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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生活

2019-11-13 19:40:07
山東文學 2019年6期

安 慶

鐘小艾打過來電話時,三艾正拖著包在路邊等車,又長又肥的包里裝滿了帶往旗城的東西。三艾把手機舉起來,小艾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姐,三姐,我不想活了……三艾的心一陣揪疼,對著小艾喊,你說什么,啥活不活的,天大的事你等著,我和二姐這就過去。她說的二姐是鐘二艾,姐妹倆在一個村里,當年也是二艾把她攛掇到一個村嫁給杜成功的。

三艾掂著包往家回,一邊打電話給二姐,你快過來,馬上去柳營村,去看小艾,小艾出事了。通往柳營村是十幾里的河堤路,路有些坎坷,電動車在路上顛,秋季的河床渾渾蕩蕩,河水在三輪車的顛簸里流得更快。三艾喊,二姐,你開穩點兒,我都受不了了。二艾把速度放慢下來,但只是慢了幾分鐘,又顛起來。三艾只得從車廂里站起來,彎著腰,抓著前邊的車幫。

到了柳營才知道,小艾被董寶疑心了,原因是董寶回家時,一個鄰居的男人正從他們家出來。也就是上午九點鐘光景,董寶進屋就疑神疑鬼地在屋里找,在床上翻騰,床上翻過了還看了床底下,然后賊賊地問鐘小艾,是不是聽見我的腳步那男人才走?鐘小艾說,你說什么?你剛才不是見人家了嗎?人家是來問你出去打工的事,晴天白日你怎么可以懷疑自己的老婆。董寶還是不信,自小艾嫁過來,董寶就疑心比自己小幾歲的鐘小艾和其他男人有關系,董寶每次起疑心,鐘小艾就在劫難逃。鐘小艾因為畏懼突然打起顫來,董寶得寸進尺,看成了是鐘小艾理虧,朝鐘小艾動了手。

二艾和三艾到時,小艾團在床上,像窩曲的刺猬。三艾攬住小艾,將聲音放低,小艾,你給姐說老實話,是不是真冤枉?小艾的淚在眼里汪,姐,恁也不相信我嗎?一句話出口眼淚噗噗噠噠地掉下來。三艾說,姐是問你。小艾點點頭。三艾說,你再點一次。小艾這次連點了幾次頭,一邊點頭,眼淚一邊往下流。三艾心里有了底氣,她站起來,對二艾說,二姐,你把那個孫子叫來。董寶是被二艾搡過來的,快進屋時才突然邁大了步子,董寶一直對三艾有點怵,他知道這一次三艾又要出點子了。果然,三艾說,董寶,你開小奔馬,我們馬上去醫院。董寶說,去醫院,有那么狠嗎?三艾瞪著眼,你還嫌不狠是不是?怎么打才算狠?要把她打成廢人才算嗎?現在不和你說這些,我們帶小艾去化驗,不是能驗嗎?我們去驗驗小艾的身體。

董寶不動,董寶不想自己開車去,這個時候他心里有點怵。他看看三艾,不說話,三艾站起來,董寶,你還是不是男人?你懷疑你女人,為什么不去弄個清白?結果出來了是小艾的事,我們啥都不說,你隨便處置小艾。

半逼著,董寶終于開了奔馬車,直接去了縣醫院,又走過一段河堤路,一股黑煙在車屁股后噴,好在這段路沒有那么顛。到了醫院,三艾帶小艾掛了號,待來到醫生面前時三艾讓董寶自己說,董寶卻說,不看了,要不我們回去吧。三艾不依,在董寶往外抽身時和二艾抓住了董寶,對醫生說,醫生,你開個體檢單,這個男人懷疑他老婆和別人有關系,驗一驗身子。

等體檢結果出來,鐘小艾在一個胡同口又“哇”一聲哭了,三艾和二艾看著化驗單上的清白,去找董寶,卻不見了董寶影子,小奔馬也不見了。三艾給董寶打電話,董寶一直不接。三艾對著手機罵了一句,說我們打車。出租車是在柳營村外的橋頭攆上董寶的,三艾讓司機停下車,三個女人截在了奔馬前,三艾喊,小艾,你讓這貨看看化驗單。二艾趁勢抓住了董寶,董寶憋著氣,聽憑著三個女人的拳頭雨點一樣朝身上落。落過了,三艾又緊緊地把小艾摟在懷里,眼淚合著小艾的眼淚流。

直到丈夫杜成功打過來電話,三艾才恍然想起忘了給杜成功說了,今天是說好回到旗城的。她有些愧疚,低聲說,出了點事,處理完就回。杜成功說,什么事,不能給我說嗎?三艾說,這事兒你幫不上忙。杜成功在電話里問,你在哪里?不要緊吧?三艾遲疑了一下,說,小艾又受氣了,正在處理。要緊嗎?三艾說,你放心,回去再說,把電話掛了。

丈夫杜成功在旗城,他們在旗城是買了房子的,可她不在時,杜成功差不多就一個人,孩子住校,只有在星期天才會回到家里住兩個夜晚。她知道丈夫的不易,丈夫的漂泊,在旗城他幾乎孤獨地漂泊了十年,十年無論對一個男人還是女人都是一段不短的時光,可以讓一個人變得滄桑,也可以讓一個人成熟和壯大。有時候,她想杜成功一個人在旗城,會有一種內疚,怎么可以把一個男人孤獨地擱在一個城里呢,要工作,還要面對每天的鍋碗瓢盆,為孩子操心。杜成功在老塘鎮上班時曾經是一個中層,先在辦公室寫稿子,后來做到了文化站的站長。鎮里的工作頭緒多,時間緊,杜成功常要加班加點,農活和家務都攤到了鐘三艾一個人身上。杜成功的忙沒有讓鐘三艾抱怨,最忙的時候她會召喚娘家人過來,比如麥收和秋收,兄弟姊妹們一商量幫她來一個大突擊,三兩天地里的問題就解決了,這讓她感到人多的力量,感受到娘家人的那份親情。忙完了她也會抽出有限的時間反過去幫助他們,人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要互相幫襯。她這樣的扛,杜成功是看在眼里的,也對鐘三艾流露出心疼,但沒有辦法,好多的事情往往是不能兼顧的,杜成功心里清楚,自己不努力,不勤奮,不比別人更多的投入不行,一個農民靠一個機會進入鎮里,和那些根正苗紅的人相比,每一步都要自己去走,自己的根自己去扎,扎了根才會有以后的機遇。鐘三艾慢慢地感覺到了杜成功的人脈,這種人脈也幫了她娘家的忙,比如四弟鐘家福那年蓋房,幾萬塊磚是杜成功先在一個村里的磚廠賒下的,大哥鐘家金那年被人詐騙,也是杜成功找了人把大哥解救出來,討回了被騙的錢……

那一年,杜成功離開老塘鎮去旗城發展時,所有的親戚,尤其是鐘三艾的親戚體系都有一種抵觸、口吻一致地勸說鐘三艾擋住杜成功,讓杜成功留下來,到哪里不是混碗飯吃,本鄉本土的多好。鐘三艾對杜成功的離開也有些不情愿,但她知道杜成功的離開是他蓄謀已久的,他在十幾年間一直刻苦地努力,外邊的人不知道,她是看在眼里的,多少個夜晚她一覺醒來,杜成功還在伏案。杜成功的成功在于他寫的兩部戲,一部《未過門的兒媳》,在全省戲劇大賽中獲獎,調到旗城的曙光就是這時候出現的,旗城文化局才知道了他這個基層寫戲的人,向他投來了橄欖枝。杜成功先是只身一人去了旗城,在一片雜亂的居民區里租了一個十幾平方的房子,一切重新開始,臥薪嘗膽,等待在旗城結下更多的果子。后來,孩子被他帶到了旗城,讓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也是杜成功努力的方向。

