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人就是謎。謎是需要破解的。即使因此耗費一生,也不要以為是浪費生命。我就是在解謎,因為我想做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
到山頂看梅花的路上,你猛踩一腳剎車,在路邊停下。真是太毛躁了,連你自己都這么認為,好像開車的壓根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從高山雪夜里冒出來的野人。可以肯定,如果不是系著安全帶,你和坐在副駕上打瞌睡的女友,都會在慣性的作用下,一頭撞上透明的擋風玻璃,把各自的臉蓋章一樣蓋在那冰冷的皮膚上。不會那么嚴重,事實如此,你只是踩了一腳剎車,你們的身體只是笨笨的,很不自然的,往前滑了那么一點點。輪胎和水泥路面摩擦出一片瘮人的尖叫聲。然后,世界整個兒地停下來,仿佛擋風玻璃的前面,還有別的什么東西,突然地闖入,把你們卡在這里。你當然熟悉這里,這里就是你的老家,準確點說,是你老家的一部分,一個叫作大毛坡的地方。
確實有些突然。你的瞌睡兮兮的女友有點蒙,又或許是,反射弧太長的緣故,足足過了半分鐘,她才反應過來似的,叫罵起來:“神經病,找死啊,會不會開車?!”
打是親,罵是愛。
你沒有解釋。前不久拿到的駕照,這輛剛買的車,近在咫尺的女友,都還算是新的——“新手上路,請多關照”。這時,你想的是,貼在車屁股上的那張A4 紙,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之前的念頭淹沒。你摁下自動車窗,老家凜冽的風一下子灌進車廂,混雜著泥土和梅花的香氣。山下的梅花剛剛冒出骨朵,但母親說,山上的或許開了。帶著這個或許,你們出了門。
“我們停在這里做啥?”
她問你。
“走,我們下去看看?!?/p>
你說。
“荒山野嶺的,有什么好看?”
你告訴她:“這個地方,叫大毛坡。”
“聽上去像是野人呆過的地方?!?/p>
“以前聽外公說,這地兒黃鼠狼可多啦!上面的懸崖峭壁上有很多深洞,能鉆人,我以前還進去過……”
“說不定你就是從那洞里鉆出來的,哈哈。”
女友打趣。
你下了車,女友跟著下了車,寒冬臘月,大地尚未返青,但山上的野櫻花和梅花已經開了,生氣勃勃地開了,遠遠望去,是別樣的意境和美。大毛坡茂密而又雜亂的草木中間,隱約能看見一些核桃樹。
話匣子打開,你繼續說道:“那黃鼠狼可聰明啦,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就是我外公說的,黃鼠狼經常半夜跑到百姓家里偷雞,怎么偷的呢,并不會直奔雞舍,而是抓一把石頭,繞到你家屋后,扔上瓦背,看屋里的人是不是睡熟了,如果睡熟了,它們就……”
“哎呀,別說啦!聽著好害怕……”
“這有什么好怕的?”你說,于是,你又跟女友說起了另一件事,也許剛剛踩的那一腳剎車,就是因為想起了這件事,一件你親身經歷的真事:
“二〇〇幾年的事啦。那時候有人承包了大毛坡,想在這兒栽一片核桃賺錢致富。栽樹就得先開荒,有人找到我舅舅,讓他當工頭,帶人在這兒開荒。為了掙工錢,男女老少,村里很多人都來了,我和我媽也在其中。沒幾天,我就跟所有開荒的人都混熟了,每天,這大毛坡都充滿了歡聲笑語……”
“你在寫詩吧!”
女友一頭霧水,不知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別打岔,等我說完!有一天,隊伍新來了一個打短工的高個子,虎背熊腰,一直跟在我舅舅屁股后面轉——舅舅是工頭嘛,整天拴著個黑色的裹肚子,里面裝著筆記本,還有不少錢。我親眼見過那些錢的,厚厚一沓,我那時候想的是,我要是變成我舅舅就好啦。不知為什么,我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怪,有股子邪氣……總而言之,我到現在都無法解釋那種撲面而來的感覺,我心頭打了好幾個冷顫,不知為什么!嗨,不過你也可以想象一下,或許并不奇怪,正常人其實都愛偷懶,開荒的時候都喜歡離我舅舅遠一點,但那個人,幾乎一直在圍著我舅舅轉,好像他的跟屁蟲似的……所以,我在一種不知名的力量的慫恿下,像個神經病一樣,走到舅舅面前,問他,這個人是哪里的?舅舅說是梅子林的。我很認真地跟他說了一句,舅舅,以后,你離這個人遠點!舅舅當時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又茫然地點點頭,算是答應了……之后兩三天,我舅舅果然不再和那人走近。沒干幾天,那人就消失了。我才松了口氣,只是感覺那人,也不像是能跟我們一起安心勞動的人……”
“你就是想跟我說這個?好像你會占卜似的,不過是一堆廢話!”
女友支著耳朵認真聽了半天,終于失望起來。
“還沒完呢!沒幾天之后,鎮上就有人報案,一個豬販子突然失蹤了,兜里還揣著幾萬塊錢,家里人急得團團轉。警察不久終于破案,抓住了兇手,兇手就是那個之前說過的男人,他把人騙到家中,搶了錢,就把人給殺了,埋在屋后的一棵梅子樹下……現在想起,當時我還真是神了!”
終于說完。你忽然有些空虛。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事啦!
嚇得臉色蒼白的女友緊緊拉住你的手,說:“我們走吧!”
回到車上,車再次動了起來,車往前開,你感到你的生命從車里飛了回去。然后,你聽到旁邊有個聲音在說:“幸好你踩了一腳剎車!”
呼嘯生風的警車雄赳赳地停在我家門前的柏油路上。我、弟弟還有母親,正在家頭跟父親一起吃飯。那時,我還不知道父親犯了嚴重的錯誤,為了節約修路成本,負責人之一的他私下買了材料,炒了些炸藥——炸藥還沒派上用場,警察就找上門來了。
我愚蠢的父親沒有意識到,自己那么干,會觸了法律的高壓線。
警車一來,家里仿佛地震了,一切跟著搖搖晃晃。我、弟弟還有母親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但父親穩如泰山,沒事似的,拿著筷子往碗里夾了一片回鍋肉,塞進嘴里?!皼]事兒,不要怕!”父親嚼著回鍋肉,勉強擠出幾個字眼,看得出來,他其實還是挺害怕的,只是在我們面前逞強,裝樣子罷了。我們眼淚都嘩啦啦下來啦,但我們的頂梁柱卻說,沒事兒,不要怕。
警車在家門口停了很長時間,一直沒人下車,等著什么似的,又好像是故意在給我父親留一道縫兒,讓他逃跑。
“你快跑吧,再不跑,來不及啦!”
母親哽咽著奉勸她的男人,看得出來,她很難過,也很失落,畢竟,眼前這個男人以前是個渾身正氣的中國軍人,當著“老大”的官——一個班的班長。但是眼下,他卻不折不扣地成了罪犯,一個即將奔赴牢籠的人。我們的眼淚,可能就是從那道有著巨大落差的瀑布,滴滴答答掉下來的。
“我不跑?!备赣H說完,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挺胸抬頭地走出大門。我們也跟著跑了出去,站在父親身后。
大概是車上的警察看見我父親,這才慢吞吞搖下車窗,然后打開車門,跳下來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其中一個徑直走到父親面前,亮出拘捕證。
父親點點頭,回頭沉默地望了我們一眼。我們也眼巴巴望著他。那個警察沒有立刻亮出手銬實施抓捕,頻頻給父親遞了幾個眼色,暗示著什么。
父親無動于衷,于是,那個警察才跟我父親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說道:“你去上個廁所吧,我們在這兒等你!”
這完全是給我父親創造機會!但我父親一根筋,他沒有抓住這個機會,而是告訴警察:“不用啦!”就這樣,父親乖乖跟著警車走了。一走,就是幾個月。身正不怕影子斜,法律也有眼睛,在看守所關了大半年的父親,最終無罪釋放。
回家那天上午,父親精精神神的,在老遠的地方下了車,扛著被棉絮和衣物塞得滿滿的蛇皮口袋。我們在門前的院子里準備了一盆炭火,據說是為了等父親跨過去,除掉身上的晦氣。歸心似箭的人,才有如此這般的速度,我久違的父親,仿佛是要把什么擺脫掉,遠遠丟在身后似的,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終于雙腳邁開,朝我們奔跑起來。
初夏時節,大山里一切都如此青澀,陽光是青澀的,草木是青澀的,家門前汪汪的河水也是青澀的,讓人歡喜,也讓人愁。
看不到邊兒的暑假作業,像一堆惡心的黑毛毛蟲,在這個皮膚黝黑的瘦小男孩眼睛的瀑布下面,蠕動;又像一群綠頭蒼蠅,在紙的皮膚上,嗡嗡。
把它們全部撈出來,扔到院子里,喂雞——這個念頭在腦子里閃過幾次,很快就熄了,要是真能辦到,都能上電視啦。早上出門的父親只扔下一句話,便把他永遠鎖在了家里,鎖在了這茫茫題海之中。
“他倒好,在外面瀟灑快活,卻讓我在作業里兜圈子!”小男孩決定罷工,他相信,父親也不會把自己怎么的,自己又不是牛,為什么要那么聽話?
