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牛
甲
1
閃爍問我:“為什么見素姐會在大街上暈倒?”
我說:“是啊,為什么會暈倒呢?”
“為什么?”她看著我。
我說我也不知道。
她說:“你不知道?連你也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
我說:“我怎么就不能不知道?我為什么就得什么都知道?”
見我這樣,她不說話了。看她不服氣的樣子,我說:“那我告訴你吧,我還是多少知道一點的。”
她又來了興致:“那你說。”
我說見素之所以會在大街上暈倒,是因為地面不夠硬。“地面太軟了,”我說,“她踩上去,腳掌和地面……怎么說呢,總是要匹配那么一下。不是只匹配一次,而是每走一步都要匹配一次,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說:“不過,也有可能是她的問題,不是地面的問題。她的腳還不適合像正常人那樣行走,她的小腿大腿的肌肉還不足以支撐她走得稍遠一點。”
“你該把路面再弄硬一點。”她說,“再就是,看她走不遠就先別讓她出門。”
我說:“哦。”
2
“那她后來怎么了?”閃爍問。我說沒怎么。她說:“給我說說唄。”我說我不想說。她說:“為什么?你難道不想讓我知道嗎?”
我說我保留不想讓你知道的權利。她瞪我。
我又補充道:“同時保留想讓你知道的權利。”
她這才繞到我身后,開始給我捏肩膀,一邊捏一邊溫柔地說:“我幫你捏捏肩吧。”
一到這種時候我就說不出話了。
“給我說說,見素姐后來怎么了?”捏了會兒,她放慢節奏,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命令意味。
我說:“捏完再說。”
她立即停住:“完了。”
“這就完了?”
“嗯。”
“你這也變得太快了吧?”
她坐回對面,用手壓著一邊的腰,說:“我累了。”
我說:“你就不是服侍人的命。”
“你不要用詞那么粗暴,我不喜歡‘服侍’這個詞。”
“我是說你好呢。”
“我知道你說我好,但你沒說好。”她喝了水,坐好,盯著我。那眼睛,好像在說:“說吧,我可等著呢。”
我勸她別急,別急于要知道后面的事。“停在眼下就好。”我說,“眼下就是眼前,眼前這一分這一秒,才是重要的。”
她一副又在聽理論的樣子,一副我又讓在她聽理論的樣子。貌似,她胸口那股小小的無名火又在燒了。
“我不是在說理論,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急忙解釋。
“我沒說你在說理論。”她不冷不熱的。
“那我在說什么?”我笑了。
她沒笑。好像沒聽出我的玩笑,一字一頓地說:“你什么都沒有在說。”
“我分明說了。”
“你沒有。”
“我說要停在眼下停在眼前,這就是我要說的啊。”
“可那不是我想知道的。”她不看我,看著自己的腳,有點兒憂傷地說,“我只想知道見素姐后來怎么了。”
“那也得一步步來。”我說,“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只需兩個字——醒了。”
“當然是醒了,”她委屈地說,“我知道她肯定是醒了。我想知道的是她什么時候醒的,在哪兒醒的這類的。”
我正色道:“這我不能告訴你,至少現在不能。”
“為什么?”她看著我。
“不為什么。”
“為什么不為什么,為什么?你為什么總是這樣和我說話?我覺得你就不是在真心和我說話! ”她急了。
我突然笑了,笑了很久才停下。她覺得莫名其妙。
“你就是個糊涂蛋,”我說,“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她眼神疑惑。
她在承受著某種重量。她身軀單薄。
“什么意思?”她平靜地問,“你到底要說什么?”
“我要說的是,你還是個初學者。”我沒開玩笑地說。
3
“初學者怎么啦?”閃爍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初學者最好聽話一點,老實一點,不要自以為是。”我說。
“我是不是總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她又活了。
“那倒……也不是。”我克制了一下。
“你有所保留?”
“沒有。”
她瞪我,努嘴,像是要噴火燒我。
“真沒什么保留,毫無保留。”我閉上眼睛不看她,“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好吧,”她聲音緩和下來,“第一個問題,就是說,你現在不能告訴我見素姐后來的事?”
“是。”
“好,第二個問題,你說要我停在眼前,你說的這個眼前,就是見素姐暈倒在大街上的現場吧?”
我睜開眼,坐起來,一下子有了精神。
“是的。”我笑著說。
一切好像變得順利了。
“第三個問題,見素姐在大街上暈倒的時候,都有哪些細節?”
“還有嗎?一下說完。”
“沒了。”
“好,那我來說。不過在我說之前我先提一點要求,那就是,不要輕易打斷為師的話。”我說,“當然,也可以打斷,在必不得已的時候。如果不是非打斷不可,就不要打斷。”
她使勁點了點頭。
“還有,”我說,“你不要老是‘見素姐’‘見素姐’地叫。”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哪有那么多為什么。”見她不出聲了,我又平和一點說,“不是什么都有個為什么的。”
她順從地說:“知道了。”
我說:“不讓你把見素叫成見素姐,這倒是有原因的。不過這個原因我們現在不說,回頭再說。”
“哦。”
“好,那我們就開始吧。”我說,“我只說一點,就是見素暈倒時的情況。”
“嗯。”
“請注意,請注意我的用詞,我說的是‘情況’,不是你說的細節。”
“細節和情況不一樣嗎?”她用清澈得看上去都有些無辜的眼神注視著我。
“當然不一樣。”我說,“情況是情況,細節是細節,這是兩個東西。情況是事情所處的狀況,這個就復雜了。任何一件事情都會牽扯出萬千因素,任何一件事情的背后都埋伏著萬千因素,所以,任何一件事情都是萬千因素激蕩出來的。而這個萬千因素就是情況一詞所說的‘況’。細節就簡單了,它只是事情當中的一個環節,不關乎事情怎么來的,不關乎事情之外的其他因素。所以簡單地說,細節就是事情之內的細節,事情本身的細節,而情況則是事情之外的情況,事情之外讓事情得以發生的情況。”
“嗯。”她還在理解。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她:“好明白嗎?”
“還可以。有點清楚了。”她說,“細節是細節,情況是情況,是兩個東西。”
“那就好。知道這點很重要。”
她看我的眼神在發問。我又接著說:“因為只有搞清楚了這兩個詞,我們才能有效地談論見素在大街上暈倒的事。”
她察覺到了一個超出她預期的東西。她若有所思地、很快又明朗地說:“就是說,我們得先搞清楚我們要談論的是什么。我們要談論的是見素姐在大街上暈倒的情況呢,還是細節?”“聰明! 完全正確! ”我輕微有些興奮,“不愧是為師的愛徒。”
“是師父您厲害!”她興奮地站起來,仿佛要甩掉“聰明”“正確”“愛徒”三枚已經別在身上的勛章,仿佛稍有延誤就會被它們灼傷似的。
還是個小孩子,還不知道把世間的某些東西劃歸己有。
還被身上的某個東西擋著。
4
“師傅,我有點兒累了。”她說。
當她暗示要休息的時候,就喊我師傅,而不是喊我師父。她知道什么時候用師傅,什么時候用師父。
“還沒開始呢。”我說。
“休息一會兒吧,馬師傅,休息會兒再開始。”
每每這種時候,我都想收回那些看不見的勛章。雖說它們還從未真正抵達她那里,被她坦然接受并別在身上,哪怕就一枚。
我說我出去一下,正要起身卻沒起來。“怎么了?”她問。我說腿麻了。我拔著腿。“來,我來。”這樣說時,她已經在揉我的小腿了。我說我自己就行。她把我的手拿開,說:“師父說哪里的話,徒兒當盡力服侍師父才對,好點兒了嗎?力道怎么樣?”她沒抬頭看我,只是盯著我的小腿問,就好像她口中的師父是那截她盯著的小腿似的。我感覺差不多了,試著去站。她又起身要扶我,被我躲開了。“別太夸張了。”我說。
“師父要去干嗎?”
我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我說我忘了。
“那就別去了。”
我在書房走了一圈,在靠窗的一把躺椅上躺下,說那就不出去了。
我本來是想出去走走的。
“您好好躺躺。”隔了老遠,她說。
我“嗯”了一聲,閉上眼睛。
5
我并沒有睡著。我在聽她的動靜。
她也知道我沒睡著,但她未必就知道我在聽她的動靜。她以為我閉上眼睛就是要睡覺了,至少是準備睡覺了,我會有意屏蔽外部的聲響,直至它們越來越弱越來越遠,最后我徹底失去自我意識,完全沉入睡眠。可這僅僅是她以為,事實上是怎樣的呢?
我并沒有說我要睡覺,我只是想躺一會兒。一小會兒。而她也明明白白地叮囑我“好好躺會兒”,我怎么就是要睡覺了呢?我只不過是閉著眼睛,讓身體保持了一個躺的姿勢,一個很容易被誤認為是要睡一會兒的樣子。
她也知道我沒睡著,至少是現在,五分鐘過去了還沒睡著。不然她也不會不時地往我這邊掃一眼。她也知道我能聽見她的動靜,要不然她不會有意放輕走動的步子,有意弱化翻動書頁的聲響。不過很快她就百無聊賴了。是的,我不僅是在偷聽她,我還不時微微偷看她一眼。我分明看到她無所事事地坐在書桌前好一陣,然后打發時間似的把手伸向一只墨水瓶,只為看看它背面的標簽上都印了些什么,墨水特性、廠址、聯系電話,諸如此類。
偷偷觀看百無聊賴的閃爍,怎么說呢,注定是件只能保持五分鐘樂趣的事。就好像無聊會傳染似的,很快這樣的觀看就變得了無意趣。于是我不再偷看她偷聽她。我沖眼皮、耳膜外的閃爍擺擺衣袖,獨自進入沉思。
6
“我睡著了?”我睜開眼睛,看見閃爍就坐在我旁邊,她身上有股青草的味道。
“嗯。”她遞給我一塊事先擰干疊好的毛巾,“擦擦臉。”我迷迷糊糊地擦了一把,她又將毛巾從我手上取走,疊好放回托盤,就像用毛巾向木制托盤換清水一樣。接著她從托盤上拿起杯清水遞到我手里。接下來的兩個動作幾乎無需贅述,我喝了幾口,正要將水杯放回茶幾,卻在半道毫無懸念地被她截住,“給我。”她說著從我手里拿走水杯,放回托盤原來的位置。
關于這塊令我無法拒絕的毛巾和這只令我同樣無法拒絕的水杯,我們已經討論了很多次了。我的看法是:“閃爍你差不多就行了,不需要做得這么無微不至,不需要做到這份兒上,你知道嗎,我有時都覺得這樣太夸張了。不夸張嗎?甚至我都不覺得是夸張,豈止是夸張,都有點兒變態了! ”
她說她有潔癖,她改不了。她說她有秩序癖,她對自己沒辦法。
“你知道這兒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什么嗎?閃爍你知道這個書房,我這個好好的書房最讓我抓狂的是什么嗎?什么都不是,就是你帶來的這個托盤! 木制!日系風格! 不大不小!雅致、精巧! 古樸典雅! 你知道當你每天端著它走向我時我是什么感受嗎?我感覺自己就是個病人! 我感覺這個書房也不再是個書房而是個病房! 一間病房! 而你呢,你雖然沒穿護士服戴護士帽可我怎么就覺得你就是一名盡職盡責的護士,正端著一只雪白的搪瓷醫療托盤走向我,走向一個老態龍鐘已然臥病不起的老人,一個什么身份什么角色也沒有,除了老人就是病人除了病人就是老人的那樣子的一個人!我是么?你看我是嗎?我是那樣的一個——存在者嗎?”
