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淑貞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采采芣苢,薄言采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些跟春天有關的美麗詩句都出自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
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陽貨》)不過,自古以來,對于學《詩經》,多強調其在“興觀群怨、事君事父”等社會教化與倫理方面的功用,而把“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一帶而過。
其實,學者們早就做過研究,《詩經》305篇,其中提到的動植物多達250余種,因此稱其為“博物詩集”亦不為過。最近春色撩人,且讓我們一起來感受一下《詩經》里的“詩意自然”吧!
我對《詩經》里明確涉及季節特征的詩大致做了梳理與統計,發現和春天有關的詩最多,夏天次之,秋冬又次之。
春回大地,一切都醒來了,萬物都忙碌起來。聽,在那黃河的沙洲濕地里,什么鳥兒在鳴叫求偶?看,淑女們在水邊忙著采什么呢?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周南·關雎》)
詩三百,開篇第一首《關雎》,大家都耳熟能詳。這首詩提到了一種鳥和一種植物。其中,雎鳩到底是種什么鳥,自古以來爭論不休。我贊同一些學者的意見,認為雎鳩最大可能是白胸苦惡鳥或東方大葦鶯。這兩種鳥在濕地環境里比較常見,春季乃至初夏求偶時,雄鳥會發出響亮的類似于“關關”的叫聲。
至于荇菜是指什么植物,則歷來無爭議,且古今同名。荇菜無論在中國的南方還是北方,都很常見,它是一種生長在池塘或流動緩慢的水中的龍膽科植物。古代的女子喜采其嫩葉、嫩莖作為佳肴。春末,荇菜的金色小花挺立于水面上,成片盛開,非常好看。
說起春天采野菜,《詩經》里描述的場景還有不少,聊舉數例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周南·卷耳》)
這是一位妻子邊采卷耳,邊思念在遠方的丈夫,以至于半天都采不滿一筐。這里的卷耳,就是常見的蒼耳,古人采其嫩葉幼苗作為菜蔬食用,但味道不佳。王夫之《詩經稗疏》:“卷耳……清明前采之,舂以和米粉作餈?!?/p>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周南·芣苢》)
芣苢(音同“浮以”),即車前草,是一種分布極為廣泛的常見野草,既是野菜,也是藥用植物。每年春天,車前草如匙狀的嫩葉貼地而生,人們采其葉為食。同時,古人還相信,食用車前草有助于女人懷孕,因此臺灣學者潘富俊說“婦女采集車前草是一種由來已久的習俗”。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召南·草蟲》)
此也是懷人之詩。采蕨,就是采春天時蕨的未展開的如握緊之拳頭狀的嫩葉。自古至今,嫩蕨都是一種廣受歡迎的野菜。
除了野菜,《詩經》里涉及春天植物的詩還有不少,如: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周南·桃夭》)
這是以艷麗的桃花起興,祝賀女子出嫁后家庭和美。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邶風·凱風》)
凱風,即溫暖的南風,喻母親。棘,酸棗樹。春天來了,暖風吹拂著酸棗樹的幼苗,象征母親養育子女。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魏風·十畝之間》)
這是春天采桑女子唱的歌。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音同“偉)。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小雅·常棣》)
常棣,即今之郁李,屬于薔薇科、櫻屬,花期五月,花粉紅或白色皆有,以其相依而開,繁密如云,故詩人以常棣的花比作兄弟。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鄭風·溱洧》)
農歷三月初三上巳節,青年男女到河邊春游,彼此以“勺藥”相贈。通常認為,詩中的“勺藥”即今之花芍藥,但也有人提出,農歷三月初三,相當于公歷四月上中旬,還遠未到芍藥的花期(五到六月),男女之間似乎不大可能贈以苗葉。胡淼在其《詩經的博物學解讀》中認為,這里的“勺藥”也可能是川芎(音同“兄”),這是一種傘形科植物,全草有香氣,因此被認為是香草。
我覺得,參照上文,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因為“士與女,方秉蕑兮”之“蕑”(音同“間”),也不是現在意義上的蘭花,而是指澤蘭、佩蘭之類的有香氣的菊科植物,古人認為它們都是香草,故常用來比喻君子、美人。
大致欣賞了《詩經》中春天的花草樹木,且讓我們抬頭尋找飛鳥的影跡,徜徉在詩中,去春野“觀鳥”吧!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邶風·燕燕》)
妹妹遠嫁,哥哥送之于野,目睹燕子在空中上下翻飛、鳴唱,心情也更為復雜。詩中,燕子飛鳴的情態被描繪得非常細致,富有畫意,起到了很好的渲染情境的作用。而反復詠唱的“瞻望弗及”等句,對后世詩人影響也很大,如李白詩“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即有類似的意境。因此,清人王士禎稱贊此詩為“為萬古送別之祖”。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邶風·凱風》)
春天的鳥鳴特別好聽,這里的“黃鳥”,通常認為是黃鸝之類善于鳴唱的鳥。詩人自責說,鳥兒都唱得這么好聽,可我們子女七人卻不能以好言好語安慰母親。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邶風·雄雉》)
詩句大意是說:雄雉鼓翼飛鳴(注,春天的雄鳥在求愛與宣示領地),多么自由自在,而我所牽掛的你啊,卻在外面奔波,自討苦吃!這是女子思念在外地的丈夫之詩。
春天是鳥兒筑巢的時節,但古人早就觀察到,有的鳥兒自己不筑巢,而喜歡占用別人的巢: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召南·鵲巢》)
成語“鳩占鵲巢”就出自這里。此詩中,鵲即喜鵲,這個自古無二說,但這個不善為巢而占了鵲巢的鳩到底是什么鳥?根據我對鳥類的了解與判斷,紅隼等小型猛禽(主動侵占鵲巢)與八哥(利用被棄的鵲巢)都有可能是這里提到的“鳩”,但不可能是斑鳩或布谷鳥。
最后再講幾句有感而發的題外話。去年春天,我曾嘗試組織過幾次不一樣的自然觀察活動,即讓孩子們在野外邊學《詩經》,邊觀察詩里提到的相關動植物。事后證明,這種“沉浸式學習法”的效果不錯。在兒子參加了幾次活動后,一位年輕媽媽曾由衷地說:把古詩與博物結合起來,讓孩子跟著自然的節奏學習詩歌、認識自然,這種做法把原本覺得有點隔膜的古詩變得立體、豐滿起來,第一次覺得原來如此“高大上”的《詩經》也是這般接地氣。
是的,《詩經》原本“不隔”自然、“不隔”我們,相反,是現在的我們自己忘了一些優秀傳統,既“隔”了美麗的大自然,也“隔”了美麗的古典詩歌。是到了改變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