經歷一番思想斗爭之后,小男孩終于鼓起勇氣,去做些讓自己愉快的事。他喜歡螞蟻,水泥院子里的那些裂縫里,有許多窩螞蟻:紅螞蟻、黑螞蟻、飛螞蟻,還有一種個兒很大還會咬人的螞蟻——只是,不知道名字。雖然自己尚在家長的陰影下面盤旋,但是,在這些螞蟻面前,小男孩感到自己擁有了一份巨大的責任與榮光,很多時候,他就是它們的國王和糧倉——飯?;蛘呤悄膬鹤絹淼拿x,源源不斷的賞賜,落在這些卑微的生命邊緣。冥冥之中,小男孩把自己的生命和它們連在一起。
小男孩趴在地上,借助陽光和放大鏡幫助蟻群打敗了一只毛毛蟲,又殺死了一條草青色的螳螂,蟻群便迅速蜂擁而來。越來越多的螞蟻,讓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這得有多少肚子?。∷[隱看到一張張嘴,在撕心裂肺地喊餓。小男孩急得滿頭大汗,好像自己真的變成了這些螞蟻,這些小家伙的媽媽似的!
父親卻在這個當口走到小男孩面前,“兔崽子!”他用比馬老二還要粗的嗓門吼道:“你的耳朵沒吃油嗎?”
一個大大的問號就從小男孩的腦子里面飄了出來,這是什么意思?
父親兇巴巴地說:“我讓你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做什么來著,耳朵聽不來人話?!”小男孩很想解釋點兒什么的,但話到了嘴邊,又被吞了回去。
“你看你把家里的雞餓成啥樣啦?!”父親拉長著臉,繼續婆婆媽媽,作為家長,他有這個權利,所有的不快和不順,都可以從眼下的“小火山”上噴出來,“去弄點知了喂喂它們!”父親一邊說,一邊一腳踹在小男孩的屁股上。
小男孩眼淚汪汪開始執行那個名字叫爸爸的男人的命令——捉知了喂雞也是這個人教的,說是可以節約糧食。小男孩把房前屋后的樹爬了個遍,高的,矮的,大的,小的。收獲滿滿,他捉了許多知了。出于叛逆或是被傷害的緣故,為了給自己復仇,每只知了被毀掉翅膀之前,小男孩就會把它們想象成自己的父親,那個兇巴巴的男人。
拔掉翅膀的知了徹底失去行動能力,被小男孩順手扔進鬧哄哄的雞群。翅膀不給雞吃,可小男孩也沒有扔掉,而是裝在一個娃哈哈礦泉水瓶子里。
天快黑了,小男孩才從一棵櫻桃樹上跳下來。這時,一只金黃色的大知了飛了過來,飛到了小男孩的胳膊上,好肥好肥的膽子呀,哼!小男孩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了它,三下五除二,就活生生扯掉了這只知了的翅膀,扔到地上。
他麻利地干完這些事,卻沒有在意,怎么會有那么大的知了?這一次,也是小男孩唯一一次,沒有把它想象成為家里面那個討厭的家伙,他的父親。歲月生長,數年之后,小男孩才意識到那個遙遠的黃昏,父親為何突然不辭而別,至今,下落不明。
夏日午后,我們決定頂著炎炎烈日,到河里捉鴨子。鴨子是河對岸李家院的,但河不是李家院的,是大家的。換句話說,也是我們的。河是我們洗澡的地方,也是鴨子洗澡的地方,但頭兒不這么認為,他咬牙切齒地表示,那些討厭的家伙把我們的洗澡水都弄臟了,我們應該給他們點帶血的教訓。帶血的教訓,頭兒就是這么說的,形容詞運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我們心頭的熱血也不免跟著翩翩起舞。
“那么多鴨子,數都數不清,弄死幾只,地球照樣轉!”
于是,我們決定背著父母,頂著炎炎烈日,到河里捉鴨子。
河里悠游的鴨子們不知道我們肚子里的那些壞主意。等我們赤身裸體從河邊的草叢里沖向它們的時候,這群可憐的家伙瞬間方寸大亂,在水里撲騰,弄得水花四濺。我們兵分幾路,迅速形成一張形散而神也散的包圍圈。這樣的事不可貪功求大,要順其自然,漏網之魚很多,但畢竟不是每只鴨子都那么幸運,很快,我們每人都逮住了一只鴨子。
頭兒一聲“撤退”,我們迅速回到岸上,閃進河邊的玉米林。
受驚的鴨子嘎嘎叫,叫得我們差點方寸大亂,不得不決定立即就地正法。實話實說,我們還從來沒有殺過這么大的家伙,自然毫無經驗。但為了讓手上的家伙閉嘴,我們也不管不顧了,逮著鴨脖子使勁兒擰了起來。足足擰了十多圈之后,堅強的鴨子,卻未斷氣。最后,我們不得不選擇更為殘忍的方式才把它們送上西天。
做完這些,我們突然感到害怕和茫然,我們不知道把它們怎么辦。頭兒說:“拿回家,找媽媽!”
我們便把死翹翹的鴨子裝進事先準備好的蛇皮口袋,高高興興往回走。快到我們那個院子的時候,頭兒突然說:“這只鴨子我不想要,就不帶回去啦,你們要帶就帶吧,沒事兒!”
說完,頭兒順手就把蛇皮口袋扔在了路邊的涵洞下面。
頭兒的舉動有點突兀,但我們已經被美味佳肴沖昏了腦袋,不以為然,食物到嘴上都不要,真是傻瓜!
事實證明,我們才是真正的傻瓜。
當我們剛走回我們的院子,一件不得了的事情發生了,并且讓我們措手不及:我們的頭兒,突然扯著嗓子吆喝起來:“快來抓賊呀!有人偷別人家的鴨子啦!”證據確鑿,很自然的,我們受到了父母狠狠的再教育。
多年后,頭兒長大成人,在一所大學靠著父母辛辛苦苦掙來的學費深造。有年春節,因為父母間的一點點紛爭,頭兒翻臉了,打電話報了警,讓警察把他父親抓走。其實就是一點雞毛蒜皮的事,但頭兒居然打了電話叫警察來把自己親愛的父親抓去拘留。團里團轉的人都對頭兒的做法感到不可思議。這樣的事,我們那兒從前沒有,后來也沒有。
這些畢生難忘的課,都是頭兒給我們上的。
電桿之間繃直了的光明的紐帶,被電管站的人換下、收攏,暫時寄存在村民劉今本的家里。電管站的人說,劉今本,你可要守住你的本分,看好它們,這可是國家的東西哦!劉今本把它們挪進了兒子阿根的臥室,那兒還有很大一片自由空間,平時就是用來堆雜物的。
阿根放學后回到家,很自然地看見了它們,腦袋便不由得嘩啦啦轉了起來。他知道,鐵絲是可以賣錢的,七八角錢一斤。鋼筆早就壞了,但懂事的他沒好意思開口,畢竟,他知道家里的情況,就是爸爸媽媽把自家的房子整個兒地倒過來,也倒不出幾塊錢的。只能自己想辦法。此刻,一個有點不光彩的主意,就像地底下的蚯蚓似的,在他的腦海里歪歪扭扭鉆了出來。他決定干它娘一票,畢竟,是為了學習的事——買一支漂漂亮亮的鋼筆寫作業,多好!
