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 上
1
蘆清遠是我姥姥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
那個時候,村里能提起筆桿子來的,沒幾個人,蘆清遠算一個。他字寫得漂亮,文理通順,所以,村里有寫家書的,大都喊他來代筆。要么是晚飯前,差家里的小孩兒把他請過來,炒一桌子菜,燙一壺酒,邊吃邊聊,在酒桌上把信寫完。要么是晚飯后提著好酒好煙,去蘆清遠家里,拉拉家常,說說寫信的大意,再麻煩蘆清遠筆耕一下。
我小姨去東北投奔姨姥了,平時也不往家里寄信,那時候村里還沒通電話,姥姥姥爺惦念著她,就差我去請蘆清遠過來,給小姨寫封信。
那時我還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兒。蘆清遠住在一個胡同里,胡同很窄,剛容得下一輛拉車通過,對面如果來人,要么退回去,要么到一戶人家門里避一避。
我沿著墻根兒數著門走,姥爺說他家是胡同西邊第三個門。其實,蘆清遠家最好認,土坯房子,土矮墻,院子里的藤藤蔓蔓都從矮墻里溢出來,上面點綴著些小花,或者掛著個帶著絨毛的小瓜兒。吱呀一聲,推開灰黑色的木門,就可以看到滿院子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整個院子綠油油的,生機盎然。
我隨手摘了一朵小花,喊著“清遠姥爺”,進了屋門,一只黃花的大貓躺在炕上,敞著四肢睡覺,黑色的大柜上放著一個老舊的收音機,正在播包公案的評書,墻上掛滿了他寫的字畫兒。
蘆清遠戴著眼鏡,也不搭理我,在桌子上一絲不茍地寫著。
我揪一下貓耳朵,它尖叫一聲,跳下床,逃走了,我又想去撥弄收音機的旋鈕,可是太高,我夠不著,轉而爬上椅子,趴在八仙桌上,拿手指蘸了硯臺里的墨,剛想在紙上按個手印,就被蘆清遠喝止了,手指懸空著無處安放。
蘆清遠寫完一張紙,把眼鏡摘下來,拿團廢紙把我指肚上的墨擦掉,在柜子里拿出一個大紅蘋果,說,出去玩,別在這里搗亂。
我這才想起寫信的事兒,捧著蘋果說,姥爺讓你晚上過去吃飯,給小姨寫信。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蘆清遠不耐煩地說,把我的肩膀掰到朝門的方向,從后面推。
黃昏的時候,蘆清遠背著手來了,上衣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姥爺正在院子里給牛飲水,兩個老頭兒在外面討論了一會兒牛,進到屋里喝茶。姥姥在外屋里做飯,讓我燒著火,灶臺里向外冒煙,熏得人直流眼淚。
菜上齊了,兩個姥爺一邊聊天一邊喝酒,我也爬上桌子抓菜吃,被姥爺抱下來。每樣菜給我夾了點,放在小茶碗里,讓我到一邊吃。
姥爺說,小英去她姨那里大半年了,除了剛去時來過一封信,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不知道她在那邊怎么樣,老大不小了還沒嫁人,你說讓人愁得慌吧?
小英就是我小姨,去年冬天別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小姨不愿意,那小伙子卻很喜歡,常提著禮品來跟姥爺聊天。
蘆清遠抿一口茶,說,兒大不由娘呀!
姥爺說,這不是,她姑又給她說了門親,男方那邊條件挺好,得讓她回來見一面,一個大姑娘,二十好幾了,老在外面逛蕩啥?
姥爺說著,搖了搖頭,蘆清遠也跟著搖頭,他兒子在外面也好多年沒回家了。
飯后姥姥收走碗筷,把桌子抹干,拿出提前準備好的信紙,放在蘆清遠那邊,又添了盞燈,挨著信紙放好。
蘆清遠掏出眼鏡戴上,扯出鋼筆,在信紙背面試了試,抬頭問,就這些?還有別的事兒嗎?
