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
“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宋徽宗趙佶的精美之作不計其數,要說最打動我的,就是《秾芳詩》中最后一句。這首詩書寫在絹本手卷上,最能表現“瘦金體”的犀利挺拔、流麗飄逸。這種“瘦金體”是從初唐薛稷的風格中發展出來的,其筆觸精美,在媚妍中有銳利剛??;結構嚴密,筆畫互相扣接得極緊,欹側錯綜又極生動綺巧,好像精工錘鑄的金釵玉簪,又像一位冷峻如玉的香草美人。
自宋以降,罕見有人觸碰“瘦金體”,并非此字體不入時人法眼,而是太清高另類,有人嘗試臨摹,但畫虎不成反類犬,貌合神離。只能供著、愛著,住在象牙之塔,又如白玉蘭一樣棲居在高高的枝頭。
臺灣美學教授蔣勛說,用毛筆的時候,有一個東西叫鋒,從小寫字,父親叫我們要藏鋒,寫到結尾的時候要收回來。老子說,鋒就是鋒芒,鋒芒就是最容易斷的地方,所以中國的人情哲學說,你要裝傻,你最好不要冒尖,那個尖就是鋒,可是宋徽宗就是出鋒的,他所有的瘦金體,就是把別人不敢放出來的鋒芒,全部鋒芒畢露,我們果然看到了悲劇。
在以中庸為本的思想文化里,如果沒有宋徽宗,大概也太圓滑了,我覺得宋徽宗是這個文化里,唯一讓我看到年輕、熱情而敢于走向悲劇的人,他是一個真正創造了美的帝王,他其實對自己的生命太清楚,他的那首詩后面說:“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币馑际牵陂_滿鮮花的小路上面,他已經迷了路,他知道已經到了終點,一個王朝最沒落的時候,他的最后是一個殉美的態度,他幾乎是用美做了自己的一個殉亡。
“玩物而喪志,縱欲而敗度?!泵看巫x到《宋史》對他的評價,總是讓人有些扼腕嘆息。徽宗這個被西方美術評論家喻為“開創中國美術史上寫實主義先河”的皇帝,他對國家的管理,一反祖輩傳下來的文治武功、殺伐爭奪、陰謀手段,把江山社稷的安危寄托在唯美的祝福中。在充滿了道教神仙思想的徽宗看來,描繪祥瑞之物的工筆花鳥畫不但是藝術創作,而且是祈禱國家和民族福祉的獨特形式,也是治理國家的一種手段。對此,他迷信至極。他要在大自然中發現那些預示國家運兆的祥禽瑞草,并把他們圖繪下來,永世珍藏?;兆谠谫n宴時,常常向群臣宣示新作,昭示國運將臨,如政和五年,他向赴宴者展示《龍翔池圖》,群臣“皆起立環視,無不仰圣文,睹奎畫,贊嘆乎天下之至神至精也”,足以震懾群臣。這些被精心描繪下來的祥瑞將會給他的統治帶來信心,從中自我陶醉、樂而忘憂。如端門上空的白鶴、玲瓏石上的瑞草、芙蓉枝頭的錦雞、杏花枝上的鸚鵡,使徽宗和臣子們沉浸在這些繁花似錦的“國運”幻境里,輝煌一世的大宋王朝慢慢走向衰落。
在迷離的眼神中,我們讀到了他的諸多無奈。一個藝術修養與南唐后主李煜極其相似、甚至認為是其轉世還身的皇帝,起初人家根本沒想過要做皇帝,他只想做個真實的自己,一個幽居宮中、寄情山水、丹青涵泳的文藝青年,而歷史卻把這樣一個毫無野心的人推上了金鸞殿。似乎悲劇開始之前總要寫下唯美的伏筆,然后無情地撕碎這種美。一場波瀾不驚的宮闈爭斗,他稀里糊涂地當了皇帝。他的善良品性、道家無為而治的信仰、文藝青年所特有的神經質,讓他無力挽救一個從巔峰走向沒落的大宋王朝。與歷史上那些靠血腥暴力、翻云覆雨、耍權弄術的皇帝相比,他在治國理政方面的確非常幼稚。從小在宮廷里長大的他,不知民生之苦,不知生存之艱,不知人心險惡,烏托邦地空想著天下大同,把自己的追求當作大眾的追求,把唯美唯善的向往當作天下蒼生的向往,這種脫離實際的追求向往,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嚴重脫節,釀成了國家的徹底崩盤。但是,我們的歷史上少了一個光耀千秋的明君,多了一個讓世人景仰的藝術大家。他的飄逸絕塵、他的多愁善感,只可羨慕啊。我仿佛看見,宋朝的天空飄著淅淅瀝瀝的細雨,在繁花簇擁、舞蝶翩翩的亭臺中,他手揮五玄,目送歸鴻,任流水之潺潺、落花之飄飄、太古之悠悠,哪里來的千年江山,哪里來的萬古流芳,只有此生,只是此時,只要此刻——任我徜徉的飄渺云端。