這些光纜線無疑能讓夢想成真。
為了確認這些鐵絲是否貨真價實,阿根從抽屜里找出自己的寶貝,一塊小小的吸鐵。阿根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又小心翼翼地把吸鐵靠近這些金貴的元素。吸鐵卻像中彈的鳥兒似的,“啪”一聲落在地上。不是鐵。阿根不由得有些泄氣。但很快,他轉悲為喜,覺得自己這次是真的撞了大運啦!他的直覺判斷出這些光纜線是鋁制的,比鐵還要值錢。阿根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事不宜遲,他渾身篩糠又故作平靜地找來父親的鐵鉗,弄了兩圈下來,繞成小小一團,足有七八兩重。夠了,他本能地感到自己不能太過貪婪,否則,極容易被家里人察覺。阿根把剛到手的戰利品藏在腋下,便一陣風似的溜出門,朝鎮上的廢品收購站奔去。
阿根和鎮上收廢品的楊癟嘴不是陌生人,平時放假,阿根總會騎著家里的自行車到處撿破爛,然后賣給楊癟嘴。當著楊癟嘴的面,阿根叫他“楊叔”;背后,他則像所有鎮上的人一樣,叫這位廢品收購站老板的綽號:楊癟嘴。因為他的嘴很像鰱魚的嘴,癟癟的……
跑出家門,就好像已經逃出敵人的包圍圈。但這一路上,阿根也過得不輕松,腦子里的每一根神經,仿佛天上的光纜線,繃得直直的,緊緊的,他擔心的是,萬一楊癟嘴沒在家怎么辦?天剛擦黑,穹隆里密密麻麻的星辰,像一汪汪晶瑩的寶石,散發著璀璨的光芒。而大地上一片漆黑,只有借助事物輪廓微弱的反光,勉強看清腳下的路。
世界上有一種最幸福的事,叫楊癟嘴在家。老遠的,阿根就看見楊癟嘴廢品收購站背后臥室里有光,不是燈泡的光,因為那光,綠瑩瑩的,在夜色中揮著無形的手。
腋窩下的私貨可以出手啦!阿根寬了心,松了口氣,步子慢慢慢了下來。
與平素光天化日的交易不同,很可能是因為手上的這點東西沾染了某些光明正大的元素,阿根也表現得格外謹慎,乃至于,他忘記了禮貌,忘記了敲門這件事。就像回自己的家一樣,阿根大大咧咧鉆進了楊癟嘴的房子。
楊癟嘴可能就在臥室,當阿根走向那躲在又一道木門屁股后面的私人空間,他隱約聽到一些奇怪的呻吟,也從那扇門后,顫顫巍巍向他走來。好奇心最終把他們撞在了一起。
端端正正坐在床上的楊癟嘴絲毫沒有料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找他,他眼珠兒一動不動地望著電視。他正在用新買的VCD,獨自享受一種非常刺激的片子。
電視上的一對男女正在津津有味地做著成年男女們熱衷的事,也是楊癟嘴夢寐以求的事,鎮上有的人把這種事,叫作過干癮。但阿根只有十三歲,他看到了有生以來最為神秘的人類場面,喉嚨干得像一片撒哈拉沙漠。差不多同一時間,楊癟嘴意識到自己臥室的主權不再完整,這足以讓他聯想到電視上的那個豐滿女人的某些變化,一種被充實的幻覺。他扭頭看見了兩眼正呆呆望著電視的阿根。他本能地操起遙控板,摁了暫停。阿根心不在焉地說明來意,楊癟嘴一下子就懂了。有些時候懂了,就是糊涂了,所以他沒有問阿根這些玩意兒的來路。
過了秤就算水到渠成,算了下賬,楊癟嘴就轉身回到臥室給阿根取錢。阿根影子一樣粘在他的身后。總共十二塊五毛。阿根接過錢,卻沒有立即轉身掉頭就走,眼睛就好像家里的那塊吸鐵一樣,被電視上赤裸裸的彌漫著情欲的畫面所控制。
“你想看嗎?”
楊癟嘴意識到了這個正在發育階段的少年內心澎湃的火光。
阿根沒有說話,腦子里卻激蕩萬分,仿佛置身的不是一間別人的臥室,而是一片夢幻。他跟楊癟嘴,這個足足大了自己好多輪的單身漢說:“繼續吧!”
楊癟嘴沒再說什么,阿根也沒再說什么,兩個人,就這樣看了起來。津津有味地,各自心懷鬼胎地,看了起來。
生活片結束了。
阿根該回家了。
雖然,阿根腦袋昏昏沉沉,不知道如何從楊癟嘴家里出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楊癟嘴那兒呆了多長時間。確信的是,穹隆里的每顆星星看上去都突然長大了好多倍,膨脹的不只是天上的星星,還有阿根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
這一夜,阿根偶然窺視到了一個古老的秘密,男人和女人,甚至,爸爸和媽媽……混淆在生命層層迷霧之中的秘密,被剝去了面紗……他感覺自己長大了。并且,正以自己的堅硬和熱烈,去填充這虛空而又緘默的世界。
連續好幾天,索蓉子的臉上過年一樣喜氣洋洋、眉飛色舞的,不管見誰,都是咧著兩瓣嘴,笑成一朵花。村里的風什么都知道,吹到人耳根里,所以大家伙其實老早就知道,索蓉子城里的女兒蓓蓓要回,不是一個人,還帶著城里的男朋友,說是商量婚事呢!婚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回來看一眼,蓓蓓兩年都沒回家看一眼,每次外人問,索蓉子總是替女兒跟大家解釋:“她工作忙哦!”臉上寫著落寞。這回不一樣,蓓蓓要回來,要帶著索蓉子未來的女婿登門,索蓉子高興得跟孩子似的。
“蓓蓓回來,你高興啥?”
有人故意逗索蓉子。
“就是高興嘛,還啥子高興?!”
索蓉子笑盈盈的。
“你哪兒高興?”
“我哪里都高興!尤其是這兒……”
索蓉子說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男人告訴她,除了他和她自己,不許村里別的男人碰。
索蓉子是村里最普通的女人,也是最具傳奇色彩的女人。在娘肚子里的時候,這個苦命的女人的母親,被抓到醫院打了引產針,索蓉子卻福大命大,并沒有夭折,順利來到世上,雖然有些后遺癥,說話磕磕巴巴之外,索蓉子依然是個完整的女人。索蓉子在村里人緣極佳,村里人善待她,更羨慕她:“那樣活著也不錯啊!沒有煩惱,整天樂呵呵的!”索蓉子注定不是個普通的女人,她有點懶,麻雀一樣喜歡整天在村里到處轉,到處玩,但她放的羊,即使整天拴在樹上,天黑再趕回家,到頭來也會長得肥肥的;她養的豬,更不消說,村里人看了她家的豬,無地自容,紛紛懷疑,鎮上的老板賣給他們的是假飼料;村里人都認為這女人是個旺家的女人,這個旺家的女人只有一點惹得丈夫不高興,她看不慣丈夫打牌,丈夫無論躲在哪個旮旯打牌,她總能把他翻出來,掀桌子,摔板凳,罵人,一氣呵成。丈夫不高興,就不跟她睡一個屋,這是萬萬不行的,索蓉子不干,索蓉子有自己的辦法,所以最后,丈夫只好依她。
索蓉子個人身體或者精神上有些瑕疵,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女兒蓓蓓,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唯一的女兒,聰明、懂事、又靈巧,大學畢業,就在城里醫院找了好工作,如今,又談了個條件很好的男朋友。蓓蓓唯一的心病,就是鄉下的索蓉子,她愛她,又恨她,有這么一個傻娘,畢竟有些不體面。
所以,帶男朋友回鄉下的事,一直拖了好久。
索蓉子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原因,她樂得屁顛屁顛的呢!
花了些錢,把家里裝點了一下,現在,蓓蓓要帶著男朋友回家來了,索蓉子大清早就起了床,穿得精精神神,人也是精精神神,在村里一邊轉悠一邊等,逢人便說:“蓓蓓回來啦,到我家去耍!”
夜里,男人說了,明天人回來了,要規規矩矩的,不許亂說話,不,不是不許亂說話,是要當啞巴,當啞巴知道嗎,當啞巴就是一個字都不說!
索蓉子點點頭,說,我曉得,害怕我把他們嚇跑了嘛!
“事情搞砸了,你女子這輩子就嫁不出去啦!”
索蓉子歡歡喜喜地說,我曉得,曉得。她似乎蠻有把握。
男人還說了,吃午飯就別上桌了,請了口才最好的村支部書記作陪。
索蓉子照樣點點頭,說,你們好好吃飯,我女人家上啥桌子!
男人說,這就對啦!
快到中午的時候,一輛嶄新的寶馬停在了索蓉子家附近的斜坡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兒,手挽著一個高高大大帥帥氣氣的小伙,出現在空氣的皮膚上。
索蓉子遠遠看見,高興壞了。她朝著女兒和已經在家門前迎接的一大伙人跑去。跑著跑著,她就停了下來,羞羞答答的,眨眼,像受驚的兔子似的,一下子躲進了路邊的草叢。
吃飯的時候,人差不多都到齊了,蓓蓓的男朋友在桌上望了又望,偷偷問她:“你媽呢?”