姥爺說,沒了沒了,呃,那個,你口氣寫硬一點。
蘆清遠念過舊私塾,保留了老學究的遺風,信都豎著寫,從右到左,行文里也免不了知乎者也。
一個月后小姨回信了,姥爺又去找蘆清遠念信,蘆清遠一邊念,一邊用鋼筆在信上圈錯別字,只晃頭,念著念著,蘆清遠的頭突然不晃了,把鋼筆向桌子上一拍,怒說,孺子不可教也!
小姨說在那邊挺好,有吃有喝,還找了個班兒上,讓家人放心,對象的事就不用家里操心了,她自己在那邊找。
姥爺不知道這信哪里惹到蘆清遠,把他氣成這樣,慌說,你別跟這丫頭置氣,她愿意咋樣就咋樣,我也懶得管她了。
蘆清遠手指點著桌子上的信,當當作響,茶碗里的水也跟著陣陣漣漪。他說,不是……是她……她以后不讓我給她寫信了!
姥爺有點不相信,有些發蒙,為啥不讓你寫信了?
蘆清遠說,她說我寫的信她看不懂,以后叫“小神仙”寫吧。
姥爺也生起氣來,說,她在信上這么說的?這……這養個什么玩意?不知道是真氣,還是在安撫蘆清遠。
姥爺把所有的家信都放在一個鐵皮餅干盒子里,后來我讀到那封信,小姨是這樣寫的,一口東北腔:
以后別找蘆清遠那老頭兒寫信了,寫的那老字兒跟甲骨文似的,誰能看得懂?看他寫的信還得找個反(翻)譯,多費勁?以后來信還是找小神仙寫吧。
蘆清遠生氣之余不忘在“反譯”上給畫了個圈,糾正一下錯別字。
2
小姨在信中提到的小神仙,是村里唯一可以匹敵蘆清遠的人。小神仙也會寫字,平時也練練書法,他沒什么架子,平時都笑嘻嘻的,人家找他寫信,也從不吃請,說好什么事,分分鐘把信寫好,只是那字有點不修邊幅。所以,莊重肅穆的場合,人們還是習慣找蘆清遠,比如說白事上,人們都會喊蘆清遠去寫挽聯。
葬禮那幾天,事主家在當街背風的墻根兒,或者樹蔭里放一張八仙桌,沏上好茶等蘆清遠來。早飯后,蘆清遠背著手來了,后面提一個布袋子,慢悠悠地踱到桌前,把布袋子向桌面上一放,坐在唯一的太師椅上,顧盼左右。左右忙給他倒茶,點煙。
幾個人開始惋惜一下逝者,聊一些他生前的軼事。這期間,有后生在他的布袋子里拿出墨錠和硯臺,開始磨墨。蘆清遠不時從談話里抽出身來給磨墨的后生一些指點和警告,“水放多了,這樣磨出來的墨有渣子,還浪費墨錠。”或者,“磨墨要順時針,你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和漿糊呢。”
三盞茶盡,墨磨好了,蘆清遠掐滅煙頭兒,從布袋子里拿出一個盒子,里面放著三管粗細不一的毛筆,在茶碗里濕一下,甩一甩,擱在筆架上。旁邊有后生把裁剪好的紙鋪在桌面上,用茶碗壓住。
蘆清遠站起來,先用最粗的筆,飽蘸濃墨,在硯臺邊沿上把筆毛捋順,又照著太陽把筆頭兒的雜毛摘去,在紙上一揮而就,什么“一生儉樸留典范,半世勤勞傳嘉風”,或者“高風傳鄉里,亮節昭后人”,這是貼在靈堂上的。再換較細的毛筆寫花圈上的挽聯兒,蘆清遠幾乎不用停頓,挽聯寫得又好又快,像“等閑暫別猶驚夢,此后何緣在晤言,賢婿XXX哀挽”,或者,“花為春寒泣,鳥因腸斷哀,摯友XXX敬挽”。
挽聯寫得差不多時,給死者隨禮的就來了,蘆清遠又忙著記“白賬”。他坐在太師椅上,從口袋里扯出那只扁頭鋼筆,在賬本上一筆一畫地記起賬來,旁邊有專人收錢。“蘆清源50元”“蘆長生20元”“吳吉有燒紙一折”。這賬記得一絲不茍,明明白白,等塵埃落定,事主會私下查看賬本,看看誰隨了多少,作為將來回禮的參考。