她說她不是護士,這兒也不是病房我更不是什么老人,我是她師父教她文學給她上文學課,她是我徒弟拜我為師跟我學文學還要是真正的文學,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幻覺或被侮辱的感覺全都是她的錯,她責無旁貸,她負全責,她承擔一切后果,只要她能做到她一定去做,她盡力消除帶給我的錯覺、幻覺、被侮辱的感覺。
我說你有潔癖有秩序癖你不是自己都說了嗎,你把它們改了不就完了嗎?她說她改不了,她只能這樣。我也不示弱,我說你這樣說的話那我們就算了再不見面了,以后你也不用來了,你不再是我徒弟我不再認你這個徒弟!我也不是什么人的師父,再說了我從沒當過任何一個人的師父! 我只是我自己的師父我當我自己的師父就夠了!
她又說她能改她試著改,不過要我給她點兒時間,她什么也不要只要時間就夠了。當然這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還是文學,她想學真正的文學,她想成為一名作家,她要實現她的作家夢。
我說你成不成為一名作家實現不實現你的作家夢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是你先把那兩個癖好改掉! 改掉你才有可能來我這兒學你要學的什么文學,我也才有可能和你聊一些我自己認為還算重要的東西,我從不認為自己這個算文學,也從不認為世上有所謂真正的文學,文學不過就是個工具,只不過它這個工具不是簡單的工具,而是一種被我稱之為當然也是被歷代先賢稱之為的“道訴說它自身”不得不借助的工具,就這么簡單。
你猜小丫頭片子怎么說?她說她還是堅持文學和作家夢是第一位的,改兩個癖好是第二位的,說不準費死了勁改了之后又冒出第三個第四個潔癖秩序癖,那可怎么辦?再說了這兩個癖好在她身上陪伴她多年,要改掉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兒,與其那樣還不如以文學為重以作家夢為重。
我說還作家夢呢!還夢呢!我告訴你吧小鬼,這世上根本沒有作家這種東西也沒有夢這種東西,有的只是你有的,只是你自己,其他的都是夢幻泡影都是幻相!
“真的嗎?”每次我發火發到這兒,閃爍都會睜大眼睛,無比冷靜地問。
見我不說話,她又會接著問:“師父您說的這是真的嗎?這世上沒有作家也沒有夢?不僅沒有作家(這樣一類人),連夢這種東西也沒有?那我們平時稱之為‘夢’的東西是什么?那我們晚上睡覺說我夢到了什么什么,我們在說什么?”
我能怎么說?這種時候我能怎么對她說?我能告訴一個大學剛畢業還是一張白紙的年輕女孩說人生其實什么也沒有,人都是從虛無中來最后還是要回到虛無中去的,我能這么說嗎?我當然能直接這么說,可這么說有什么意義呢?當我說“有”“沒有”的時候,當我說“虛無”“無”的時候,她知道我在說什么嗎?她知道什么呢?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聽到了幾個詞語、幾個再普通再熟悉不過的詞語,那幾個詞語隨便拿支筆就能寫到隨便什么地方,紙上墻上手上桌子上,隨便你能想到的任何地方,想往哪兒寫就往哪兒寫,可那有什么意義?毫無意義,一點兒意義也沒有。這一步就走不了。世上的事情往往是你不走第一步就沒法兒走第二步,你不可能直接走第二步。就算你直接走到了第二步要走的位置,那對你來說也還是第一步。所以我們現在說的是第一步,而這第一步就是虛無,徹底的無、徹頭徹尾的無,深淵一般的無。我如果要把這個告訴丫頭并讓她親自立于它之中,這可能嗎?根本不可能的事。如果這不可能的話,那文學就不可能,文學的光就不可能出現。因為文學之光恰恰就是從這個無的深淵涌出來的。我該怎么做該怎么面對這個小丫頭片子———懷揣什么文學夢作家夢的屁都不懂的小鬼?
不過,我還是要說。思來想去,我還是要說。不要問我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愛,我愛閃爍這樣一個與我同在的生靈,與我共同在此存在的生靈。但愛又是什么呢?愛就是不能愛之愛,無法愛之愛,愛就是明知痛苦明知無望但還是要愛,因為只有愛才能讓那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的一絲可能性顯現。
7
我離開躺椅,在窗前站了會兒。然后走到書桌那兒,把旁邊的椅子轉了個方向,背對著窗戶坐下。我覺得很清靜,難得獨自完成這樣的運動軌跡。她呢,仍乖乖坐在躺椅那兒,注視著我,估摸著我的下一步。
我伸手去探身后桌上的煙,沒探著。“我收起來了。”她說著,從躺椅那兒過來,在桌子下面的一個抽屜取出煙給我。我真想說你不要動不動就收拾東西,安排東西的位置。可我沒說。我不想讓情緒波動。我還想多平靜一會兒。
不過接下來我意外地發現她竟把我點煙的打火機捂她口袋里了。當我取出一根煙送到嘴邊時我分明看到她從一邊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機,打出火焰,再把火焰遞向我。我真想痛痛快快地發作一番,可我忍住了,克制住了。我實在是太喜歡這樣的寧靜,打個旽兒醒來后世界在我內心呈現出的相貌。
我平靜地看著她,她也不說話看著我。這一刻,我忽然覺得閃爍像一只貓,臥在我旁邊的小椅子上。這只貓眼睛大大的,亮閃閃的,里面裝滿對我的信任和依賴,還有一種無辜的柔情。我的心軟了。在這一刻我不禁暗自感嘆世上竟有這樣奇怪的造物,她如此美好,但卻對那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一無所知。我的心軟了,我說你把打火機給我吧,我再點一支。
8
“師父,你再給我說說見素姐的情況吧,她在大街上暈倒的情況。”
“她不止是在大街上,她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會暈倒。”我說,“就好比在飯店吃飯吃得好好的,什么征兆也沒有,突然就暈倒了; 在朋友家做客,突然就在人家客廳暈倒了;在公共廁所,在商場,在隨便什么地方,隨便什么時間,她都會突然暈倒。”
“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沒及時去檢查?”
“這是醫學。我們不談醫學。”我直接攔住她。
“哦。”
“我們不談醫學,也不談科學,更不談經濟學,好嗎?”我再次強調,“不是說它們不好。它們當然都是好的,但現在它們不屬于我們的談論范圍,你明白吧?”
“明白。師父,我錯了。”
“你沒錯,你只是不明白而已。你明白了就不會錯了。你錯是因為你不明白。”
“那我還不是錯了?還說我沒錯! ”
“那你到底是錯了還是沒錯?你自己說說。”
“我錯了,因為我不明白。”她說,“可是,師父,什么是明白呢?”
“明白就是……明的,白的,明亮的,白色的,不是暗的,黑的,暗啞的,黑色的。其實,明的就是白的,白的就是明的,這兩個字同義反復。”
她若有所思。我又接著說:“所以明白說的就是明。”
“‘明’又是什么?”
“‘明’,明是一種閃耀——一種在閃耀的東西。‘暗’閃耀嗎?”
“‘暗’不會閃耀。”
“‘閃耀’又是什么?你肯定又接著問。”我說。
“是啊,‘閃耀’又是什么呢?”她皺了眉。
“來,聽好了,讓為師的告訴你‘閃耀’是什么。”
她端正坐姿。我說:“閃耀是一種敞開。”
“閃耀是一種敞開?”她像是被扔進了一池子什么溶液里,一時又無法和溶液反應,臉漲得通紅,對聽到的東西無所適從。無處著手,呆在了那里。
她呆了,尷尬得渾身的勁兒使不出來。
我說:“你不要急,切勿著急慌了手腳。”
她立即投給我崇拜的目光:“我聽到了一個之前從沒聽過的東西,師父。”
“嗯,什么感覺?”我問。
“我短路了,我真的短路了,你知道嗎我整個腦子都癱了。那東西讓我整個腦子癱瘓了。我的腦子被它搞壞了。”她急切地向我表達。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你認真對待了,你認真對待了一個你從未這樣對待過的東西,一個全新的東西。雖然無從著手找不到切入點,但你還是認真對待了。或者說無從著手找不到切入點這種情況的出現,才恰恰證明了你的認真對待。它們是你認真對待之后的效果。雖說是那樣的效果。”
“不好的效果唄,一無所獲的效果唄。”顯然,她又立即返回了平日的安全狀態。
“我真想掐死你你知道嗎?”我突然惡狠狠地甩出這句話,但沒用手去掐她的脖子。我忍住了。我只是說出了我真正想說的話,只是在空中做了一個掐她脖子的動作。
她嚇壞了。
愣在那里。
直直地看著我。
眼里有東西在涌。
那東西越來越濕。
她哭了。
9
“你為什么總是那么快、那么順利地返回日常生活?”我問她,“讓你感覺安全、愜意、自得的日常生活?”
