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稱涵義與民謠涵義探析：“五山腔”與“五三腔”

張哲豪 石煜翠

（云南藝術學院 民族藝術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彝族是中國第六大少數民族，幾千年前，彝族祖先為了生存和發展而產生了分支，經過長期的遷徙和流變，現主要分布于云南、四川、貴州三省及廣西壯族自治區西北部，總體上呈現出大分散小聚居的分布格局，形成了眾多彝族支系。其中，位于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與玉溪市交界處的石屏、建水、通海、華寧、峨山等幾個相鄰區縣的彝族主要以尼蘇支系為主。

在這片區域上，彝族尼蘇人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創造出了幾種極具特色的多聲部民歌——海菜腔、沙攸腔（山藥腔）、四腔和五山腔（五三腔），合稱為滇南彝族四大聲腔。海菜腔主要流傳于石屏縣的龍朋鎮、牛街鎮一帶，沙攸腔主要流傳于建水縣的曲江鎮一帶，四腔主要流傳于峨山縣的小街鎮一帶，五山腔主要流傳于通?？h的里山彝族鄉一帶和華寧縣的華溪鎮一帶。滇南彝族四大聲腔是尼蘇青年男女在“吃火草煙”的婚戀社交活動中，當歡樂情緒達到高潮時所演唱的一種民歌，常常以男女對唱、一領眾和的方式來演唱，用以傳遞情感，互表愛意。關于滇南彝族四大聲腔，當地有這樣一句民謠：“山藥拌海菜，四腔擺著賣，五山腔裝口袋，不怕哥哥排隊來”。其中，五山腔以其高亢嘹亮、響遏行云的特點而獨樹一幟。

五山腔，又名五三腔。對于這兩個名稱的來由，社會各界眾說紛紜。明晰這項優秀民族民間音樂的名稱涵義，對于探究其歷史起源與發展有著較為重要的意義。另外，對民謠中“五山腔裝口袋”的涵義進行解讀，也有助于對五山腔這項優秀民族民間音樂的特點有更為清晰的了解和認識。本文在查閱資料和實地調研的基礎上，對“五山腔”和“五三腔”這兩個名稱的涵義以及民謠中“五山腔裝口袋”的涵義進行探尋和分析，嘗試給出正確解讀。

一、兩個名稱的根源地不同

通過資料查閱得知，通?？h文化館曾以“彝族山歌‘五山腔’”為名，以大黑沖村為傳承基地，成功申報了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而后，華寧縣在2013年則以“華寧五三腔”為名，以華溪鎮為傳承基地，成功申報了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筆者曾赴通海縣里山彝族鄉對五山腔進行實地調研，據里山彝族鄉大黑沖村村委會李副主任介紹，五山腔發源于大黑沖村，該地區與華寧縣距離很近，當地民眾與華寧縣的華溪鎮等地區的交流、往來較多，因而五山腔也傳唱至華溪鎮一帶并流行開來。雖叫法不同，但二者的唱法、唱腔、樂段結構、演唱內容等均相同，實為同一種音樂。因此可以合理推測，“五山腔”名稱的出現應當先于“五三腔”，“五山腔”是通?？h里山彝族鄉大黑沖村一帶對這項民間音樂的稱謂，在其傳至華寧縣華溪鎮一帶后，被叫作“五三腔”。因此，“五山腔”和“五三腔”分別為通海縣里山彝族鄉地區和華寧縣華溪鎮地區的民眾對同一種聲腔的不同叫法。

二、“五山腔”與“五三腔”名稱涵義

關于“五山腔”和“五三腔”兩個名稱的涵義，社會各界有過不同的解釋。汪致敏曾在其論文《彝族“五三腔”探微》中收集、總結了幾種較為流行的說法，且被后來的研究者所沿用。本文在對該幾種說法進行分析的基礎上，結合文獻查閱和實地調研所獲資料，嘗試對“五山腔”和“五三腔”的名稱涵義做出正確解讀。

（一）“五山腔”名稱涵義

首先，對于“五山腔”名稱的由來，汪致敏收集到的說法是“相傳遠古時候，曲江河南北兩岸峰巒綿延，林木參天，云遮霧障，有前五山和后五山之稱，世代生息繁衍在這里的彝族人，亦被稱為五山人。當時，男女青年的唱曲跳弦活動都在山野間進行，故將所唱曲子稱為五山腔。”[1]