關于徽宗的個性特質,我努力致力于用西方美學、心理學來解讀。因為,在中國的傳統觀念中,這種人無法得到同情,政治上的污點是最大的污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我主要想從人性的角度探究他的瘋狂,是什么原因使他那樣為了藝術而搞得國破家亡。在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中,他說,藝術之有害于藝術家。如果藝術強烈地吸住了一個人,就會引他去反顧藝術最繁榮的時代,藝術的教育作用是倒退的。藝術家愈來愈重視突然的亢奮,相信鬼神,把自然有靈化,厭惡科學,情緒變化無常,如同古人一樣,渴望顛覆一切不利于藝術的環境,而且在這一點上如同孩子那樣偏激不公。藝術家本來就已經是一種停滯的生靈,因為他停留在少年及兒童時代的游戲之中,現在他和他的同時代人之間終于發生劇烈的沖突,有一個悲慘的結局,就像根據古代傳說——荷馬和埃斯庫羅斯那樣終于在憂愁中活著和死去。
這些解釋,仍無法完整地給一個為藝術而瘋狂的理由。
也許唯美的東西,根本不需要解釋。
荊棘鳥為了能唱出悅耳的聲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把自己扎死在荊棘上完成世間最美的絕唱。
瘋狂的人,你的世界別人不懂。
那一年,黃庭堅被貶到我的故鄉戎州(今四川宜賓)做官。
其實,黃庭堅剛來戎州之時,遠沒有我的題目那樣詩意。
黃庭堅,字魯直,江西修水人,號山谷道人,北宋詩人、書法家。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進士,歷任國子監教授、秘書郎。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年),王安石為宰相,實行新法,遭到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猛烈反對,新舊兩黨斗爭愈演愈烈,一直到北宋滅亡。黃庭堅始終站到舊黨一邊,遭到新黨無情打擊,從京城貶到偏僻邊地任職,并一貶再貶,一遷再遷,離朝廷越來越遠,待遇越來越差。在四川戎州度過了將近三年的謫居生活,不但居住條件比較艱苦,而且生活上也比較窘迫,全靠朋友救濟度日。政治的失意,生活的拮據,身體的苦痛,讓他心灰意冷。
元符二年初春,正是川南插秧播種時分,55歲的黃庭堅遷于戎州城南,隨便找了一座舊宅,自己命名了個非常佛系的齋號:“任運堂”,騰騰和尚有歌云:“今日任運騰騰,明日騰騰任運。”什么前途命運,任運吧。
謫居三年,熱情好客、耿直善良的川南人給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戀的時光,不僅成就了黃庭堅瀟灑豪邁的書風,也讓他從低谷中成長起來。他的心態平和多了,比謫居黔州和初來戎州時也快活多了,在親情溫暖、友情關懷、山水陶醉、藝術熏陶和佛老思想感悟中,找到了安頓生命的最佳方法。
作為一名戎州人,我更能感知黃庭堅當時在這里生活的細節。
這把年紀,已知天命,離廟堂之遠,芳春已逝,殘年漫度,川南淅淅瀝瀝的小雨打磨著他疲憊的身心,圓融著時間與過往,像長江邊上的石頭一樣返樸歸真。
川南毗鄰云貴,異常潮濕,常年多霧。為防風濕,他破了酒戒,每天晨起一杯當地的五谷酒,食酒參禪,一任自然。當時的四川,還沒有如今的食辣習慣。據考證,明末清初,川菜才用辣椒調味。所以,之前的四川人是不尚吃辣的。
