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米香鼻尖細汗晶瑩,身體散發出溫熱的氣息。她從周邊玉米稈的底部剝下葉子,在那一方空地上編成綠色的炕席。她躺在上面和月光一起銀光閃閃。玉米稈搖過來晃過去,龜片似的天空發出銀質的碎響。這些聲音和畫面虛化成糖精味,從遙遠的地方飄來,濕濕的,柔柔的,淚水一般清涼。
淚水掉在姐姐手背上,越過藍色的血管和幾點老年斑,淌入我手心的情感線和生命線。那里白煙四起,一股烤肉的焦糊味。長官,她搖我的手,你還有……我明白姐姐后面的意思。都說過了,不要火化,我怕火……送我回老家,那塊玉米地。
我感到身邊圍著好多模糊的影子,一會兒稠密,一會兒稀薄。旁邊一臺電機嗡嗡輕響,身下是滹沱河潔白的冰面。眼皮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我實在無力抬起,只能根據他們的聲音和記憶中的形象一一對應?!鞍锥匾鈴娬{過,用最簡單的方式送他回家,不舉行任何儀式,不通知任何人,對他最好的懷念莫過于讓他安靜,大家請回,節哀吧。”齊明講話的腔調再熟悉不過了,唯一不同的是,語調不如董事會上激昂,調子低沉,讓人覺出他的悲痛。
突然黑白顛倒,白天和夜晚的界線不再分明。我不敢看外面的明亮,只能蟄伏于黑暗中,感知太陽的悶熱和光線的磨擦。我發現自己變得明鏡般光亮,竟能懸浮在高一點的地方透視自己。外面的太陽應該是好的,滹沱河的冰面在消融,眼皮上的白霜在流走。眼下的皮囊,除了骨頭、毛發和指甲這些堅硬的部分,皮肉筋骨和心肝五臟都在松弛消解,我甚至聽到了流水的嗚咽和淤泥的涌動。一切都在向液體融化。
這次從省城回家的時間比往日長了點。多半天的搖晃,瀝青和汽油的味道漸淡,混雜著牛羊臊氣和莊禾苦澀的氣息越來越濃。我想將這些氣息剝離開,露出我渴望的味道,但我知道現在還不能。這些混合的氣息像菜花蛇一樣,順著通村的水泥路起伏彎曲,牽引著我直抵幽深的夢境。
這條夢里無數次纏繞的通村小道原本是黃土的,現在都變成了水泥。昨夜的雨會下會將地埂兩邊的土沖刷些下來,和時光、和季節一起恢復往昔的場景?冬天,兩邊灰黃的農田了無生趣,烏鴉和麻雀絕望的鳴叫并不能挽救大地的荒涼。通村小道像凍僵的蛇。牛車過后的生動,由對幾團牛糞的哄搶而引發。玉茭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牛糞,追著往苞谷臉上抹。我們是來拾糞的,筐中稀軟的牛糞迅速堅硬,我將筐中的牛糞分幾片到米香的籃中,讓她分享這意外的驚喜。她嘴角彎成的月牙真好看,哈出的白氣甜甜的,有糖精的味道。樹梢由黃轉綠。娘脖子上掛著糞笸籮在地里撒糞,她探后手捶捶腰,長官,俺娃騎慢點——那是他騎車去鎮里上學。長官,窖中籃子里吊著粽子,一回去就吃了——這是他放學回家。他將這些畫面和聲音寫進了作文。到夏天就好看了,暖風一次次梳理,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波起浪涌,炫耀著田野的厚重和飽滿,將通村小道擠得瘦若羊腸。