這些年鐘三艾和杜成功就這樣一個個門檻地跨著,杜成功對鐘三艾每次的姍姍來遲也會有一種尤怨,雖然那種尤怨會隨著三艾對他的熨帖煙消云散,卻一波又一波地會來。他對鐘三艾說,三艾,你嫁過來多少年了,你到底是鐘家的人還是杜家的人?鐘三艾遲疑了須臾,她的回答是兩個字,都是。沒有辦法,那個叫娘家的地方是永遠扯不清扯不斷的,那是一個女人的掛礙,一個女人的牽絆。她在鐘家一共是兄弟姊妹8個,她是女兒中的老三,兄妹中的老五,可哥哥們分開得早,兩個姐姐嫁出去的也早,當她漸漸長大的時候,她往院子里一站,真的成了留在家里的老大。她18歲那年,大弟弟,也就是老三鐘家秋16歲,鐘小艾14歲,最小的弟弟鐘家福10歲,父親那年得了一種病,在一次手術中不在了。父親留下的最明顯最實用的財產除了一座老房子,就是一駕馬車,一匹棗紅色的馬。大哥分門另住,二哥遠在外地,四處瞅瞅,車把式非她莫屬了。她找出鞭桿,找出馬鞍,牽著馬往車上套,把農具放到車上,母親在門口看著她瘦小的身影吆喝著一匹又寬又厚的馬,呼喚著弟弟妹妹跟她一起到地里去,裝車、搬糧食,往地里運肥。后來牲口賣了,流行小奔馬,她趕馬車一樣學會了開奔馬車。轉眼她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不能再拖了,鄉村有鄉村的婚俗,誰家養個老姑娘也是問題。開始給她介紹的不是杜成功,是本村甚至一個隊里年齡相當的男孩,一家女百家問,這很正常,有幾家是托媒人來說的,他們看中了鐘三艾的能干,一個女孩子的頂天立地。有的還托了村干部,一撥接一撥的功勢都沒有成功。鐘三艾是在那年的春天,確切說是春天的一個夜晚遇見了杜成功,在杜成功的同學申小哨家,申小哨家離鐘三艾家很近,在一個生產組里,鐘三艾常和申小哨的姐姐在一起聊天。那天晚飯后鐘三艾去申小哨家,兩個人相遇了,后來回憶杜成功那天穿了件的卡的小大衣,還是乍暖還寒的春夜,看上去樸實而招人待見,鐘三艾穿的是那幾年流行的公安藍,身子被一身藍繃得緊緊的,相遇的那一刻兩個人都陌生又詫異地看了一眼對方,鐘三艾禁不住又回過頭,杜成功卻如一個女孩似的把頭低了下去。小哨的老婆也是觀察到了兩個人的心有靈犀,介紹了他們認識,所謂微妙可能就是這樣的,兩個人竟然談上而且談成了。當年冬天他們辦了婚禮,兩個人和兩個家庭在最后舉辦婚禮上都很爽快,那年兩個人都22歲。

現在鐘三艾還記得申小哨的老婆正式介紹他們認識后,兩個人第一次在一起杜成功的木訥,說出的第一句話是,你喝,喝水嗎?我給你倒水。她還記得杜成功在之后的一次約會里對她說過的那句話,我就是再累也要有你的白糖水喝。白糖水大概是那個年代的標準吧,現在又是一個時代了,過得真快,白糖水早已不是問題。

結婚的第3年,母親病了,那時候他們的兒子已經來到這個世界兩年,會噠噠地跑,呱噠呱噠地陪他們說話了。杜成功實際上是兒子出生的那一年去鎮里上班的,鐘三艾曾經對杜成功說,你的福氣和運氣說不定是我們娘兒倆給你帶來的。上班的第一年,杜成功被派出去學習,一個公文寫作的培訓班。半個月后,杜成功回來正是秋天最忙的季節,走進院子,看見幾個月的兒子坐在門口的一個坐墊上,一雙小手在臉前揮動,白晰的手指又干凈又細長,兒子的身旁是收到家里的玉米棒子,孩子朝著他竟然笑起來,他一把抱起孩子,這時候才看見鐘三艾站在門口看著。母親病了,鐘三艾每次去北堡看母親都要帶上兒子,和幾個姊妹兄弟料理這個家。第二年母親的身體稍有恢復,恢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緊張羅三弟鐘家秋的婚事,鐘家秋老實,不愛說話,婚姻成為一個難題,這也是母親的最大心事,或者也是鐘家秋的婚事讓她支撐著身體上又有了元氣。沒有辦法,鐘小艾那一年成了鐘家換婚的一個砝碼,那個年代家里的男孩遇到難題,有姊妹的就要為家里的男孩換回一個,這是無奈又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小艾給鐘家秋換了一門親,嫁給了柳營村的董寶。

鐘三艾記得小艾出門那天下了一場雪,娶親的車像雪地上的拖車走得很慢。鐘三艾坐在送親的車上,不斷地探出頭朝路上瞅,雪在散亂地下,緊一陣小一陣,河床上蒙上了一層白,路邊和河灘的樹上掛上了雪凌,整個世界都變得朦朧。車不敢快走,就這樣還滑了幾次,弄得人膽顫心驚,娶親方的人下了車,盯著車輪一步一步地挪。在快到柳營村時有一個陡坡,司機說真的不敢往下開了,怕剎不住車。在最后一里多地,娶親和送親的人,包括董寶和鐘小艾都是踩著咯吱咯吱的雪地走的,娶親送親的隊伍踩出一條雪路,又很快被飄飄灑灑的雪覆蓋了。她幾次走過去扶住小艾,怕小艾在這一里地的路上摔著,這對一個新人是忌諱的。可鐘小艾還是在快進村時摔了一下,大紅的棉衣上沾上了泥漿。

鐘小艾在柳營村的時光是從一個雪天開始的,瑞雪兆豐年,對于一個人的婚禮卻在心頭留下了掛礙。嫁過來一段時間后,才知道董寶有打牌的嗜好,鐘小艾第一次挨打就是因為打牌,因為打牌董寶一夜未歸,鐘小艾找到了牌場,牌場在一個胡同的深處,鐘小艾找得很費勁,她還不熟悉村莊的地形,但到底在最后找到了,柳營不大,總共也就幾條胡同。鐘小艾叫開了那個牌場的門,在煙霧繚繞中,董寶可能輸紅了眼,當著牌場的人對著鐘小艾先是罵,后是動手,而此時鐘小艾的肚子里已經有了他們的孩子。鐘小艾下身流血,董寶才慌了手腳,把鐘小艾送到了鎮里的醫院,醫生說有流產的可能,董寶求著醫生盡量保住孩子。鐘小艾在醫院里忍著,沒有給三姐和二姐說,鐘三艾是從另一個北堡嫁到柳營的閨女那兒得來的口信,她和鐘二艾匆匆地往醫院跑。鐘三艾和鐘二艾看見了妹妹的狼狽,看見了小艾眼角的淚,小艾說,姐,如果這孩子保不住我說啥也不在這兒過下去了,沒有意思。幸虧孩子最后保住了,那一段日子里董寶有所收斂。可鐘小艾的日子里始終暗藏著一種險境,一些打鬧小艾一直瞞著,她知道自己是怎樣嫁過來的,盡力地忍著。

三艾在心里最疼的是這個妹妹。

好像慢慢地成為習慣或者寄托,鐘小艾每次受了氣,都先拐到三艾家,向三艾傾述,也向三艾流淚。不敢直接到北堡去,母親的病在兩年后又復發了,生命幾乎是在拖延是在等待,她不敢讓母親知道自己在柳營村的生活,不敢讓母親知道她受的氣,更不敢讓母親看到自己挨打的樣子,自己身上、臉上的青腫。還有一個原因,他和家秋是換親,兩換,董寶的妹妹董蝴蝶也是她的嫂子,她家的媳婦,她怕引起連鎖反應,如果她和董寶鬧得太厲害了,董蝴蝶可能也會和鐘家秋生氣,人活著其實要顧及太多,這也是她先到城堡的原因,這里有三艾、有二艾兩個姐姐,姐妹們有什么是可以敞開說的,憋在肚里的話是要找個缺口釋放的,不然,憋得太脹太難受了。在很多的夜晚,鐘小艾一個人悄悄地走到村東的河邊,看著夜幕里的河水,夜色里的河顯得更加幽深。那是一條老衛河,夜色中的河看不清顏色,在這條河邊她什么樣的想法都產生過,什么樣的后果都考慮過。想來想去她還是邁著碎步又回到柳營的村子里,走過街道和胡同,沒有路燈的村子黑黢黢的,她已經熟悉這里的街道了,不用再打聽任何人可以走到村莊的每一個地方。但她不會再去牌場里找董寶,她害怕董寶的拳頭,一個女人的臉都沒地方擱了。在這樣的日子里,在逐漸延長的時光里,鐘小艾熬成了一個母親,一個女兒的媽媽,在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里有了寄托,有了依托,既然有了孩子,那就安心地盡一個母親的責任吧,好好地把孩子養大。她學會了忍氣吞聲,默默地帶孩子去地里勞動,日頭一次次被熬下去,又一次次出來。在這種忍耐里,減少了摩擦和觸碰,挨打受氣的遭數好像少了,也許是沾了女兒的光。可在女兒滿月后不久,她又一次被打了,那一次董寶向她要為孩子辦滿月席親戚們留下的禮錢,董寶的借口是去做一個小生意。鐘小艾想了想,沒有揭穿他,董寶根本不是去做什么小生意,沒有人讓他入伙。鐘小艾知道他又要去賭了,想了想給了董寶一些,董寶嫌少,讓她再給,鐘小艾沒有想和他爭論,只簡單地說了一句,這錢要花在孩子身上的,將來要為孩子買奶粉、買衣服。董寶抓住了她手里的錢包,奪了過去。鐘小艾和他奪,董寶的手又發癢了,朝小艾身上揮過來,小艾的手松了,她知道她護不住,索性放手。孩子是這時候哭的,董寶才停了手,拿著錢沒入了夜色。