戎州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在這里生活的人們只要勤勞一點點,便能夠自耕自足,五谷豐登,生活安逸。
遠離了宮廷的爭斗,忘卻了曾經的傷感,黃庭堅的心傷和身傷也在漸漸愈合。
他和詩朋書友一起,在戎州天柱山下,黃庭堅仿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曲水流觴”的意境,于此鑿石飲水為池,曰“流杯池”。在這里,他和朋友們一起聽琴唱和,吟詠詩句,修禪論道,喝茶品酒,好不悠然。
是年,他書寫了有名的《苦筍賦》,人生已經過半。書法筆勢遒勁,中宮斂結,長筆外拓,英俊灑脫,顯示出黃庭堅縱逸豪放的雅韻,并充分發揮欹側的動向美感。
他在此賦中,儼然是一位美食家,而或是一位藥膳專家,開創了川南人食苦筍的先河。
他說,這苦筍,長在四川,甘脆可口,苦中至甘,本是一種很好的食材。但當時的川人不敢吃這個東西,說是吃了容易發病,就好比吃母豬肉一樣,屬于發物,吃了惹翻舊病。但黃庭堅依然我行我素,照吃不誤,盛贊此筍為美食中佳品,雖味奇苦,但有特殊功效,如同直言直語死諫之士,忠言逆耳利于國家。
說起這苦筍,我求學在大哥家居住時,大哥烹飪這道菜的技法讓我至今難忘??喙S一般盛產于初夏,是一種直徑約三公分小竹的筍子。一到這個季節,老鄉們背著背兜出來賣幾個零花錢。把皮剝開,切成片,用開水淖,然后輔以肉片、泡酸菜、鮮蠶豆一起下鍋煮,水開后即可起鍋,再灑上蔥花,一盤味道獨特的苦筍肉片湯就做成了。
在那個燥熱的夏天,沒有電扇,一個破舊的屋子因一盤苦筍湯忘卻貧困與暑熱。多年后,我遠居北方,那種帶著微苦、略酸、清香的苦筍湯成了我對遙遠故鄉的思念之源。
而黃庭堅,收獲的不僅是美食,他的人生也翻開新的一頁。
元符三年冬。此時的黃庭堅,在仕途上略有改觀,兒子娶了戎州所屬的江安縣縣令石諒之女為妻。他時常往返于戎州與江安之間,優游蕩舟于長江之上,潛心于佛道,工巧于詩書,好不自在。
金沙江與岷江在戎州匯合,形成了滾滾萬里長江,一路東去,這樣的壯觀,哪能不激起一個人的萬丈雄心。
在農業時代,四川盆地幾乎沒有陸路可走,哪里有水,就從哪里走,當年三蘇父子出川到東京趕考,出三峽、過夔門,歷盡艱辛,一舉三中。而我們的鄧小平,當年也是從長江順流而下,由重慶,到上海,飄洋渡海到達遙遠的法蘭西。
一個人站立江舟之尾,逆流而上,身邊的江水,奔騰著、咆哮著,如白練、似崩云。江面的濃霧散去,一抹朝陽從東邊升起,江面霞光萬道。黃庭堅思索起前半生走過的日子,想起英宗治平四年,年僅22歲的他榮登榜首,自此春風得意,能受東坡、文彥博等大儒的賞識,原以為人生就此順順當當,沒曾想二十幾年的時間里,他的仕途起起落落,結發之妻也早早亡故,人過半百了,又被貶謫西南。唉,何苦這樣奔波,今生可休矣!
舟公搖著扁舟,旁若無人地哼著號子,欸乃之聲回蕩在川江之上,自由的水鳥來回穿梭,呼朋引伴,劃船的木槳在江水中波波折折、影影綽綽。
哎!黃庭堅突然大吼一聲,趴到船舷一動不動。
別動,我找到了,找到了。
舟公一臉迷茫。他確實找到了,在京的日子,讓他一直不開心的,不僅是山巒疊嶂的官場,還有那久久不能開悟的藝術靈感。早年,他與張耒、晁補之、秦觀同游于蘇軾門下,世稱“蘇門四學士”,而對于書法,他與蘇軾、米芾、蔡襄并稱為宋書四大家。
在中國書法史上尚意的宋朝書法界,不論是皇帝,還是流落的文人,他們骨子里都有一種意向色彩的表達,把對生命輪回、天地俯仰、藝術感悟、情感起伏一一流露在潔白的絹素上,那就是他們的信仰。
黃庭堅的書法表現一直以來如同謹小慎為的官場,四平八穩、中規中矩,東坡老師喻之“死蛇掛樹”,意思是毫無生機,沒有打動人的地方。他苦苦探索,以為這輩子的字,與如戲的人生一樣漸入低谷。
此時,他頓悟了用筆之道,見到了船槳在江水中晃曳的樣子,這不就是我要找的筆法嗎,點橫如同崩云墜石、撇捺狀似長槍大戟。人生何須這樣過得猥瑣,不如大聲歌唱,大膽寫字,大步行走,快意恩仇,豈不快哉!