蓓蓓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
一大伙人便熱熱鬧鬧地吃了起來,喝了起來。
就在一大桌人已經快要喝得歪歪倒倒之際,滿臉通紅的索蓉子忽然出現在大家面前,空氣一下子就凝固了。索蓉子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兒和未來的女婿呢!但她沒有說話的意思,也不準備說話,因為,幾乎每個人都看到,這個傻里傻氣的女人,眼里翻滾著喜悅的淚珠兒的女人,嘴上竟然貼著一層不知哪里找來的封口膠。
去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一場熊熊大火把外婆家房子燒成灰燼,徒留下幾扇煙熏火燎的黑色墻壁,傷心地站在原地,仿佛一群野孩子,脫光了衣裳。已經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外婆差點也沒跑出來,幸好有村里人及時趕到,把她拽了出來。表弟在部隊,表妹在學校念書,平日,家里就三個人,但舅舅整天開這輛雙橋車給人拉磚掙錢,守家的只有舅媽和外婆。
失火的原因,并非公開宣稱的電線漏電,而是出門到山下跟一幫村里女人跳壩壩舞的舅媽,臨行前在房子右手邊一排梅子炕里燒了幾根紅薯,又塞了滿滿一灶柴。我外婆年紀大了,并不知道,天沒黑就上床休息了。沒人管的火就燃旺了,沒人管的火就變成精了,火接著就把梅子炕點燃了,點燃了梅子炕,還不過癮,又呼啦啦爬上作坊下的椽子,椽子上收集著一種毫無用處的干竹,足有上百根,不是本地常見的那種竹子,是從附近倒閉的磚瓦廠拖回來的。外婆家就是這樣,里里外外地堆放著幾年前幾十年前的破銅爛鐵。地震后,破銅爛鐵價格飛漲,舍不得賣,現在不值錢了,奇葩的是,把那么多竹子拖回來架在梅子炕上,有什么用?火碰見了這些竹子,就像飛機上了跑道,很快就順著大方向撲向了外婆家的房子,轉眼,外婆家的房子就整個兒地燃了起來。
火災造成的損失巨大,幾十噸炕干的果梅被燒掉了一部分。炕干了的果梅值錢,幾萬塊錢一噸。至于到底損失了多少,舅舅舅媽心頭也沒個數??梢钥隙ǖ氖?,房子里的衣服、電視、冰箱、存折、家具,反正是要啥沒啥了。最糟糕的是,外婆擱在一個鐵盒子里的幾萬塊錢也化成了灰燼。我們第二天才從灰堆里刨出那個鐵盒,幾萬塊錢化成的灰,只有小孩拳頭那么大一團。
事情遇都遇到了,也沒個啥,大家很快就想開了。想開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也是眾所周知的,這就是,外婆家的房子本身不值幾個錢。大多數材料,都是舅舅從別人的廢墟里撿回來的,說出來可能好多人不信,但這就是事實,問我舅舅,他都可以原原本本地把它們的來龍去脈說得一清二楚。外婆家是村里的大戶人家,村里村外都知道舅舅有錢,只是,不知道這些錢一直被舅媽捏在手頭。地震時,外婆家的老房子就洗白了;地震后,鎮上的新房子遍地開花,只有舅舅舅媽舍不得掏錢,舅舅開著車到處收了些材料,舅媽掏了幾萬塊錢,就把房子修好了。據我媽說,修我們家的房子就花了二十來萬,而舅舅家的房子才花了幾萬。倒不是因為我們家有錢,舅舅家窮。恰恰相反,舅舅家是村里最有錢的人家,而我們家,只能算普通家庭。地震后,村里家家戶戶都新修了房子,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樓房,只有舅舅家的房子,是幾十年前那種青瓦房。值得一說的是,我們都無比確信,舅舅家的房子,毫無疑問,是村里最差最難看的房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們一門心思賺錢,存錢,不愿掏錢。
舅舅名字里有個“鋼”字,但這個“鋼”,不是“好鋼”的鋼,而是“恨鐵不成鋼”的那個鋼。逢年過節,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總是忍不住開批斗大會,要他們腰包鼓了的時候,別忘了改善改善居家環境。到處都塵埃兮兮的,人也塵埃兮兮的,尤其是廚房,說真的,看了真不想吃飯。外婆年紀大就不說了,舅舅掙錢也可以理解,但舅媽,這個微信上名字叫“懶貓”的女人,作為一個家的堅強后盾,從來不喜歡收拾衛生,不喜歡洗衣做飯。很多時候,這些事情都是外婆負責。都說,他們家的日子本來是很好過的,只是,不愿意好好過。
舅媽唯一的優點,就是喜歡存錢。二娘跟我說,你不知道,你舅媽喜歡存錢到了何種地步,包里有幾十塊錢零錢,她都會跟你借點,湊個整數,拿到銀行存了。
舅媽的很多行為我們都沒辦法理解。據說,有一次,舅媽到村上一個親戚家收欠款,人家不想給還是怎么的,舅媽,居然,居然,一下子跪在別人面前,求別人還錢。
前年,果梅剛熟的時候,舅舅不在家,舅媽一口氣賣掉了家里好幾噸炕干的果梅。五塊錢一斤賣的。差不多幾天時間,果梅漲價,十四塊錢一斤。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這回,外婆家的房子燒了。燒了就燒了。好在,夏天的時候,我表弟挖空心思從舅舅舅媽外婆那里掏了七十多萬,給了個首付,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小區買了一套二手房。突然起來的火災,把城里房子的小區門卡、家里的鑰匙,都燒沒了。
上個月,外婆身體不好,下來看病,就醫花了三千多,外婆只帶了一千,我讓媳婦先墊上,到時再讓舅媽給就是。外婆出院,舅媽從鄉下到城里接人,順便補辦那些燒沒了的東西。
我擔心舅媽辦不好,就帶著她、舅舅前去補辦。
剛到物業那里,我就跟一個小姑娘交待起來。話沒說兩句,人家就明白了大概。我沒想到的是,這時候我舅媽開始主動跟人家攀談起來:“你是哪里的人?”
小姑娘回答:“我北川的?!?/p>
“哦!”
或許是出于客氣,小姑娘又問:“你們是哪里的呢?”
舅媽回答:“我們是平武平通的?!?/p>
小姑娘說:“哦,我去過,我孃孃嫁到那里的,在鎮上開館子?!?/p>
舅媽就問:“你孃孃叫啥?”
“陳慧?!?/p>
說到這里,我舅媽一下子就來勁兒了:“天啦,陳慧,我知道,你孃孃跟我們二姐關系好得很,我二姐在鎮上開超市……”
小姑娘也熱情起來,說:“真是巧啊!”
聊天聊到這里,我想也差不多啦,但舅媽這時候卻顯出了她原有的精明,她跟小姑娘說:“我們家的房子燒完了,錢也沒了,啥也沒了,你那個門卡能不能給我們打個折,四十塊錢一張,有點貴……就看在我二姐和你孃孃的面子上吧!”
我聽得心里冒汗,城里就這樣,花錢辦事,說什么人情呀,關鍵是,錢不多。何必說那些。感覺起來,就像是把自己的苦難高高舉到頭頂,穿過人群。
小姑娘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大姐,我是想給你打折,但公司沒有這個規定呀,所以,不行。”
舅媽繼續說著什么,我實在不忍聽下去,就站到門口去,等她們。
卡辦好了,接下來補辦鑰匙,聯系了鎖匠,不一會兒人就來了。鎖匠說直接一口價:開鎖,換鎖,人工費,一起三百五。
舅媽和舅舅聽了都沒吱聲。
我說,換吧,城里就這個價。
然后就開始拆鎖,換鎖,有些麻煩。
換鎖的過程中,舅媽又開始跟鎖匠攀談起來:“聽你的口音,是我們平武上頭的吧!”
“你猜得真準,我就是平武的?!辨i匠回答。
舅舅表示:“我也聽出來了?!?/p>
舅媽說:“我們也是平武的,真巧啊,我們是老鄉呢!”
鎖匠開玩笑似地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p>
這時候,舅媽又打起了她的悲情牌:“老鄉啊,不瞞你說,前兩月我們家的房子燒完了,錢也沒了,啥也沒了,你看看,能不能給我們少一點,三百五好貴啊,少一百,好不好?”
鎖匠恐怕也是第一次遇見我舅媽這樣的人,楞了一下,才說:“不行,少一百我倒真變成二百五啦!”
“我們真的很造孽,哎呀,咋那么倒霉……”
舅媽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
最后,鎖匠仿佛也堅持不住了,說:“別說了,我今天就賣個人情,你給三百二得了?!?/p>
換好鎖,給錢的時候,舅媽荷包里摸了半天,才把身上的錢摸出來。
辦完這些,外婆、舅媽、舅舅準備回老家了。
臨別之際,外婆跟舅媽說:“你把他們墊的醫藥費給他們?!?/p>
舅母有些不情愿地問我媳婦:“錢是好多呢,我微信轉給你!”
媳婦說:“隨便好久給嘛,不急?!?/p>
我想,舅媽應該是知道多少的。不然她不會說一句:“快點說快點說,你不說,我只給你轉兩千哈!”
后來,媳婦告訴我,不算零頭,至少兩千三……
前兩天,我回了趟老家,去了二娘家里。我們又說起財迷舅媽。
二姑父說:“你不知道,這次火災信用社還買米買油去慰問你舅媽她們了的。”
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只是覺得新鮮,慰問,一般都是政府出面。我說:“信用社都跑去慰問,說明關系不錯嘛!”