那些錢全叫董寶在牌場里輸了。董寶第二天早上回來的時候,她就看到了結果,一個剛做父親的人,把自己孩子吃面的錢一夜間輸掉了,她看一眼睡著的孩子,眼淚悄悄地落下。

鐘小艾在生氣后不回北堡,先到城堡見鐘三艾,見二姐,住在鐘三艾家。住下或安頓下來,三艾有空了,小艾禁不住就要傾訴,姐,你得聽我說說,不然我要憋死了。三艾把一切停下來,聽小艾說,沒辦法,有這樣一個妹妹,她憋在心里的東西太多,你得讓她放出來,得讓她發泄了,不然,真的會憋出病,憋出個三長兩短。小艾訴說著,所有的委屈傾瀉而出,她又怎樣被董寶打,怎樣在她抱著孩子時也會被董寶罵,飯做得稍晚了會和她生氣,說著她在河邊的發呆,說著說著鐘小艾抽泣起來,身子在抽泣中打顫,聲音驀然地斷了。鐘三艾趕忙掐人中,鐘小艾才喘出一口氣,又抽噎起來。鐘三艾心疼,這小艾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啊。

母親不在那年,殯葬那天哭得最兇的是鐘小艾,大家都不哭了,鐘小艾還在哭。董蝴蝶已經返身往地頭走了,聽著鐘小艾一直哭,又回來了,說,你哭啥哭,哭夠了沒有,你要是嫌虧,你就回來,我給哥再換一個,反正就是換,就是這樣了。鐘家秋過來把董蝴蝶拉走,董蝴蝶整日被鐘家秋寵著。要是董寶和鐘家秋一樣自己也不至于這樣委屈啊。

最后走出墳地的是三艾和小艾。

杜成功對一個人的生活慢慢地適應了。怎么辦呢?鐘三艾好像生就的操心命,好像北堡的事就該她出面,該她出來說話,去跑,去張羅。嫁過來這么多年,她反而成了北堡的家長。不過,鐘三艾對杜成功說過安慰的話,成功,他們依靠我,其實也是因為有你,有你出手幫我,幫我們家,我自己有時候是無能為力的。鐘三艾打心里也是這樣認為的,夫妻之間其實就是相互理解相互幫襯的,兩個家其實是分不開的,尤其一個女人,這一輩子都在心里有兩個家。

杜成功不說話,在心里點頭,那就這樣吧。這么多年,早已經過了磨合期,一個家就像一個單位,分工總是有區別的,這個世界上男人和女人總是占著不同的角色,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都要擔當,在一個舞臺上把戲演好,把養家的功夫做扎實。鐘三艾不是不愿意到旗城去,雖然她曾經有過不習慣,對最初的城市生活有過抵觸,后來她慢慢也適應了,杜成功要在那里扎根,孩子也帶到了旗城,由不得你不去了。

開始的兩年,杜成功在旗城的牌坊街租了一個小房子,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那個小屋里放了一張單人的床,床頭擱一張二手的桌子,桌子挺大,幾個抽斗里擱著杜成功經常看的書,寫的草稿。桌面上有一個錄音機,休息時或要阻擋樓下的嘈雜時他放磁帶。磁帶里有他喜歡或反復咀嚼的唱段、折子戲、全場戲,有他喜歡的二胡《江河水》《賽馬》《聽松》,有流行音樂,還有一個草原歌手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那場雪下過了幾年他還在聽,還有一個叫阿桑的歌《一直很安靜》……就是在這個小屋子里杜成功讀了很多的書,大都是關于戲劇的,國內經典的戲劇劇本、話劇劇本,國外的經典劇作,莎士比亞、易卜生……大量的閱讀就像撐開的一個袋子,讓他的容量更大,讓他的欲望膨脹。他在小屋里寫出了4部戲,每部都搬上了舞臺,3部參加了全省的戲曲大賽,得了大獎。鐘三艾在小屋里只住過一個晚上,太小了,那種小的單人床做愛時都顯得窩屈,欲望難以瘋狂。那一夜杜成功在和她做過后,對鐘三艾說,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在旗城有一個大房子的,讓你躺得舒舒坦坦,寬寬大大,好好地呼吸。后來他們在牌坊街的隔壁,一條河的左岸住了朋友家的房子,也不大,但寬敞了很多,就是住到那兒后,杜成功把孩子來城里上學的問題解決了。在孩子來旗城前杜成功是每周都會回去的,從小區北門坐公交車到國道邊的一個公交站,在那里乘上回縣城的車或載人的面包,開往城堡的公交每個小時一趟。后來他騎摩托到國道邊,把摩托放在一個朋友家里,每周末下車騎摩托回到城堡,這樣的習慣他堅持了大半年的時間。每到周末鐘三艾會不自覺地去路邊等,摩托車的聲音她是熟悉的,當摩托聲傳入耳鼓,那個身影馬上就會停在自己的身邊。有一次鐘三艾去了南堡的橋頭,她在橋頭等,讓杜成功把她馱回去。

那一年,鐘家福,就是鐘家的男老四,接觸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叫蘇艷。這是鐘家最后一個堡壘,轉眼之間家福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20多歲的大小伙子了。談戀愛是正常的事情,可戀愛中往往有不正常。杜成功那時候還在鄉鎮,每天忙得焦頭爛額,還要加班加點,他寫戲的愛好幾乎要被淹沒,時間被一點點宰割讓他難受。回到家還有一攤子的事,還有鐘三艾娘家的事。那天回家,鐘三艾說到了鐘家福,小福,男老四的事,說老四談了對象,正和一個女孩接觸。杜成功說談對象了是好事,三艾嘆口氣,說老四的問題解決了就去掉了一塊心病。一個周末,鐘家福帶那個叫蘇艷的女孩兒到家里來了,意思是讓鐘三艾見一見這個女孩兒,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杜成功在之前就表達過心里的意思,說人家談對象是人家的事,我們有什么意見。可來了家里,就得熱情相待,這一點杜成功還是做得到的。那一天他們就見到了那個女孩兒,高高大大的身材,頭發微卷,辦事說話利利落落,杜成功對她的印象是落落大方,說這女孩兒屬于外向、潑辣的那種,如果能管得住小福,興許可以過上好日子。杜成功說第一印象還不錯,鐘三艾說,是,我和你的感覺差不多,但愿她不要有什么毛病。杜成功有點疑惑,你說這毛病是什么意思?鐘三艾想了想,說,這蘇艷天天在外邊跑,在鶴城上班,不知道她接觸的什么人,如果接觸的人不對了,那就是一個染缸,接觸人對了,就會學到本事。杜成功扭過臉看一下鐘三艾,鐘三艾最大的優點就在于她的思維,文化不高,說出的話卻常常有文化。杜成功說,你這話的意思,不就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嗎?但這不用擔心,你說年輕輕的整天呆在家里,合適嗎?出去工作就會出事就會有事?鐘三艾說,其實他們已談了一段時間,每個星期蘇艷會從鶴城回來,車簍里買了菜和肉,和家福一起做飯吃,也在北堡住上兩天,星期一再趕回鶴城。杜成功說,談的可以了就盡快把婚事辦了,辦了你又了卻一個心事。鐘三艾點點頭,側過身,一只長臂環到杜成功的身上,好像在想心事,可杜成功聽見了輕輕的呼吸聲,鐘三艾睡著了。杜成功在燈光下看著睡相安詳的鐘三艾,輕輕地往深處躺,拉滅了燈。

鐘家福和蘇艷的結婚證是杜成功辦的。那幾年結婚證還都在鄉鎮里辦,所以鄉鎮的民政所里陸續不斷的有喜糖和喜煙,杜成功和鎮里的同事常到民政所蹭煙吸,順便往兜里裝一把兩把的糖,說著喜氣的話。杜成功拿了糖不舍得吃,帶到家里讓兒子吃。這次輪到為小舅子辦結婚證,他照例帶了煙和糖,民政所的老袁把煙又遞給他,說喜糖留下,煙你帶回去吸,天天在一個單位,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用客氣。

辦了證,往下就是談婚論嫁了。可是,事情卻起了變化,鐘家福鐘小四要悔婚。杜成功問鐘三艾,你這個弟弟到底怎么回事?鐘三艾搖搖頭,說,現在他們見面就是吵架,打打鬧鬧的。再往下,一個月不見蘇艷來北堡了。鐘家福去鶴城找,腰里別了一把刀。幾天后,鐘家福是只身一人回來的,他竟然沒有找到蘇艷。鐘三艾問他,她沒有給你說過具體在哪個地方嗎?是服裝廠還是什么門店。鐘家福搖搖頭,說,姐你別管,這個妖女我一定會找到她。鐘三艾說,雖然結了婚,可按規矩辦過婚禮才算真正的一家人。鐘家福說,姐,你別急,辦不辦婚禮等我找到她再說。

鐘家福再去鶴城帶了侄兒玉國,腰里依然別了一把刀,他把另一把刀子給玉國,玉國手縮著不敢接,說,叔,我們去找人又不是殺人,拿個刀干什么?鐘家福踢了玉國一腳,刀子是為你壯膽的,有時候刀子也是要用的,如果遇到對方手里有刀你用不用?玉國不敢去接,鐘家福又踹了玉國一腳,把刀子扔到了房頂上,房頂上叮叮當當響幾聲,閃出一片寒光。

兩個人朝著鶴城去,這次他們把蘇艷找到了,帶回了北堡。玉國說那個晚上蘇艷哭了一夜,玉國都已經喊蘇艷嬸嬸了,玉國說小叔一直在打艷嬸。玉國說,他們是在一個美容廳里找到嬸嬸的。

美容廳怎么了?鐘三艾問。

你不知道么,那種地方有小姐。

小姐,你說艷是小姐?她做什么了?

