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有一條路是從家到醫(yī)院到殯儀館到不知所蹤
他們說是從安適到病苦到抗拒到解脫。
這是一條直路就像一意孤行
他們說是輪回你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當你離家時我們全都在這兒
而當你歸來所有的人都已經相繼遠行。
有一條路是從家到樓頂到地面到殯儀館到不知所蹤
他們說是從痛苦到掙扎到終于解脫。
這是一條斷頭路你一意孤行
他們說就像輪回你會一次次回到樓頂。
當你在那兒時我們全都不在
而當你飛翔時所有的人都在下面爬行。
“到處都是離開家的路”——死者寫道
但沒有任何一條路可以帶你們回來。
注 :“到處都是離開家的路”,出自外外詩作《來去之間》。
她立在窗邊看霧
什么也看不見
于是就一動不動,使勁地看。
而我看著她,努力去想
這里面的緣由。
遠處大廈的燈光從微弱到徹底消失
難道她要看的就是這些?
當窗戶像被從外面拉上了窗簾
她也沒有離開
背對沒有開燈的房間
也許有影子落在那片白亮的霧上。
她看得很興奮,甚至顫抖
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剛剛失去慈父的女人。
大約只有霧知道。
有時,你無緣無故地失眠
不是為了一句詩,也不是為了某個人。
心中無事,以為可以睡一個好覺
但突然就醒了。你閉著眼睛把自己關在里面
睡眠所需的空間不是一個房間或者一張床
而是身體伸展或扭曲構成的黑暗。
你懸浮在那里,只有睡著了才會降落。
不是一個夢,也不是現(xiàn)實
只是一個空洞需要填補。
你的生活在此處豁開
失眠讓其綻放—— 一朵黑色的無影之花。
一個大蘑菇。
我想起他的眼睛,使勁瞪著
也許沒有瞪但睜得很圓。
面色紅潤,像上了油彩
說話的聲線也有變化。
似乎他從來沒有這么精神過
無論病前還是病后。
有某種期待是陌生的,我說不上來。
他向我們展示走路、彎腰
手扶住病床欄桿轉腳脖子
左轉一下右轉一下。
他的所作所為甚至可以稱之為輕佻。
病房里籠罩著一片黃銅色的光
這個人幾乎沒有影子。
他是我岳父,但說到那會兒
我只能稱其為“這個人”。
三天后我們收到噩耗
我又想起那片黃色的光
和醫(yī)院外面下午的陽光無縫對接。
這個地方在城市邊緣,非常偏僻
到達時,街燈把林蔭小路映得雪亮。
又靜又亮。我的工作室就在這兒
但我不會工作到黎明。
我只是很偶然地來到了這里——
像某人的故居,和樹林后面的江流
一樣永恒。
僅僅是把影子映在那面白墻上
就足夠幸運,更何況一道鐵門
正為我徐徐移開。
我不想進入到那個幽深芬芳的院子里
為時尚早。
讓我在外面站一會兒或走一會兒
走一會兒再站一會兒。
平安夜,我們在天上航行
看見窗外的一輪明月
光芒四射,照進了客艙
照耀著坐在我身邊的基督徒朋友。
他告訴我他夢見了上帝
耶穌拉著他的手走在陽光里。
“他的頭發(fā)那么白,不
那么金黃,披垂在肩上……
我們就像父子一樣……”
我的朋友五十歲
可耶穌永遠是一個青年。
“他的頭發(fā)那么白……
上帝可憐我這個孩子……”
這是可能的。然后
我睡過去了一會兒
半夢半醒之際涌起一陣異樣的敏感
能感到我們正飛過云層下面的一個小村莊
似乎就是耶穌誕生的那個小村莊。
上帝是一位古老的圣嬰
憐憫我們這些未來的老人,是可能的。
“他的頭發(fā)那么白……”
像此刻天上的月色清輝。
隔壁傳來鄰居的說話聲,
孤單中不禁一陣溫暖。
然后,我聽清了,原來是法語,