快進村了,他總想探前手拍拍司機的肩,小王你開慢點,千萬別蕩起塵土!到村口看見鄉親,趕緊下車步行。年紀相仿的,叫聲哥喊句姐。大家最初稱他長官,后來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打招呼時改成領導回來了?他們應該知道他后來做了企業,但大家認為這沒什么區別,他們有他們的標準和判斷。年長的,他彎下腰稱姥爺姥娘舅舅妗妗。他們不知道外面流行的稱呼,仍叫他長官。他不抽煙,回村時總裝盒煙,見人就遞,站著蹲下問問莊稼和天氣。分開時,背后總有人夸,長官這娃好樣兒。
一團密集的黑云和幾片輕薄的白云對峙著,當天牙山將夕陽半張臉咬進齒間時,黑云和白云都變成了深淺不一的彩霞,天下萬物被映襯得色彩斑斕。我覺得自己正擺脫肉身的束縛和腐敗氣息的困擾,一時還未能適應這種輕盈。我看到村莊屋頂紅色的炊煙和我一起搖曳。牙山寺紅墻青舍,暮鼓無人撞擊。大雄寶殿那口磬間或敲響,嗡嗡的余音連綿不絕,無限拉長。澄明大師說,沒有人能明確說出這聲音中止于何時,你說那音斷了,他卻仍能聽見回響……
村口怎么搭起了棚?側面還有個半人高的臺子。人影綽綽,走馬燈般朦朧,各色花朵漂浮在黑色的背景中格外明艷。靈棚、花圈、挽聯這些不吉的詞匯使我意識到了自己不想面對的事實。那是誰在拔動著十幾個穿白色孝衣的人調整隊形。周圍集聚了那么多人,一時無法辯識。前面齊明和兒子坐的那輛黑色轎車已到村口,引起一陣躁動。我無法阻止,只好拍拍我這輛車司機的肩頭,說師傅你開慢點,千萬別蕩起塵土。他仍往前開了一截,才停在離棚不遠的地方。姐姐一路扶棺慟哭,幾盡昏厥。她堅決要坐在這輛車里守著我。外面幾聲炮響,姐姐又開始抽泣。我摟住她,姐,你別哭了,別哭了,我們回家了,又能在娘摟我們的土炕上睡覺了。姐姐這回你睡炕頭,我睡炕心,你膽小,每到夜里就不敢看窗戶外面。
昨天她和大舅通過電話,大舅耳背無法交流。我那親外甥呀,我那親外甥呀,大舅哭泣著只有這一句話。姐姐讓表弟臭蛋接電話,兩人你哭一聲他問一句。姐姐明確告知他,你哥明天回家,在家停一晚上,第二天下葬,盡可能不驚動村里的鄉親。姐,這樣不好吧,哥是咱村的名人,又為村里辦過那么多事,這事應和村委說一下,哥的事并不像你們想的那么簡單。我對著手機說,臭蛋,你找幾個人,把我埋在你姑姑身邊就行了,照咱姐說的做。臭蛋說,姐,至少得給哥碹個葬吧,就那樣埋了,村里人會笑話的。這事萬萬不可,我這樣說。
兒子斜身摟著姐姐,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臭蛋和他媳婦以及孩子們一字排開,跪在棚前燒紙。大舅在一側拄著拐杖彎腰抽搐,仍低一聲高一聲,我那親外甥呀。不斷有人拿著五色紙來燒,紙灰黑蝴蝶一樣漫天飛舞。我踢了臭蛋一腳,你怎么不聽咱姐的話,快,幫哥回家。他拍拍膝頭上的土,將齊明拉在村委主任趙來龍面前,互相做了介紹。趙來龍披著迷彩服,雙手握住齊明的手使勁搖,你看看你看看,齊董多辛苦,又騰出一只手拍了拍齊明的肘。齊明說,感謝鄉親們,儀式簡單一些,白董臨走時有交待,他想在家停留一晚,他今生也就這一回了。趙來龍雙手縮回,回頭喊,七爺七爺你過來一下。
