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賀佳雯 吳美璇 鄭 丹
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巡講話,我國改革開放進入了新階段。改革開放政策給社會帶來了諸多變化,其一便是衍生出農民工這個新的社會群體。今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第一代農民工平均年齡已超過50歲,即將迎來退休高潮,以不同的方式退出歷史舞臺。
南巡講話的第二年,張全收東拼西湊了200塊,輾轉來到深圳。在他老家河南上蔡縣,深圳是農民最主要的打工目的地。“到深圳打工,一年能存上千塊;在老家種地,一分錢都撈不到。”這是他們對改革開放最初的“印象”。
“種地撈不著錢”,陜西的巨曉林也深有體會。國家剛分地時,鄉親們聽說蔬果價錢高,紛紛種起了蘋果。1989年,蘋果泛濫滯銷,1毛錢一斤都賣不出去,巨曉林只能忍痛把樹砍了,進城謀生。他比較幸運,成了中鐵電氣化局的第一批合同制的農民工。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這么好的運氣,尤其是沒有技術的農民工,城市里的臟活累活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環衛工人,是李會成到廣州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沒想過換,因為沒有一技之長。”大型垃圾車密密麻麻地橫在荔灣區的環衛隊廣場上,李會成穿行在僅能通過一人的車縫間隙,整個廣場噪聲轟鳴,散發著令人難忍的氣味,他已經這樣工作了20年。
“大家一聽‘改革開放’都蜂擁到沿海城市,但現實是起步階段工廠少工人多。”張全收搖頭苦笑,那時“農民工勞動力很廉價還沒人要”。剛到深圳那會兒,他只能打零工,靠鹽水煮面疙瘩,硬挺著過日子。一米八二的張全收當時只有108斤,又瘦又黑。有時候,他一天要工作15個小時,連著兩三天都能不休息。“有人做著做著就鉆到桌子下面(睡著)了。”
還有一些農民工找不到工作,也掙不到回家的路費,就睡在馬路牙子上。遇到警察,還要查身份證和暫住證。辦一張暫住證要300塊,是他們一年的收入。
“有點文化”的農民工,則比較幸運。
從重慶來廣州打工的敏姐,在一家玩具廠上班。一天,領導來加工部問:“誰字寫得好,誰是高中生?”班長推薦了敏姐。領導問她會不會寫英文字母,她一口氣從A寫到了Z。就這樣,敏姐調到了生產管理部,負責登記出口產品的名稱和數量,比在加工部輕松了不少。
對于文化這件事,巨曉林的感受要更深。從進入中鐵電氣化局開始,他就意識到“必須要學技術”。
一天,隊長派他去材料部領線夾,到那之后他蒙了:線夾有好幾種型號,要領哪種?以前,他聽人說“鐵路的活兒有力氣就行”,但真正干下來感覺有力氣也“使不上勁兒”。要知道每種材料的專業名稱和用途,還要學會“刨根問底”,哪條鐵路能去,哪條不能去,離高壓電多遠才安全,桿子上有沒有電,這些都得弄懂才能正常作業。如此堅持鉆研了30余年,巨曉林研發革新工藝工法98種,創造效益900多萬,他主編的《接觸網施工經驗和方法》也成為鐵路一線接觸網工的教科書。“技術進步了,思想也要提高。”2006年,中鐵電氣化局時任黨支部書記王建華找他談話。經過兩年的學習與考察,2008年,巨曉林正式入黨。
也是這一年,張全收當選了全國人大代表。
為了幫助農民工解決就業問題,張全收在2002年成立了一家人力資源公司。2007年金融危機爆發,3500名農民工找不到工作,都跑來找他想辦法。張全收不僅免費提供食宿,還給每人每天發40塊工資,兩個月就花掉了800多萬。張全收被冠以“農民工司令”的稱號,就此有了政治身份,他說自己需要“人大代表”這個身份,為農民工兄弟“奔走疾呼”。
