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死亡我都不忍（組詩）

笑 童

[對 決]

他最大的優勢在于瘦，面黃次之。

加上年邁，我覺得他有很大把握贏得此役。

我曾勸他戒煙，他勸我——

不要再勸他。據點僅存，孤軍不可失守。

年輕時候畏懼的事物，如今已不怕

只是眷戀，多少讓人于心不忍。

一條入冬之河，曾涓流不息

你只能從某個盲點找到他茍活的蛛絲馬跡。

我知道他并不怕死。

事實上，死對于他來說輕而易舉——

他只是倔強得過了頭。

他要看看，與他交手，素未謀面的頑疾

究竟長有幾顆毒牙。

大多數時候，他來領取幾粒藥丸

探討一下敵我矛盾，點一支煙，離開。

在對決中，回到他的戰位。

這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而鋸條

很可能戛然折斷，

他無兒無女，所以無后顧之憂。

如此他勝算又多了幾成。因無平手可能，

我拒絕把他看作帶病之身。

[寒露辭]

深秋埋頭做減法

過人之處在于不動聲色

樹枝減去葉子，天空減去雁陣

大地減去農作物

窗戶減去凝望，手機減去

“喂”——

九號病房的老者，在減胡須

他左手扳著下巴

右手執剃刀，鏡子里一絲不茍

最狠心是程大娘，她剛剛減去

她的老伴。還不能熟練掌握

沒有爭吵的日子

[倒計時]

住院部的五角楓，絕大部分葉子

處于抑郁狀態

這棵扎根的病人，和走動的那些

他們擁有同一個壞天氣

我祈禱。人們都能安享幸福晚年

前提是，你得先有

一個晚年，你要活著

百毒不侵。像這棵五角楓

他目送過許多，英年早逝的人

——“雖只剩一架骨頭

依我看，尚可一戰。”我把這些

說給新來的老宋，他剛剛

摘掉了膽，和絕望的肝

不說話的五角楓，與他肝膽相照

在他看來，保守治療約等于

等死。現遵醫行為極差

抽煙緩疼

借酒續命

這是他第三次提出，可不可以

給個痛快。專業來講，我們叫安樂死

抱歉。醫者不是劊子手。如同

手術刀，不是子彈頭

有風吹過，扔在樹上的那些

拼命拍手為落葉叫好

我豁達不如一棵樹。任何死亡

我都不忍，報以掌聲

[諱疾忌醫]

醫療隊進村免費體檢，鄉親們熱情高漲，排起了長隊伍。

他們討論既往史，繪聲繪色，仿佛疾病本身在主訴成長史。

面對醫生，他們無法把病態的器官，當作身體的一部分，

言語中全是宿命，幾個歲數大的，已準備好，隨時去見死神。

“早發現、早預防、早診斷、早治療”，風吹動條幅，

像亮起免死牌。有些人繼續運動養生，有些人打算吃一些藥。

何三以毒攻毒，鐵打的身子，最終沒能擊敗一瓶農藥。

他得了癌癥，面對巨額的醫療費，他選擇，早死早托生。

何三死后，他的女人一天比一天能干，獨自拉扯三個孩子，

沒病沒災，因此她不愿來體檢，她相信，身子里滿滿地

——裝著健康。她接受人們投來的明慕和暗羨，像翠綠的葉子

在深秋拍打枝頭，一些發黃的，經不起折騰，只好掉下。

三天后，醫療隊結束全部的工作。辭別時候，已是深夜，

何三的女人，截住了我們，在距離村子很遠的地方。

她說，自從膽結石摘掉了膽，她變得不再害怕，

一口氣摘掉子宮，接著是腎，去年又割掉半截腸子。

最近總是頭暈，據說是腦梗死，讓幫忙看看還剩多少

精氣神。她不怕死，只是還有很多事情，要在活著的時候

才能辦好。不放心自己的女兒，不放心那些老規矩。

她求我們保密，因為二兒子剛談好對象，怕女方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