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一樣的瑣屑和嘮叨,嗡嗡的人聲底蘊
和我們那也是一樣的。
男人、女人、孩子,
杯盤的聲音……
大約是周末聚會,他們吃飯一直吃到很晚。
親切而內向,一定是在
討論他們彼此的生活,
不像在議論世界。
這中間有幾次意味深長的停頓,
仿佛我馬上可以加入進去。
我在讀一本三十年前的舊書,
書頁已經發(fā)黃變脆了,
像被歲月之火焚燒過,
而火焰已經熄滅。
揭開的時候寂靜無聲,
它的分量變輕了。
這是我?guī)г谏磉叺奈ㄒ坏囊槐緯?/p>
被置于包中或者枕邊。
硬漢已死,譯者星散,
書籍本身也岌岌可危。
只有那些打獵的故事永存,
并且新鮮,就像
在一只老鏡頭里看見了清晨。
深夜,我們走在街上
聽著兩個人的腳步聲
彼此不發(fā)一言。
有一種走向某處或者
任何一個地方的默契。
河邊傳來一個女人片段的笑聲
那是被一個男人逗樂的(我猜)。
但聽不見男人的聲音。
這是另一種默契
滯留在此的默契。
我們很快地走過去了。
除此之外,深夜的事物就只有
眼前的這條直路。
河水奔流在附近的黑暗中。
兩三個朋友,兩三個敵人
兩三個家人,兩三個愛人。
不能太多,但也不能
少于兩三個。
現(xiàn)在,他們(兩三人)
坐在這里和我吃一頓晚餐。
其中有我的敵人、我的朋友
有一個曾經是我的愛人。
一道光照亮了杯盤狼藉
有一個人此刻只是位置
是一把沉默的高背椅。
但無須加以增補
——已經到了結束之時。
一匹馬站在馬尼拉街頭
身后套著西班牙時代華麗的車廂。
但此刻,車廂里沒有游客。
它為何站在此地?
為何不卸掉車廂?
就像套上車廂一樣,卸掉車廂
并不是它所能完成的。
于是它就一直站著,等待著。
直到我們看見了它。
拉車的馬和被拉的車隱藏在靜止中
慘白的街燈把它們暴露出來。
如此突兀,不合時宜。
那馬兒不屬于這里。
我甚至能看見眼罩后面那羞愧的馬臉。
你們完全可以在廣場上放一個馬車的雕塑
解放這可悲的馬
結束它顫抖的堅持。
結束這種馬在人世間才有的尷尬、窘迫。
沒有人回答我。
在他的詩里沒有家人。
有朋友,有愛人,也有路人。
他喜歡去很遙遠的地方旅行
寫偶爾見到的男人、女人。
或者越過人類的界限
寫一匹馬,一只狐貍。
我們可以給進入他詩作的角色排序
由遠及近:野獸、家畜、異鄉(xiāng)人
書里的人物和愛過的女性。
越是難以眺望就越是頻繁提及。
他最經常寫的是“我”
可見他對自己有多么陌生。
風吹樹林,從一邊到另一邊
中間是一條直路。我是那個
走著但幾乎是停止不動的人。
時間之風也在吹,但緩慢很多
從早年一直吹向未來。
不知道中間的分界在哪里
也許就是我現(xiàn)在站著的地方。
思想相向而行,以最快的速度
抵達了當年的那陣風。我聽見
樹林在響,然后是另一邊的。
前方的樹林響徹之時
我所在這邊樹林靜止下來。
那條直路通往一座美麗的墓園
蔥蘢的畫面浮現(xiàn)——我想起來了。
思想往相反的方向使勁拉我。
風吹樹林,比時間要快
比思想要慢。
門被一陣風吹開
或者被一只手推開。
只有陽光的時候,那門
即使沒鎖也不會自動打開。
他進來的時候是這三者合一
推門、帶著風,陽光同時瀉入。
所以說他是親切的人
是我想見到的人。
談了些什么我不記得了
大概我們始終看向門外。
沒有道路或車輛
只有一片海。難道說
他是從海上逆著陽光而來的嗎?
他走了,留下一個進入的記憶
一直走進了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