誰踩了一下腿間亂竄的狗,它驚叫了兩聲。一只晚歸的烏鴉哇呀一聲,落在村頭大槐樹上,樹枝一陣亂顫。人群裂開了一道縫,眾人向兩邊閃開。七老舅一把白胡子,背抄著手躑躅而來。歲月不斷收縮,他比往日更加瘦弱。往年回村,七老舅是唯一不和我談莊稼和天氣的人,他一聲又一聲感嘆人心不古,對祖制規矩的毀壞充滿擔擾。村長在人前的招呼讓他氣緊,多少年了,大家好像忘了他的存在,他影子似地游移于牙山寺的圍墻根,冬天曬太陽,夏天找陰涼。
村長叫來七老舅肯定有他的用意。十五年前娘下世,埋于何處成為一個大問題。娘嫁到鄰村白家莊沒幾年,爹就和娘離婚,又娶了另一個女人。娘牽著三歲的我和五歲的姐姐回到村里,她怕后爹不親我們,一直守寡。臨終她對大舅說,哥,和門宗里人說說,把我埋在娘的腳下吧,免得孤魂野鬼……娘眼淚長拖拖地看著我,將來長官也好和我們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大舅那時耳朵還好使,行行行,哥和他們說。門宗里意見不一,大舅請來了七老舅。那天晚上七老舅是和他的孫子玉茭一起來的,我想有玉茭在,事情會好辦點。七老舅拉著我手一股勁夸我,俺娃雖說是本門的外甥,卻給咱村撐足了面子,這個念書那個找工作,誰不念俺娃的好。說完這些就開始念叨玉茭的家境,數落他的種種不是。玉茭說,爺,說正事,俺怎能和長官哥比,大字不識幾個。七老舅說,讓你長官哥給你包點工程,或者采購些東西,再不濟,單位灶上買個菜當個保管,這還用個文化?我說七老舅我們公司是制藥的,還真沒這些營生和崗位。七老舅沉著臉不再看我,扭過臉和大舅講祖制風水,列舉了民國間誰家誰家的例子。大舅說,那咋辦呀,我妹白家莊又回不去,總不能拋尸荒野吧?玉茭說,爺你老腦筋,啥風水不風水祖制不祖制的,門宗里不就你一句話。七老舅哼了一聲,怨不得你狗崽子不成器,門宗里的事不主持公道,將來誰還聽你爺的?大舅哭聲可憐我的妹子呀,一時沒了主張。臭蛋說,爹,活人還能讓尿逼死,把我姑埋咱家二畛那塊玉米地吧,這他門宗里誰也管毬不著。大舅請人在那塊玉米地里下了羅盤,娘只好埋在那里,娘的心愿最終沒能實現。十五年了,她一個人孤零零躺在那片玉米地里,無人陪伴。人活著復雜,死也不容易。我預感到自己也正面臨娘當年的情形,但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
村長從迷彩服后探出一只手,指劃一下齊明、姐姐、大舅和臭蛋。兒子搶先問,為什么把我們堵在這里,我爸要回家!七老舅摸摸兒子的頭,你爸長官叫我七老舅,俺娃聽七老老舅說……一口痰上來,七老舅咳了幾聲,臉紅著將痰咽了回去。你爸長官從小在村長大,對村里鄉親多有幫襯,村人感念,在此專設靈棚祭奠,與公與私應該。但按祖制,你爸長官畢竟是本村的外甥,算不得門宗里人,又客亡他鄉,進村不合祖制。大舅抬起拐杖戳了戳地,我那可憐的外甥呀。姐姐看一眼村長,看一眼齊明,淚水刷一下沖了下來,攤開雙手,這了聲再說不出一個字。七老舅拈著白胡尖,長官他姐,你別急,聽我說。我爺在世時他老人家和我講過,大清光緒年間,本族趙孝悌官居陜西榆林道,棺槨回鄉,也是停于此地,村人祭奠后下葬的。按說他還是門宗里人……眾人一陣嗡嗡嗡,七爺說的是,聽七爺的。
