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小玲
那天剛好是您40歲生日。晚飯剛過,已經懷孕足月的妻子便感到不同,要生了!
“又系只妹拐。”守在房外幾小時的您聽到了嫂子傳出來的話。
女兒,又是女兒!已經兩個女兒了,才一個兒子,好不容易逃開計劃生育的人懷了第四胎,又是個女兒!
我就是您的那個小女兒,一出生就令全家人失望的一個女兒。偏偏生在端午節。這個節日,也是您的生日。由于計劃生育抓得嚴,再生一個已經無望,我就這樣幸運地被留了下來。
真的很幸運,我的爸爸是您。
雖然您很想要多一個兒子,可是從來沒有讓兒女們覺得您偏心——如果說有,那就是哥哥說的:重女輕男!
記得小時候,哥哥很調皮,總是不干活,玩得不知所蹤。這時候您就會很生氣地對我說:“去,喊你哥帶條有刺的鞭轉來!”而我也總是很聽話地出去找哥哥,找到哥哥后,卻沒有一次敢把爸爸的原話傳達出去。每次我都是怯怯地對哥哥說:“哥,爸叫你回家。”
哥哥卻從來沒有緊張過,他總是要多玩一會才肯回家。我每次都很擔心:這下哥哥回去要挨揍了!我的記憶似乎就停頓在這個地方,每次都是,到底哥哥回家后有沒有挨揍我反而不記得了。不過,聽哥哥自己說,他從小就不乖,常惹得爸爸生氣,追著他來打,哥哥一邊跑一邊哭著喊:“你打吧,你就一個兒子,打死了你就沒有兒子了!”
因為是在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小小年紀的哥哥也知道,在這個家里他是唯一的男孩,他應該是要受到特別愛護的。即使這樣,哥哥還得逃,因為爸爸一邊追一邊說:“一個?半個我也打斷腿再養!”
調皮的兒子常常挨打,乖巧的女兒您就心疼多了。小時候家里窮,您常常趁著農閑時間到外面打短工補貼家用。有一次,您出去幫別人挖木頭,一走好多天。那天傍晚,太陽已經下山了,您穿過濃重的暮色,拖著疲憊的神情和沉重的腳步回到家。我像一只歡樂的小麻雀奔向您。
姐弟妹四個人里,只有我敢往您的懷里鉆,大概這就是幺女的特權。您卻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后腦勺,說:“阿妹乖,阿爸今日轉來太遲了,沒給你買吃的,明日補回給你,好不好?”我一聽,甭提多高興了,完全沒有注意到勞累了一天的您是多么疲憊。很久以后我才聽阿媽說,您挖木頭的地方很遠,一路走回來,很累很累。而我當時還太小,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辛酸,完全沉浸在爸爸回來的喜悅以及對次日的憧憬當中。
第二天,您用家里的28寸老自行車載著我,去十里路外的鎮上趁圩。我們那個地方全是山,不是上坡就是下坡,除了轉彎就是顛簸,很不好走。您卻一路讓我坐在自行車后架上,下坡就騎,上坡就推,就是不讓我下車。您說我瘦小,輕,不費力。
小小的我就像個不懂事的公主一樣,坐在車后架上晃蕩著雙腿,一路神氣。那天在鎮上都買了什么好吃的,我已經忘記了,只是您那一路的細心呵護,仍然歷歷在目,仿佛還在昨天。您帶給我那一路的幸福,至今也沒有被誰超越。
比那一天更難忘的,是每年的生日。父女倆同一天生日,還是端午節,這讓家里甚至村里人都津津樂道,我的感覺也非常美妙,總覺得上天對我特別眷顧,過生日都與眾不同。每年的這天,家里都會買肉,殺雞,包粽子,家里一片喜氣洋洋,歡樂祥和。每次,都是我吃最大的雞腿,您從來不吃。您說你小時候吃得多了,現在不愛吃雞腿了。
后來有一次,您和朋友們喝酒不小心說漏了嘴被我聽到。您說您這輩子吃肉只吃滿足過一回,就是大伯兒子滿月的時候,您拿水瓢盛了好幾瓢五花肉吃。我這才知道,您并不是不愛吃雞腿。
大概五六歲的時候,我從大伯家的黑白電視里知道了世界上有種東西叫“蛋糕”。在電視里,每逢有人過生日,就一定會有蛋糕。
“阿爸,你吃過蛋糕嗎?好不好吃?”我問。
“不好吃,不夠雞腿好吃!”爸爸回答道。
“那為什么電視里的人過生日都吃蛋糕?”
“他們家沒有那么好吃的雞呀,我們家的走地雞最香了,城里根本沒有那么好吃的雞。”
小小年紀的我,心里固執地認為,爸爸這是騙我,他只是不想買蛋糕便隨口編了個理由。不過那時候的我已經很懂事,知道家里沒錢,從來沒有要求過父母給自己買什么,這次也不例外。但是我總覺得電視里的場景很美好,里面每個人吃蛋糕的時候都會甜甜地笑,蛋糕才是過生日應該有的東西。
于是我抬起頭,用稚氣的聲音莊重地宣布:“等我長大了,我要買個蛋糕回來和你過生日,大大的蛋糕。”
“有多大呢?”爸爸逗我。
“一百塊錢的!像簸箕那么大!”我很認真地想了想,比劃著手勢,大聲說道。
我的話把全家人都逗得東倒西歪。他們都以為我說孩子話,說完就會忘記的,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認真。那時候的我,數數只能數到一百,一百塊錢的蛋糕是我能說出來的最貴最大的蛋糕。我心里暗下決心,等我長大了,一定要買個一百塊錢的蛋糕來慶祝我和爸爸的生日。
時光荏苒,當初那個只能數到一百的小女孩不覺間就長到了17歲。17歲的我,愛學習,成績好,加上哥哥、姐姐們都已經外出工作,平日里我就包攬了父母所有的愛。那時候的我,就像一只幸福的小貓,乖巧而慵懶,還可以撒嬌。
那次學校放假我回家,聽媽媽說,您的胃不太好,我只是隨口問了問,并沒有當一回事——誰也沒當一回事,包括您自己。您以前得什么病,都是熬熬就好了,誰都以為,這次也不例外。
沒想到,這次病魔來的特別兇,您都要住院了。2002年元旦,我趁著假期去醫院看您。您身體很虛弱,臉頰瘦得凹進去一個窩,雙腿卻是浮腫的。明明是您瘦了,您卻說我瘦了,叫我多吃點。您還說,女孩子長大了,長點肉才好看;明年生日,您要給我吃兩個雞腿;您還說,現在的人過生日都吃蛋糕,要不然我們也去買一個……難得您絮絮叨叨的,我竟全當您是住院太悶了。因為醫生說您康復得不錯,不久就可以出院回家了,我也著急回校上課,并沒有好好陪您說上幾句。
想不到,您沒有再等到我回家,沒有等到我再陪您說話,那個您最疼的幺女,您沒有等她再鉆進您的懷里撒嬌,沒有等她再坐上您的自行車后架,沒有等她長大到能買個一百塊錢的蛋糕給您過生日……
就此,永別了。留下絕望無助的我們,在端午那天不知道該怎么過;留下孤獨痛苦的我,在生日那天,想笑,卻止不住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