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單者曹頫

李鑫

《紅樓夢》，中國的四大名著，說起它，人們不僅會想到其中的主角寶黛釵，還會說到它的作者曹雪芹，說起曹雪芹的家事——無非是顯赫的江寧織造如何一步步走向衰落，最終墮入歷史的塵埃。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边@是世家大族或傳統(tǒng)王朝的真實寫照，用在曹雪芹家族上面，似乎也不為過，或者說更為貼切。曹家起于戎馬，曹雪芹祖輩發(fā)跡于東北，此后“隨龍入關(guān)”。但是曹家從包衣奴才，逐步做到江寧織造，沒有一點點特殊的因緣怕是不行的，而這個因緣就是曹雪芹的曾祖母孫氏。

康熙的生母佟佳氏過世較早，曹孫氏就做了康熙的保姆，而曹孫氏這個保姆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奶媽，她是康熙的養(yǎng)教保姆，其職責是教授皇子禮數(shù)、言詞、行止、讀書、做人的道理等。在康熙出生之后，時值北方天花大流行，而曹孫氏受命帶著康熙于宮外“避痘”。雖然是“避痘”，但是兩歲的康熙依然患了天花，后來在曹孫氏的照料下，康熙得以痊愈，也正是因為這次“出痘”，使得康熙成為繼承順治皇位的有力候選人。在其即位之后，孝莊太后和康熙均對曹璽、曹孫氏心存感激之心?？滴醵?，孝莊太后用皇帝名義，命曹璽就任江寧織造。幾年后，十三歲的曹寅（比康熙小四歲）又成為康熙帝的伴讀，后又擔任御前侍衛(wèi)。康熙三十一年，曹寅擔任江寧織造，從此，曹寅和他的兒子曹颙、嗣子曹頫連任江寧織造近四十年。若連同曹璽任職的時間算上，曹家掌控江寧織造職務達六十年之久（在曹璽死后的幾年當中，江寧織造一職并非由曹家掌握）。此后，在康熙六次南巡中，有五次以江寧織造署為行宮，曹寅在任內(nèi)趕上四次。而曹寅的母親曹孫氏也被康熙稱為：“吾家老人也。”——康熙其實是缺少母愛的，所以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保姆看成了母親。

史家一般認為，正是南巡的接駕令曹家耗資巨大，埋下了衰敗的種子。康熙第四次南巡前特下詔給江南三織造（江寧、蘇州、杭州），說：“爾等三處千萬不可如前伺候，若有違旨者，必從重治罪。”但是，說歸說，做歸做。為了保持皇家威儀，接待工作根本不可能收斂，況且康熙的出巡還帶有眾多的人馬，嬪妃、皇子、大臣、扈從，一切的開銷均需要銀子說話?！都t樓夢》中，僅一個賈元春省親就迫使賈家修院子、買戲子，更何況是皇帝巡幸江南呢？康熙五十一年，曹寅病死，但留下了巨大的虧空。為此，康熙曾說：“曹寅、李煦（蘇州織造，曹寅是其妹夫）用銀之處甚多，朕知其中情由。”

曹寅死后，康熙任命曹寅的長子曹颙繼任江寧織造，同時也是想保全曹家并盡快補齊所欠虧空?？商爝`人愿的是，曹颙的身體不好，任職僅三年即去世。更糟的是，曹颙年輕無子，余下曹寅、曹颙兩代孀婦，無人奉養(yǎng)。為此，康熙親自主持為曹寅立嗣，命內(nèi)務府總管傳諭李煦，“務必在曹荃（曹寅之弟）之諸子中，找到能奉養(yǎng)曹颙之母如同生母之人才好”。最后，曹荃第四子、當時尚未滿二十的曹頫被選中為嗣，并隨即奉命繼任江寧織造。而這，也將是曹家最后一任江寧織造。