天牙山齒間只剩了一抹白。齊明眼看天都黑了,再也按捺不住了。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大清呀門宗的?白董要回的是他的家,誰也攔不得!他環視左右,后悔沒有多帶些人回來,心中有點底虛。他和臭蛋說,這村里你是你哥最近的親人,回家住一晚,是你哥臨終的心愿,你就忍心你哥露宿街頭?去,告訴司機,咱們回家。臭蛋撥開眾人走了兩步,發覺小腿上有什么擋住了他,低頭一看是大舅油光光的拐杖,爹你……他們相互對視了一下,臭蛋拉了拉村長的后襟。村長另一只手也從迷彩服后伸了出來,和原先的那只手合于一處,抱拳原地轉了一圈,待眾人靜下來后和齊明說,齊董,長官哥回他家這沒說的,長官哥回了我們村這也沒說的。你看看你看看,村委組織了這么多人,大熱天搭棚,誰都沒說錢的事情。我的意思還是讓長官哥進靈棚,里面冷凍板都備好了。這樣既方便鄉親們祭奠,也盡了我們對長官哥的感念之情。
齊明雙手托住姐姐的雙肘,姐,你看……姐哇一聲哭了,推開齊明跪在地上,不歇住地給鄉親們叩頭。長官,他想回家,鄉親們的好意我姐弟倆心領了……我想,事已至此,只有臭蛋能挽回局面,就和他說,臭蛋,哥無非是想回家住一晚上,哥已經和咱姐說好了,姐將來住我的房,反正也不?;貋恚瑤Ц缁丶野?。我看見臭蛋心臟的血流突然加快,他踢開斜橫在腿下拐杖,大喊一聲,都滾開,我要接我哥回家!
一股旋風刮來,將一旁的紙灰再次卷起,空中無數的黑蝴蝶上下翻飛。眾人圍著的圈子一下破了,男女老少在村口迅速演變成了一堵紅藍柳綠的墻,強烈的人體氣息填充其間,密不透風。齊明、姐姐、兒子和大舅、臭蛋散落在對面,空洞如飄浮的氣泡,吹彈即破。穿孝衣的孩子們合于一處,白花花的輕薄如紙。
通村鄉道上,幾道雪白的燈光刺向人群,喇叭一陣亂鳴,樹上剛歇穩腳的烏鴉撲撲愣愣驚飛于天空。村長跳了起來,叫聲歌舞團來了。四毛蛋,趙俊明,灰猴……他點了六七個人的名字,去,把靈抬到棚中。人墻中擠出幾個后生,不容分說,打開后車門將我抬下車,放入棚中的兩條長凳上。臭蛋攙起姐姐,兒子反復撲了幾次想上前阻攔,過來兩個后生將他生擒一邊,兒子嚎哭亂踢。那幾個抬棺木的后生,拍打拍打手走出棚口,其中一個竟是苞谷。苞谷,你還活著,你狗日的不認我了?我上去擂了他一拳,他用手擋過,我看見他小指指甲長長地彎著,涂了粉紅色的指甲油。我揉了揉眼,這小子肯定是苞谷的兒子。苞谷死得早,我沒有好好幫襯一下他孩子,真該死!當時給他娘留得那幾個錢太少了。
棺木大頭朝向村外,像一齒白色的牙,唅在靈棚黑魆魆的口中。電機嗡嗡作響,我的身體迅速變白變硬。拐子趙五在我靈前擺好供桌,瓜果梨桃擺滿桌面。長明燈點著了,微弱的火苗在黑碗里明滅不定?!肮瘴澹昧藗€肥差。”“肥?你來,讓村長派你,明天你擔槳水。”拐五罵罵咧咧提著半桶油漆開始刷材,手里刷子上的油漆鮮血般紅艷。
歌舞團的男女演員在臺上臺下忙亂,馬達聲一陣轟響,發電機送上了電。村民一片歡騰。報幕員宣布:白長官先生追思歌舞晚會現在開始。熱歌勁舞,歡樂的氣氛在夜色中迅速泛濫。
