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者》的對話之妙

□文／鐘求是

海明威住在古巴哈瓦那的時候，喜歡站在臥室的書架前寫作。他穿一雙大號拖鞋，拿著一支鉛筆在打字紙上寫寫涂涂，常常過了許久才會挪動一下身子，把重心從一只腳切換到另一只腳。因為站著寫字兒，他不可能允許自己長篇大論，每天的正常出產(chǎn)量是五六百字。偶爾也加個班，將數(shù)字翻上一倍，那是因為他第二天要去海灣釣魚，得提前把任務(wù)量做掉。

海明威年輕時可不是這樣。那會兒他寫得比較猛，可以用六個星期寫一部長篇小說，也可以在一天里完成幾個短篇小說。譬如一個馬德里的下雪天，他待在旅店房間里一連寫了三個短篇小說，其間沒忘了出門去老斗牛士咖啡館喝一會兒咖啡，晚上寫完了又喝一瓶當(dāng)?shù)禺a(chǎn)的葡萄酒。那天出產(chǎn)的三個短篇中包括《殺人者》。

在這種練筆式的創(chuàng)作日子里，海明威不會認(rèn)為那一天的作品有什么特別。后來他在盤點自己比較滿意的短篇小說時，也沒把《殺人者》列入其中。但略薩不同意海明威的自我打分，他對這個小說相當(dāng)尊敬，判定是海明威最好的短篇小說。

《殺人者》譯成漢語僅六七千字。在這篇小說中使勁扒出深刻的思想，那可能是閱讀者的善意發(fā)揮或自作多情。有評論家解讀為該小說通過事件旁觀者尼克的眼光，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美國社會的丑陋一面，表達(dá)了其受傷和醒悟的內(nèi)心。好吧，若一定要這么提煉，也不能說不對。海明威當(dāng)年窩在簡陋旅店里構(gòu)思時，心里可沒有這種明晰的想法，不過讀者樂意去挖掘重要意義什么的，估計他也不會高聲反對。

這篇小說的好，其實是對寫作冰山原則的貫徹。海明威說：“冰山運動之宏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边@句話是在1932年說的，而《殺人者》寫于好幾年之前。那會兒海明威還沒推出自己的寫作理論，但拿著筆時已經(jīng)這么干了。此小說簡字當(dāng)頭，結(jié)構(gòu)簡明、場景簡省、語言簡潔，本來需要用八十頁講述的內(nèi)容，十來頁就完成了。而十來頁的文字，暗藏余味，很容易勾引閱讀者看上八遍。

不過我看這個小說時，為之叫好的是對話。事實上，它整個故事的發(fā)展，主要就是靠對話推動的。小說一開頭，兩個人走進(jìn)餐館坐下，店主喬治問他們：“你們吃什么？”“我不知道，”其中一個說，“你想吃什么，艾爾？”“我不知道，”艾爾說，“我不知道想吃什么。”不動聲色的搭話一下子建立了奇怪。此后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氣氛漸漸變得緊張，而緊張之中，對話仍然是不動聲色的?！澳阏f呀，聰明小子?！丙溈怂拐f，“你看要發(fā)生什么事了？”喬治一句話也不說?！拔襾砀嬖V你，”麥克斯說，“我們要殺一個瑞典佬?！丙溈怂拐f出殺人的事就像點一個菜一樣淡定，之后他又說：“說說別的吧?？催^電影嗎？”“偶爾看看?！薄澳銘?yīng)該多看看電影。像你這樣的聰明小子，看看電影有好處?！笨措娪笆裁吹膶儆陂e話——這時的一兩句閑話，把危險沖淡了。

對話中還時常出現(xiàn)復(fù)述的搭腔，這種復(fù)述的搭腔制造出了幽默的效果。兩位殺人者坐下點餐后，首先對店主喬治和店員尼克進(jìn)行打探：

“你這小子挺聰明，是不？”

“當(dāng)然?！眴讨握f。

“嗨，你不聰明?！绷硗饽莻€小個子說，“他聰明嗎，艾爾？”

“他笨。”艾爾說，他轉(zhuǎn)向尼克，“你叫什么名字？”

“亞當(dāng)斯。”

“又是個聰明小子，”艾爾說，“他不是個聰明小子嗎，麥克斯？”

“這鎮(zhèn)上多的是聰明小子。”麥克斯說。

后來，兩個殺人者在吃東西，他們的吃相讓喬治笑了起來。于是殺人者不高興了：

“你不用笑，”麥克斯說，“你根本不用笑，明白吧？”

“沒關(guān)系。”喬治說。

“他以為沒關(guān)系。”麥克斯對艾爾說，“他以為沒關(guān)系。這話講得多妙?！?/p>

“唔，他是個思想家。”艾爾說。

在等待獵殺目標(biāo)出現(xiàn)時，殺人者控制著店主喬治。喬治已猜出怎么回事，但不吱聲。殺人者麥克斯沒話找話：

“唔，聰明小子，”麥克斯說，眼睛盯著鏡子?！澳愀蓡岵徽f話？”

“你們這是干什么？”

“嗨，艾爾，”麥克斯叫道，“聰明小子想知道這是干什么。”

“你干嗎不告訴他？”艾爾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來。

“你想這是干什么？”

“我不知道?！?/p>

“你怎么想？”

麥克斯一邊說話，眼睛一直盯著鏡子。

“我不愿意說。”

“嗨，艾爾，聰明小子說他不愿意說他以為這是干什么?！?/p>

緊張中的不動聲色和復(fù)述搭腔時的冷幽默，是海明威放在這篇小說對話里的妙處。因為這種妙處，《殺人者》有理由獲得閱讀者的稱贊。許多年前，這種妙處也讓我靜心品咂，并有了開竅后的竊喜。我的意思是說，從那會兒起，《殺人者》在以后的時間里幫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