我沒遞紙巾給她,她也沒自己找。不僅沒自己找,她都沒用手抹一把眼睛,一任眼淚沒遮沒攔地在臉上流。還在流。
“我覺得你是個無所事事的家伙!你沒救了!”我發作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你以后也別讓我再見到你! 從現在起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再無任何關系! 什么師徒什么關系,其實什么也不是!以后我也不是你的師父你也別說你當過我的徒弟,我討厭你這樣的徒弟我壓根兒就不認你這樣的徒弟,當初答應你來我這兒根本就是蠢事一樁!你走吧,別再讓我看見你,別再在我眼前晃! ”
“我不!我不走!”她在抵抗,“我為什么要走?我不走!我不僅不走我還要一直在這兒呆下去! 就算我的愿望達到了夢想實現了我還是不走我還是會在這兒呆下去! 我要一直呆到……我想呆到的時候! 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你管不著和你沒關系! 是的,這房子是你的,但你敢說這樓道也是你的?這幢樓也是你的?這個小區也是你的?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讓我進來你可以不讓我進來,但我可以在樓道啊,可以在樓下啊,我就天天在樓下看著你的窗戶我看你讓不讓我進來! ”
“不可理喻! ”我就差說她是潑婦了。
每每這種時候,她完全發作起來的時候,我都覺得她是我從家門口撿回來的一只小野貓——一只白色的臟兮兮的小野貓。
她完全不適應城市的生活,卻生活在城市里。她真正的家在曠野在叢林,但她已經忘了回去的路。她丟失了關于曠野和叢林的記憶。只有像現在這樣完全失控完全發瘋的時候,她身上失傳已久的秘語才會無言地發聲。
我喜歡她瘋狂起來的樣子,她的瘋狂就是一種閃爍。
所以在我眼中,她絕不是一個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后在社會上呆了兩年呆不下去才來我這兒另謀生計的平庸之輩,絕不是一個可以用物理年齡、生活經歷去看的凡夫俗子。
10
“暴君!”她還在閃爍,“你是個暴君!十足的暴君! 十惡不赦的暴君! ”
我看著她,突然平靜地看著她。她站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地,仿佛在跳一種神秘的舞,某種無法破譯的咒語自口中滾滾流出。像是渾身通了電,電流在她身上不停地竄,貫通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像是和某個不存在的事物搏斗,面對始終不出現的對手,她的策略是胡打亂撞,并配以口中的念念有詞。
不斷有香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她根本不像是在指責我,控訴我,還擊我,倒像是一種即興的憤怒表演,表演開始前心平氣和,表演結束后恭敬地接受老師打分。
我不理她,我已經看破了她的伎倆,她已經進入一種小孩子的胡鬧了。等她鬧夠了鬧累了鬧得沒意思了,我再遞一張紙巾給她擦眼淚。
“我不要! ”我僅是剛把手向抽紙的方向那兒伸,都還沒碰到抽紙,也就是說我僅僅做出一個去抽抽紙的動作,手還沒抽到抽紙,就聽她這樣喊。
“別賭氣。”我說。我不看她。我看著那包抽紙,就好像那包抽紙在賭氣,我勸它別賭氣。
“你不是好人!”她說,“也不是我師父!你只配我叫你師傅,修自行車的師傅,配鑰匙的師傅,拉三輪車的師傅! ”
我說:“行,都行。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她這才接過紙巾,擦兩下發現沒用,直接去了洗手間。
“就是個小毛孩子。”沖著她后背,我不由地慨嘆。
11
從洗手間出來,她沒往我這兒來,直接躺對面躺椅上了。我抽完煙,看到打火機,就拿著打火機到她那兒,遞給她說:“本來在你口袋里,還裝你口袋吧。”她先是不理我,后來眼皮也不抬地說你自己留著吧。我堅持要還給她,她才勉為其難地說裝左邊口袋吧。我只好把手伸進她左邊的口袋。她的上衣口袋很是小巧,不像是只口袋,倒像是某個裝飾衣服的小部件。不知怎么,我恍惚覺著那只小巧的口袋仿佛暗合她的物理年齡似的。
“放好了。”我似乎看到自己垂手站立在躺有貴妃的貴妃榻旁,以一位下人的口吻向正閉目養神的貴妃請示。
“還有別的事嗎?”養尊處優的聲音。
“沒有了。”
“那就下去吧。”躺椅上的人把兩只胳膊抻了抻,仿佛不抻一抻身份就會大打折扣似的。
“哎,行了啊,差不多就行啦! ”我拽閃爍的袖子。
“嗯?怎么了?”她睜開眼睛,沖我笑了,“挺好的呀,我覺著挺好的呀……”
“好什么好,你就做白日夢吧你!看看我!還認得嗎?”
“認得呀!你……你不就是那個……那個什么小順子嗎?”我不覺得可笑,她卻把自己笑得肚子疼,一個勁兒地捂著肚子在躺椅上翻騰。
等她笑得差不多了,我才總結似的說:“好了嗎?好了沒有?”她仍一邊平復,一邊盡量和我對話:“好了好了,差不多了。”我說:“好了我們就開始吧,再回到一開始要探討的話題。”
“我換下茶就開始。”她起身燒水,換了新茶,傾出一小杯給我,再一小杯給自己。
“業精于勤荒于嬉。”我說。
“知道。”
“你剛才那就是嬉。”
“師父……”
“你難道沒有嗎?”
“師父我錯了! ”
“知道錯了應該怎么做?”
“再回到業上來。棄嬉歸勤,棄暗投明。”
“好,那就好,既然你有這等見識,我們不妨直接跳過過渡部分,直奔主題。”我對這次的談話有了信心。
“還是回到見素姐暈倒的那塊兒嗎?”
“對,不過我還是要再次提醒你,你不要動不動就見素姐見素姐地叫。至于為什么,我們以后再說。以后,可能不需要我說你就知道了,也可能,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告訴你。”
她說:“哦。”
“那我就開始了?盡量不要打斷。”
她信心滿滿地點頭。
于是,我說:“見素會暈倒是因為她得暈倒,她必須暈倒。她不暈倒的話,我們自然就不會得知她暈倒之后的事兒了。至于她暈倒之后發生的事,那才是關鍵,才是重點。她的暈倒只是個觸發,一個開關。這個開關一打開,我們才能進入她的世界,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我們的重點是進入她的世界,而不是怎么進入她的世界,比方說暈倒。她的世界是重要的,進入她的世界的管道和方法是次要的,所以暈倒是次要的。
但必須有這個管道和方法,她必須暈倒。這就是我們暫時還停留的地方,也就是這部小說的開頭。見素在這部小說的開頭,她第一次暈倒了,暈倒的時間是八月的一個下午,約四點的樣子,地點是大街上。隨便一條不很長也不很寬的街道。對于她所在的那個三線城市來說,這種可以稱之為短街的街道隨處可見,兩旁種著還不是很粗但也有一定樹齡的槐樹或梧桐。樹下專供行人步行的便道所鋪的小塊地磚不是很齊整,這一點在經過雨水沖刷后暴露得尤為明顯。處處都是稱不上積水的積水,它們卡在粗細不等的地磚間隙,流也流不走,掃又不值得一掃(也就掃不出來),滲又滲不下去。這就導致某些活動地磚一旦有人踩中,就頓時變成一個強勁的雨水飛濺器,冷不防嚇自己和旁人一跳。
不過這天的下午四點,見素走上的不是這樣一條雨后的便道,而是一條太陽已經暴曬了一天的火焰之路。每塊地磚的縫隙都有細細的熱浪在涌,就像簇簇看不見的小火苗在冒,走在上面,就像走在一片微型火海。
但她卻不覺得熱,只是額頭冒了層細汗。午睡醒來后她就出門了,她要辦兩件事:配一把家門鑰匙,修一下眼鏡。配鑰匙的路邊攤就在前面,拐過彎就能看到。眼鏡店則還要走一段路,也就是配完鑰匙再繼續往前走不到十分鐘,在另一條街上。結果這兩件事還都沒辦她就暈倒了。”
“肯定不是睡眠不足。”閃爍插話。我不受她影響,繼續說:“她暈倒的時候,天空還是之前的天空,路面還是原來的路面,街道、行道樹、行人和不斷有行人進出的店鋪,都沒有變。什么都沒變,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也就是見素來到這個世界之后一直見到的世界的樣子,她印象中的樣子:天空在頭頂,有時刮風有時下雨,路面就是白天不斷被人踩一直要踩到后半夜,只有到了后半夜才能自己舒展舒展筋骨的東西。街道呢,街道似乎從來都只會保持一種站立的姿勢,它從不臥倒從不走動,全年站立無休,或者說終生站立無休。街道是最無趣的站立者,槐樹和梧桐都爭不過它。”
街道上的人們但凡出現在街道上,他們就有可能被各種店鋪捕獲,他們像魚一樣不斷地被這個漁網網住,一轉眼又溜進旁邊的另一張漁網。他們把整條街道變成了一條自由游泳的河。見素暈倒的時候,這河水起了一個小小的漩渦,也就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像是一陣微風不疼不癢地將一片葉子吹落水面出現的小波動。有人停下腳步俯身查看,有人撥打急救電話……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見素暈倒了。她暈倒了。她從人群里突顯了出來,把自己和人群區分了開來。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認識她。”閃爍不無遺憾地說。
“嗯。”我沒再說什么。
她沉默了一會兒,估摸我說得差不多了,微微舉了下手,有點急切地問:“師父,我有幾個問題,大多是小問題,但我很好奇。”我讓她說,她說:“見素姐配的是什么鑰匙?她家哪兒的鑰匙丟了?她一個人住嗎?租房住嗎?她多大了?工作了吧……”不待她說完,我急忙讓她打住。我說:“這些不重要。你好奇的這些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醒來后發生的事。你為什么要好奇這些呢?”