玉國搖搖頭,不知道,小叔不喜歡那地方,小叔說那里的女人不好,有的是靠身體掙錢。

鐘三艾沉默了,停了停,鐘三艾說,你小叔怎么知道那個地方是靠身體掙錢的,美容,那不是做化妝,做皮膚的嗎?話是不能亂講,也不能亂猜疑的。

玉國沉默著。

玉國你說話呀。

玉國說,不一樣,有的地方什么生意都做,他們只是打著美容的招牌。

你小叔進過嗎?鐘三艾突然迸出了這么一句。

玉國驚住了,這個問題他沒有想過,他怎么可以往小叔的身上亂想呢。那種地方他聽說過,也想進過,一個男人偶爾進去一次會怎么樣呢?可是他說,姑姑,不會,你不要亂想。

找到小艷時,你小叔就打了嗎?

玉國說,沒有,只是使勁地扯出了嬸。

三艾說,說話是要有根據的。

鐘家福那天晚上折騰了一夜,不是床上的那種,是讓蘇艷脫光了衣服,讓她交待,蘇艷最后都跪下了,說她很干凈,不是每個地方都干那事的。

可你為什么要對我說你在服裝廠?

我先是在服裝廠的,可服裝廠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工資越來越低了。

家福說到了散,天很晚了,鐘家福找出一瓶酒,在黎明前的小屋對艷說,我們喝酒,我不再折騰你,你明天也可以回到你的美容廳,或者服裝廠,可有一個條件,我們得散。家福舉起了酒,給蘇艷倒滿了,說,我們喝,我們本來要喝交杯酒,今天喝的卻是散伙酒。

蘇艷嗚嗚地哭了,一邊哭一邊說,鐘家福鐘老四,你沒良心,我都和你睡了多少回了,你要甩我……

鐘家福快把一瓶酒喝光了,他在喝最后一杯酒時拳頭擂著額頭,眼淚流了出來,肩膀顫抖,哽咽著,蘇艷,我們還是散了吧,我鐘家福已經不小了該成家了,不然姐姐哥哥們為我操心,可你這樣,我怕是以后管不住你的……

蘇艷倚著床頭哭,她奪過家福手中的酒,一飲而盡,你怎么知道管不住我,結過婚辦了婚禮,我不守著你我守誰?我怕是跑都不想跑了,以后再有了孩子,我往哪兒跑?鐘家福,你能不能再想想,別這樣死腦筋。

鐘家福和蘇艷還是離了,結婚證變成離婚證不到3個月的時間。再去找民政老梁時杜成功沒有掂煙和糖,關于離婚他弄不清到底該掂些什么,反正不是喜慶的事。他最后找到了放在角落的兩瓶洋河大曲,掂著酒找到老梁,說,不好意思,我還得求你幫忙。老梁聽完他的話,說,你們就不能再好好地做做工作嗎?

杜成功搖頭說,做了,不管用。

鐘家福再結婚是一年后,這次是在舉辦婚禮的前3天才去領證,一年里為小舅子找了3次老梁,杜成功自己就覺得不好意思,這一次找的一個女孩叫葵,萬朵葵,生在夏天,可能正是葵花盛開的季節出生的。葵年齡不大,離過一次婚,看著葵老實巴交的,而且真的在鶴城的一家服裝廠。鐘家福有些不情愿,想了想,自己不是也離過一次嗎,雖然過程不同,一跺腳跟葵結了婚,把葵領到了家。

鐘三艾說,鐘小福,你要好好地想好了,再離婚你姐夫可沒有臉管你。

鐘家福說,好。

鐘家福補一句,姐,親姐,你怎么老想著我離婚呢。

生活就是這樣,總得一直往前走,不管大艾、二艾、三艾,還是小艾。大艾呢,是她們的大姐,可大姐住得遠,四姐妹只有她一個人嫁到了外鄉,一年里難得相聚幾次。正常的聚會是每年三月三大姐村里的廟會,她們賴在一起,說不完的話,一起去廟會上轉,往往是廟會上的人都散了,四姐妹才戀戀地離開,小艾看著要分開的三個姐姐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大姐看在眼里,拉著小艾,讓小艾住下來,在胡同口送著二艾和三艾走。

這一天來趕廟會的還有大哥鐘家金和老三鐘家秋老四鐘家福,唯獨沒有的是二哥。三艾的二哥叫鐘家萬,說起來鐘家萬已經不算北堡的人了,這意思是說二哥很多年不在北堡住了,北堡實際上已成為他的老家和故鄉。

鐘家萬出去那年二十四五歲,他肩上扛著幾件木匠的工具,他不愿再呆在北堡,北堡成了他的傷心之地,他的前妻在那一年離開人世。他是在一個凌晨上路的,秋天的一個凌晨,霜氣和寒氣在空中彌漫,樹枝愈來愈干,路邊溝里漂浮著落葉和干了的野草,溝坡上還有最后的野花在支撐著,吐露著半黃半紫的顏色,寸高的麥苗地里攢動著干土,遠處的天際里正拱著一縷縷淡黃,河堤上彌漫著淡淡的霧氣。他的腳步邁得很輕,幾天來他一直在準備出門的東西,家里人都看到了,父親、母親,包括他三歲的兒子玉國,他給墨盒里加進了機油,那根墨線會拉緊收縮得更加利索。他在走的那天傍晚又去了一次墳地,看了妻子的新墳,看了爺爺奶奶的墳地,他磕了頭作了揖,告訴他們自己要出去了,不能再呆在家里,心里憋悶。他看了看墳地周圍的地形,好像要記住墳地的標志,他在地頭的一座機井房前站住,記住了機井房的標號——北13,北堡的第13號機井房。

還是聽見了身后的門響,在他快邁出院子時聽到了母親低低的喊聲,家萬,把干糧帶上。他知道那是母親半夜里又起來為他烙的幾張餅,他在半睡半醒中聽見了地鍋的烙餅聲,聽見母親啪嗒啪嗒的小腳在門臺上上下。他沒有起來,沒有打擾母親烙餅。

鐘三艾說,二哥其實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那些工具壓在他的肩頭其實很沉。

杜成功聽著鐘三艾娓娓的敘述,鐘三艾講述家里的每件事情都記憶得那樣清晰,能讓他在敘述里看到畫面,鐘三艾說,二哥在天明時走到了南堡,他在村口望著村莊,身上的東西不斷地碰撞,他擤擤鼻子,手摸到了包里的干糧,在天越來越明時朝村內的大街上走。鐘三艾說二哥做的第一件家具是一個簡單的飯桌,他用了兩天,除了飯桌還捎帶做了幾個凳子。第一家他沒敢要多少工錢,飯桌做得挺好看,在告別那一家時,他問人家,你們覺得怎么樣?主人說,好看,明天就可以用飯桌吃飯了。二哥說,不要,你們上一遍桐油,再上一遍漆,顏色挑你們喜歡的,最后上一層清漆,那樣飯桌更好看更有模有樣更耐用。他繼續說,桐油是讓木頭更結實的,延長桌子的壽命,漆是保護桌子的讓桌面有了顏色,最后的清漆是讓漆更有亮色。