一切都突如其來,井然有序,環環相扣,我們好像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裹挾著,舉手抬足都由不得自己。回自己的家,如此簡單而自然的事情竟變得這樣復雜這樣艱難。我大聲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回到娘摟我的土炕上,只有常年彌漫的腌菜味,才可讓我安然入睡……
一群孩子奔跑于大街小巷,用兒歌的方式傳遞死亡的消息:死了好死了好,又吃饃饃又吃糕?,F在吃糕已非歡欣鼓舞之事,大家有了更高的追求,抓住一切機會,把生老病死都當節日來過。村長兩手比劃,和齊明惋惜,你看看你看看,太簡單了太簡單了,長官哥如能遲打發幾天,還不請臺大戲唱唱?反正就這一回了,風光風光好。他拍了幾下齊明的肩,大聲感嘆,錢是個長工,你得使它,揣在兜里捂著,還不等于護著個主子,自己倒成了長工。我看見老謀深算的齊明一臉苦相,他已經沒有能力應付這個局面,談判桌上的巧言令色在此全部失效。我暗自慶幸,好在我回村的消息沒有在更大的范圍擴散,要不夜市和小吃一條街也會全套搬來。
村里的男女老少齊聚街口,都擠過來擠過去抻長脖子看歌舞。愣頭小子們盯緊艷舞女子大腿的每一次掀動,認真研究內褲的顏色和樣式。姑娘們爭論長發和短發的各種燙法,眼前有了參考,事實會雄辯地證明自己見解的對錯。腳汗精液月經混合成的氣味在夜色中搖曳。
月亮像元寶,星星碎銀般散落周圍,房舍、樹木、街巷一派銀輝,故鄉籠罩在白銀世界。嗩吶吹響鬼子進村,烏鴉麻雀像甩在夜空中的墨點。一行殘兵敗將,各懷心思在街巷默默行走。村長、七老舅、齊明和臭蛋在前,我搭著姐姐的肩,牽著兒子的手尾隨于后。我們還能回家,目前還有這點自由。沿街家家戶戶街門前都撒上了草灰,我知道那是為我設置的禁地,看來大家早做了防備。這怨不得鄉親,多少年了都這樣。旋風旋風你是鬼,我是閻王不怕你。小時候唱這種兒歌時,心里其實很虛,門前一道草灰,大鬼小鬼入不了戶,夜里就睡得安穩。事已至此,我有點后悔不如火化。沒有肉身的拖累,就不會產生這一系列哭笑不得的事情。那樣大家或許就不會把我當做鬼了。
街角轉彎,看見澄明大師領著幾個僧人匆匆而來,一手撥動念珠,一手拿著手機通話。隨行的僧人抱著木魚,背著鼓,扛著磬。村長說,趕緊,好好給長官哥超度超度。澄明大師和村長揮揮手,邊走邊打手機。不誤不誤,少不了少不了,身價上千萬的主。我想和澄明大師說句話,他待理不待理的。我沒感覺到心中的悲涼,卻有一種被拋棄的虛無。我回望一眼那口來自印尼的磬,在夜色中依然閃爍著紫銅久遠的光芒。當我把它供在釋迦牟尼像前,澄明試敲了一下,那聲音嗡一下發散開來,我直覺得自己離地三尺,輕若鴻毛。隨著聲音的消逝,自己漸漸縮小,微若纖塵。我將自己的一些無法擺脫的俗念講給澄明大師聽,請他開悟。澄明大師善目微閉:就像這飄忽的梵天之音,聲不在磬上,在你心里。
咱們村的人咋都變成了這樣?此時,無法理解的一切已壓倒了悲痛,姐姐對著前面的背影說。村長放慢腳步扭后身,姐,鄉親們真沒一點惡意,七爺不說了么,自古都這樣。齊明口吻不再激烈,那也得和我們商量商量,征求一下我們的意見吧。兒子說,限制人身自由,這是違法行為。七老舅摸摸兒子的頭,俺娃還小,聽大人的。