二姑父說:“你舅媽是信用社的存款大戶,關系當然不錯?!?/p>
我并不覺得驚訝,只是感覺舅媽掌控的財富和家里的生活品質,落差太大。
二姑父話好像沒有說完,他又說了一段:“去年,信用社請鎮上的儲戶吃飯,去的都是有錢的,我估計,起碼要一百萬才有這個資格,我進去看了看,你的舅媽,就端端坐在里面?!?/p>
一個很普通的日子,母親隨姐姐姐夫帶著侄兒回姐夫平武老家那邊去了,那是個山清水秀、高山林立的地方。姐姐沒結婚以前,她和家里人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那么高、那么大的山。如果不是拜托姐姐的這門婚姻,他們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那樣的山,看得人想流淚,想喊媽。
別人回去干什么別人不說,她沒問。一個人留在別人家過夜,這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二十歲,也是大姑娘了,母親不止一次告訴她,已經有人在她面前說親,每次,她的臉不由得一陣發燙。自己還是個未成年人,不想結婚。但這些……都是問題,比考卷上的那些東西,難多了。
六月高考,五月選擇退學,七月來到城里,住進姐姐家,如今,踏入社會,學生生活便像一條冬眠的蛇,遠遠地縮回了它的洞穴,取而代之的,并非以前幻想的那么美好,煩惱就像雨后的老家樹林子里那些瘋長的蘑菇,一片連著一片,飛向自己。這些天來,她一直有這種感覺,不是很濃,也不是很淡。
別人都不在家,這可是難得的節日啊。但她心里清楚,這是姐姐的家,是姐夫的家,是侄兒的家,但不是自己的家,用自己上次回老家跟旁人說的話,這叫“寄人籬下”。
既沒錢也不想工作,城里最便宜的房子都租不起。
眼下的自己,頂多是占著白住白吃白喝的便宜,她就是這么認為的,只有這么認為,心里才會平衡,稍稍感到寬慰。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這讓她想起以前在鄉下老家的自由感覺。自己可得好好享受,她告訴自己。平時別人都在家,雖然心平氣和,但她心底實在受不了這種委屈,把臟鞋子放在洗衣機里洗怎么啦?可是姐姐要說自己懶。穿過的衣服擱在臥室里堆成山怎么啦?可是姐姐要說自己懶。每天睡到中午自然醒吃飯怎么啦?可是姐姐還是要說自己懶……煩不煩?就算懶癌晚期又怎么啦?都是一個媽生的,可是,憑什么姐姐要說自己!想來想去,她找到了原因,自己住的是姐姐家里,母親也住的是姐姐的家里,現在的家不是原來那個家,她們都是外人。更氣人的是,那天,吃飯的時候,桌上飛來了一只蒼蠅。姐姐家的房子,在二十多樓,蒼蠅怎么會飛到這么高的樓層?有的是紗窗,門平時也關得嚴嚴實實,所以看到蒼蠅的大家幾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事實就是事實。那只蒼蠅徑直飛到自己臉上,她本想一巴掌拍死,但她沒有,只是揮了揮手,把蒼蠅趕走。
姐姐忽然說:“為什么不打死?你這是懶得殺生啊。”
她后來才明白,這話里有話,懶得殺生,就是說,懶到了骨子里。
有點學問的姐夫也傷口撒鹽,跟著打趣:“這叫同病相憐?!?/p>
雖然是玩笑話,但這玩笑話卻像馬蜂蜇了她一下似的,疼得鉆心,疼得要命。在姐姐家這幾個月,這個家來的不止我一個,不是姐夫家的老老少少,就是自己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憑什么把我說來說去?有意思嗎?蒼蠅!她記住了這個仇,不久終于逮到了機會,姐姐讓她洗碗,以前在家自己從來都沒有干過這些,憑什么洗?她先是故意裝著沒聽到,后來姐姐又說了一次,她終于火山爆發,跟姐姐大吵了一架,揚眉吐氣。
今晚上沒人在家,就自己一個人,感覺真不錯啊,她打開所有的燈,把屋里弄得通天亮;她擰開水龍頭的水開到最大,當音樂伴奏,反正,又不需要自己交水電費!
誰讓他們平時那么待我?她感到一絲絲久違的快樂,因此,在客廳,這個胖女孩扭著有著厚厚脂肪的小蠻腰原地轉了七八個圈兒。平日鍛煉少,愉快得并不持久,她轉得暈頭轉向,轉得好累,于是準備去房間休息。
平日也是天天躺在床上玩手機,睡大覺,但今天晚上不一樣,姐姐,姐夫,還有他們的寶貝兒子都不在家。天冷了,窗外,城市的寒風怒號,樓下樹枝折斷的聲音,玻璃窗拍打的聲音,寒風嗚嗚咽咽的,哭哭啼啼的,像是一群受盡委屈的幽靈。不止窗外,窗戶沒關緊,屋內也被這充滿戾氣的寒風占據,越聽越讓人不舒服,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是沒關系,不礙事,她什么都不怕,發個朋友圈紀念一下倒是可以,至少,可以讓自己那些鄉下的同學瞧瞧,或者羨慕一下,這城里的風有多大!
她胡亂拍了一張窗外的照片,遺憾的是寒風沒有肋骨,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沒拍到。但是無所謂,她發了個朋友圈,用的就是那張照片,上面即興寫了一段話:“天啦,風好大,滿屋子鬼叫,小姐姐我,好怕怕!”
午后,關上電腦,停止寫作,我回臥室準備休息會兒。寫作累,也難。整兩天,我只寫下五個字,就是小說標題。天氣預報顯示,盆地大部分地區都在下雪,綿陽也在下。朋友圈,更是因為這場雪,變成了狂歡的海洋,幾乎每個人都在曬雪,這罕見的從天而降的輕盈之物,給人間帶來的不是寒冷,而是毛茸茸的喜悅和生機。
“人喜歡用鏡頭看風景而不是眼睛?!币粋€葡萄牙小說家的話閃過腦海,我望著窗外飄飄灑灑的雪,這座城市的雪,發了會兒呆。可能只是個人偏見,我覺得,鄉下,才會遇到真正的雪,雖然,我無法解釋這個真正是什么。城里呆久了,人就廢了一般,對于世事格外反應遲緩,因此忽然涌起到鄉下走走的念頭,念頭,如果光說不做,就僅僅是個念頭而已。把沖動化成行動,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我招呼來正在客廳帶孩子的媳婦說:“走,回你老家看雪,透透氣?!?/p>
“真的?”
媳婦不相信的樣子。這些不相信,是基于她對我“一直都很忙”的了解,她不相信,我會把“某些更重要的事”從容拋在身后。我告訴她:“咱們馬上出發?!?/p>
我說咱們馬上,就馬上。很快,我開車,載著媳婦、來城里幫忙帶孩子的岳母、媳婦的妹妹以及開始咿咿呀呀說話走路搖搖晃晃的兒子,上了路。媳婦老家在鹽亭鄉下,與老家平武山區不一樣,那邊兒遍地都是丘陵,除了莊稼和鄉鎮,大地皮膚上更多活躍的是一種樹,柏樹。據說是上個世紀飛機造林的產物??偠灾?,如果不是成為鹽亭女婿,我大概不會見到那么大規模的柏樹林,漫山遍野,隨處可見。這就不奇怪,媳婦老家叫柏梓,而她家具體的位置,是一個叫白鶴村的地方。
寬闊的柏油路濕漉漉的,紛紛揚揚的雪花,不時落在擋風玻璃上,眨眼就化掉了。那些快速倒退著的風景,被積雪覆蓋,在風里閃著光。我開車,感覺生命卻隨著這些相遇,慢慢飛了回去。平時在家,相處久了,話語就像一塊被擰干了水的海綿,大家只是沉默地各行其是,感覺如同植物。雪,下走了一切。在回媳婦娘家的路上,一家人打開話匣子,其樂融融。
熟絡鄉間各種家長里短的岳母自然是話題的主要制造者,連我這個寫作者,都不得不嘆為觀止的是,這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女人,對鄉間人事如此了如指掌,信手拈來。寥寥數語,一個人,一個家庭,一種人生,便在我們眼前復活了似的,栩栩如生。
風景在車窗外不斷轉換,車窗內的話題亦是頻頻轉移。因為說到前年為我們裝修房子的陳姑父,岳母很自然地說到了陳姑父的女人——被媳婦喊作常孃的女人,又很自然地說起了常孃的哥哥常二爸,一個“獨人”。獨人,即一輩子光棍的男人女人,女“獨人”很少,男“獨人”比較常見。印象中,很多事物在岳母口中都有“另一個稱呼”,感覺既古怪又老土,換個說法,就是有種古風。比如,她一直把筷子叫“箸子”,“玩”說成“踐”,踐踏的踐,玩皮球,就是“踐”皮球。就像父親去世,我很不喜歡平日聽到有人提及“寡婦”這樣的字眼,岳母說起那個“獨人”,我的意識深處有種本能的反感。
岳母說,常孃經常背著陳姑父接濟常二爸,常二爸在鄉下,常孃在成都,遠水救不了近火,常孃就給岳母以及周圍的鄰居事先囑托,常二爸沒吃了就給借點,她到時挨家挨戶還。常二爸就是在常孃的接濟下,過著勉強的日子。常二爸是正常人,身體沒問題,可能就是窮了點,一輩子沒討到媳婦,不然也不會有常二爸在世時經常去留守婦女家里幫忙的故事流傳至今。
岳母順便就說到了常孃和陳姑父的婚姻,陳姑父是遂寧人,也是因為窮,三十多歲都沒討到媳婦。后來到白鶴村幫工還是怎么的,遇見了小了整整十歲的常孃,那時候,常孃的家里人正是看中了陳姑父身上寶貴的“勞力”,便讓陳姑父入贅,當了上門女婿?,F在,上門女婿估計不如往年多啦!
