映襯下,顯得越發寂寥了。細看,樓西道邊的路燈下,仍有人在忙碌著。
一連幾個晚上,這忙碌的情景雷打不動。他是誰?整夜在路燈下忙什么呢?很是好奇,很是疑惑。反正也睡不著,索性穿上衣服,下樓看個究竟。
是個干瘦干瘦的老頭子,六七十歲的樣子,目光矍鑠,飽含熱情。他頭戴白色遮陽帽,汗跡使整個帽子變得黃不拉幾的了。沖我笑笑,他打著招呼:“早啊,你。”
我也笑笑,說:“你早。天天大半夜的就來擺攤?”路兩邊是自發的早市,每逢夏季,格外紅火。
“有些菜必須趕在后半夜一點前,去菜市場中轉站批發,晚了就沒貨了。”他指指身后的三輪車。“我一般十二點左右就去,批完菜后拉過來整理整理,忙活一陣子天就亮了。現在的人哪,講究,買菜也看品相。品相好,菜也就格外好賣了。”
“這可真夠辛苦的了。”我蹲了下去,與這買菜老人竟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累點怕個啥?只要能掙著錢就行。過日子嘛,能不辛苦?”他仔細地梳理著線豆,分成若干把,捆好。“一把三元,兩把五元。要買你就買兩把吧,劃算。”我忙說:“好,就買兩把。哎,你怎么稱呼,貴姓?”他再次笑了,笑得很幸福:“姓倪,倪萍的倪。”我也笑了:“我姓馬,馬季的馬。老伴和孩子都好吧?”
“好,好著呢。”老倪掏煙,點上了,抽。抽了兩口,又取出一支,遞給我。我搖搖頭,示意不會抽煙。“我閨女二十二了,在沈陽讀大學。”
“那你今年多大歲數?”
“年過五十了。”
我的天,僅比我大幾歲,看上去卻那么蒼老。
“你沒有別的工作?”
“下崗了。”
“那你老伴也沒有工作?”
沒有回答。老倪一口接一口地將煙抽完,又續上了一支。“如今還是好人多啊。前些日子,市里迎接衛生城檢查,路邊不讓擺攤賣東西。可我給忘了,依舊來賣菜,三輪車被城管沒收了。都說車子只要進了城管辦,就別想要回來。可負責咱這片的中隊長心眼兒不壞,我托人只給了他一條煙,就把車還給我了。我這電動三輪車,少說也值個千頭八百的!”老倪很興奮,像得了大便宜似的。
“人哪,還是心眼好的多,你說是不是,是不是啊?”他盯著我,一臉的燦爛。我只好點頭應和。
整理完線豆,老倪又開始整理小白菜。“再過半個月不下雨,菜價可能就要上漲了。這鬼天氣,該下雨時總也不下,一旦下起雨來,又不肯歇停。去年,我老伴就是在連雨天里突然走了。”
“走了?”我吃了一驚。在我們這里,“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
“是啊,走了,胃癌。”老倪說得很輕松,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情。
“早期的話,能治。我老姑就是胃癌,手術后好了。”
“性子急。”老倪抬頭看看我,居然笑了,“我那老婆子,太看重錢了,花一分錢也心疼。她是擔心治病會敗霍家里很多錢,就尋短見上吊了。”
我愣住,不知再說什么好。
“你家以后來客人或是要辦什么事兒,需要菜的話,就提前知會一聲。我到批發市場給你捎回來,能便宜不少錢呢。順便的事,也不添什么麻煩。過日子嘛,能省一個是一個。”
老倪說得很真誠,我忙連聲道謝。
“再過兩年,閨女就畢業了。”老倪又續上了一支煙,似睡非睡,很滿足的樣子。
我打了個哈欠,也有些困意了。抓上兩把線豆,我起身與老倪告別:“我是你今天的第一個顧客呀。”一掏兜,卻發現沒有帶錢!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老哥啊,你看我沒帶錢,等天亮后再來買吧。”
老倪一邊推我走,一邊說:“拿著拿著!誰跟誰呀?這么外道!以后什么時候路過這里,什么時候再把錢捎給我也不遲!”
只好聽從于他。走到樓頭,我駐足回望,向老倪揮了揮手。他靠坐在三輪車上,沒有反應,怕是睡著了吧?
老倪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就是城管辦那個他以為“心眼兒不壞”的中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