顯然，這種說法認為“五山腔”是以該地地名來命名的。根據筆者的實地調查，五山腔確實是以當地的“五山”來命名的，因此這種說法有其正確之處，但關于五山所處地理位置，需要做出一點糾正。汪致敏在該篇論文中提到，五山腔發源地為建水縣曲江鎮，而事實上，經筆者網上查閱與實地調研所獲資料來看，五山腔的發源地實際為通海縣里山彝族鄉大黑沖村。曲江河發源于江川縣西南部，流經玉溪市區、峨山縣城、通海縣高大鄉、建水縣曲江鎮，在華寧縣盤溪鎮方那村注入南盤江，并不流經通?？h里山鄉，只有曲江河的一條小支流——里山大溝，從五山地區發源，經高大傣族彝族鄉，匯入曲江河。而前五山后五山也并不位于曲江河南北兩岸，而是位于曲江河北岸高大傣族彝族鄉以北的里山彝族鄉五山村和大黑沖村一帶。因此，前五山和后五山并不位于曲江鎮，也不位于曲江河南北兩岸。據筆者實地調查了解到，通?？h里山鄉有個村叫“五山村”，此名稱即是因為該村位于當地的一座山——五山附近，五山分為前五山和后五山，現在的五山村位于前五山地區，而五山腔的發源地大黑沖村位于后五山地區。在20 世紀80年代以前，大黑沖村并不是一個單獨的行政村，而是跟現在的五山村一同屬于“五山大隊”。因此，“五山腔”這個名稱的真正來源即是因為其發源地位于五山地區。

（二）“五三腔”名稱涵義

那“五三腔”這個名稱又從何而來呢？汪致敏收集的兩種說法如下。

“據彝族歌手講，五三腔的名稱來由，出自其自身的音樂結構。因從拘腔到落腔中，各用五種不同的腔口演唱，白話部分，一般用三板白話表達一層完整的意思，并將其歸納為‘唱了五種腔口，款了三板白話’，名稱亦由之而來?！盵1]

“五三腔發源地的曲江，民國時期曾單列為縣，稱為曲溪縣。其轄地共有五個區，而其中的第五區和第三區，既邊遠偏僻，又是五三腔的流行地。所以，彝族尼蘇人就把他們演唱的曲子稱為五三腔?！盵1]

其后，汪致敏又談了自己的看法，她認為“在彝族歷史文化的廣闊領域中，‘三’的運用極為廣泛”，“‘三’的數字運用，是一種民族心理素質的沉積。歸集到五三腔的‘三’字上，可以說是民族文化傳統的繼承和保存”。[1]

在調查研究之后，筆者認為這三種說法都沒有完全正確地揭示出“五三腔”名稱來由的真正原因。首先，對于第二種說法，如前所述，五三腔真正的發源地是通?？h里山彝族鄉五山地區，而非建水縣曲江鎮，民國時期里山鄉并非曲溪縣的屬地，因此這種說法并不可靠。其次，對于汪致敏自己的看法，她認為“三”對于彝族尼蘇人有著特殊的意義，因此五三腔的名稱跟這個特殊的“三”有關系。這個解釋更多基于個人分析，而且也并沒有解釋“五”又有什么含義，因此在科學性上缺乏真實依據。最后，第一種說法認為因為一首完整的五三腔會用到“拘腔”、“舍腔”、“挜腔”、“空腔”、“落腔”五種腔口，而白話部分一般用三板白話表達一層完整的意思，因此將這種腔調稱為“五三腔”。以樂段結構來為歌曲命名，確是一種常見的命名方式。因此，這種說法看起來似乎有合理之處。

在筆者對五山腔的實地調研中，通海縣文化館徐館長曾這樣解釋華寧縣的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五三腔”中“三”的含義：“按照張館長（前玉溪市文化館館長，曾在華寧文工團工作過）的說法，他們（華寧）就不以五山來命名了。按照他的說法，只唱三句，丟了一句嘛，本來吟詩作對要四句才成詩，但（五三腔）只唱三句就沒了，所以說，“三”腔，就是只有三句的意思。我們（通海縣文化館）報的是“五山腔”，是以山，五山，地名（來報的），以我們里山來報的。因為報這個（非遺項目）呢，我們如果再往上一級申報，你就要拍點視頻資料，你就要有點錢。另外還要翻譯出譜來，等等，各方面都要滿足，但當時就沒有經費，也沒有各方面的人才，所以就沒往上一級報了。后來華寧（文化館）就來商量，因為華寧當時連個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都沒有，他們就說，哎呀，反正都是屬于玉溪地區，你們的（五山腔）已經是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啦。就這樣華寧就以‘五三腔’申報了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反正也都是一個地區嘛，而且華寧也確實有人會唱五三腔，確實也有這個音樂?！币虼耍鶕祓^長的說法，五三腔的“三”指的是“唱三句”。