等到雍正即位，曹家與皇帝的關(guān)系遠非康熙朝時期，而江寧織造的主人也遠不是年富力強的曹寅了。雍正四年，由于蘇州、江寧負責操辦的緞匹衣料質(zhì)量“粗糙輕薄”，曹頫等被責以另行織造并罰俸一年。未到一年，雍正所穿的石青緞褂面落色，查下來又是江寧生產(chǎn)的，結(jié)果曹頫又被罰俸一年。雍正五年五月，雍正命蘇州織造高斌（雍正元年正月，原蘇州織造李煦因巨額虧空而被抄家、押訊）不必回京，其督運的緞匹由曹頫送來。結(jié)果，曹頫運送緞匹經(jīng)長清縣等處時，在規(guī)定供應外多要人夫、程儀、騾價等項銀兩，騷擾地方。而曹頫的這一行為，先是被人參劾，接著也為雍正收拾曹家提供了借口。當年十二月，兩江總督范時繹奉命查封曹頫家產(chǎn)，至此，江寧織造曹家完全敗落。

當然，曹家的被查抄，也僅僅是雍正時期的一個個案。雍正繼位后為了剎住康熙末年部門虧空、國庫空虛的狀況，采取的手段之一就是抄家。在這場運動之下，為了補還所欠虧空大小官員是想盡辦法，甚至有皇親國戚典賣家什者（如康熙的十二皇子履郡王允祹）。另外，雍正還出了一招，即從中央選派欽差大臣下去清查時，同時又抽調(diào)一大批候補官員隨行。一來，中央官員與地方官員瓜葛較少；二來，若被查者有經(jīng)濟爛賬、不法之事，立即就地免職，然后從隨行欽差的候補官員中選一個馬上接任。至此，清查虧空不再是康熙末年的和稀泥，而是變得刺刀見紅——你死我活了。

然而，曹家的被抄卻是個例外，據(jù)蕭奭《永憲錄》所載，曹家被查封后，“封其家貲，止銀數(shù)兩，錢數(shù)千，質(zhì)票值千金而已。上聞之惻然”。也就是說，曹家的錢真的不多，雍正都感到意外。實際上，看似光鮮亮麗的曹家，其生活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百Z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也只是坊間的傳言而已，并非真實如此。然而，人們寧愿相信富有的江寧織造，是官中的肥缺。

但是，對這一家族敗落進行買單的竟然是身不由己的曹頫。曹頫實際上是曹荃的兒子，過繼給曹寅也是皇恩浩蕩，并非自己一廂情愿之事，更不是自己爭取來的，而當時的曹家雖然家業(yè)猶在，但其開銷用度也絕不是一個少不經(jīng)事的年輕人可以左右的。況且，當時的曹家子孫已經(jīng)沒有了康熙的照顧，面對的是一個以抄家著稱的皇帝。不光如此，曹頫在雍正繼位之后，還要面對險惡的官場。據(jù)雍正五年正月兩淮鹽政噶爾泰密折稱，“訪得曹頫年少無才”，“織造事務俱交與管家丁漢臣料理。奴才在京見過（丁漢臣）數(shù)次，人亦平常”。對此，雍正朱批：（曹頫）原不是一個東西，（丁漢臣）豈止平常？看此朱批，可以想見曹家之命運了。

歷史沒有如果。如果沒有接駕，如果曹寅不會過世太早，那么面對曹氏家族的敗落，他必然會發(fā)出“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的感嘆。但是，曹頫則不會了。其背負著家族敗落的罪名，但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當“奴才也有奴才”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曹家必然面對龐大的開銷，且不說有無接駕之事。如此積重難返，上頭有人還好說，如果換了領導，自然是“出來混，遲早要換的”。曹家積重難返的買單者是曹頫，但吃大餐的卻是曹璽、曹寅、曹颙等老一輩曹家人。當接駕的風光不在之時，曹家的繼任者就必須收拾爛攤子，換了誰都一樣，而買單者曹頫雖然不情愿且無奈，但他沒有辦法。

實際上，在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中，諸如此類的“買單”現(xiàn)象比比皆是，王朝的衰敗亦是如此。例如，漢獻帝為漢靈帝買單，唐昭宗為唐僖宗買單，崇禎為天啟買單，載灃為那拉氏買單，這些買單說白了無不是收拾前任的爛攤子。所以，當前輩把家底交予后輩的時候，基本上也把家業(yè)折騰得差不多了，金玉其外只是表象，而敗絮其中的才是真正的基業(yè)。若此，當人們笑談、感慨敗家子的時候，也應該知道他們無非是一群“買單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