往事斑斑,往年的人日子真苦!這就是我對岳母津津樂道的常二爸們的大概印象。然而,這樣一個值得同情的角色,在媳婦的記憶里,這個鄰人,卻出人意料地彌散著某種特別的溫情,她說的是:
“常二爸窮得很,經常把家里的一點兒糧弄去賣了錢,買煙?!?/p>
買煙。
這個,一下子勾起了我對煙的特殊感情,對常二爸,也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印象中其實沒有這個人,但媳婦一直說我至少見過一兩次。我想,也許是吧。似乎,這并不重要。
“常二爸,雖然窮,但每年過年都要給我們發壓歲錢,一塊,兩塊,五塊?!?/p>
媳婦陷入追憶。
岳母接過話題,說起常二爸去世的情況。有點類似于情況匯報。大致情況是這樣的:常二爸去世是我媳婦爺爺發現的,具體過程是,我媳婦的爺爺發現常二爸一兩天不出門,就去敲門喊人,常二爸家的大門緊閉——后來才發現門從里面被棍子抵得死死的。顯然,人在家里,但就是無人應。我媳婦的爺爺預感情況不妙,便破門而入,在臥室里,發現這個打了一輩子光棍的男人,早已沒了呼吸。死亡,人人都要穿過的驛站,常二爸的死也不例外,用現在世俗的眼光,倒也算是真正的解脫。但常二爸的死不尋常,常二爸的死有些蹊蹺。我媳婦的爺爺發現常二爸的時候,他渾身赤裸,什么也沒穿,就那么赤裸裸的,光光的,走了。
一個人生命最后為何把自己脫得干干凈凈?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一個老人,即使在最黑暗的屋子里,也未必會愿意將自己完全暴露出來。當然,這是我個人的想象。
我聽到這個的時候,感覺到某種象征,存在于常二爸的死亡后面。
說完這些,岳母的話開始變得含蓄起來,只說,常二爸的死成了謎團,又眾說紛紜。老年人想了未必會說,但是,有年輕人就做過某些大膽推測,推測的主要依據是,常二爸一個人關門閉戶,一個光棍,在床上又是裸體,這不能不讓人想出點什么。
話題到此戛然而止。有些唐突,有些單薄。好在,結束了,我們很快切入新的話題。在我開車回媳婦娘家的路上,常二爸這個人,這個人的死,就像車窗外的雪,隔著玻璃。
晚上,關了燈,一家三口擠在熱乎乎的床上,兒子已經睡了,那均勻的呼吸,是這雪夜里的一束光。
我很意外這個時候,媳婦竟然又跟我說起了她的常二爸。
媳婦問我:“你真的不記得你見過常二爸?”
我回答:“沒印象。”
她告訴我:“你肯定見過的,我還用你的相機給他和爺爺拍過照,在圣水寺?!?/p>
對此,我只是再次感到尷尬,對倉促的時光里那些早已和記憶散伙的人,還有事。不過,因為下午的那些“八卦”,我也算是對常二爸刷新了認識,至少,我開始知道他。這確實不是一個輕松和愉快的話題,它帶給我的,或許只是對命運的某些無奈和心酸。
我沒說什么。很多時候,我對現實深感無語。
媳婦卻接著說了起來,畢竟,睡夢還在趕來的路上,我們需要打發一些時間,她告訴我的是:“常二爸的死也許他早就知道?!?/p>
我聽得一頭霧水:“你是怎么知道的?!?/p>
媳婦說:“爺爺告訴我的。”
“他又怎么知道的?”
我問。
媳婦賣夠了關子,這才打開水龍頭似的,嘩啦啦說了起來:“我爺爺說,發現常二爸死的前一天,常二爸的舉動就有些反常,不對,也不叫反常,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有些怪。你猜怎么著,他那天一個人在家頭,用光了家里所有的面粉,蒸了好多好多的饃哦,蒸好了,就每家每戶地送,有錢人都沒這么慷慨,村里人都覺得奇怪,常二爸自己都需要救濟,別人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給送饃,直到第二天發現他死在家頭!”
媳婦說完,我心頭猛然一震,不知為什么。就像不知為什么媳婦要跟我說起這個。所以,我也不知為什么,我的注意力會集中到常二爸蒸饃送人這件事上來的。毫無疑問,我相信媳婦的話,相信常二爸生命最后,或出于感恩,或出于善,或出于絕望,的確做了些我們幾乎難以理解,但似乎,又可以理解的事。
常二爸,這個“獨人”,在生命最后留下了一個謎團,他想告訴人們什么呢?也許沒有吧。沒有。生命只是在誕生和消逝中循環往復。每個人都在忙碌,無暇顧及,顧及這些由死亡和命運編織出來的蕓蕓眾生,就像窗外,紛紛揚揚的雪,只是紛紛揚揚地下著,默默無聞地來到世上,來到我們中間,逗留那么一陣子,最后轉身走掉。
雪想告訴我們什么?
坐在深圳到四川綿陽的火車上,王牧民的心沸騰不已,仿佛一鍋煮熟了的餃子。他知道,這一次,或者說,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出遠門四處打工了,六十歲,老了,累了,也該回老家鄉下過幾天好日子,享幾天清福了。有那么一陣子,他望著黑漆漆的窗外,感到自己正在松開些什么。掐指一算,自己整整在外打了三十年工,這些年,真是什么都干過了,當然,都是些苦力活、下賤活,可以說,掙的每一分錢,都沾著汗水和心里的苦水。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那些累得像狗一樣的日子,已經遠遠的,過去了。歲月帶走了很多東西,但也留下了一些,比如存折上三十多萬存款,比如額頭上的皺紋。遺憾不是說沒有,王牧民的遺憾,就是這輩子沒有討個老婆,生幾個娃,不過也沒什么,他覺得以自己現在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個寡婦湊合湊合剩下的時光。他就是這么想的。當然,他最大的心愿,還不是這個,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在老屋基上蓋一棟漂漂亮亮的樓房。在村子里,人的臉是人的臉,但房子,是一個家的臉。
除夕夜傍晚,王牧民的身子才嵌入村口,風冷嗖嗖地吹著面頰,算是歡迎他回家。每年春節都要回到這里,村里每年都有變化,哪家蓋了大樓房,村里修了柏油路,王牧民心頭便不由得高興;高興的時候呢,又有些堵,畢竟,這些事兒跟自己沒多少關系,就好像僅僅是它們的某個邊緣。
擱下行囊,王牧民便轉身去了鄰居李國駿家。李國駿是村里的養豬大戶,養了幾十頭豬。沒有打空手,他帶了幾盒從深圳那邊買回來的香煙,一種新出的細支黃鶴樓。李國駿一家鬧鬧熱熱,正圍坐在飯桌上吃餃子。見王牧民來,便熱情招呼來坐,剛坐下,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便端到面前,李國駿又挑了一瓶好酒,說:“咱們就來個餃子下酒,越吃越有!”
兩人便聊著天,吃著餃子,喝起酒來。
這些年,王牧民和李國駿兩人既是鄰居,又是對手,這個對手,有點互相較勁的意思。兩人都愛面子,喝了幾杯酒,兩人各自嘚瑟起來,其實,這嘚瑟里面又隱含著彼此的羨慕。一輩子都樹一樣扎在村里的李國駿暗暗羨慕王牧民出門打工,王牧民呢,則暗暗羨慕李國駿不用出遠門在家養豬也能致富。
王牧民說:“打了幾十年工,總算攢了三十來萬!”
李國駿說得比較含蓄:“今年養了幾十條豬,也就賺了七八萬?!?/p>
他很希望王牧民注意的是,自己說的只是今年。
王牧民說:“明年,我再也不出門打工,修個房子,養老!”
李國駿家的房子還是原來的老房子,只有豬圈是新的,對于明年的打算,他表示:“明年我準備擴大規模,養它個幾百頭!”
這時候,媳婦在一邊插話:“就不怕把人累死!”