“我就是好奇。”
“你這不叫好奇,叫雜念,叫分不清重點。你的注意力一定要集中在重要的地方,不要被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帶走。”
“可她也要吃飯睡覺啊,是個人就要有下頓飯和睡覺的地方,你敢說見素姐早上起來就一直不吃飯,一直餓到下午四點出門去配鑰匙?”
“我沒說她不吃飯,我只是說她吃的什么,昨晚在哪兒睡不重要,重點不在那兒。”
“好吧,就按你說的。那現在的重點呢?”
“現在的重點是她暈倒了,在大街上暈倒了,而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世界沒有因為她暈倒而改變哪怕一絲一毫。世界就是那么頑固地杵在那兒,在她身邊,在她周圍。”
“像根木頭。”她幫我說。
“不,像塊鐵板。”我說,“鐵板一塊。讓人透不氣來。”
“對了,你為什么安排她去修眼鏡?她眼鏡怎么了?哪兒壞了?她近視嗎還是遠視?度數深嗎?”
又來了。煩人。
不過很快,我問了她一個問題:“閃閃啊,你說見素在其中暈倒的那個世界是生的世界呢還是死的世界?”
“當然是生的世界,難道見素姐是鬼不成?難道這是個鬼怪小說?”她不以為然地說,不過腦子地說。
“我倒覺著她在一個死的世界里暈倒了。”我說。
“什么意思?”
我懶得跟她解釋,就是解釋,幾句話也說不清,就說:“沒事。”她倒認了真,反問我:“什么叫沒事兒?”我敷衍她:“以后再說。”她看我實在不想說,就說:“我可記著呢,都好幾個以后要說的了。”我說:“記著記著。”
當我的敷衍在她那兒行得通時,她通情達理的一面就顯現了出來。這讓我不安,于是又說:“我還是說說吧。”
“看!我就知道!”她立即佯裝出鄙夷的樣子,“就知道有這出!那你說吧。”她坐端正。我說:“我覺得見素是在一個死的世界里暈倒的意思呢,不是說她真的生活在一個滿是僵尸、鬼魂的世界上,不是的。我說的‘死的世界’的意思是,她生活在一個對她來說萬物都無關緊要的、千篇一律的世界上。”
“不是很明白。”
“不明白不要緊,這塊兒呢,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說明白的。但還是可以說的。”我說,“其實文學處理的就是這塊兒,把一個死的世界變成一個活的世界。”
我知道她又感覺云里霧里了。看著她越來越木訥,越來越沉重的表情,我試圖說得再簡單點兒:“這樣說吧,死的世界就是一個萬事萬物對人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可以隨便替換的世界。活的世界呢,在活的世界上每一物都是每一物自己,每樣東西都是每樣東西本身,不能用別的東西替代、取代。就是說,每樣東西都是獨一無二的寶貴的,自身散發光芒的。而死的世界上的事物都是黯淡的不發光的,它們都不是它們自身,而是其它事物的等價物。死的世界是經濟學的數學的科學的世界,活的世界是精神的哲學的藝術的世界。這下好明白了吧?”
“嗯,”她眼睛亮閃閃地說,“死的世界是計算的可量化的世界,活的世界是不可計算的,不可量化的世界。”
“不是不可計算不可量化,而是它拋棄了計算和量化,超越和揚棄了計算和量化。”
“一個純精神的世界。精神拒絕計算和量化。能計算和量化的是物質的世界。”她自己還深入了。
“你說對了。”我說,“這樣說就更明白了,你看,死的世界是物質的世界,活的世界是精神的世界。”
“嗯,現在看來,見素姐一上來就在一個物質世界里暈倒了,在一個死的世界里暈倒了,是嗎?”她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的臉,用她自己的眼睛。
她以為她會聽到我隨口說出的 “是的”“沒錯”“正確”,但是我沒有。我并不急于得出一個結論,即便是正確的結論。
我說:“你說是就是。”
她急了,臉漲得通紅,跳起來說:“你……”
“我怎么了?”我假裝自己無辜。
“你欺負我,你欺負人! ”她指著我,怒氣沖沖地。
“我怎么欺負你了?我欺負誰了?”我看見自己的眼睛在笑。
“你不遵守游戲規則! ”她更氣了,“你不好好玩!你動不動就跳出來了!別人認真的時候你突然就不認真了! ”
“這是我的權利,我有這個權利呀! ”
“你這叫不尊重人! ”
“我尊重我自己就行啦,我尊重真理就可以了嘛。”我都笑了出來。
“這都什么呀……! 什么跟什么呀! ”不想,她一把沖過來抓住我的胳膊就往背后扭,“這都說的是什么話呀! ”
我一邊任由她像一名女警制服歹徒那樣對我,一邊還問:“我說什么話了?”
“你說什么你都忘了?你都忘了?好好想想! ”
我故意說想不起來。“我跟你沒完!”她一邊在背后扭著我的胳膊,一邊惡狠狠地說,“聊得好好的,聊得正起勁,你倒好,嘩啦一下掉鏈子了,而且還是故意掉的!這不是故意是什么?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煞有介事地將我的兩只胳膊在背后往上抬,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疼嗎?”她又抬高一下,發狠地問,“疼不疼?”
我冷笑:“你聽到我痛苦的呻吟了嗎?”
“還嘴硬!”她又抬高一點,“這下呢,疼不疼?”
我說你試鞋呢,還夾不夾腳呢。
她徹底下不了臺了,惱羞成怒地扔掉胳膊,直接改掐我脖子。被掐了老半天,忽然在某個瞬間我愣住了,原來她是在用她的手在掐我的脖子。她的手很小巧,上面像所有的人一樣,竟然長著十根手指。而且,那十根纖纖玉指歸她所有,為她所用,她一出生它們就在她身上了。它們已經陪伴她二十多年,如果不出意外,它們還將陪伴她接下來人生的每一天,每一年,直至她最終像所有人那樣默默離開這個世界。而這一切,她竟還從未察覺。
乙
1
見素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趴在一輛車的方向盤上,胳膊上還有自己的口水。她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眼睛,還是在車里,還是有自己口水的胳膊。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做夢嗎?她在哪兒?
車里沒人,就她一個。車門開著,像是在邀請她下車,也可能她醒來前已經有人下去忘了關門,或大大咧咧地沒關門。她再看了一遍車里,確實沒人,除了她自己。左右門開著,其他車門也都像平常那樣關著。可問題是,這不是她的車!
這是誰的車?什么人的車?她怎么會在這車里?她是不是被綁架了?她再看看自己的手和腳,手腕上既沒繩索也沒被繩索勒過的痕跡,兩只腳踝上也什么都沒有,就和平時一樣,就像平常那樣,它們既沒有像電影里那樣被捆起來也沒有像犯人那樣被戴上腳銬,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原本就屬于她的那兩只自由的腳,隨時可以自由行走,一前一后來去自如的腳。
她再摸摸脖子,又在右上方的后視鏡照了一下,脖子上也什么東西都沒有,還是她原來的脖子,光滑、細長、原封不動地在她身上裸露著的脖子。就是說,她身上沒有任何被綁架的痕跡。
但是她感覺自己被綁架了。她的這個人被綁架了,她的整個身體被綁架了。一種軟綁架?有沒有一種綁架叫軟綁架?
異常安靜。空氣出奇地清新。她推開方向盤甩掉座椅從車里出來,發現自己置身一片原始大森林。是的,一片原始森林中的一小塊空地之上。除了古樹、陽光、面前的一個小湖和小湖對面的一個小木屋外,就是身邊的這輛黑色汽車了。
她又盯著汽車看了一會兒。奇怪,這輛汽車是怎么開到這兒來的?她在汽車四周沒看到有什么路,而這輛汽車就這么不可思議地出現在這兒。而且,里面還坐著一個自己,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一個二十八歲了還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的女人。
“一個男人的汽車,中年男人。”她細細打量汽車,想,“典型的中年男人喜歡的風格,黑色、硬朗、老舊。開了好些年了。”
她走過去,把開著的那扇門緩緩推上。仿佛關得快了它會掉下來,即便不掉下來也會發出突兀的咯吱聲似的。
她從沒有這樣慢吞吞地甚至有點兒悠閑地關上過一扇車門。這樣關一扇車門在她來說是第一次,頭一遭。她甚至都有點兒愜意,仿佛在廚房漫不經心地剝下一片蔥皮。
是啊,它是怎么開到這兒來的?這個大家伙是怎么出現在這兒的?活見鬼!實在找不出線索,她才把注意力轉向面前的那片小湖和湖對面的小木屋。
她并不急于沿著湖邊繞到對面去,用最短的時間出現在小木屋的門口。
她在湖這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木屋的外觀和內部。她甚至都覺得,這棟小木屋就是為她所站立的這個位置設計的,就是為此刻站在這兒的她所設計的。
因為木屋的正面,也就是正對著她的開有門窗的這一面,不是幾乎而是完全地保持透明——一扇透明的玻璃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現在,從她這個距離看去,用于區分門和落地窗的那個黑邊兒完全消失了,不見了。仿佛小屋的正面根本不存在那扇落地窗似的,仿佛小屋的正面完全就是一整塊透明玻璃,而所謂的門,只不過是在那塊玻璃的左下角劃出來的一個直立的長方形。
隔了老遠就能看到,屋內什么也沒有。除了一把椅子——白色的簡易椅子。再要說,就只剩下椅子下面那一整塊完整的地板了。對了。椅子后面的墻上有個畫框,框著一面小圓鏡一樣的東西。
實在沒什么好看的。實在沒什么要看的。
“可能是新建成的小屋,還沒啟用,甚至家具都還沒放進去。一會兒小屋的主人會來嗎?會出現在這兒嗎?”這樣想時,見素不由得想到了身后的汽車,“難道那輛車就是屋主人的?一定是。她就是被那人綁架(是綁架嗎?)到這兒來的。可那人去了哪?他現在在哪兒?應該就在不遠處的地方,天黑前他一定會回來,他的車還在這兒,他不還得開車回去嗎?”