那張小飯桌像他的孩子,讓他留戀。

二哥在外的手藝是從小飯桌開始的,在他又走在路上時,他有了談資,有了主要的方向。在下一個村莊,二哥對問他的人說,誰家做飯桌我可以先從做飯桌開始,你們可以看看我的手藝,再確定是不是讓我給你們做更多的家具。他講起小飯桌來了興致,說,我在南堡做了幾家的飯桌,他們都還算滿意。他從包里掏出一張紙,是小飯桌的圖紙,兩只手上下卡著,說,這就是我做過的小飯桌,你們看看我做過的飯桌的圖紙。飯桌有什么好看的,一個中年人瞅都不瞅他舉起的圖紙。鐘家萬把圖紙疊起來,很規矩地放在包里,每做一個飯桌他都會畫下來,標下每一個飯桌的尺寸,總結著到底哪幾種尺寸更合理好看,家具也是要講究模樣的。

鐘三艾說,二哥在出去的第二年去了汴都,二哥一路上以做飯桌為生,加上和飯桌配套的小凳子,他在汴都的村莊里繼續做他的小飯桌。他有了心思,如果自己做飯桌去集會上賣會有更多的收入,不過,要租賃一個小院子,還要投資去買一些木頭。他數著攢下的錢,二哥在那年的下半年果然租了一個小院子,在縣城的郊區,開始批量做起了小飯桌。他做飯桌做出了技術,方的圓的,帶小抽斗的,各種尺寸各種高度的都有。做幾天,他用一個三輪車,把飯桌帶到附近的集市上,每個集上都能賣掉幾個飯桌,他的飯桌打出了名氣,很熱銷。

二哥停下做飯桌的生意是那年進了一家家具廠。家具廠的廠長找到他時他正在畫圖,根據一個客戶的要求定制一個飯桌,廠長推開門時,他設計的圖紙剛剛落筆。廠長很直率,說你的經歷我們都知道了,你家在旗城,一路流浪到的汴都,你專打飯桌牌,飯桌在集市上賣得很快。廠長停了停說,你聽出我的意思來了嗎?二哥搖搖頭,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么,是要定飯桌還是來阻止他,他一個人在外常常有一種怯懦感,幾年來的流浪讓他學會了生存也學會了防范,他想到不行就換一個地方,一個手藝人四海為家,到處都可以混一口飯吃,只要吃得了苦,受得了罪。他恍惚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廠長這才想起忘記介紹自己的身份,趕忙做了補充,你可能誤會了,我今天來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家具廠正在招賢納才,想把你聘請到我們家具廠,和你簽訂勞動合同,破格辦理一切手續。

二哥懵了,這才想起讓座、倒水,有些吞吐地說,我,我可以嗎?可以,廠長說,只要你愿意,馬上就請你到廠里去,辦理一切手續。二哥唯諾著,可,可我不是本地戶口,我一路流浪……廠長說,我們都想過了,這都不是問題,縣里很支持我們的工作,抓工業的副縣長對家具廠很重視,改革開放,家具的需求量會很大。二哥看看自己租的房子,廠長好像看出了他的顧慮,說,以后就不要小作坊了,你直接就是廠里的技師,廠里給你提供宿舍。二哥吐出一口長氣,二哥說,我沒有多大的技術,我最擅長的就是做這些飯桌。廠長說,這就夠了,我們看中的就是你的飯桌。二哥最后提出兩個要求,一是讓他把定做的一批活兒做了;二是廠里還要生產他設計的飯桌,價格也不要太高。他拿起剛畫好的圖紙讓廠長看,這是一款最新的飯桌,專門考慮到小孩子用的,生產出來肯定有市場。

鐘三艾說,二哥回來遷戶口,只牽走了他一個人,把玉國留在了家里。從此他一個人開始在汴都生活,玉國也為他日后的婚姻埋下了伏筆。到家具廠的第二年,二哥又有了自己的婚姻,二嫂和他同在一個廠,結婚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叫玉丞。后來的事情杜成功基本上是知道的,玉丞之后他們又生下了一個孩子叫玉山,是二嫂養病期間懷上的,又以到處看病的名義偷偷生了下來。玉山來到這個世界生不逢時,全國計劃生育特別吃緊,因為超生被免去職務和公職的人不計其數,二哥和二嫂都是廠里的骨干,二嫂還是黨員,廠里的一個中層,這第二個孩子萬萬不敢明養。二嫂請了長假,孩子是在北堡生的,藏在一個親戚家的老院子里,而后二哥和二嫂回了家具廠。

玉山被留在了老家,可在那種情況下生活和落戶都是問題,那一年鐘三艾的母親也不在了,玉山的撫養就更成了問題,大哥家的孩子都不大,老三鐘家秋剛結過婚,有了一個孩子。很多日子里玉山就在他們家,鐘三艾養著自己的孩子,也養著玉山。后來的那一年玉山還是送人了,那一家有兩個閨女,想一個兒子。抱養的事兒是本村的一個親戚說好的,來領玉山是一個晚上,那一家倒是不遠,就在鄰縣幾十里外的一個村莊。玉山在夜色里坐上了抱養者帶來的面包車,當4歲的玉山哇一聲大哭時,鐘三艾再也支撐不住地嗚嗚哭了。二哥和二嫂沒有回來,沒有見玉山最后一面。實際上,二嫂那幾年一直都在生病,在玉山送走的第三年離開了人世,二哥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那年春天,杜成功聽到了一個電話,鐘三艾在電話里說二哥病了,大病,然后沒有了聲音。他依舊對著電話喊,三艾,三艾,你說話,我現在回去,你說我們該怎么做,你說。好久,三艾氣喘吁吁地說,別過來,我們和二姐、小艾今天或者明天到汴都去,去看二哥,他要,要動手術,你借點錢吧。杜成功沒有猶豫,問三艾準備多少?三艾說,一萬或者兩萬都行。

這年秋天,二哥鐘家萬從汴都回到了北堡,和玉國住在幾間老房子里。手術并沒有鏟除他身上的病毒,他提出回到老家,大家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玉國已經快30歲了,獨身。

是在一天晚上,二哥提出想見一見玉山的想法。

守在父親身邊的玉丞緊緊地拽住父親的手,看著身邊的幾個姑姑和大伯叔叔。玉山讓人家抱養已經快20年了,在那里娶了媳婦,有了孩子,鐘三艾打聽過,他們的時光過得挺好,玉山在工地上開鏟車,收入還算可以。問題是,怎樣和玉山說,這么多年幾乎沒有去見過玉山,這時候突然冒出來要見的念頭,怎么可以促成?三艾拽了拽小艾和二艾,對二哥說,二哥,你放心,我們想想辦法。

辦法想出來了,北堡當年的中間人答應悄悄地去找一找玉山,再不行就對玉山的養父明說,現在這邊的爹得了重病,眼看不久于人世了,想必他不會太較真。結果是五天以后聽到的,玉山答應了,但他不敢到這邊來,怕有人看見了傳過去,和養父養母鬧別扭,他的意思是先認了,走一步再說。玉山知道有一個哥哥,這么多年,當年的嫉恨被歲月沖淡了,有的是對親人的思念。當晚三艾和鐘家福弄了酒菜請說合人喝酒,給說合人買了禮品,不容易,做這種事是冒風險的。中間人說,我也是豁出去了,一個人到了這一步最后想看看自己的兒子,人之常理。

和玉山相認,是在玉山所在村外的一個小樹林里,這讓鐘三艾想起當初和杜成功的聚會。天快黑了,那個晚天有秋天的月光,格外高遠的天空上冒出了星星,小樹林里堆滿了落葉。二哥是用一輛三輪車拉過來的,三艾、二艾、小艾、家福、玉丞都過來了,二哥先坐在三輪車上等,他披了一件薄大衣。玉山是和他媳婦一塊過來的,看著小樹林里黑壓壓的幾個人,有些怯懦地停下了腳步,他朝前窺視,還隱約認得幾個姑姑、小叔,他們都變老了,臉型還是原來的臉型。當他看見三輪車上穿得最厚、最瘦弱的人時,他知道那就是20年沒有見過、沒有來看過他、想過又恨過的父親。他的眼淚漫出來了,鼻子一抽開始啜泣,他的媳婦挽住了他,勸他說,往前走吧,既然來了。那個女人幾乎在推拉著玉山,玉山在松軟的小樹林里有些踉蹌,他在模糊中看見父親從三輪車上下來了,眼窩像一個鳥巢,臉頰上沒有了紅暈,沒有血色,不像他想念和夢中的父親,旁邊拉著父親的一定是他沒有見過面的哥哥。他的腿開始打顫,媳婦在推著他往前走,他走不動,他只能踉蹌了幾步撲通跪了下來……