午飯時,所有來葬禮上幫忙的,都去盛大鍋菜,唯獨蘆清遠這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不敢怠慢。完事后,事主會拿些錢,放在蘆清遠的布袋子里作為潤筆。
蘆清遠做這個在附近幾個村子小有名氣,外村的人也經常請他過去寫挽聯。蘆清遠有工資,家里五六畝地,全種成白楊樹,三五年便可成材,把樹一賣,就有一筆錢進賬。工資和樹,是蘆清遠的主要收入來源,加上給人寫挽聯的潤筆費,使蘆清遠比一般的鄉下人過得好,也體面。他沒事的時候,就在家里寫寫字,畫畫畫,捋捋貓,侍弄一下花草。
3
蘆清遠出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讀過幾年私塾,還上過好多年洋學。他一個農民怎么上得起洋學堂?姥爺跟我說過,蘆清遠可不是一般的農民,他爹當年可是村里正經八本的地主,有百八十畝地,幾十頭大牲口,家里常年雇長工,到農忙季節,還雇請很多短工來幫忙。
蘆清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兒,最受寵,不過,也是最坑爹的。他受到現代教育,學會了西洋小資情調,十七八歲的年紀,把家里的田契偷出來,賣給鄰村的地主,換了些現錢,跑去青島。在青島謀了個能吃飽飯的差事,業余時間他看電影,喝咖啡,吃西餐,逛青樓,長了不少現代生活的經驗。
后來日本侵入青島,他在那里呆不下去,又跑回老家。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回來后他爹跟他一架泯恩仇,又過上了地主的日子。
聽家里安排,跟鄰村一個大戶的姑娘訂了親,期間蘆清遠又闖了禍,跑去和鄰村的姑娘在玉米地里約會,被姑娘他爹逮了個正著。雖說兩個人都是自愿,但是姑娘他爹不干了,你一個快結婚的人,半夜跑出來睡我閨女,不賠錢行嗎?
蘆清遠他爹本想賠錢了事,不想這事傳到親家耳朵里,那門親事就吹了。蘆清遠他爹氣得不行,要跟兒子打架。可憐他一把老骨頭,已經不是兒子的對手,反被蘆清遠按在地上,不能動彈。他最后娶了玉米地里野合的姑娘。
蘆清遠他爹勤勞了大半輩子,突然要放縱一把,跟鄰村的幾個地主打麻將,賭得很大,一夜把家產幾乎輸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兩年后土地改革,上面給農民劃成份,蘆清遠因為他爹把家產輸光了,被劃了個中農,免受批斗。
六十年代初,蘆清遠被聘為村里的小學老師,說是小學,其實只有一間教室。沒有桌子,村里就在里面用土坯壘了幾排臺子,孩子們從自己家搬來凳子,坐在臺子旁聽課,寫字,放學后再把凳子搬回家,不然吃飯的時候就得站著了。
一個學期幾塊錢的學費,買不起書的,就只拿個本子和鉛筆來聽課,有的孩子連本子都買不起,光身來,干聽。
蘆清遠一個人教三個年級,學生都在一個教室里。其實三個年級的人加起來也就二十幾個人,一年級的人最多,到三年級就剩下兩三個人了。