為證實這一說法，筆者又與華寧縣文化館電話聯系，請教五三腔的名稱涵義。華寧縣文化館工作人員解釋說，五三腔有五個唱段，每個唱段唱三句，因此得名五三腔。筆者后又在華寧縣文化館官方網站上找到一篇“華寧縣彝族五三腔調查報告”[2]，該報告寫于2013年3 月，調查人中的第一位正是前述徐館長提到的當時的玉溪市文化館張館長。在該調查報告中，也解釋了這項民族音樂得名五三腔的原因：“因樂段結構由五個腔口演唱三句唱詞（其中有一句空腔詞）而得名”。因此，結合此調查報告，應將文化館的這位工作人員所說的“五個唱段”理解為“拘腔”、“舍腔”、“挜腔”、“空腔”、“落腔”五個腔口，而不是指組成一首完整五山腔的“拘腔（首腔）”、“四六句”、“曲子”、“落腔”、“白話”五個部分。而且“白話”部分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能算作唱的部分。

因此，“五三腔”實際上是因為要用五種腔口來演唱、每個腔口唱三句而得此名的。前述汪致敏收集到的關于五三腔名稱的第一種說法較為接近事實，解釋對了“五”的含義，但是“三”的含義并非是三板白話，而是每個腔口唱三句。

三、“五山腔裝口袋”的涵義

“山藥拌海菜，四腔擺著賣，五山腔裝口袋，不怕哥哥排隊來”，這句朗朗上口的民謠鮮明地反映出滇南彝族四大聲腔在當地的受喜愛程度，反映出四大聲腔在當地婚戀活動中的重要作用，同時也可在一定程度上見出四大聲腔的演唱特點?！吧剿幇韬２恕笔侵干剿幥缓秃２饲挥捎陲L格、腔調等各方面較為相近，因此常常“拌”在一起來唱；關于“四腔擺著賣”，與峨山縣文化館的工作人員電話聯系后，了解到其涵義是“自娛自樂”的意思；那么“五山腔裝口袋”又該如何解讀呢？

筆者曾采訪通海縣文化館前館長李館長，據李館長介紹，在石屏、建水、通海一帶的彝族尼蘇青年男女中，流行有“吃火草煙”的習俗，當地人稱之為“玩小姑娘小伙子”，是一種社交的媒介，也是男女互通情愛的一種方式，也即是一種婚戀社交活動。在“吃火草煙”的活動中，尼蘇青年男女會吸水煙、飲酒、唱四大腔、跳煙盒舞。唱四大腔時，多為男女對唱和眾人齊唱相結合的方式。很早以前，由于交通不便，文化交流受限制，且五山腔演唱難度極大，因此，除五山腔的發源地一帶之外，石屏、建水、峨山等地的尼蘇人很少有人會唱五山腔，對五山腔不甚了解。李館長講述了被其寫入《民間舞蹈集成·云南卷》的一次吃火草煙的活動：一次，李景泰老師去往石屏縣龍朋鎮，遇上一個吃火草煙的活動，大家伙都唱的很高興，周圍各村子里的人得知后都來參加，規模越來越大。兩邊的人互相以各種腔對唱，最后里山鄉的小伙子們拿出殺手锏五山腔，一經唱起，便以其高亢嘹亮、縈回滌蕩震撼了所有人。筆者據此推測，在滇南彝族四大聲腔中，五山腔音域最廣，音調最高，以其高亢嘹亮、宛如天籟之音的特質而被當作殺手锏，因此要把五山腔裝口袋，在恰當的時機亮出這把殺手锏，震撼全場，因此有“五山腔裝口袋”之民謠。

四、總結

“五山腔”發源于通海縣里山彝族鄉大黑沖村一帶，當地有一座山名為“五山”，五山腔即因此山而得名。之后，五山腔傳唱至華寧縣華溪鎮一帶，當地人稱其“五三腔”，“五三”的涵義為其樂段結構由五個腔口演唱三句唱詞。而在當地民謠中，“五山腔裝口袋”意即五山腔因其音調極高的特質而被當作當地年輕男女對歌中的殺手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