這樣想著,見素就把自己的處境合理化了。就是說,她至少還在暈倒之前的那世界,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在不同的地方罷了。世界還是那個世界,暈倒前和暈倒后所在的兩個地方,只不過是同一個世界的不同地方。至少現在,她還是這樣想的。嗯,她能這樣想,本身就已經是努力的結果了,她就已經很努力了。
可事實上是這樣的嗎?這個問題暫時她還不敢觸碰。現在,此時此地,她只想把自己的處境合理化、正常化:她依然還在暈倒之前的世界上,什么都沒變,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而已。現在她其實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靜待木屋主人回來,抱歉地為她打開車門請她上車,載她回她暈倒的那條街。
回去之后她就全當什么也沒發生,她僅僅是突然在大街上暈倒了,然后又醒了。就這么簡單。這個地方,這輛黑車、這個小湖和對面的小木屋給她留不下什么印象,一周之后她就都忘了。
說不準,她還會和這小屋的主人成為朋友呢。沒什么不可能的。隨著小屋的不斷完善,他會不時邀請她去做客,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建議她拉上她的三兩個朋友。他之所以會這樣待她,完全是為了補償這次對她的無禮和沖撞——他竟然在她暈倒的時候把她帶到這兒,讓她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可是他為什么要把她帶到這兒來呢?僅僅是讓她這個陌生女人參觀一下他新建的小木屋嗎?好像也不大說得通。
見素這樣想時,在湖邊轉了轉,還去周圍的林子里看了看,甚至,她都在林子里遠遠地看了木屋的側面,但始終沒到木屋那兒去(不知為什么,她就是沒去)。不過,她看到屋子的一側有扇小門,仿佛是特意為借宿的過路人設計的。
天很快就黑透了。她一直在等的屋主人沒出現。她出來的那輛黑車仍在原處,但已經看不大清了,與其說它被一種名叫黑暗的物質吞沒,還不如說它順從地將自己委身于那團從林中漫出來的夜色。小屋的燈沒有亮起,始終沒有亮起。這說明屋主人確實沒回來,沒從屋子后面的哪個她沒看到的后門進去,進到屋里面。這個晚上沒有月亮,星星卻出奇地繁密,在湖面上閃著,那些閃光固執地提醒她,她此刻身在其中的,是一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回車里呆了一會兒,又出來在湖邊呆了會兒。她有意讓目光回避著四周黑壓壓的森林,它們披在身上的龐大的黑暗讓她畏懼。她像只身出現在一個只有一面湖水和一個小木屋為場景的舞臺劇中,舞臺上方的燈光只照亮了需要被照亮的湖和木屋,四周的森林只有在涉及到白天的劇情時才會被照亮,而此刻已然是深夜。空氣很濕,她又一次返回車里,甚至不排除在車里呆一宿的計劃。她反鎖了車門,把副駕駛座位的窗戶搖下一公分的樣子,在駕駛座位上趴著方向盤趴了一會兒,然后又從前排跨到后排,在后排座位上躺了一會兒。后排座位能躺,這個太舒服了。后來,她還把外套脫下蓋在身上,像是真的要在汽車的后排座位上過夜那樣側身躺著,躺了很長時間。
2
“我累了。”我說。
“那你歇會兒。”閃爍說。接著她問我,“要不要毛巾,擦不擦臉?”我說要。她又問:“熱的還是涼的?”見我不說話,又補充問,“濕的還是干的?”我在躺椅上閉著眼睛,壓制著內心的不耐煩:“都行。”她離開書桌跑去洗手池那兒,我分明聽到她打開又關上柜門的聲音。不出所料,接下來她遞給我的果然是條干毛巾。
我睜開眼睛,并沒有馬上去擦臉,而是久久地盯著手上的毛巾。“怎么了?”她不解地問。我說:“你知道為什么你問我要不要毛巾的時候我說要?”
“擦臉啊。”她不以為然地說。
“我為什么要擦臉?”我認真地問她。
“因為出汗嘛。”她是那樣確信自己的回答。
我說不是。我之所以需要不時地擦臉是因為我的油性皮膚。“我的皮膚是油性皮膚。”我說。“我的不是。”她馬上又把重點轉到她那兒了,“我的好像不是吧?我不覺得需要時不時擦把臉什么的。”我說:“我說的重點不是皮膚,不是你的皮膚和我的皮膚。我說的重點是我為什么會不時地擦臉,我為什么會有這個習慣! ”
她不耐煩地沖我擺手,敷衍我:“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是你皮膚的問題我知道啦。”
我嚴肅地說:“你不知道。”
她頓了一下,像是胸口有一小股兒怒氣要往外冒,被她壓住了,她盡量好聲好氣地對我說:“你一開始不給我說,我當然不知道,現在你告訴我了,我不就知道了?”她還果敢地看了我一眼,看我的表情,“你怎么能說我不知道呢,我一開始是不知道,現在不就知道了嗎?”
“我是說你就是現在也還是不知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把臉轉過去不看我,背對著我說。
“我的意思是……”我想了一下,理了下思路,“我的意思不是說你知不知道原因,知不知道我不時需要擦臉的原因是什么,不是這樣的。我的重點不放在答案上,不在答案那里。我之所以說你現在還不明白,是因為你一知道原因一知道答案這個事兒就結束了就合理了,這才是關鍵所在。”
“你說得對。”顯然是那一小股怒氣在說話,“你說得都對。”
“我不是要你說我說得對,這毫無意義。”我說。
“那你要我怎樣?”她瞪我一眼,做了個要把毛巾拿走的動作,“還要不要?”
我深吸一口氣,接了毛巾。
3
我在用毛巾擦臉的時候,留意到她雖說一言不發地在一旁等著,等我擦完把毛巾遞給她。她表面上和往常一樣,實則完全不同。她不耐煩的神氣兒里透著一股不能說是自以為是的傲慢,而是一種難以遏制的野性。
我說:“你要是覺得麻煩以后我就自己來,我完全有能力去洗手池那兒洗把臉,洗完再擦比直接擦還好。”她說不行。她賭氣地說:“你還有能力自己敲鍵盤呢,以后你也自己在鍵盤上寫你的小說得了,我把筆記本電腦也還你得了。”我說:“是啊,沒錯啊,就應該是這樣的嘛。”
“可為什么剛才是我在打鍵盤你在口述?”她這么問還把我問糊涂了。
我在躺椅上坐起來,沖她瞪著眼睛說:“為什么呀?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我現在會躺在這兒口述而你卻在書桌上敲鍵盤呢?我完全可以自己坐在書桌前用筆記本電腦寫作的啊。怎么就會走到這一步呢?”
她要我別說了。我說我倒是想好好說說。她堅持要我打住,甚至不無示弱地說:“我讓你別說你就別說了,行嗎?”我說:“為什么不說呀,你說不說我就不說了?我倒真想好好說個明白。” 她突然面黑心冷地說:“說明白了又怎樣?又能怎樣?你好好想想。”
于是,我只好又在躺椅上躺下。
我們誰也不說話。看得出,她還氣鼓鼓的,還在平復。
我說:“你把電腦合起來吧,先合起來。”她問為什么。我說:“我不習慣對著小說。我們這會兒都不寫了。”
“感覺是把它晾在這兒了。”她忽然被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觸動了似的,頓時歡快起來。
我沖她笑笑。她也意會了我的意思:“你說對了,我就是這個感覺。”
她輕輕合上電腦,離開書桌,在我這兒坐下,問我一會兒不寫了嗎?我說不寫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她討好我:“要是一會兒還想寫的話我們再開始。”我說:“不寫了。”她說:“凡事無絕對。”我閉上眼睛,沒再理她。她呢,卻一直坐在旁邊,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再說,像是在我眼皮外面緩緩消失了似的。過了會兒,我睜開眼睛,看她還呆坐在那里,就說:“是啊,凡事無絕對。”
她納悶兒我怎么還在這個話上。
我說:“你一不小心說出來的這個‘凡事無絕對’,讓為師感慨啊。”
“愿聞其詳。”她又坐端正。
我說:“以前寫小說的時候,哪想過旁邊坐個人也能寫成小說,現在不也行了嘛,你來了之后不也可以了么,凡事無絕對。
“你剛來那陣兒我一直不適應,不習慣,我后來想,原因可能是,之前我從沒想過這書房還可以再進來一個人,再接納一個人,多少年一直是我一個人活動的書房還可以兩個人同時在里面活動,這也讓我覺得凡事無絕對。
“一開始你只是說在我這兒看看書,保證絕不打擾我,沒幾天又說要跟我聊聊這聊聊那,這些都沒什么,真的,我覺得這些都挺好的。一個年輕人,想讀書、對文學感興趣,甚至因為文學開始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這些我都是支持的。直到忽然有一天你看書時突發奇想,當然,也不能說是突發奇想,而是你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一個念頭,說實在的,一直到這兒一切都還挺好的。你建議我采用一種新的寫小說的方法: 口述寫小說。你說我只負責往躺椅上那么一躺,只說就可以了,你負責在電腦上錄入。我一聽就否決了,堅決否定。‘怎么可能呢,你以為是鬧著玩兒的?這可是嚴肅的藝術創作! 你知道寫作對我意味著什么嗎?你知道我賦予寫作多重大的意義嗎?’我記得當時我就是這么說的。后面還有很多,一大堆話,都是情緒更激烈的表達,甚至是對你的指責、斥責、譴責。這些我都沒忘。我當時覺得你侮辱了我的寫作,你沒把我的寫作當回事兒,你覺得我寫小說就是玩兒,怎么高興就怎么玩。我當時覺得你把我的寫作膚淺化了,庸俗化了,娛樂化了。我氣都差點兒沒上來。不過后來我想,你不過就是個剛從學校出來的毛孩子,能知道什么,也就無所謂了。可你第二天一來就大談特談前一天發現的新大陸,你所謂的口述寫作法。起初我仍是很反感,我都冒出了趕你走的想法,我想長此以往還不知怎么著呢。你之所以能大談特談那個口述法,分明是回去查了資料做足了功課。說實在的,你說的很多我都是第一次聽說。你還舉了不少例子,那些例子也不由得讓我開始轉念嘗試新事物,而且你把話說得很活,說什么‘就嘗試嘗試也不會有什么損失,不可行就算了’‘試都沒試過憑什么就堅決反對’‘師父您放心,有徒兒的十根纖纖玉指鍵盤這塊兒就不勞您大駕了’,我記得很清楚,你還奓起十指給我看,還在我臉前晃了半天,好像它們真的是玉做的。接著,你用它們把我按倒在躺椅上,然后又飛快地將它們在書桌那兒的電腦鍵盤按鍵上鋪好,說了句‘可以開始了嗎?師父’,于是就到了我們今天這一步。”
“所以說凡事無絕對! ”她推一把我的胳膊,“是不是又要這么說?”