有時候上著課,家長就找上門跟蘆清遠請假,說,那個,今天先別讓娃上課了,溝北的地還沒耕,他娘突然腰疼,干不了活兒,讓娃幫著牽牽牛,把那兩畝地耕了。
蘆清遠一臉不耐煩,懶得跟他啰嗦,指著課堂上一個小孩兒,揮揮手讓他走了。
有時候,蘆清遠在上面講著課,突然說,那個誰,不要再納鞋底兒了,再納我用鞋底子呼你的臉,看你的臉結實還是鞋底子結實……蘆長生你不要笑,上次端著一簸籮棒子在課堂上脫粒的是你吧?這個時候,臺子底下突然傳來一陣小孩子的哭聲,蘆秀珍,說過多少遍了,不要把你弟弟帶到課堂上來,弄出去,弄出去。用手指著門外。
蘆秀珍把弟弟抱出去,讓他自己在外面哭,自己回來上課。蘆秀珍她娘一看讓閨女帶孩子耽誤學習啊,還是別上了,回家專門帶孩子吧。
蘆清遠看蘆秀珍不來上學,就跑到她家做家訪,同意她帶著弟弟來上學。
教室是以前一個大戶人家的房子,打土豪充了公,用作村里的教室。墻上有一個一米見方的類似佛龕的洞,是當時大戶用來供佛的,上起課來,蘆秀珍的弟弟就放在這個洞里,仿佛供了一尊神仙。
蘆秀珍的弟弟沾了這洞的光,成了神童,四五歲的年紀就會寫字,背課文,比三年級的學生都強,人們背地里都叫他“小神仙”。小神仙從小在墻洞里聽蘆清遠講課,耳濡目染間就有些早熟,再大點就從洞里下來了,坐在講臺邊上聽課。蘆清遠也喜歡這孩子,給他帶好吃的,還教他寫毛筆字。
小神仙家里窮,他爹看兒子認的字兒也不少了,浪費那幾塊錢學費干嘛?到了上學的年齡也不給他交學費,讓他去地里放牛。蘆清遠覺得這小孩兒是塊好苗子,要好好栽培,替他交了五塊錢的學費。一開始就讓他上三年級,后來上四年級和五年級,最后升入初中,念了半年就輟學了——家里實在沒錢了。
小神仙十五六歲的時候也開始幫人寫信,有時候村里有個紅白喜事,蘆清遠又剛好抽不開身,就請小神仙代替。小神仙天生笑嘻嘻的面容,不適合在葬禮上寫挽聯。時間長了,人們自覺不自覺地有了默契,喜事找小神仙,白事請蘆清遠。
小神仙占去了“生意”的半壁江山——蘆清遠不在乎錢,他在乎的是那份受人尊重的心情。他跟人說,小神仙的字哪里都好,就是重心不穩,一陣風就能吹倒。小神仙也說蘆清遠的字太古板,沒有靈氣。兩個人在街上遇見,小神仙打招呼,蘆清遠眼皮一抬,“嗯”一聲算是回應,往后小神仙也不打招呼了。
4
蘆家村第二個好學生是他唯一的兒子蘆傳啟,蘆傳啟小時候也是個聰明的孩子,加上蘆清遠言傳身教,學習也很好,蘆清遠一直供他讀書到中學畢業。
蘆傳啟身體里有他爹的基因,是個文藝青年,他二十多歲的時候看了不少國內的小說,鄉下的一小方天地盛不下他躁動的心,他學人家離家出走,逃票爬火車到處流浪。蘆清遠做夢都沒想到,兒子這么像自己,想罵都罵不出口,只有沉默。
七八年后的一個春天,蘆傳啟回來了,他燙了發,穿著喇叭褲,花格子襯衫的兩個衣角系在一起。在外面和村里人打招呼,聊天,很高調兒。
別人問他在外面干什么,他說沒干什么,瞎混,說著,從腋下拿出一張磨得起毛的舊報紙,指著上面的一首小詩,說,這是我寫的,我就干這個。
村民都圍上來,趴在報紙上看,旁邊有認識字兒的,磕磕巴巴地讀。
村民說,你寫這么一塊兒多少錢?
蘆傳啟說,現在麥子多少錢一斤?
