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我的村莊里容下了一個投水的人
一個將自己交給懸梁上繩套的人
一個在大瓶農藥里逃避委屈的人
留下接受不了現實的
獨自拉扯著三個孩子壞脾氣的男人
早鰥與女兒相依為命冷性情的男人
老實巴交不敢與鄰居爭吵的男人
天底下最親近也最能承受苦痛的那個人走了
剩下不善言辭的人更加沉默
飯碗般的天地那么大,站得最高的那棵樟樹
看見龍背嶺上紙錢飛揚的一小片慘白
過段時間又用灰褐色來覆蓋和忘掉這一切
記憶里這些在絕路上留下疼痛的人都是女性
她們老實,聲音不大,在晦暗的包圍中無處訴說
而另外一些提早進入泥土之下的男人都因為意外
高樓上做工時一次失足;馬路上回家時一次失神
身體內部突如其來一次失守
為三百場喪禮做過法事的老道士有時也發愣:
世間的人,各自有各自的苦
世間的水,都將流向同一個湖
隱秘中修纂個體村莊史的人洞悉這一切
唯一能做的,是禮貌繞開這些色澤暗淡的名字
有人寫父母離去:兩扇門先后關上
故鄉開始閉門、隱身、塵封
夜來讀詩的人讀到此處突覺悚然
焚香禱告:父親和母親一定要活得
足夠長,足夠老。那樣我老來
才可回老家,住老屋
撿拾年輕時在龍背嶺
留下的老舊的影子
這世間的親人、鄰里,幼時
種下的樹
才不陌生,不荒涼
我才不會回故鄉如異鄉
手持鐵錘的人用出大力氣
在石頭上寫下一長串人名
此后石頭就重新改名為碑石
每一個文字和筆畫都那么用力、那么深入
他不能不這么認真,因為他總懷疑
有一天泥土下面的人會爬出來
繞到前方看著石頭上自己的名字
從大堆近義詞中選擇足夠合適的那幾個
從常用的表情中選擇固定的那一個
他認真,肅穆,將幾年才操練一回的任務
當成無比重要的事業。咬得字正腔圓
似乎念出的每一段話都不是給生者聽
而是為另一頭的朋友、部屬或老領導
打扮光鮮,收拾殘局,做好世間最后一件事
時間總是不夠
不夠寫字,交友,工作
生命總是不夠
不夠生病,領獎,發呆
這世間的愛情最是不夠
不夠認真地愛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