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格瑞 湖南工學院 湖南衡陽 421002
安瑭拖著三四十斤重的行李箱下高鐵,第一次踏上六線城市的土地。
炎熱的天氣逼出了她滿頭大汗,劉海黏黏糊糊地貼在額頭上,和精心畫好的粉底粘在一起,汗水順著劉海滑落到眼皮,眼影眼線睫毛膏糊成一團。
我這幅鬼樣子,不去參加萬圣節的化妝舞會真是可惜了。她想。
沒有機場。
沒有地鐵。
沒有星級酒店。
沒有超過六層的居民樓。
流放。安瑭滿腦子都是這兩個字。
“叮咚。”手機收到一條短信。
安瑭點開一看:“對不起,我們分手吧?!?/p>
她面無表情地將發短信的人拉入黑名單,仿佛剛剛收到的是一條垃圾短信。
從對方出國的那一天起,她就料到今日的結局。只不過,為什么偏偏是她被就放到六線城市的這一天呢?
初戀。多么動聽的一個詞。在她被全世界放逐的這一天,初戀也離開了她。
安瑭最不缺就是錢。可六線城市是個有錢也沒處花的地方。
她開始流連聲色場所,迦南酒吧是她最常去的地方——因為那里有一個非常帥氣的貝斯手。
他有著希臘雕像般深邃的面容,配上濃妝不顯陰柔,反倒有股攝人心魄的妖異之美。寶石藍的絲綢襯衣,手腕處松松挽起,簡潔略帶華美,又有幾分說不出的性感,就像參加完豪華夜宴后剛剛將晚禮服隨手扔掉的王子。
安瑭耐心等待樂隊演唱結束,她不顧人員阻攔,沖到后臺化妝間,從皮夾中抽出一沓紅票子放在貝斯手面前,說:“給你小費,陪我喝兩杯?!?/p>
旁邊的助手叫道:“說什么呢?瘋女人!我們生哥不是陪酒的!”
貝斯手抬手制止了助手,回身沖她微微一笑,點頭說:“好?!?/p>
他們遠離了那些在閃耀的燈光、強烈的鼓點里狂亂舞動的人,悠然地坐在吧臺前看bartender玩弄酒瓶,酒瓶在左手與右手之間,乖順地游動著,上下彈跳,溫馴而矯情,迷離的燈光細細地,淺淺地,滴落在盛著五光十色液體的酒杯中,慢慢地沉下去
貝斯手打了個響指:“waiter,來兩杯Gin Fizz?!?/p>
安瑭說:“應該是我請你才對?!?/p>
“噗?!闭{酒師忍不住笑出聲,在安瑭的側目中解釋:“生哥是我們的老板?!?/p>
安瑭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卻只看到貝斯手戲謔的笑意。
昏暗燈光映照著他英俊的面龐,將他深邃的五官無端融入了柔和的色彩,他拉住她的手,旋即在她細嫩的手背上落下一個清淺的吻:“安小姐好,我是尹敬生?!?/p>
安瑭一愣,不是因為那個蜻蜓點水的吻,而是:“你怎么知道我姓安?”
尹敬生說:“你每次消費都刷很少見的白金信用卡,簽字確認的時候我看過?!?/p>
原來,他早就注意到她了。就像她在意他一樣。
尹敬生點燃一支煙,煙在那骨節分明的指尖燃燒,煙霧裊裊上升,宛如一團團盛開的灰色玫瑰。隔著朦朧的煙霧,他說:“安糖,糖果的糖,你和我的店子有緣呢。迦南酒吧,迦南在《圣經》中是流淌著奶和蜜的富饒之地——奶香四溢又甜甜蜜蜜的,不正是糖么?”
安瑭哭笑不得,蘸著酒水在吧臺上寫下“瑭”字,解釋道:“‘瑭碧堅忍之類,猶可刻鏤,以成器用?!鲎浴痘茨献印?。”
“哦,”尹敬生頓了一下,自嘲道:“沒辦法,我沒什么文化,不懂這些。不過聽意思,給你起名的人對你寄托了很大的期望啊?!?/p>
安瑭神色黯淡,將杯中Gin Fizz一飲而盡,低聲道:“正因為我對不起別人的期望,所以我才被流放到這里?!?/p>
尹敬生攬住她的腰,將她從高腳凳上抱下來,說:“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旋即紳士地彎腰對她伸出手,笑瞇瞇道:“我的公主殿下,請問我是否有榮幸邀請你跳今晚全場的第一支舞?”
被放逐的孤獨,被壓抑的痛楚,無所適從的彷徨,無人傾訴的苦悶,一瞬間決堤,發泄在勁爆的音樂、絢爛的燈光、瘋狂的舞池中。迦南酒吧中放縱荒唐的原始快感,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她,令她樂此不疲,難舍此地。
而迦南酒吧中的那個人,也讓她深深迷戀。
不過尹敬生并沒有放在心上,反而很寬容地摸摸她的頭發,意外之中摸到一手濕,旋即對她投以詢問的目光。
安瑭小聲解釋說:“外面下著小雨,但是我出門急著見你,就不想再回宿舍拿了。”
尹敬生嘆氣:“傻姑娘。”
他牽著她的手,到酒吧后面的化妝間,按著她坐下,自己拿起吹風機幫她吹起頭發:“我是第一次幫女生吹頭發,沒經驗,冷了或熱了告訴我。”
她在那一刻想通了很多事情,或者說,下定決心放下很多包袱。父母的冷淡,初戀的背棄,環境的簡陋,心靈的孤獨……和頭頂上傳來柔和的暖風相比,這些都可以選擇忘記。
深秋時節,安瑭約了尹敬生在千禧廣場見面,她想,他不會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在這個六線城市,當地人都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凡是在千禧廣場告白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時間很快到了八點,她估摸著可能是路上堵車,于是給他打電話,“嘟嘟嘟”了很久都沒有回應,她心里一緊:不會是路上出什么事了吧?
于是她趕緊撥打迦南酒吧的固定電話,是尹敬生的助手接的:“喂?啊,是安小姐……呃,生哥啊,他說他不去了,讓你早點回學校?!?/p>
“我不,你讓他親自接電話,否則我是不會離開千禧廣場的。”
助手求救般望向身邊的尹敬生,尹敬生沉默許久,終于拿起電話,略顯沙啞的聲音響起:“……糖糖?!?/p>
安瑭流著淚說:“我不相信你對我沒感覺?!?/p>
尹敬生說:“真的對不起,可能我對你的關心讓你產生了誤會,讓你多想了,是我的錯?!?/p>
聽到對方掛了,尹敬生松了一口氣。
助手小聲提醒:“生哥,你的煙灰抖進了酒杯里……”
尹敬生一愣,才發現自己竟將酒杯看成了煙灰缸。
只聽助手又說:“生哥不喜歡安小姐嗎?我覺得生哥明明……”
尹敬生打斷他:“安瑭的瑭是大器之瑭,我的迦南……只會把她弱化成蜜糖的糖?!?/p>
安瑭曾說,他是她的月亮。
他想,其實他是不配的。
在六線城市這樣荒涼的地方,他能給她溫暖,可以后呢?她不屬于這里,她終將離開她的月亮。
那倒不如,讓月亮先沉入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