村民說,大概五毛二,這是去年的價。
蘆傳啟得意地說,嗯,那差不多就一袋麥子的錢。
村民聽了直咋舌,說,你寫十塊兒就一畝地的麥子啊,這活兒還沒有本錢,比種地強多了。
蘆清遠卻不待見這兒子,也沒見父子兩個說過話,在街上遇見了,也相互不言語。
蘆傳啟是回來換身份證的,在家住了一個月,新身份證下來了,又背起帆布包走了。蘆清遠在外面抬不起頭,一有人跟他提起兒子,他就板著臉說,別跟我提這個畜生!
5
蘆清遠瘦瘦高高的,穿一件黑色的中山裝,敞著懷,背著手,迎著風,沿著鄉村小路,走得四平八穩,風把衣服吹開,露出里面的白襯衫。
那時候我剛上初中,騎著車子迎面碰到他,像往常一樣,把車剎住,一只腳著地,半騎在車子上,叫道,清遠姥爺!
蘆清遠看定了我,嚴肅地責備,說,跟長輩打招呼要下車子,沒禮貌……叫姥爺就叫姥爺,把前面兩個字去掉!
我收起笑,知道了,清遠姥爺。
管他叫“清遠姥爺”叫了十多年了,沒見他拿喬,最近這老頭兒是有病嗎?
晚飯的時候,聽姥爺說上面把蘆清遠的退休金停發好幾年了。
退休金發不下來,再后來白事上的事也基本用不上蘆清遠了。本地一位能人,聯合了本地殯葬服務業,搞一條龍服務,一個電話,什么都齊了。什么都是現代化,鎮上的花圈店,連帶打印挽聯,寫什么字,什么字體,一個電話過去就齊活了。蘆清遠沒了收入,日子慢慢過得有些緊巴,他老伴都出來撿麥穗了。
日子過不下去,地里的白楊樹還沒成材,就砍下來賣了。蘆清遠已是古稀之年,開始要種地,種地哪有那么容易?地里都是樹墩子,他自己扛著鎬頭去挖,挖一上午挖不了幾個,累得腰酸背痛。
小神仙他爹看不下去,幫著他挖了幾個,也累得不行,還有五畝地呢,這樣挖到猴年馬月呀?那時候小神仙有臺挖掘機,在鄉間干些雜活兒。他爹叫小神仙用挖掘機去給蘆清遠挖挖樹墩子。小神仙說,老了老了種什么地?他五六畝地多少個樹墩子,那得費多少油?他給我多少錢?耽誤不起那工夫!我出去一天掙好幾百呢。
他爹說,你當時交不起學費,還是蘆清遠給你墊付的呢!
小神仙有點不耐煩,說,那錢不是早還他了嗎,幾十塊錢還記他一輩子啊?
他爹不再拿父親的威嚴去壓他。兩個老頭兒就用鎬頭一個一個地挖,挖好幾天才挖半畝地,小神仙他爹就跟蘆清遠商量,你出點油費,我讓他抽空用“撓子”幫你挖挖。
蘆清遠襯衫都濕透了,他拿毛巾擦擦汗,說,不麻煩他!別耽誤他掙錢。
小神仙嘴上硬,心卻是軟的,晚上和他媳婦打著手燈把幾畝地的樹墩子都挖出來了。
蘆清遠變了態度,見了面主動跟小神仙打招呼,小神仙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蘆清遠把地耕了,用牛拉著耬車播上小麥,地里就沒有農活兒了,又到縣里詢問。花五塊錢坐黑車進城,這開黑車的是我小舅,他開個五菱面包車,荷載八個人他能裝進去二十個,他每天早上去各村接人去縣城,下午從城里回來,再把鄉親們送回家。
開始的時候,小舅一見蘆清遠上車,就說,大爺,去找領導要錢啊?