那一刻,二哥的身邊聚齊了3個兒子。

二哥是這年冬天走的。鐘三艾在電話里低低地對他說,二哥走了。他的心一陣陣揪疼,二哥才剛60歲,剛辦了退休。杜成功要回到城堡了,然后去北堡參加二哥的葬禮。葬禮是二哥走的第五天舉行的,請了嗩吶班,嗩吶班的錢是二艾、三艾、小艾聯合出的。玉山和他媳婦披麻戴孝參加了葬禮,二哥在最后看到了三個兒子,他的靈魂看到了三個兒子為他舉辦的葬禮。也是在葬禮后,三個兒子去為母親上墳,玉國去為自己的母親燒紙,在母親的墳頭玉山對玉丞說,哥,其實我來給媽上過墳,獨自一個人悄悄地來,只是媽的葬禮我沒能參加。弟兄倆又一次抱頭痛哭。

鐘三艾在旗城常常有數著日子過的感覺,她怕打電話,怕聽城堡、北堡、柳營傳過來的電話聲,常到半夜的時候電話沒有響起她才感到可以舒心地睡一個囫圇覺了。星期天,孩子回家,杜成功是忙乎的,即使鐘三艾在,他也會主動地去買菜、做飯,他樂于把周末過得充實,一家人團聚的這種天倫之樂好像對他們有點吝嗇。況且兒子喜歡父親燒的菜,由于長期兩邊跑,孩子對她都有些疏遠了,至少沒有了依賴,是依賴不了,這一點她深有體會。沒有辦法,家里的地得管理,那八畝地對他們家也算一筆穩定的收入,雖然不成大用,但差不多夠孩子的學費。還有杜成功的老父親得輪流著伺候,雖然老人還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但得有人招呼著,杜成功不可能天天守在家里,這一頭的任務還是要落在鐘三艾的身上。再往下就是永遠扯不清丟不開的北堡,一個出門這么多年的閨女,那里的閑事你依然丟不下,依然要管,那里的幾家人好像對她是有依賴的,對她的依賴比自己的孩子都重,有時候一點小事也要征求她的意見,要她去說理,雞毛蒜皮的事簡直讓三艾煩,直率的三艾會懟他們一頓。

每次離開旗城前,杜成功都會陪三艾去逛一次街,去幾個大商場,地下超市,步行街轉轉,勸說鐘三艾別太節儉,該穿的衣服一定要狠心買。每次離開的最后兩天,兩個人會依依不舍,鐘三艾說,其實,我也不愿離開,可沒辦法。杜成功不說話,拍拍三艾的身體,陪伴了他多年的身體還那樣光滑,沒有被歲月吹皺,這個走在城市與鄉間路上的女人讓他心疼。他低聲地說,我再努力掙錢,不再讓你這么奔波,那幾畝地我們不種了。不是種不種地的事情,地似乎在城堡、北堡的版圖上顯得很小,微不足道,問題是那塊版圖上的家,版圖上的人,要照顧,要協調,要去處理。什么叫根,就是你永遠扯不清離不開的地方。

算一算鐘三艾往返最頻繁的那一段,是他們家買房子。

在左岸小區朋友家的房子里住了兩年,他預感到不能再住下去,再住下去也許友誼就要變化了。在不斷地聽到和收到的信息里,他想到了一個度字,凡事有度,當初住進朋友家,是朋友看自己租賃的房子太小,讓自己去他家過渡的,已經過渡了兩年怎么可以永遠不厭其煩地過渡下去。朋友的父母已經讓小區的人傳過話,說他的另一個親戚要找租住的房子,那個親戚要陪兒子來旗城上學,馬上就要到旗城來了。那一段時間杜成功什么也干不到心里去,他不斷地去找路邊的中介,不斷地看著他們尋找的房源,然后被中介帶著去看房子,鐘三艾有一段時間住在旗城,就是每天都要出去看房。鐘三艾雖然對旗城的布局不太了解,但在看房上有自己的標準,她不想買時間太長的房子,即使她已經接受了買一套二手房。沒辦法,這要和家里的積蓄說事。鐘三艾和杜成功差不多看了有20多家的房子,能讓她看上眼的有三四處,那處環保局家屬院的房子看起來挺舒服,時間不算長,價格還算合理,三樓三室兩廳,從那里坐回家的車也挺方便。兩個人商量著決心拿下來,鐘三艾說得趕緊湊錢,可第三天中介打電話來,房子被一戶簽了。然后他們又接著看,卻一連幾處都看不上眼。

目前這套房子是在另一個中介那兒看到的,那一天鐘三艾回了城堡,杜成功一人去看了,看了就感覺是一個多月來他最滿意的一套。房子算七成新,沒有受過多少的煙火氣,交通方便,孩子上學都有方便的公交車。杜成功讓鐘三艾馬上過來看看,鐘三艾在夜里接的電話,在電話里停了停,說,如果你感覺滿意我不看了,反正看了這么多我們心里都有比較。杜成功說,那我定吧?鐘三艾稍猶豫,想到了環保局家屬院那套飛走的房子,說,定吧。杜成功說,現在有好幾家在看,不定恐怕又要飛走了。杜成功這次沒有猶豫,他迅速地去取了5000塊錢,交給了房主算是定金,和中介簽了協議。然而,重要的是十幾萬的首付。杜成功想了想在旗城的朋友,可以借錢的人確實不多或者說可以張口的幾乎沒有。前兩年孩子在旗城上學繳借讀費時曾經對一個經常在一起侃戲的大學教授張過口,被一口拒絕。那個時候他就領教了城市人在借錢上的慎重,因為那個人經常炫耀他們的工資,兩口子的收入,他本認為可以成功的。所以他對鐘三艾說,重要的是要湊夠首付。鐘三艾在電話里嗯了兩聲,說,回城堡,你回來吧。

他感謝城堡,你的出生地才是你的后臺,那里都是了解你的人,對你沒有防備,所有經濟上的難題在那里都迎刃而解。一個月后,他們搬進了現在的這套房子,在向朋友退交住了兩年的房子時,他準備了一個大信封,里邊是兩年的租金,按他打聽的最合理的價格給的。他們的交接是在一個小酒館里,他準備好了兩個簡單的小菜,酒是他帶來的放了幾年的一瓶老酒。他們坐在一個小排檔里,小酒館的角落,空調已經打開,一種舒服的涼氣浸過他們的身體,他們的面頰,他們的指縫。他們對酌,酒喝得很暢快,在喝到半瓶時,杜成功拿出了那個信封,像推一件器皿一樣推到朋友嚴小嚴的面前。信封是一個牛皮的,鼓鼓的,在光滑的桌面上滑動。此刻,兩人又端起了面前的酒盅,都沒有言語,他們一直在靜靜地對飲,兩個簡單的小菜幾乎沒動,又一杯酒喝下,嚴小嚴把信封又用幾根手指推了回來,搖搖頭。杜成功抬起頭,終于說話了,小嚴,你不要推辭了,請你收下。不!嚴小嚴堅決地搖頭,你是要讓我害羞,要羞辱我嗎?杜成功使勁地摁著信封,又一次推過來,小嚴,你以為我給你的是什么,是租金嗎?我不會,租金對于這兩年的支持太沒有說服力太廉價了,物質闡釋不了友誼。嚴小嚴看看杜成功,杜成功說,你打開看看,這里是我這幾年住在這里留下的照片,我每次在房間里的紀念,還有一張報紙,是我發在晚報上的那算文章《居住的痕跡》。”

杜成功還在說,嚴小嚴,在現在的社會你是一個另類,或者傻瓜,現在有幾個人把自己的房子免費讓人住的,我打聽過,我住的樓上就有幾個例子,他們即使住在自己的兄弟姐妹家也是要付房租的。我知道你不容易,你頂住過很多的壓力和不同的意見。兩個人又舉起一杯酒,另一只手緊握在一起。杜成功含著淚,說,好朋友,我記得這份情,謝謝。

有了自己的房子并不代表一定要以這里為主,鐘三艾不斷地從城堡到旗城來,又不斷地從旗城回到城堡,就那樣不斷地走過來又走回去。這是無奈的事情,包括杜成功也要不斷地回到城堡,家族里的紅白喜事他要回去參加,他是杜氏家族中的一員,在長輩不在的喪事上,他要虔誠地守在靈棚里,盡一個孝子的職責。而在誰家的婚事或吃面的宴席上,他差不多都會被安排在禮桌上,像一個賬房先生,收錢或記下來往的禮錢。

