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遠倫
天生內陸體質,我更喜歡湖泊
大海有的不測
她們都有。夜色慢慢逼近
輕輕搖晃的船艙
將水面的顫抖,傳遞給了我們
于是酒杯開始顫抖
另一個微縮的水面開始顫抖
我緊握著更小的內湖
它的釉質讓我也開始顫抖
青龍湖,領著一襲十平方公里的睡衣,顫抖
一些月光微弱的白鱗片,來自神授
也在顫抖
水面是我一生的內幕部分
湖面平鋪,成為我一生的內幕部分
像哀告,像請愿
我推開這帷幔
又收攏
她們侵入黑夜的部分
含著月光的粗纖維
不斷被水洗刷,才成為松針倒影的細絲
內幕一旦掀開
就是我一生的瘀傷部分,像黑泥沉底
水光褶皺,而我是多么想撫平它們
像傷口安撫血液
像災難安撫內澇
像風波制造者,安撫漣漪制造者
像更輕的響動
安撫這寬廣的死寂
水為我們劃出了孤線,但足夠綿延
你我都在孤舟里,被線條圍困
抬起頭,藍色的穹廬用天際線
圍困著奔突的水鳥
飛翔,也是局限,是不自由
只有死亡,能突破
可萬籟俱寂的生死線,我還沒來得及嘗試
就被一聲唳叫,從水平線上救起
船舷分兩邊,作為一個孤獨的等魚人
要將槳放在一邊
才能與枯槁的肉身平衡
此時,我等同于一片不會思想的木頭
靜態,就是吸收多余的重力
和看不見的喧囂。我將體內的沸點摁了又摁
我漸漸變輕。小舟停止晃動
整個大湖逐漸靠近虛無
這虛無即將產生,而又消逝的過程
令我著迷。于是我負心
我薄情,我放棄營造的美
向終極的虛無靠過去
上天一開口就會贊美星光,天意的首飾功能
而對天狼的嗥叫聲抑制許久
所以群星沉入湖底,無跡可尋
高處的散戶來到低處隱居。只有流星還在大氣彌漫
常常頭暈,我每每以為是湖水在微漾
錯覺讓我暗暗心驚
中年微恙,也是經年不息的水患嗎
我的病體有一片湖泊的發音
相似,重疊,一起被誤讀
被水聲輕喚
我搖搖頭,果然有水鳥闖入智慧區域
情感更隱性,反復摩挲
才察覺那連綿起伏的小山丘
長著骨刺一樣的老樹
羽毛像針灸一樣,讓我隱隱作痛
沒有悲哀,水在浮萍的暈眩中衰老
我透過舷窗看到水的暮年
無痕無跡
群鳥紛紛處于變聲期,我祝她們
進入深空不再暈眩
搭乘湖面,不再暈眩
祝其中一只,少女的暈眩
來得晚一些
實線讓我疲倦,比如水岸線
虛線讓我更加疲倦,比如一葉孤舟的航線
我跟著線條走
似乎就是走向寂靜的前線
無限延伸的大地之線,就是我們的命運
來不及完成。便會回頭
之處起義
空洞和漩渦
水的偉大,在于我找不到她的空洞
湖的面相安寧,在于她從不以漩渦示人
我就是那個在水中打開空洞的孩子
我就是那個在湖的面相上雕刻漩渦的孩子
睡在浮橋上,被水波按摩后背
我需要這恰到好處的蕩漾, 這恰到好處的摩挲
這恰到好處的迫擊,這恰到好處的穿透
多少暗處的細浪,才形成這恰到好處的
上帝之手
多久的月虧月盈,才促成一次潮汐
恰到好處的起伏
我睡在浮橋上,暗暗回應這遙遠的古老的
分解的慈悲的
若隱若現的力,像是獲得了意外的愛和善
每一滴水都逼出自己的顏色,滴狀藍拼出塊狀藍
更大的面狀藍,在合成
有一些神秘的技藝是我不知道的。除了善念
一定有另外的天意讓我的詩歌變得更好
所以我靜靜地看著這些藍被打開缺口,逐漸成為巢狀藍
像是完美無缺的語言終于獲得必要的侵略
我成為晨光破譯者的過程
像活命那樣短暫而簡單
你像光斑活在大面積的藍里,閃爍一下
復又幻滅。安詳而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