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智慧（組詩）

沉 河

[星 星]

昨夜坐車上無意中發現

一顆星星。一晃就再也

看不見了。它給我的心

一陣把握后，又瞬間

暗地空茫。有時

我就這樣看見那個自己

躲藏在無邊的黑里

懷著無限的悲憫反觀

人世與我越離越遠

[黃 昏]

出門，關門, 下樓, 左轉

天在兩座樓宇間親近而遙遠

每天黃昏, 我有兩分鐘時間

由道路到廣場，一陣神清氣爽

仿佛這世上所有的愛恨

都與己無關。僅存的光明

帶著最深沉的惋惜

把所有的事物都變成

剪影一般輕。這不是一種過場

兩分鐘后, 我目睹了一天的死亡

它的美日日提醒著蕓蕓眾生

活著很累, 累得忘了

死亡是可以多么美

[羅丹的情人]

有時一部很好的片子和一部壞片子

有著同樣的命運： 我不愿意再看它一次

比如《羅丹的情人》。十幾年來

我幾乎忘記了它所有的影像

也幾乎忘記了那女孩歇斯底里的吶喊

但我永遠不會再次看它

我不忍看見一個女人因為愛而瘋狂

不忍再次看見她從清澈到昏茫

愛從一到無窮。然后所有觀看的人

一起沉默幾秒鐘，直到光明重現

上帝把俗世還給我們

[悼]

我肯定是畏懼死亡的

對于它常常是避而不見

我收藏起自己奔涌的眼淚

在很多時間里不言不語

是的, 你走了

我至今也沒有說些什么

我相信死亡的靈性

你無論到了哪里都會知道

我愛你

我對你只有著愛

盡管它們于你只是點滴

[云朵的愛，水的愛]

云朵的愛不同于水的愛

一朵云和另一朵云相遇之前

它們朝同一個方向飛，會追逐

一朵重，一朵輕輕

一朵低，一朵微低

會擦肩而過，記住

對方的溫度

水的愛平淡，它們無論何時相遇

便已不分彼此

讓對方的溫度

成為

自己的溫度

[湖邊飲酒偶得]

暴雨間，這黑暗有冬天之象

記憶中湖對岸的山巒

應如龜

我的酒杯早空

想接一殘落之雨水飲

山若有靈

當起身一醉吧

[遠相過從]

來看我的朋友在我的水寫帖上

寫下四個大字：遠相過從

他又用小字說明，系今日來的路上

所悟云云。這四字有來歷

又沒有來歷。它是對“過從甚密”的

反對，又沒要斷了朋友的情義

它承接了孔夫子所謂君子小人之

交往判斷，又有點興之所至的

隨意。這可能是朋友自己的

立世原則，也能予我以警醒

遠一點“過”，遠一點“從”

四個水寫的字很快消失

像世間大多數過耳的道理們

[飲 酒]

友人你提酒來，想效仿古人

以雪下酒，那我得找個破茅屋

好對得住你的盛情

你說不必，一塊空地即可

那我得準備土灶、鐵鍋和篝火啊

魚即從湖中撈起

蘿卜白菜蒜苖即從菜地里取起

一杯一杯又一杯

你我把自己灌醉

只是一切酒事皆情事

你未曾帶一位紅顏知己

這酒便當它作虛無之氣

我們喝下了些什么呢

我們其間又嘮叨了些什么呢

你把你這老身軀變成了

一根鐵棍，我把我變成了

一堆泥。你的敵人不在這里

我的身上沒有花朵

愛呀恨呀混沌成眼前的黑

你后退著向我告別道

有何進步可言，能退回去多好

此刻清醒的唯有此醉語

[缺 席]

被收割的莊稼和被燒毀的野草

不是此刻田野的缺席者

那些依靠植物們生存的

小動物和昆蟲們，或遠走他鄉

或把自己深陷于泥沼里

以遵循自然定下的法則

我作為一個不能冬眠的人

只擁有把自己從人群中

缺席的權利，（它真的是權利嗎？）

卻不能放棄日日需要的庸常

每一天，山岳被河流折磨

藍天被大海毀滅，永恒者

依舊永恒著

[創作談]

今夜天空中掛的是一彎月鐮。它使人想到情感的痛苦總是如刀割一般。念叨著蘇東坡的兩句：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他看到圓月時勢必看到了彎月。詩人內心之涌動如此明暗轉換間。

對于好詩的追逐不也是這樣嗎：一生為之所惑，好像沒有完結。由于與生俱來自我的羞澀和對于他物的迷茫，以及不知其源的想象。對于柏拉圖而言再好的詩歌也只是影子的影子啊!

讀某人的詩知道他在哪里；讀某人的詩知道他在做什么；讀某人的詩知道他在冥思；讀某人的詩知道他在歌頌。讀老友的詩知道他在詩人合一，參悟大道，正本清源；讀自己的詩知道自己在百無聊賴地發乎情止乎禮。

核桃硬硬的殼包裹在肉外面，于是人們敲碎了它，吃掉了里面的肉。蜜桃軟軟的肉在外面，于是人們吃掉了它，留下了里面硬硬的核。

形式過于鮮明的詩一擊就碎了，失敗得一塌糊涂；本分的詩則灑脫地留下了它的本源。

因為詩歌更多時候是一個慢動作，所以古時候出門遠行是一個多么重大的事情啊，在詩人們的一生中都是會成為歷史事件記載下來的。詩人們一路緩慢地行走，無處不陌生，無處不神秘，只有一個故鄉，而世界俱為異鄉。

而今天的我遠行歸來。時間消失了。這世界沒有任何表面的變化。天上的星星，多少年了，能看見的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