“感慨啊,”我坐起來,“我是感慨諸行無常,很多貌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實則都是暗中波瀾壯闊地生成出來的,實則都是驚天動地的。”
她卻忽然又回過神兒來,再推我一把,粗著嗓子說:“不是不讓你說不讓你說了嘛,你怎么還是說了,而且還說了這么一大堆,還說得這么明白! ”
我說你也沒打斷我呀。
“我就有意不打斷你,我就想看看你怎么逞一時口舌之快。現在痛快了吧,舒服了吧,可這又能怎樣?能改變什么嗎?什么也改變不了。”又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我沒說要改變什么呀,”我說,“我只是感慨,只是感嘆罷了。”
她不說了。稍稍停頓了一下,又沒聲沒響地說:“感嘆什么呀,感嘆剛才說的那一堆呀?”
我長吁一口氣:“一切都無法挽回了。無法挽回了。其實啊,我感嘆的呢,是擺不脫你了,也就是趕不走你了。”
她挑了下眉毛,意思是怎么說?
我說:“平心而論,我現在還多少有點兒依賴你的口述寫作法了。我本來是沒準備留你的,你來之后我想著你自個兒看一陣子書覺得沒意思也就走了,我想著你來我這兒也是病急亂投醫,什么學文學啦規劃文學的人生啦什么的,無非都是亂投醫的幌子。真的,一開始我確實是這么想的。你別說你在我這兒學什么文學,首先我就不認為文學是能學的,甚至‘學文學’這個語句本身就是個病句,算嚴重的語法錯誤了。沒有這樣的說法,至少在你來之前我沒聽過這樣的說法。”
她又瞪我,嫌我說她,不服氣,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我說:“不要介意,不要自作多情,我重點是在說事情上。你可以說學習文學理論。理論是可以學的,也可以說學習如何閱讀一部文學作品,這些都沒問題,但不能說‘學文學’。文學這個概念包涵的內容太多了,小說、詩歌還是戲劇,里面樣數太多了。”
“那……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確,這東西不能學也不能教。對你來說是不能學,對我來說是不能教。”
“那……那不是就沒辦法了?”
“倒也不是,”我說,“要不那些小說家、詩人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你還是沒聽清楚,我剛才說的是學和教,已經說清楚了這條路是死路,你就不要走了。”
“請師父為徒兒指點一條生路! ”她單腿下跪向我雙手抱拳,很嚴肅的樣子。
“你先起來。”我故意放慢語速。
“請師父指點。”
“我說你先起來。”
“請師父指點迷津。”她兩手抱拳搭在前額的樣子,仿佛是在手搭涼棚遠眺著地面的某只小蟲子。
“還迷津呢,”我說,“你起來我告訴你。”
她這才起來又坐回躺椅邊。
我說:“真正的路,也就是你說的和我剛才說到的生路——文學的生路,其實說出來人都不大信、不愿信、不敢信,總之是不信。不信是因為沒有信的能力,所以通常呢,說了也白說。”
“師父您說吧,在我這兒您肯定不白說。”她一副摩拳擦掌之狀。
“那我可說了?”
“您說吧。”
于是我說:“真的東西往往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可人們就是看不見。而且,還總以為很遙遠。這不很奇怪嗎?這不荒謬嗎?明明就在眼前的東西卻認為它在天邊,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眼前的東西、目前(此處為字面意思)的東西不觸目,沒有觸碰到他們的目光,他們自然也就看不見。所以呢,你要拋棄你所謂的錯誤的‘學文學’的想法,去讓書架上的一些書、一些小說家和詩人的名字變得觸目吧。”
4
“師父,什么是觸目啊?”
“觸目就是觸碰到你的目光。”
“師父,我給你按按太陽穴吧。”她說著,去了躺椅后面。“椅背太寬了,”她在后面伸直胳膊,“我夠不著。”
“是勉強能夠著吧?”我說,“只不過比較吃力。”她“嗯嗯”著,又跑到前面來,說她去把書桌的高椅子搬過來。我說:“不用了,我坐你這把小椅子吧。”“那我坐哪兒?”我指指躺椅。她說:“知道了,不過我得先把椅背往上調。”說完,就坐在躺椅上調椅背了。我則坐在躺椅邊,她一直在坐的小椅子上。
“那把小椅子是配茶桌的。”她邊調靠背邊說。不知為什么,我突然覺得此刻這個閃爍并不是在我的書房,她也不是一個對文學感興趣的青年,而是我們此刻正在一間她這位護士再熟悉不過的病房,因為有病人馬上要從手術室搬進來,所以她正手忙腳亂地調節著病床的高度、床頭的高度,一邊調節還一邊以一位醫務人員的身份跟我這位早已住下的病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什么,比如“您來了多久了”“持續高溫,最近都沒雨”“沒事多出去走走”之類的。
我說我知道是配茶桌的。
她說不過馬上它就要配這把躺椅了,說完示意我坐到她前面去。她已經調好并坐好了。
“師父,我覺得你說得挺深的。”她用兩只大拇指有規律地按壓我的太陽穴,似乎是閑閑地說。
“嗯。”我哼了一聲,算是回應她。
“師父,你剛才說的那個‘觸目’還挺復雜的。”
“嗯,”我又準備這樣回應她時,覺得她說得有問題,就說:“不是復雜,不能說是復雜,說復雜就錯了。”
“那應該怎么說呢?”
“嗯……我想一下,”我說,“你可以說它麻煩。”
“麻煩?”她停了手。
“對,麻煩可以。”不過我轉念再一想,又說,“麻煩這個詞僅僅是相對你剛才的 ‘復雜’來說的,麻煩要比復雜確切。復雜是把觸目當成對象了,當成某個東西了,并且還是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某個東西。麻煩就好多了,麻煩就有了你是在和它打交道的意味了。”
她的手又動了。不過這次按得好像慢吞吞的,有一下沒一下。
我又接著說:“就是說,當我們用麻煩這個詞說‘觸目’時,當我們說關乎觸目的事是很麻煩的事時,我們沒有把‘觸目’當成一個可以與我們完全無關的東西對待。”
“師父,我覺得你講得太高深了。”
“我覺得還好吧,”我說,“我已經講得很淺顯了。”
“可我為什么聽不懂呢?”
我想了一下,有意溫和地說:“可能是為師講得還不夠淺顯吧。其實剛才我們只是說了復雜和麻煩兩個詞哪個更適合我們說的‘觸目’。其實,在這塊兒我更喜歡的一個詞是‘微妙’。”
“微妙?”
“是啊,觸目的一瞬間一剎那,是很微妙的,稍縱即逝的。”我忽然來了興致。
“什么是微妙啊?”我感覺她都快按得睡著了。她在后面打瞌睡嗎?不然怎么會問出這么突兀的話。
我說:“微妙啊,你問什么是微妙的話你就算問對人了,別人未必知道也未必感興趣。不過我告訴你,微妙可是一個非常重大的概念。”
“嗯?”她像是突然醒了一下。不過也只是一下。
“甚深微妙法。”我說,“無上甚深微妙法。金剛經開頭的話。金剛經一開頭就談到微妙。”說到這里,我的興致更高了。
“師父,我累了。”她竟然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
我要她停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頓時睜開大眼睛,問我怎么了,我說:“你……”
“我……?”她搞不清狀況。
“我說到哪兒了?”我問她,“我都說什么了?”
聽到我原來問的是這個,她又立即軟下去:“我想睡會兒。”我說:“不能睡,堅決不能睡! ”她不管,眼看就要往椅背上靠,我又把她拉起:“最關鍵的時刻,講到最要緊處,你竟然要睡覺?掉鏈子?”