終于回到了自家門前,一切都是熟悉的,我低頭看了一眼,門檻邊沒有撒草灰。如果我家的門口也撒了草灰,那我就真正有家難回了。臭蛋推開街門。門軸吱呀一聲,這聲音和夢里的一模一樣。娘站在院心,抖擻一聲,長官——我臉上的淚和娘臉上的淚攪和在了一起。娘說,娘走不動了,沒到村口瞭俺娃,娘幾天前就回來等俺娃了,娘知道你一定會回來住的。和娘回屋,娘盤腿坐在鍋頭上,我枕著娘的腿,娘撫著我的臉。閉上眼,屋內填滿了辛辣、濃烈、稠密的旱煙味,嗅不到老咸菜的味道。娘去世后,臭蛋住在這里,說是看門護院,卻將原來的木頭門窗全換了塑鋼。上次回來,姐姐悄悄和我說,這房子好像早不是咱們的了。我問臭蛋原來的門窗呢?臭蛋說堆在南房了。原來風門的邊框上米香用指甲摳著我歪歪扭扭的名字,姐姐有次看見了,我不好意思,說是小時候自己摳的。姐姐說,怪不得,從小就喜歡摳門。
這三間瓦房和兩間南房是娘一個人用大半輩子心血蓋起的。今年清明回村給娘上墳,大舅問我城里新買的房有多大,我說一百五十多平米吧。大舅手心朝前搭在耳朵上,啥?一百五十平米,村委才四十多平米,比三個村委還大,太大了太大了,你看大舅六個人擠在巴掌大的屋里……姐姐聽出了大舅的意思,說長官每年給臭蛋的錢少說也超過十萬了吧。大舅沒聽見,接續著自己的話頭,反復說,啊呀,太小了。啊呀,太小了。
大舅將拐杖立在門后,昏黃的燈光下油亮亮放光。村長和老舅坐在炕沿上,臭蛋用袖口擦擦地上的板凳,讓齊明、姐姐和兒子坐,自己斜靠在風箱板上。村長問臭蛋要旱煙,齊明從包里取出一盒中華煙放在炕沿上,臭蛋把鍋頭上一個方形鋁質月餅盒推過去,里邊有旱煙和卷煙紙。村長隨手將那盒煙往自己身邊勾了勾,邊卷煙邊說,你看看你看看,一天價亂忙,好多正事還沒和齊董和姐姐請示商量呢。姐姐哀哀地看一眼齊明,一灘泥似的早沒了主張。齊明迎住村長的目光,像等老師出題的學生,雖故做鎮靜,但我能看出他慌恐不安。墓穴上午就派人打好了,臭蛋說你們堅決不讓碹葬,這不好這不好。不過,既然這是長官哥的意思就不勉強了。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上午打墓時,眾人踩倒了趙俊明地里的一溜玉米,這家伙和我大鬧一場,好說歹說總算安頓住了。趙俊明?粉紅指甲,是不是苞谷的兒子?我問娘,娘說是,灰的,又耍錢又放紅。村長吐口煙,臭蛋你也在場,為息事寧人我答應給他三百塊錢。我知道這幾個小錢對齊董和姐姐你們無所謂。更可氣的是,他又托人捎話給我,讓我轉達你們,明天棺木不讓過他的玉米地,這可咋辦呀,我也沒了主意。齊明問,趙俊明不好說話,可以走別人家的地嗎?村長問齊明要了支筆,取了一張卷煙紙,在上面畫了個草圖。你看看你看看,這是大畛,這是二畛,都南北走向,這是東西路,垂直抵到趙俊明的大畛,墓地南北兩側全是土崖和玉米地,由村到墓地非通過大畛不可。這次處理不好關系,以后上個墳也免不了和你們打麻煩。村長臉前煙霧繚繞,趙俊明他媽的爛人一個,沒一點人情味!大舅在一旁獨自言語,這個灰圪泡,早年間頭畛還是咱家的呢。