這一年杜成功好像回去的頻率格外高,差不多每個月都要回到城堡。杜家是一個大家族,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有需要回來參加的事情,而且每件事都要呆上幾天。春天里,一個本家的奶奶不在了,不在的當天就給他打電話,催他回來,他是一個孝子,回來后他在靈棚里盡了幾天的孝心。再接著是他的大伯,大伯正在搬煤爐時突然暈倒,80歲的大伯當天被送到醫院搶救,他匆忙地從旗城趕到縣里的醫院,大伯依然處在昏迷的狀態,他和幾個侄兒在醫院里守了幾天。他回旗城那天是個陰天,春天的一場雨綿綿密密地下起來,夜里又起了大風,窗戶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他拉開燈,走近窗口,電話就在這時候打了過來,大伯不在了。他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往家趕,3個小時后他回到城堡,大伯的院子也是他們家的老院子,貼上了白紙,他一時站在大門口,望著陰森的大門,感覺到一種孤獨。這個家里的又一個親人去了,大伯一輩子在外地工作,最初回到家曾經有諸多的不適應,特別地愛干凈,愛收拾,在家里有些格格不入,大伯和他聊得是比較多的,把他看成可以說話的人,可是最后他沒有聽到大伯說一句話。他記得大伯最初回來手里掂著一只小漆桶,把家里所有的門窗重新刷了漆,整個村莊、整個城堡南街一直繚繞著濃重的油漆味。大伯在回來半年后又出去找了一份工作,維修軋路機的技術讓他很快掙到一份較高的薪水。他知道大伯出去其實是為了減少和家庭的摩擦,大伯是在幾年后才逐漸和這個村莊和家里人融合在一起的。他站著,仰起頭看著老院子里的小土樓,那是奶奶住過的地方,奶奶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90歲離開,現在這個院子擺放的是她大兒子的靈柩。他看見小樓上旋起一陣白色的旋風,是樓頂上住了幾十年的鴿子。

他看見了鐘三艾,鐘三艾手里拿著已經給他縫好的孝衣。

然后,在這年春天他開始受老家前輩的委托,整理杜家的家譜,那是在大伯的喪事上,那個他喊爺爺在杜家輩分最高年齡最長的老人喊他說話,說話的內容就是編寫和續家譜的事。他沒有時間登記和整理,那要逐家地去問,要很多的精力,所以他只能答應在旗城找一個地方印刷,至于印刷費他可以捐助。到了8月,家譜整理的事告一段落,他在一次回家時帶去了整理好的家譜,到10月份經過幾次校對和增補的家譜終于印了出來,他找車送回了城堡。

這年秋天,在玉米收過后,鐘三艾又一次經受了巨大的痛苦,他的三弟鐘家秋出了意外。

尖厲的哭聲在野地里回蕩,鐘三艾手握鐵鍬,正站在空曠的地里,她的哭聲卷起腳下的黃土,猶如即將降落的飛機,淚水瘋狂地流過她瘦小的臉頰,掛在她的下頜,雨點樣撲撲嗒嗒地落下。她手握鐵鍬走在回家的路上,哭聲越來越響,黃色的路面從她的腳前往后滑動,她忘記了騎到地里的自行車,手里握著鐵鍬一路嗚嗚地哭,路兩邊的人都站起來,靜靜地看著,她隱約中聽見有人喊,鐘三艾,你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沒有回答,鐘三艾顧自地哭在路上,一路哭著哭到了北堡。那天她在北堡的娘家見到的是已經閉了眼的鐘家秋,活生生的鐘家秋一下子從這個世界,從鐘家消失了,不可能和她和這個世界交流了。走進北堡時她還在哭,嗚哇哇哭出了更大的聲音,這個家里怎么辦,接二連三地出事,人說走就走。她搖晃著身子推開了虛掩的大門,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眼淚一把把地流淌,家秋,你好命苦啊……

冷靜下來她知道不能再哭下去,她睜開眼看著身邊,該來的親戚都來了,大哥、大嫂、侄兒、侄媳,老四鐘家福,包括大姐、二姐、小艾和董寶……不能再哭了,得說往下的事兒了,家秋是在給一個糧販裝糧食時犯病的,據說是他說了一句頭暈,就在車上暈倒了,他在車上沒能接住的一個糧食包又沉重在落到了地上,他差一點從車上栽下來。接下去就是老板開來了面包車把他往醫院送,家秋的老婆匆匆過來,一直哭,抱著家秋,在車上一直喊著家秋、家秋……

家秋沒有搶救過來,心腦血管的問題,急病,就此匆忙地走了。

安排家秋的后事后,鐘三艾完全冷靜下來了,她坐在一把小凳子上,想象著不會這么簡單,老板把人送過來后沒再露面,太不合常理了。鐘三艾多了一個心眼,她把老四鐘家福叫到了跟前,她知道鐘家福在村里有一幫弟兄,都是年輕氣盛時結下的情誼,有好多事情也就埋下了底線。她說,小福,你得找幾個人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三哥他究竟是怎樣走的?不會這么簡單,咱不能不問清紅皂白,就把你三哥埋了。鐘家福懂三姐的意思,拿一盒煙出了門,外邊的天變了,秋天的一場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來,看著四弟出去的身影,鐘三艾的眼淚又流下來。

調查的結果是鐘家福先告訴三艾的,鐘家秋先是被幾個糧食包壓住才又犯病的,正在裝包,車突然啟動,幾個糧包被驟然開動搖得落了下來,鐘家秋正站在一個凹處,糧包把他擠壓住了。他被掏出來時臉色發白,喘了好大會兒才算平息,再接著發生了鐘家秋在車上栽倒被送醫院的過程。

這樣一說,鐘三艾明白了。

一家人都聚齊了,鐘三艾先帶鐘家秋的妻子董蝴蝶和鐘家福去找了糧販。說是糧販,其實也是本村的鄰居,這幾年一直收糧食發了財,弄了幾部大車,盤了一個糧點,糧點承包了別人的幾畝地,建成了一個大院子,院子里有磅有糧庫,有粉碎玉米的機器,夏天里收小麥,秋天里收玉米。大門看上去很氣派,糧點的外邊是老板家的庭院,三層小樓,屋檐下掛著紅紅的燈籠,一年四季燈籠都會亮著,院子里的狗聽見動靜遠遠地叫起來。鐘三艾看一眼四弟,說,家福,去哪個院子?鐘家福很有經驗地看一眼天色,看著糧點上的動靜,天已經暗了,火紅色的太陽早被一陣風雨吹進了山窩。鐘家福說,去他家吧,應該在家。

他們敲門,門里的狗叫得更響,聽見呼哧呼哧帶動鐵鏈子的聲音,狗蹄子撓著光滑的地面,有些瘆人。門到底開了,是老板,姓汪的老板打開了門,脖子里吊的一個項鏈類的東西在燈光下打顫。幾個人進院子里,老板家的客廳可以站得下一輛轎車,土豪的建筑可能都是這樣,土地都被他們浪費了,偌大的客廳里鋪的是紅地毯。老板拿出煙讓鐘家福,老四鐘家福接住了,接住后,鐘家福說,老汪,說說老三的事,人已經沒了。鐘三艾和鐘家秋的妻子在一旁聽他們說,老板站起來,在地板上走,地板上映出他的短腿,轉了兩個來回,老板說,你們不過來,我也有準備,你三哥突然犯病走的,我也去醫院搶救了,他指指鐘家秋的妻子,你嫂子也跟著去的。這樣吧,家福,棺木的錢我出,我再隨一個大禮。鐘家福看一眼三艾,三艾看一眼鐘家秋妻子,在心里算了算,他說的這個數超不過5000,一個人的命太賤了,如果沒有先被擠壓的那一下,也就算了。鐘三艾對家福搖搖頭,鐘家福說,老汪,你說你總共出多少錢?老板說,5000吧,亮了一下又短又厚的手掌。三艾憋不住說話了,我們不是拿命說錢的,可現在人已經走了,有些事得說清楚,家秋到底怎么出的事,都有前因后果的,沒有那么簡單,好生生的一個大男人,一個大活人,你再想想,我們盡量好好地了結,人已經不在了。鐘家秋妻子在哭,手抓著沙發的一邊。老板說,他就是犯病,我這樣做已經仁至義盡了。家福說出了他的調查,說人是先被糧包擠的,擠了后才有了之后的犯病,你再好好掂量掂量。老板說,我掂量過了。

雨還在下,秋天的涼氣從門縫里滲進來,外邊的狗還在喘氣。鐘三艾說,那我們走吧,都冷靜一下再說,反正事兒不弄清楚人不會葬的。

出了門,鐘家福說,要不,你給姐夫打個電話,讓他回來,我再去找找村里的干部讓他們上場,他不是要證據嗎,我去找在場的人,看能不能出來個說直理的。三艾搖搖頭,這個姓汪的肯定都安置好了。

杜成功接到鐘三艾的電話,三艾說,成功,你得提前回來。她在電話里說了談判的情況,說,成功,你看這事兒咋辦,要不,你找一個律師問問,最好帶一個律師回來。杜成功說,我問問可以,但我帶律師不符合程序,人家不會輕易去的。三艾,你們商量一下,要不干脆報案,經公,如果想公正,只有這樣。