黃庭堅躺在左右搖晃的小舟里,仰望天空優游的浮云,任由遠山眼簾飄過。
寒食,又想起東坡。那一年,我從燕趙調到晉北,在那個上巳節,一遍遍讀著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寫下:黃州與忻州,東坡與劉某,雖千年相隔,但心與神會,那時花開,恍若眼前。
從沒想過牽強附會于千古名人,只是把他當作我的精神偶像,一位才華橫溢、熱愛生活的老鄉罷了。每當有些失落,總不免想起他的詞闕、他的書法。
《黃州寒食詩帖》,是東坡道人貶謫黃州第三年寒食節所發的人生之嘆。字句蒼涼多情,欲語無淚。
在黃州一個破陋的土屋里,身為團練副使的他黯然度過寒食,彼時已逾三年。正如任賢齊唱的“春天花會開,小鳥已等待”,可是啊,他的春天到了嗎,這樣草長鶯飛、萬花迷眼的日子為誰而來、為誰而開,親,沒有心情吶。天空灰暗,孤獨如影隨行,房前的海棠花開了,燕子已回來了,可連月陰雨,蒙蒙水云,此心無法釋懷。
日子在灰黯的天空中流逝。不管發生了什么,日子還得繼續。起床吧,老睡覺也不是事。弄點飯吃,洗了洗鍋,也沒什么好吃的,煮點咸菜。濕濕的蘆葦塞進小土灶,幾次都點不著,點著了,滿屋子都是煙,薰得眼睛流淚。青煙穿過裂壁,和著碎雨飄上樹梢,這是什么日子呀?啊,是寒食。江水東行,有鳥南飛,我的春天,何時到來?
忻州,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空空如也,八面透風,一覺醒來,四周漆黑,大風刮得窗戶呯呯響,又壞了一塊玻璃。
披衣關窗,無奈年久已銹。
我的老房東心好,臨走時把房子里的舊床、沙發、碗筷全留下,分文不收。
周末,太陽已高,該起床了,早過了開飯時間。用鋼絲球蹭掉鍋上厚厚的油污,點火煮方便面。幾次點火,不著,還好,有氣,用打火機點,著了,欣喜之極。呯呯呯,有人敲門,該走錯門了吧,誰還會到我處串門。來人道,沒錯,就是找你,收煤氣費。
蹬上鞋,出去走走,見一書店,問有黃庭堅的字帖沒有,小女子幾分姿色,但壓根沒聽過這名字,說有龐中華的字帖,挺好的,給孩子買挺好。
想起了這里有位金代詞人元好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边@么多情浪漫的大才子,該是怎樣一種風花雪月。忻州人拿他的名號“元遺山”為一條街道起名,除了一座接一座的現代建筑,古風詞韻之境在何方?
在北方時間太長了,所有的青春,都付給了這一片天空。與東坡相比,我享受更多的陽光,北方冬日暖陽無私地照耀著我們時,又多了一分不舍和眷戀。
東坡筆下有琴、有書、有美食、有仙人,可他畢竟是個仕途中人,即使身貶黃州,不免“也擬哭涂窮,死灰吹不起”,人生的際遇里,以出世之心對待入世,一生起起伏伏,顛沛流離,是治國平天下,還是為了親愛的人,反反復復,亦真亦幻,不得而知,他的明月青天,他的大江東去,他的黃河之水,他的西湖西子,讓人掉進去,如進一個酒缸,短暫的歡娛,忘卻蠅營狗茍,一時不食人間煙火,忘記了皇帝的存在,浮游于云端,徜徉于江?!菈簦腔?,相忘于江湖。
東坡那樣的人,都歇不得,何況我們。
如今念他的詞也是一種奢侈:何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