巨曉林則是從北京市人大代表當起的。2009年,北京市總工會組織演講,想從企業找一個農民工代表。當時北京市企業里“有文化能說話”的農民工很少,中鐵電氣化局便推薦了巨曉林。他演講的主題是“農民工也要學技術”。“豐臺火車站的改造是個難題,組織推舉我當代表,是想讓我多提一提改造問題。”巨曉林說。但至今,這個難題仍未解決。
留在城市是無數農民工的夢想,李會成無疑是少數享受到政策紅利的一員。
2010年,廣東省人民政府出臺了《關于開展農民工積分制入戶城鎮工作的指導意見》,引導農民工通過積分落戶城鎮。2011年1月到3月,李會成一直在“跑材料”,因為申請落戶的所有手續都要本人親自辦理,他在老家廣西蒙山和廣州之間往返了三次。當年7月31日,李會成以318分的最高分成為廣州農民工積分入戶第一人。春節前,他從廣州市石圍塘街派出所拿到了戶口本,成了一名真正的“廣州人”。入戶后,李會成的社保待遇有了大幅提高,“過去門診就醫不報銷,現在跟廣州市民一樣,全額報銷。”另一個好處是妻子也能跟著落戶,保險也從外來工養老保險變成了廣州市靈活就業人員養老保險。
同年,廣東省還實施了《關于進一步做好農民工積分制入戶和融入城鎮工作的意見》,將積分入戶政策的適用對象范圍由“在粵務工的農業戶籍勞動力”擴大至“所有在粵務工城鄉勞動者”,鼓勵技能型異地務工人員入戶城鎮。但獲得“技能型異地務工人員”認證并非易事,強哥就在為此事苦惱。雖然疏通下水道的活干了20年,但沒在一家正式的“大單位”,也不知道怎樣取得相關的技能認證。
身無一技之長,或是找不到資源,成為第一代農民工難以突破固有階層的根本原因。為了在城市尋求身份認同,他們已經奔走了幾十年。
從當選北京市人大代表,到兼任全國總工會副主席,“代表”當得越多,巨曉林看到的問題也越多。“早在10年前,國家就規定企業要給農民工交養老保險,但直到今天很多企業依然沒有落實。”
2017年,巨曉林回鄉調研,發現外出務工的40人中只有兩個人有養老保險。即便是他所在的中鐵電氣化局,農民工的保險繳納也分三種。短期農民工流動性最大,單位只交三險;長期合同工干活有保障,為了留住他們,單位大多會繳納養老保險;只有成為正式職工的農民工,單位才會繳齊五險一金。
養老保險繳納年限不足,退休生活沒有保障,成為第一代農民工“進退兩難”的主要原因。
“我這個年紀在老家不好找工作,因為社保問題,既想回重慶也不想回去。”敏姐聽說在廣州只要交夠10年社保就能領退休金,而她已經交了八年半,所以還耗在廣州。回到農村只有“新農合養老保險”,每月才發40塊。
而有些農民工卻不得不回到農村。重慶的自力巷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未來公寓”,曾經住在這里的“棒棒軍”已難覓蹤跡。“棒棒”老甘今年回老家種地養禽,每月領幾十塊的特困低保。20年前,他當“棒棒”一天就能賺200塊。雖然回了農村,很多農民工依然想把孩子送進城市,還會把成為“城里人”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李會成的同事“廖哥”已經不盼著自己拿戶口了,因為兒子在東莞打工落了戶,也是“城里人”,“沒什么愁的了”。
在就業選擇上,第二代農民工的機會要比第一代更多。老杭堅持當“棒棒”直到自力巷拆遷,就是為了給兒子兒媳還房貸。現在年輕人不想到重慶打工了,在縣城工作賺得也不少,離家還近。最近,夫妻倆貸款買了輛車,盡管兒子再三承諾自己還貸,老杭還是念叨著“這個家不能再背債”,硬是磨著兒子把車退了。這是兩代農民工消費觀的拉扯與碰撞。
2018年,是張全收當選人大代表的第十年。今年兩會,他要在“代表通道”上談一談“鄉村振興”。“農村現在有什么變化?如何看待鄉村振興?”“上通道”的前一晚,張全收思索良久。“鄉村振興需要人才,需要頂層設計和政府支持。改革開放這么多年,國家擴大內需、拉動外需,但在農村,農產品價格倒掛、農民工養老難依然存在……”每年兩會,張全收至少都會提三個提案,有關部門也都會給他回電:“您提的問題我們已經在關注,會積極想辦法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