轉眼,春節過去,王牧民開始為修房子的事忙碌起來?;硕嗳f,用了不到兩個月時間,王牧民老家的屋基上便顯出一座漂漂亮亮的樓房。王牧民的心愿實現了。
夏天,我下鄉扶貧,在李國駿那兒偶然聽到王牧民的事。
李國駿告訴我,修好樓房住進新屋沒多久,王牧民就死了,癌癥,說死就死了,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村里的鄉親父老,包括王牧民自己,估計都不曾料想,在外風風雨雨幾十年都平平安安,回老家不到三個月就一命嗚呼。老天爺實在是有些殘忍。
李國駿說完,一旁的李國駿媳婦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問李國駿:“除夕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王牧民面前夸海口要養幾百頭豬嗎?”
李國駿有些尷尬,趕忙說:“不養了不養了,不愁吃不愁穿,拼命掙那么多錢,有球用?!”
李國駿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知道他其實說了王牧民,說了他自己,也說了我們每個人。
幾年前,我頭一次到女友老家。女友老家在綿陽鹽亭鄉下一個叫白鶴村的地方,名字聽上去就有點世外桃花源的感覺。未來的岳母大人在電話里言之鑿鑿地告訴女友,毛主席說,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
后來,我才發現,那句話不是毛主席說的,而是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那會兒,我們已經談了四年朋友,但都沒有結婚的意思,我們在城邊兒租了個一室一廳的房子,住在一起,平時的生活,跟結婚的效果,差不多。女友媽媽的話,或者說,莎士比亞的話,真起了作用,她很嚴肅地跟我說,你必須跟我回去一趟,不然散伙。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刻不容緩。我那時候挨邊三十,無論結不結婚,都屬于“大器晚成”的老男孩了,為了抓住身邊這根“救命稻草”,我只好順水推舟,趕忙答應下來。或許正如我們之間有過的探討那樣,所有的愛情撐到最后都是柴米油鹽,何必浪費時間?身邊有好些人對象一換再換,修成正果與否是另外一回事,關鍵是,每換一次頻道,似乎意味著,你都要重新開始,仿佛是,把所有走過的路都重走一遍,麻煩。于是,我乖乖跟著女友到鄉下登門去了。
我們買了上門的煙酒、水果和營養品,花了好幾千塊,車都塞滿了。買來的禮品并不全是用來討好岳父岳母的,還有她們家的一些親戚和鄰居。那幾乎是我們大半年的生活費。打腫臉充胖子,他媽媽的奢侈。女友告訴我,這是她們那兒的規矩,準確點說,是未來女婿登門必須履行的程序之一,人之常情,你總不能大眼瞪小眼吧!我想也是。
路上,我一直都處于一種莫名的惶恐狀態,主要是,心里沒底,不知道會遇到什么情況,感覺又好像有股神秘的力量,把自己死死地拴在了一棵樹上。
一路奔馳,我們駛過夜的邊緣,進入它的柵欄。女友老家屬丘陵地帶,漫山遍野的柏樹,據說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飛機造林的結果。我沒想到在丘陵地帶還能看見這么多樹,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成群結隊地挨在一起,浩浩蕩蕩地挨在一起。我更沒想到的是,快到家的時候,借著明晃晃的車燈,一只足有好幾斤重的蹦蹦跳跳的野兔忽然從我們車前急急忙忙穿了過去,沒入林中,我和女友都看見了,因為我們都不由得“啊呀”了一聲。
然后,我就傻眼了,真沒想到我們今天會碰到一只野兔。上次碰到,還是我十多歲的時候,在外婆家的山上。還以為歲月把什么都沖跑了呢!沒想到,還能把我好久都沒看到過的野兔沖回來!
真是好運氣。
我興奮地跟女友說:“你們這里還有野兔呀?!”
“你的眼睛沒吃油啊,剛剛沒看見?我們這兒野兔子多的是,以前呀,我爸每年冬天都要用獵槍打好多只,都吃膩啦!”
女友語氣驕傲地回答。
我嘿嘿一笑。
“怎么啦,嫌我家遠啦?再遠,也沒有你們平武遠!”
我老家平武地處偏遠,到處都是高山。我搖搖頭,說,沒有。好幾年的經驗告訴我,有些事情,最好別跟她爭輸贏。
車走到鎮上,拐上一條岔路,又繼續開了好幾公里。終于到了。天已經徹底黑了,黑咕隆咚的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我感嘆,還不如明天到呢,啥都看不見!
女友卻說:“你明天那個時候出發試試,還不是一回事。”
還不是一回事。女友就是這么說的,她總是這樣,一句話,就把我抵得死死的。我認真想了想,還真是一回事。
我們到的有點晚,女友一大家人也等了很久。跟女友的父親打過招呼,便由他領著我,像牽著一只羊,把所有的親戚都叫了一遍。整個過程很有些儀式感,有種古時候的傳統和鄉野氣息,比我老家更盛,這種判斷,后來也逐步得到應證。比如說,女友老家的人,把筷子不叫筷子,而稱作“箸子”。
看得出來,這一大家人都對我印象不錯,跟我說話的樣子,客客氣氣的,就像我跟他們一樣。來之前的那些惶惑轉眼就彌散在空氣中。煙搭橋,酒鋪路,父親雖然已經不在了,但這句他傳授給我的處事準則,被我運用得爐火純青,發揮得淋漓盡致。我不時跟大伙散煙,一片吞云吐霧中,我順利地給這次登門交了個完美答卷。
晚上,快要休息的時候,我高高興興地跟女友說:“這輩子,咱們就算是拴到一棵樹上啦!”
女友卻以一種做出了某種巨大犧牲似的悲壯以及慘巴巴地語氣問我:“走到這一步,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以后你會不會聽我的?”
我說,這是必須的。雖然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該打點的基本都打點了。因為天晚,唯一沒有打點的,就是女友的外公外婆。重量級人物,我不免有些忐忑。忐忑的我才發現,有些人活著,純粹就是為了能讓別人看順眼。第二天大清早,我便提著禮品跟著女友并肩朝她外婆家走去。
女友的外婆年紀很大了,八十多歲吧,滿頭白雪,胖乎乎的,據說前段時間高血壓暈倒在地,病是好了,卻只能躺在床上。在女友外婆家,我才知道,女友的外婆是個很能干的女人,勤勞奮斗了一輩子,現在,不行了。女友的舅舅舅媽都跑到外省打工去了,兩個女兒在城里讀書,家里,就只剩下兩個老人,一個外婆,一個外公。
我們只看到外婆。在外婆病榻前,我跟女友一樣,張口閉口地叫著“外婆”,把老人聽得紅光滿面。遺憾的是,沒有見到女友的外公。
女友問:“外婆,外公到哪去啦?”
“那個老不死的,在外面的核桃樹上了,早上就爬上去啦,難道你們沒看見?”
我一下子沒聽懂。
“你們吵架啦?”
“吵了。他要五塊錢想上街打長牌,我不給,就吵起來了。這個敗家子,每次生氣都爬到核桃樹上,不下來,我今天倒要看看,他要瘋多久!”
外婆絮絮叨叨地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他這輩子算是把我折騰慘啦!”
夏蟲不可語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知為什么,我想到這個。
“到底什么情況?”
我決定靜觀其變。
女友說:“走,我們去看看!”
出了門,我們很快發現,墻根邊那棵核桃樹上,果然坐著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背對著我們。兩條腿,悠閑地在空氣中晃來晃去。
女友跟我說:“外公不成器,那么老了還喜歡打長牌,打了一輩子,沒有贏過一次,現在更不行啦,捏一把牌都被幾個牌友看完了,你說,他能贏嗎?”
我的腦海立刻浮現出一個老頑童的形象,心想這人有點意思!
為了把外公從樹上叫下來,我和女友徑直向核桃樹走過去。
“外公,外公,外公!”
女友叫了好幾遍,核桃樹上的老人左看右看,才把樹下的我們粘上他的老眼。我也看清了樹上的他,估計八十左右了吧,嘴里仿佛正抱怨著什么,看見我們,嘴巴這才微微閉上。
“你爬那么高干啥?趕緊下來?”
女友命令似地說道,看得出來,她不喜歡她的外公。
“你是哪個?歡兒啊,孫女哎,你回來了啊!”樹上的老人聲音沉沉地說,然后,又氣呼呼地表示:“我不下來,我要等那個死老太婆出來,我就死給她看!是五塊錢重要,還是我重要!”
“你那么愛打長牌,贏過沒有?!”
女友的問話,讓我“噗嗤”笑了起來。
“你旁邊是哪個在笑呢?”
“你人都看不清,還打狗屁的牌,他是我男朋友!”
女友聲音依然大大的,充滿了不屑和嘲諷。
“哦,他是干啥的?”
樹上的人問。
“平武單位頭的!”