看得出,她還在勉強去睜眼皮,卻一次比一次無力,最后,終于還是顧不了外界的情況,倒在了椅背上。
5
閃爍睡著后還在閃爍。
她不是說睡著了就不閃爍了,只有醒著的時候閃爍,不是的,她就是睡著了她還在閃爍。而且,甚至是現在才開始真正地閃爍了。
真正的閃爍就是在她不知道自己在閃爍的時候的閃爍。
真正的閃爍繞開了這個名叫閃爍的家伙,跳過了她的身體和意識,一些細微的光亮開始躡手躡腳地,瞞天過海地在她的身體外圍出現。
這些光亮默不做聲,也很容易被忽略掉,但它們確實存在,并且還將更加繁密。它們像是一粒粒被擊碎的微塵,在她身體的外圍仿佛有意識地聚集,聚集之后又緩緩散開。接著,是再一次更有力地聚集,像是循著海浪拍擊海岸的節奏。
我忽然覺得剛才要說給她的東西不那么重要了。
她現在看起來,像個搖籃里的嬰孩,返回到一種巨大的安寧里。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腳,她身上的一切突然都停止了下來,整個身體完全被呼氣吸氣這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接管了。空氣被她的鼻孔吸進身體,在體內兜一圈兒,很快就出來了,接著是再一次、再一次……
沒有人會厭倦呼吸。
世上沒有會厭倦呼吸的身體。
每一具身體存在于世,正因為不具備厭倦呼吸的能力,所以才被稱其為一具身體的吧。
身體是呼吸愛好者。
每一具身體每時每刻都在幸福地滿足著自己的呼吸愛好。不論它醒著還是睡著,不論它意識到了還是沒意識到,它都感覺滿足,幸福。
我明白了,閃爍睡著時的閃爍是呼吸的閃爍,是一名潛伏的未亮明身份的呼吸愛好者的滿足在閃爍,幸福在閃爍。
它為能這樣呼吸著,此時此刻就什么也不做地呼吸著而放出光亮。這種光亮在鳴謝眼前的這個此時此刻,鳴謝當下的一次又一次順暢地呼吸。
鳴謝,就是發出鳴叫來感謝,來致謝。
鳴叫是一種聲響,一種只有發出者本人才能發出的聲響,一種必須經由發出者本人親自發出,才能發出的聲響。
我忽然覺得躺椅上沉沉入睡的不再是閃爍了,而是一只即便睡著了卻還在奇異地鳴叫的鳥。
“我以后就叫你閃爍鳥吧。”我坐在書桌前,轉向她,注視著她,小聲對她這樣說。
忽然怕她著涼,我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些,又取了條毛巾被給她蓋上。
做這些時,我覺得自己既是一名幼兒園阿姨,又是某個珍稀鳥類保護協會的成員。
丙
1
這天早上,見素醒來睜開眼睛,以為自己還在車里,以為還會看到車外面的那個小湖和房門緊鎖的小木屋,以為她還得再無所事事地等下去,等那個小木屋的主人出現,再不然,就是等別的什么情況出現。總之她以為她會繼續在那片夢境一樣的原始森林里呆著,不料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自己原來的房間——也就是她在小湖邊的黑車里醒來之前,在大街上暈倒之前,在前一天出門之前所在的家里的臥室。
時間好像倒流了一樣,一路又從小湖小木屋退回到了前一天出發時的情形。只不過時間做了調整,由前一天出發前的下午四點提前到了早上九點。就是說,難道她前一天下午四點并沒有出門,這可能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前一天出門后也沒有在大街上暈倒?沒暈倒的話,也就沒在湖邊的那輛黑車里醒來,也就是說她根本就沒有真的去到那片森林,森林里的小湖、小木屋、黑車不過是剛剛醒來之前的一場夢而已。可是,是這樣嗎?昨天下午至晚上經歷的一切,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她還能聞到林中空氣的那種原始的清甜,還能看到湖對面始終一動不動的小木屋和它門上掛著的那把鎖。
不僅如此,她在床上一坐起來,就看到地板上從門口一路踩到床邊來的鞋印,粗暴的、帶著厚厚污泥的鞋印,鞋印的終結處,倒著她昨天腳上的那雙鞋。這一幕完全超出她已有的生活經驗。也就是說,她竟然第一次沒在大門口換上拖鞋,而是直接穿著外出的鞋子粗暴地踏進了臥室,然后一直走到床邊,脫鞋、上床、睡覺。這還是她嗎?這根本不是她。那這是誰?一個野蠻人?一個回來連換拖鞋都不知道的野蠻人?
她光著腳走出臥室,果然在客廳地板上發現一行從大門一直到臥室門口的厚重腳印。看來,昨晚她是自己回來的。她自己開了家門,并且穿著在小湖邊轉悠的鞋子,一路上了床。
她在洗手間照了鏡子,鏡子里的她還是她,還是原來那個她,沒有變成別的什么人。這讓她很放心。也就是說,照鏡子這個舉動還像平時一樣自然,一樣尋常,一樣理所當然。她在鏡子里照出來的,還是平時看到的那個女人,而不是像一些驚悚小說里幻想出來的那幅場景。她還是她,還是她認識的她,這就太好了。鏡子反饋給她的,還是她之前無數次照鏡子照出的那個影像。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女子,還年輕,還不到三十,但也差不遠了; 鼻翼稍左一點有顆不明顯的痣;勻稱排布的五官,除了女性的精致,還透出一份似乎只有男性會具備的硬朗。
就是說,鏡子沒有欺騙她,鏡子還是原來的鏡子,呈現出來的還是她一直以為的自己的樣子。鏡子還是好的,她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她應該有的樣子,而不是一副從原始森林突然冒出來的原始人的樣子。
她檢查了每個房間、陽臺、廚房,家里能檢查到的每一處,都沒發現異常。除了那雙鞋和地板上的一排鞋印。她把鞋直接扔進垃圾桶,然后趴著用濕毛巾一路清理了地板上的鞋印(很多地方都還用到了工具箱里從未用過的那把小鏟刀)。最后,她脫掉還在身上的前一天的所有衣物,統統扔進洗衣機。洗衣機立即開始它沉悶的往常被她誤以為是噪音的那種歌唱。
2
見素又回來了。那個暈倒之前的見素又回來了,原模原樣分毫不差地回來了,原封不動地回來了,既沒少一根毫毛,也沒多出一根毫毛地回來了。
她再次回到了二十八年來沒有一秒鐘不在的那個世界,即便是她睡著她也確信自己仍在的那個世界。那個她從小到大有哭有笑有悔恨的世界,那個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好多愿望要實現的世界,雖說那些事情所有人都在做,就好比戀愛、結婚之類的;雖說那些愿望每個人都會有,人手一份,幾乎沒什么不同,但她確信她需要它們。大家不都需要么?大家需要的她自然也需要。她可不是傻子。
就是說,見素聽著洗衣機的歌唱,換了身衣服洗了把臉又化了個妝,看著聽著聞著暈倒前她就在其中的這個世界,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日常生活。
這日常生活像個巨大的浴池一樣,盛滿溫度剛剛好的熱水,正等著她泡進去呢。這樣想時,她都險些醉了。
她在門口的鞋柜里挑了雙買了還一直沒穿過的新鞋,試了試,剛好和購買時在商場里試的效果一樣。接著,熟練地用兩根手指拎起換下的拖鞋,將它們放回鞋柜。正要出門時,她才想起得先打個電話。
“喂,你在嗎?”
“怎么,你過來嗎?”
“你在的話我就過去。你在干嗎呢?支支吾吾的。”
“刷牙呢,剛起床。”
“嗯,我現在就出門。”
3
美空是個什么樣的人?一個自以為是的人。當然這種看法只是一般人的看法,也就是大多數人的看法。見素倒不這么看。就算她真的是個自大狂那又怎樣?只要處得來,就不算什么。只要自己不覺得討厭,不覺得難以忍受,就可以了。見素就是這么看的,甚至她都有點兒欣賞她,覺得她有可以欣賞的個性(也可能見素覺得自己太沒有個性了),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她是美空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朋友。
美空這個名字是美空自己后來改的。她之前叫意云。一個發不出聲的名字,無論怎么叫都叫不大聲的名字,一個無法用來喊的名字。別的都好,就這點讓美空不滿意。有天她找到美和空兩個字,把它們往對方那兒一湊,就有了一個新名字。見素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叫美空了。很大程度上,見素和她做朋友,和她這個名字也不無關系。
“美就是美,空呢……啊,好虛無啊。很美的一種虛無,很虛無的一種美。”一開始見素就說出了自己對這個名字的感覺。不過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她們剛認識那會兒。從那之后,每次見面,不論說到哪兒,說到隨便什么事情,見素都會不失時機地來一句:“啊,好虛無啊。”她幾乎把這句感嘆當成了美空的綽號,而美空呢,不知不覺也把這句看成了見素的口頭禪。
不過,這次見素一進門這個“啊,好虛無啊”沒來,沒出現。美空感覺自己整個人突然少了一半似的。“怎么了?”她問。
“沒什么。”進門后,見素還是像往常那樣坐在沙發最靠左的位置,左邊靠近一扇小窗戶,那是美空為自己靜坐特意找人開的。
“你很少一大早跑我這兒來,說‘沒什么’我可不信。稍等我一下,我去把洗衣機關了。”
不大的客廳突然安靜下來。美空為見素接了杯水,在她平時靜坐的那塊緊臨見素的地板上坐下:“那我就陪你坐會兒吧。”說完,緩緩閉上眼睛。
美空這個靜坐,怎么說呢,對她自己來說僅僅是個生活習慣,談不上打坐或坐禪。她自己是這么看的。她說她自己這個叫隨意靜坐,甚至連嚴肅的靜坐都算不上。她說的這個隨意靜坐是什么呢?就是她現在陪見素的這種靜坐。可以聊天,可以喝水,可以聽音樂,幾乎除了眼睛是閉著的,只要能做的什么都可以做。但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眼睛得閉上。所以有時,她會在閉眼之前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放一杯水,或一小碟干果,或一個音樂播放器。這樣她就在想喝水、想吃零食、想聽音樂的時候就可以……把手那么輕輕一伸,再一探,所欲之物便手到擒來。“這個不適合你,只適合我,也不適合全天下人。”有次她這樣對見素說,“你們對自己要求太高了,對靜坐要求太高了。你們靜坐就是要靜坐,我靜坐僅僅是個習慣,我稱它為美好的習慣。”
“那你這就不能叫靜坐,干脆叫它‘閉眼’得了,‘閉眼游戲’更好。”見素說。
“隨便怎么叫。它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你們理解不理解對我來說不重要。”
從那之后,見素再沒關注過美空的這個“隨意靜坐”。現在,美空又開始了,還是老位置,那塊已經習慣被美空坐的地板。她也是老位置,湊著那扇小窗戶。
兩人誰也不說話。或者說,美空閉著眼睛在等見素說,可見素一直沒說,呆坐著。兩人一坐就是很久。
也許見素來就是為了能在她這兒安靜地坐坐也說不定。見素只想找個能安靜坐坐的地方,坐多久都可以的地方,并且還不是她一個人坐,還得有個人陪著,并且那人也不能說話。美空這里再合適不過了。除了美空這人,美空這兒,這樣奇怪的要求,用美空的話說就是“天下人也都滿足了”。恰恰美空就是這樣的人。
美空一直閉目靜坐。這次她沒往手邊放飲料零食之類,什么都沒放。她只是往正對面的茶幾上放了杯清水,但那是給見素的。見素一邊想自己的事,一邊不時看她一眼。有一會兒,她覺得美空這樣就挺好的,晚上寫稿子,白天接送孩子上學、負責孩子的一日三餐,再讓洗衣機洗洗衣服什么的。單身媽媽美空,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再不說我可就坐著睡著啦。”美空突然說。
“我碰到件怪事,”見素不解地說,“前兩天我不是把家門鑰匙丟了嘛,昨天下午我說拿備用鑰匙去再配一把,誰知一出門沒走多遠就走不動了。就是渾身突然沒勁兒了,抬不起步子。越走越覺得抬不起腳。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情況,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想到了最近的診所,還在小區里,又不想返回去。就想著再往前走十幾米就是一個路邊的條凳,再堅持堅持走過去在那上面休息。誰知走都沒走到就失去知覺了。”
“失去知覺是什么意思?”美空雖說閉著眼睛,但透過她眼皮下面眼珠的快速轉動看得出,她已經在有意不睜開眼睛,有意延長她的“隨意靜坐”了。
“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失去感覺了。什么感覺都沒了。就只覺眼前一黑,什么都沒了。”
“低血糖?”