三艾說,你回來吧,我們在家先找村里的干部說說,你從鎮里出去的,給鎮里包村的領導打個招呼,咱不訛人,給個公理。

杜成功說,我知道了。

杜成功是第二天一大早趕回北堡的,杜成功見到了村里的干部,北堡村的治保主任,見到了鎮里的一個副鎮長,他們在一起商量,說再去說說,一件事的處理要接近公正。最后的突破口來自開車的司機,那個司機是老板從另一個村子里招聘的,司機意外地冒出來,說他一直坐在駕駛室里,老板開著小車過來,說,下一家準備好了馬上過去。老板招招手,他就開了。他沒有注意車上的包,車一開聽見了叫聲,聽見了家秋的哎吆聲。司機說人不能昧良心,說假話,不然他心里不安。那天夜里幾個人又走進老板家時,老板站在門口,似乎在等,那件事,有了另外的結果。

杜成功把鐘三艾弄回了旗城,讓她離開一段時間那種場景。地里的活兒匆匆地做完了,國慶節到了,孩子放假,天天守在母親身邊,兒子和母親依偎著,給母親搜著電視,陪母親上街。深夜的時候三艾緊緊摟著杜成功,說,你說,老三的命咋那樣苦啊。杜成功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擁住妻子,他知道,對于剛過去的經歷,任何語言都沒有用。

杜成功正處于興奮的狀態,他的一個新戲在旗城新建的劇場里首演成功,接著就是參加又一屆全省的戲劇匯演。鐘三艾和他去看了首演,從劇場出來,兩個人去了旗城廣場,快元旦了,廣場正在布置,他們看到了廣場上搭起的架子,開在冬天里的花,然后他們才回到家里。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過來的,鐘三艾去接,說話的是董寶。董寶在電話里叫她三姐,三姐,你能不能過來?三艾感覺到又出事了,三艾捂了一下胸口,一口粗氣朝胸口憋,董寶在電話里喊,三姐,你得過來。那個無賴還在喊她三姐,你得過來,這一次我有證據。董寶在電話里聲嘶力竭,像在舞著腳說話,我這次抓住小艾了。你抓住小艾什么?董寶頓了頓說,我抓住小艾和一個男人睡覺,在一個老房子里,房子里鋪得東西我還都放著,你過來,我讓你們看看現場。你他娘的別胡咧咧!我不是胡咧咧,你過來,你過來看看現場,我要把現場保護下來……三艾一下子蒙了,現場?鋪在身下的東西?難道不爭氣的小艾真辦了不爭氣的事嗎?真要鐘家姐妹丟人?不讓姐妹不讓鐘家說嘴嗎?小艾這是要對董寶報復嗎?一個女人在心里對一個人失望,對一個人逆反這是有可能發生的事,好多女人都是倒在了這個坎上。鐘三艾猶疑了,三艾說,你讓小艾接電話。董寶停了停,你打她的電話吧。

小艾的電話是忙音,或者無法接通,再打是對方已關機。

三艾喘著氣坐下來,她對自己說,得冷靜冷靜,她忽然想起小艾不是剛做過一次闌尾切除的手術嗎?不是還天天在輸液嗎?她和二姐還看了她,看過后她才回的旗城,這才幾天,小艾還在恢復,這怎么可能?莫非又是董寶的陰點兒?可她現在迷惑了,要是小艾她真迷糊了呢?董寶說得那么邪乎,現場,老房子,都抓了現行……

她給二艾打電話,二姐,董寶給你打電話了嗎?

沒有,二姐說。

二姐,你去一趟吧,小艾可能又挨打了。她猶豫了一下把董寶剛說過的話對二艾說了。

不可能!她剛做過手術。

我也是這樣想的,二姐,你過去看看吧。

二姐卻也犯了猶豫,要不,我讓家福跟我一塊去吧,或者讓大哥和我去。

三艾想了想,三艾說,別,二姐,董寶說得邪邪乎乎,丟人敗興的,大哥和家福去不好,你先去吧,看看再說。現在就去,不,明天早上去吧,你一個人走夜路不好。

二艾說,沒事兒,我得去,你和小艾聯系了嗎?

打不通,你再聯系試試。

不打了,我去。二姐說。

二艾是半夜打回來的電話,二艾說,小艾找不到了。

找不到,找不到什么意思?

小艾跑了,二艾說。

她跑什么?她一個病人,她往哪兒跑?

她不跑,擱在家里挨打嗎?

二姐,你去,去現場看了嗎?

呸,我不相信,不可能去。三艾,你糊涂了,你會去現場看?你相信有現場?

三艾這次服了二姐,二姐,你做得對,你還見到其他人了嗎?

沒有,很平靜,大街上,他家周圍都沒有見一個人。

二姐,小艾不會是去了大姐家吧?

沒有,我聯系了,大姐家沒有。

那董寶對你說啥了?

說啥?他那種人能說啥好話。

看起來得回去了,他不得不對杜成功說,杜成功看看她,說,像戲,我寫這么多戲,都熱鬧不過生活,生活里無奇不有,太豐富了。

你相信董寶的話嗎?

杜成功搖搖頭,哪有那么邪乎,這樣的人也是太少了。

別急,三艾,不管遇到啥事都不要急,啥事都會水落石出。

三艾的手機跳了一下,亮了一下,是短信的提示,三艾忙去看,是小艾發來的:放心,我不會有事,相信你們的小妹。三艾趕忙朝電話打過去,又關機了。

小艾是在一個小鎮上找到的,幾十里外的一個小鎮。三艾拼命回憶小艾對她說過的關系,最后想到三艾說過在外打工時認識一個姐妹,她們一直保持著聯系。三艾和二艾就到小鎮上去找,真的在小鎮上找到了小艾。小艾正在輸液,在小鎮的衛生院里,靜靜地躺在一個小房間里,看見她們,眼淚便嘩啦啦地流起來。

三艾和二艾的眼淚也一直沒有止住。

三艾為小艾擦著眼淚。小艾不說話,好像失去了表達的欲望,一個屢遭家暴的人,還有多少話可說呢。小艾甚至扭過身,但她的眼淚一直停不下來,三艾撫摸著她的身子,伸手在她的臉上摸,摸到的是黏黏的淚水,手馬上濕遍了,指縫里粘連著。三艾把小艾的身子扳過來,小艾終于“哇”一聲哭了,哭著還是不說話。二艾和三艾分別抓著她的一只手,液體還在慢慢地流淌,一滴一滴,像眼角的淚水。后來小艾說話了,她抽泣著,啜泣著,姐,二姐,三姐,我再也不回柳營了,我再也沒臉回到柳營了,你們誰也不要逼我再回到柳營……她的那個朋友眼淚也在流著,找出毛巾為小艾揩著淚水。事情清楚了,原來是董寶設了一個圈套,董寶在賭場輸了,他把小艾押給了人家,而且定好了小艾和那個人的地點,小艾不知道,董寶哄小艾說,去那個地方找件東西,小艾就去了。他把小艾推進屋,卻在院子里大喊起來,小艾往外跑,那個人聽見董寶喊也跑出來,抓住董寶,說,你個孫子,你輸了,你叫我過來,又栽贓我……兩個人打了起來,董寶沒法下臺,把骯水潑到了小艾的身上,給三艾打了電話。那個人把董寶打了,還要告董寶。

小艾下定了決心不再回去了,這場婚姻不能再這樣維持,一定要離。小艾說,二姐,三姐,你們誰也不要勸我,誰也不要,回到那個地方我遲早會被打死或者冤死,我改變不了他,他是個野獸,現在咱沒有什么掛礙了,孩子也大了,可以自立了,我們也不怕家秋也被離婚了。

二艾和三艾說,小艾,我們也不會讓你將就了。

兩個月后,小艾的離婚進入了程序。

一個下著小雪的天氣里,她們早早地就去了法庭,站在法庭的門外,鐘三艾緊緊地攥著鐘小艾的手,鼓勵著鐘小艾,小艾,這是個說理的地方,開庭了,判決了你就可以解脫……鐘小艾抓著三艾的手,不說話,但三艾能感到她身子的顫抖。外邊的雪下得密起來,一場冬天的細雪。

杜成功和蘇艷有過一次邂逅,就是和他的小舅子鐘家福有過短暫婚史的那個叫蘇艷的女人,在一個胡同口的“正艷理發店”。

那天他是在等三艾,三艾和小艾去逛街了,小艾的離婚訴訟又進入二次開庭。洗過頭,他看見一個高挑個子的女人來給他做頭,洗頭的女孩原來是她的徒弟,他在鏡子里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他打了一個愣怔……

蘇艷也認出他來,蘇艷送給他一張金卡,說,你再來可以打折,還有三艾姐,我讓店里頂尖的理發師給你們做。

你不是理發師?

是,也是老板。

他抬頭看了看金色的招牌。

是你那個小舅子逼我做成了一個老板,一個干凈的老板,我謝謝他……

蘇艷站在門口,似乎有許多話要說。

杜成功說,這就好,這就好。轉過身,看見了路邊的三艾和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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