女友剛說完,我們的眼前就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一幕。我才發現,女友外公是用了一根棕繩把自己拴在樹上的,應該是擔心自己不小心掉下來。他花了差不多五秒鐘時間解開繩子,然后,以敏捷得再也不能敏捷的速度,繞過核桃樹上的幾根枝丫,轉眼就猴似的從樹上滑了下來,走到我們面前。我因此把人看得更清了,果然是我不喜歡的樣子。他這副樣子,讓我想起的是余華在小說《活著》里面寫到的那個人——“福貴”,確定點說,是年輕時候的福貴,區別在于,面對這個已經蒼老了的身體,你依然能夠洞悉到他靈魂里那些叫人討厭的東西,厚臉皮,欲望,不知輕重……看得出來,這是個相當自我和自私的人。
“孩子,你是單位頭的,好呀!你綿陽有關系嗎,我想請你幫個忙?”
老人一邊把拴自己的那根繩子盤好,一邊把臉湊到我面前,問我。關系,這個詞,聽起來怪怪的。
我納悶不已,問他:“要我幫你什么忙?”
老人接過我遞給的煙,粗聲粗氣地說了起來:“我要找政府拿我的補助嘛,當年,我是長鋼廠的職工嘛,長鋼廠,你曉得嘛,你應該曉得。后來,廠子不要我們了,說以后給我們發補助,喊我們先回去嘛。幾十年啦,我一分錢都沒拿到,我這輩子就咽不下這口氣嘛!我拿到那些錢嘛,想打牌打到啥時候嘛,你說是不是嘛,今天牌是打不成啦,那個死老太婆不給錢,我真想把她一拳打到山那邊去……你要是有關系的話,就幫下我嘛!”
我聽著,束手無策。
這時候,女友把我拽到一邊,悄悄跟我說:“你別理他,我們都不喜歡理他的,他幾十年前在長鋼廠上班,后來弄下崗了,一直想不開,隔三差五就自己往鎮上、縣上、市上、還有省上跑,無頭蒼蠅一樣到處討錢,車費都不曉得花了多少。你想想,現在哪有人管這點破事……他回農村以后沒有務過一天正業,不是想著去上訪找政府幫忙討錢,就是想著去鎮上茶樓打長牌……咱爸是村上的干部,有一次他和一幫老人到市政府門口靜坐,后來被派車送了回來。事情鬧得很糟,他一分錢沒討到,但市里面處理了鄉鎮上的所有干部,我爸還有鄉鎮上的干部都被扣掉了一大筆工資……”
我說:“你爸是他女婿嘛,這個有點……”
她說:“就是氣人呢,關鍵是他不顧家,我們都很討厭他!總而言之,他這輩子,做夢都想要回自己那筆補助,感覺自己跟個大款一樣,真是一棵樹上拴得死死的啦!不可理喻,無可救藥!”
我跟女友在一邊說著話,這個被我們喚作“外公”的人,這個活寶,居然冷不丁走到我身后,抓住我的胳膊,像抓住救星似的,聲情并茂地跟我許諾:“你要是幫我把事情搞定了,我給你拿感謝費,得行不嘛!”
我嚇了一跳,告訴他:“我不要你的感謝費,也不認識什么市上的人。”
見我果斷拒絕,這個已經蒼老的下崗工人,只干干地“哦”了一聲,沒再說啥,他滿臉失望地立在原地,無處可去的樣子。
按照預先的計劃——也是為了孝敬老人,我給女友外婆和外公分別拿了四百塊錢。剛拿到錢,女友的外公就歡歡喜喜地準備著出門,看樣子是要到鎮上會牌友去了。我們不好說什么,倒是聽見女友外婆在床前幽幽地嘆息:
“這輩子眼瞎,遇到這么個人,我的命真苦喲!”
從樹上下來的那個男人,已經精精神神地走到了門外。
女友于是在背后喊了幾句:“那些錢,你最好別拿去打牌,別人把你牌看完啦,拿去輸了還不如買點好吃的!”
這時候,女友的外公,這個老男孩,笑瞇瞇地轉過身來,告訴我們:“曉得曉得,我每天都是這樣過的,有錢的時候在鎮上打會兒牌,沒錢的時候我也可以坐在那里看別人打!”
差不多十點鐘,我和女友才離開她的外婆家。又在她家吃了午飯,然后開始動身返城。回去當然是走來的路,我們來的時候要經過鎮上,所以,回去的時候還是要經過鎮上。鄉村路很窄,我們開得很慢??斓芥偵系臅r候,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到前面有個老人,一步一步地,朝鎮上走著??茨莻€背影,我一下子就判斷出是她外公。兩三個小時啦,他才走到這里,我明白,路其實不遠,只是他太老了。
女友開車,她摁了幾下喇叭,老人便慢悠悠走到路邊,也不回頭。我以為女友會停下來把這個老男孩拉到鎮上,但是她似乎并不準備停車,反而狠踩一腳油門,一下子從那個上午把自己拴在核桃樹上的老人旁邊,一溜煙地沖了過去。
我看著窗外的風景,不知說什么,沉默了很長時間,女友才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把病懨懨的外婆一個人丟在家里,只管自己,誰想管他!”
我知道她是在說那個把自己拴在一棵樹上的老頭。
有朋自遠方來。下午給學生上完最后一節課,我便飛快跑到鎮上車站恭候我一個寫詩的兄弟,叫阿諾,武漢人,這幾年在福建莆田搞作文培訓班,據說很賺錢。幾年前,《XX詩歌》在武漢搞了個詩歌夏令營活動,我們由此相識,漸漸熟悉,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兄弟。那次詩會,年齡最大的我跟一幫年輕的詩妹詩弟坐在一起吃飯喝酒,相處甚歡。不過,中間有個插曲,一位青年詩人估計是酒喝多了,詩人身上常見的那種自以為是的尾巴便漸漸翹上了桌,一直當著大伙兒自吹自己參加過哪些牛逼的詩會。我見其他人都聽得渾身掉雞皮疙瘩了,便嗖一聲站起來,用我們四川人的那種普通話嚴肅地告訴這位朋友:“說完了沒有?說完了,馬上給老子滾!”然后,這位牛逼的青年詩人,果然收起了尾巴,一聲不吭。
幾年不見,阿諾到四川成都旅行,便打電話邀約到我教書的鎮上敘敘舊,順便玩玩——南壩鎮,古時候叫江油關,這個地方,有些名堂,大詩人李白來過,當年鄧艾滅蜀從這里路過,牛心山據說是唐王朝的“龍脈”,鳳翅山埋著一位四川軍閥的老母親。
阿諾穿著一雙拖鞋走下大巴車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在酒店安排好住宿,放下行李,便準備直奔主題,找家館子喝酒。在鎮上教書兩年,我的酒量也鍛煉出來了。我們小學幾名同事喜歡打籃球,就組織了一支業余球隊,偶爾到別的學校切磋球技。實話實說,我們球打得不怎么樣,名字倒是很拉風:老男孩俱樂部。山里日子清苦,每次打完球,我們唯一的樂子,就是到酒桌上繼續深入交流如何提高球技。交流來交流去,球技還是老樣子,酒量倒是都上去了。因為阿諾來,我請老男孩俱樂部幾個兄弟作陪,晚上一起好好喝點。
南壩是〇八年地震重災區,我邊走邊強調似的告訴阿諾,是“極重災區”。
阿諾說:“知道,你小說里寫了的嘛。”
我說:“我確實寫了的,但是挖掘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p>
說的是實話,并不是謙虛,老男孩俱樂部除了我,其余幾位都是本地人,也是零八年地震的親歷者、幸存者。平日里,我也從他們那里聽了不少地震時候的事。
俱樂部的老蘇和曾哥已經早早在商業街路口等候。
我跟他們介紹了阿諾,也跟阿諾介紹了他們,年輕的阿諾便一口一個哥地叫了起來。
碰面后我們一起朝著鎮上一家不錯的中餐館子走去。
曾哥四十上下,或許是見阿諾年紀小,問他:“小伙子多大了呢?”
阿諾回答,二十三。
曾哥打趣:“啊,那該叫我叔叔啦!你的年紀,跟我女兒差不多大!”
曾哥的孩子就在我們學校讀書,是個男孩兒,見了好多次,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曾哥有個“女兒”,不免有點好奇,咋沒見過?
我沒來得及問,阿諾就問:“你女兒在哪,現在是讀書還是已經工作啦?”
空氣沉默了那么一兩拍,曾哥才幽幽地說了一句,又仿佛自言自語:“〇八年地震沒了,她要是還在的話,和你差不多呢……”
我的同事,我們老男孩俱樂部的隊友,這個隱忍的父親,如此樸實的一句,讓我的心狠狠地狠狠地痛了起來,我的眼睛沒掉眼淚,但心里早已淚流滿面。雖然同事兩年,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才真正認識曾哥。
一切盡在不言中,也是為了轉移話題,我拍拍阿諾的肩膀,把晚上的“任務”跟大家交待了一遍:“今晚上,我們不醉不歸!”
為逝者,為苦難,為刻骨銘心,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