“不是病的事兒。我從來就沒有低血糖過。”
“那說不準現在有了呢,你去醫院看了沒?”
“還沒。”
“要我陪你去嗎?”
“和病沒關系。”
“你得好好查查。以前沒有并不代表現在沒有。”美空用手指揮著,像個因為眼疾無法正常用眼可又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的病患。
“你聽我說完,” 見素說,“我說完你再說。”
“哦,你說你說。”
見素忽然不想說了。她正要說“我暈倒后去了……”時,忽然就不想說了。她覺得說了也白說,美空不會相信的。美空理解不了。不僅美空理解不了,就是她自己她本人也無法理解昨天的遭遇。她總不能說“我昨天暈倒后醒來發現身在一片原始森林,還有片湖水和一座小木屋”。這太扯了,無稽之談。三歲小孩都不會信,她美空一個大活人能信嗎?
關鍵是她不能說,她就是想說也說不出口。
說一件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事,讓她倍感羞恥。她戰勝不了那種羞恥感。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她從美空那兒出來,回到大街上。
她走的時候美空才睜開眼睛。美空確實在“隨意靜坐”的時候不輕易睜開眼睛。在這個前提下,她聊天,吃想吃的東西(甚至是打發時間的東西),喝要喝的東西(包括咖啡和各種茶),她甚至會在手里拿一個玩具或把件什么的,閉著眼睛細細玩弄。除此之外,她還聽音樂,聽有聲小說,總之只要不需借助眼睛能做到的,她都多多益善。見素到底也沒搞明白這美空算是閉著眼睛呢還是睜著眼睛,她的“隨意靜坐”的意義何在。美空回應她偶爾的好奇和疑問,永遠都是“不適合你”,“不適合任何人”,“這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靜坐”。嗯,就是這樣。
她要走的時候美空睜開眼睛,作為告別。用睜開眼睛這個舉動來和見素告別。見素知道她這個做法,但始終不是很習慣。“不說拉倒。”她聽到美空在身后這樣說,在身后小小地賭了口氣。
回到大街上,她選擇原路返回。她想回去睡一覺,把這糟心事暫時忘掉。可什么是羞恥呢?剛才她感覺到的那種被她稱之為羞恥的感覺是種什么感覺呢?她邊走邊琢磨著。
羞恥首先是種阻力,阻止她說她原本想對美空說的話。這阻力來自哪兒呢?她在大街上站住,環顧四周,似乎要找到或能找到那股仿佛也同一縷煙一片云一棵樹那樣呈現出來的阻力。但她立刻想到了某個電視劇里的一句話:世界并不是都由你可以看見的東西組成。是的,她隨便那么找了一下的阻力就屬于那種看不見的東西,而且它不在別處,不在外頭,就在自己身上。她閉上眼睛感覺了一下自己。她覺得無力,渾身軟塌塌的,沒勁兒,像是浮在水里一樣。她現在之所以能站立著不是因為她下肢的支撐,而完全是因為某種看不見的水的浮力,或者空氣的浮力。
其次,羞恥這種阻力阻擋著她的存在,削弱她的存在。她現在完全沒什么存在感了。她感覺整個人都被某只巨大的無形的手掏空了,身上的力量都被那只手抽走了。她表面上看起來和他人無異,實則已經是廢人一個,行尸走肉一具。這種被稱之為羞恥的阻力不斷地削減她的身體,褫奪她的存在。她感覺自己越來越小,越變越小了。她在不斷收縮,她感覺她最終會收縮成一塊小小的壓縮餅干,“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摔成兩瓣。行人會繞過它,他們擔心自己的鞋底會被弄臟,小孩子無視它,因為它已經不能吃了,已經成為廢棄的食物。只有電線桿上對它覬覦已久的鴿子或麻雀會快速地飛下來,叼起一塊,又快速回去。就這樣,她,見素,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女子,在這世上來了一遭,最后葬身在鳥兒的肚腹。
最后,這名為羞恥的阻力從何而來?就是說,為什么會有這種力?它來自哪里?“來自我這兒。”她這樣問時,心里有個聲音回答。并且,她親自聽到了那個聲音,一個來自是她又分明不是她的聲音。“從我這兒來的。”那個聲音又重復了一遍。見素在街邊的臺階上坐下,閉上眼睛,細細傾聽著那個聲音。它的發出者,像是一個藏匿者,躲在一個見素不容易察覺的地方,又仿佛惡作劇地說:“你找的不會就是我吧?”
見素發現她有兩個自己,兩個“我”:一個在現實世界里活著,吃飯睡覺工作娛樂,也就是此刻坐在街邊臺階上的這個肉身之我。另一個則是居住在這個肉身中的通常被稱之為“精神之我”的“我”,它好像從不受肉身的限制,一個念頭就可以踏上云端,潛入海底,或者進入浩瀚的宇宙深處,不斷地追逐著宇宙不存在的邊界。一個無限之我,一個終極之我。它會在見素入睡后去她夢到的任何地方,不受時間、空間的約束,行動起來速度快到沒有速度,暫停下來每一秒鐘都是寂然的永恒。這樣一個我竟然一直就居住在見素自己身上,而她現在才這樣明確地察覺到它,不疑地留意著它。更讓她驚奇的是,不僅自己身上居住著這樣一個無限之我,她身邊的每一個人,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她看得見看不見的每一個人類身上與生俱來就帶著這樣一個“我”,而他們也像這么多年來的她一樣,把它給遺忘了。
“他們把它留給了孩子,藝術家、哲學家和瘋子。”見素說。她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對著街道對面的行人、樹、高樓和高樓之上的天空,對著她眼中的世界。她對著此時此地她親眼看見的世界,仿佛是嘆了一口氣那樣把這句話說了出來。不,還不是這樣。應該說,這句話在她不經意的時候從她體內涌了出來,她的嘴巴就是它的出口,經由這個出口,它奔向了天空,席卷了大地。它在天地之間無休止地狂奔,游蕩著,流浪著,期待能聽到它的人出現,期待遇到能聽懂它的人。之前的見素于它,只是一個寄存處,它被寄存在一個名叫見素的女性身體里,它隨時都在等待那具身體產生可以將它涌現出來的力。經由那股力,它將脫離她的身體,元氣淋漓地出現在這個世界,將成為這個世界最耀眼的那個東西,最具坐標價值的那個東西。
4
“人們對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從來都不感興趣。”我說。
“最重要的部分?”閃爍停頓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哦,我知道了,最耀眼的東西!你指的就是這個吧,元氣淋漓的超級之我?”
我說:“是的,就是這塊兒。人們要么沒聽說過,要么就是聽說了覺得不重要,一笑了之。人們怎么了?人們這都是怎么了?”
“他們覺得現實生活中的東西更重要,物質啦什么的。你說的這是精神。精神看不見摸不著,人們就關注得少了,或者就根本不關注,只有等它出了狀況才關注,比如得了憂郁癥什么的。”
我說:“我說的不是憂郁癥,和憂郁癥無關。我說的是精神沒錯,但不是你說的與憂郁癥聯系那么緊密的精神。我說的是黑格爾談的那種精神。”
“嗯,好吧,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精神不是與日常生活聯系那么緊密的精神,可又確確實實在日常生活中。就好比陶淵明,他擁有很高的精神境界,卻也在農村種地拔草。我說得對嗎?”
“首先,我說的精神不是精神境界。你在陶淵明那兒可以說精神境界,但黑格爾哲學這兒就不這么說了。說到這兒,我轉念一想,馬上又說,不過,也不是絕對不可以。但得有個前提,這個前提就是,我們得明確‘境界’這個詞的意思。在我們這兒的意思。”
她要我繼續說。
我說:“境就是處境,境遇,境況。界是邊界,界限。境界就是境的邊界,也就是所處之境的邊緣線。這樣理解境界的話,你說的就不是很錯。你說的陶淵明的境界,說的就是陶淵明所到達的對于人生處境的邊界的體悟。這才是你要說的。”
“是啊,這才是我要說的。可我不知道境界一詞的確切意思,直接就用境界這個詞說了。”
“所以說你只會用,對于詞語,你只會直接用它們,你只是簡單地使用它們,對它們從未有過細細的觀看,對它們缺少觀看。”
“對詞語的觀看?”
“是啊,對詞語的觀看。對詞語的觀看就是對語言的觀看,對語言的觀看就是真正的觀看了。你只有看見了語言,對語言觀看過了,才能看見語言命名的那些東西,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東西,那些可感的不可感的東西。你也才會真正地使用語言,才能真正地使用語言了。”
“好深啊,太深了。”閃爍一屁股把小板凳坐翻了,倒在地上。
剛才她一直穩穩地坐在小板凳上,不知怎么就突然翻倒在地。
不待我起身拉她,她已經再次坐回小板凳了,繼續沉浸在剛才的“深”之中了,就像沒摔倒一樣。
“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語言和觀看。”我說,“不過我說的對語言的觀看不是目光的觀看,不是視覺觀看,而是心靈之眼的觀看。并且,不是大腦思維的理解,而是心靈的體察和領會。默默的,無聲的領會。”
“得意而忘言。師父您說的就是得那個意吧?那個意一旦會(會意的會)了,語言就不重要了。語言也只是工具。”
我表示贊同:“所以一定要破除對語言的執著,和語言相比,語言所說的那個東西才是重要的。不過我還是要糾正一下,你剛才說‘那個意’,這種說法是有語病的,是不對的。意就是意,沒有這個那個的,意不是物體和物質,它無法用數量詞來說。意是無限的,幽渺的。”
“意無窮。”她站來,宣布某件事的結果似的,轉身去了洗手間。
“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那個元氣淋漓的神圣自我。”我看著她的背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