蘆清遠一臉嚴肅地糾正,說,不是要錢,是要賬。
蘆清遠每個月去一次,堅持不懈,可是錢就是要不回來。
開春的時候要給麥子灌溉,這個活兒蘆清遠干不來,他拉不下臉來找人幫忙,都是他老伴看到別人澆地了,就提著桶油向人家機器里倒,讓別人改改水道,順便把她的地澆了。
麥子還要打農藥,他背著好幾十斤的噴霧器,一趟趟地在麥子地里走,中毒了,腿一軟倒在地里,幸虧發現及時,村民用三輪車把他送到醫院搶救了過來。
村里人背地里嘆氣,老成這樣還種地,退休金要不回來,養了個兒子也不孝,成年不回家……
秋天,麥子熟了,小神仙有臺收割機,不等蘆清遠說,就主動去找蘆清遠收割,把麥子割完,一聲不吭地走了。
那時候還沒有聯合收割機,麥子是在打麥場里脫粒,先把收割來的麥子拉到打麥場,攤開,在太陽下曝曬,等干透了,用拖拉機拉著大軸碾壓脫粒,再借助風,向空中揚麥粒和麥殼的混合物,把麥粒和麥殼分開,可以說過程相當繁瑣復雜。過一個麥秋,脫一層皮。
蘆清遠老了,老兩口在鄉親們的幫助下終于把麥子脫完粒裝到袋子里,心里踏實了不少。剛脫粒的麥子有點潮,入囤前要曬一下。那天天氣晴朗,日頭很毒,正是曬麥子的好天氣,家家戶戶都把麥子拉到打麥場里晾曬。
六月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午后突然陰云密布,半個時辰不到,大雨就下來了。大多數人反應快,在大雨把麥子沖走之前裝進了蛇皮袋,損失不是太多。蘆清遠可就慘了,兩口子反應慢,腿腳又不利索,四千多斤麥子只收上來三成,其余的都被大雨沖走了。繳上公糧后顆粒不剩,等于白折騰一場。
蘆清遠抬頭看天,欲哭無淚。
6
麥子沒收成,玉米還要繼續種。
禾苗剛過腳踝的時候,他兒子蘆傳啟又回來了,穿著打扮總算像個正常人了,他已經四十多歲,回家拿戶口本,結婚登記。他回家也不幫家里干點活,而是拿個破相機,這里拍一張,那里拍一張。蘆清遠不愿意搭理兒子,扛著鋤頭到地里除草,蘆傳啟也跟到地里拍,氣得蘆清遠要拿鋤頭掄他。
蘆傳啟看老兩口兒生活有些難,走前給留下兩千塊錢,這錢也沒白留,把他爹最得意的幾幅字畫全拿走了。蘆清遠氣得青筋暴起,誓死不花兒子給的臭錢。
種玉米比種麥子麻煩,這莊稼從小到大都離不開人照顧,除草,殺蟲,灌溉,上肥,貫穿整個生長季。等玉米熟了,還得用鎬頭一棵棵把玉米稈挖倒,再把棒子一個個扒出來,用車拉回家。
那天蘆清遠正蹲在地里扒棒槌兒,村書記用大喇叭招呼:蘆清遠,蘆清遠,縣里來電話,讓你到教育局領退休金。聲音絲絲啦啦的,聽不好。
蘆清遠先是一愣神,費勁地站起來,腿都蹲麻了,臉朝向廣播的方向。沒錯,村支書在喇叭里廣播了五遍:蘆清遠,蘆清遠,到教育局領退休金。
蘆清遠從城里回來,整個人都變得神采奕奕,進了村,在當街人多的地方停了下來。有人問,錢要回來了?
蘆清遠不回話,把手里的報紙掀開給人看。
人們都圍過來看報紙,報紙上一個干瘦的老頭兒拿著鋤頭在地里除草,下面一個老太太,癱坐在門檻上剝豆子。眼尖的看出來了,大叫,這不是您老兩口嗎?什么時候上報紙了?
蘆清遠聲音高亢,說,這報紙全國都看得到,中央領導也看,縣里欠我退休金的事兒都寫到里面了,中央的領導看到了,把咱們縣教育局的領導都擼下來了。
蘆清遠也不回家,在當街給大伙念報紙:鄉村老教師被欠退休金三年,古稀之年下地種田顆粒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