村長和臭蛋每人一棒旱煙,藍色的煙霧在低矮的頂蓬下涌動著,腳汗似的臭味逼得人無法呼吸。我躺不住了,坐起來和娘說,鄉親們這是怎么了?娘,是不是我在什么地方得罪鄉親們了?娘摸著我的頭,俺娃沒錯,平日鄉親們哪個不說俺娃好,他們知道俺娃在外面撲騰得不賴,倒不一定是針對咱,全是錢這個灰圪泡鬧的。俺娃別怕,有娘呢,咱這就去找他爹苞谷。
姐姐抱著兒子默默流淚。姐,你和兒子上炕躺著吧,別太傷心,我和娘找他爹去,小時候他爹和我好的一個人似的。臭蛋扶著姐姐上了炕,姐姐硬撐著靠墻而坐。
村長又取了張卷煙紙,和大舅臭蛋一起拉明細。搭棚多少,供品多少,冷凍板多少,歌舞團多少,打墓多少……
齊明手機捂在耳朵,在院子里打電話。我給你發個位置共享,連夜調一臺長臂吊車過來,咱吊過去,對對,我問了,那塊玉米地也就二十多米寬。倒不是錢的問題,即便他獅子大開口,萬二八千也打發住了吧?是太氣人,白董在天之靈有知,還不被他們氣瘋……
天上的星星越來越稠了,夜空水洗過般干凈。村口燈火通明,白光沖天,著了火似的,音樂和歌聲隱隱傳來……大槐樹上安家的烏鴉有窠難歸,今晚不知寄宿何處了。
街門嘩啦一聲被人撞開,玉茭腳上沾泥帶水,手中的鐮刀銀光閃閃。他不認識齊明,也沒看我和娘一眼,直沖屋里。眾人都愣住了。大舅伸手握住手中的拐杖,姐姐坐起抱緊兒子,村長迅速收起手中寫滿數字的紙條。臭蛋盯著玉茭手中的鐮刀,玉茭哥你這是……噢,村長也在,我把趙俊明那狗日的地割出了一條道!眾人松口氣。玉茭繼續說,姐,我對不住長官哥,雖說這幾十年生分了些,可好呆一起拾過糞耍過土。不能讓長官哥受人欺負。前天我還夢見長官哥了,他臉白糨糨的,說他累灰了,讓我背他回村,想不到竟……村長示意玉茭把鐮刀放下,老舅接過鐮刀和他的拐杖一起放在家門后。趙俊明那狗日的,灰下個情由了,連死人都要訛,連自家村的人都要詐,明天誰敢攔長官哥下葬,老子和他們拼命!姐姐跪在炕沿上,拉過玉茭,聲嘶力竭叫聲兄弟,摟往他脖子,放聲大哭。我看見姐姐胸腔和口中全是血。多少年了,姐姐和我相依為命,她不嫁我沒娶,一起打拚,度過多少難關,我從未見過姐姐如此嚎啕大哭。
村長雙肩一抖,將迷彩服褪在炕上,攤著雙手說,你看看你看看,又鬧下人命呀,玉茭,剛才我們正商量這事,趙俊明能服這個軟?
管毬他的哩,他他媽還欠我四五千塊錢呢,大不了老子不要了。
事情終于有了轉機,我和齊明說,可不敢讓吊車來,這事傳出去還不成了新聞。齊明又打電話,我聽清是財務老寧在問,那筆錢還匯不匯?白總可是早簽過字的。齊明說我和姐姐商量下再定。
玉茭說聲我去給長官哥守靈,一陣亂響出了街門。村長抓起炕沿上那盒煙揚了揚,我還得去慰勞慰勞大家,臭蛋,單子給齊董和你姐看。大舅拉住村長,還有一個事沒定下來。村長問,啥?大舅雙手握住在肩上動了動。村長說,你看看你看看,誰扛引魂幡?這是你們的家事,村委就不干涉了,你說抱養……村長看一眼我姐姐和兒子,突然收住了話頭。
我攙著娘在街巷行走,月光下沒有我們的影子。苞谷在學校操場上翻單杠,地上一片銀白,人沒了影子總覺得缺胳膊少腿。我知道你狗的會來這里。學校早不是往昔的模樣了,十幾間二層小樓,除一樓有兩間亮著燈,其余都黑燈瞎火,二樓門頂掛著“圖書室”“實驗室”等小牌,在風里嘩啦嘩啦響。娘想和他說趙俊明的事,我扯扯娘讓他別說了。苞谷又上了單杠,風車一樣在上面旋轉,長官,我在這里等你,是想阻止你給村的那筆錢,這個元寶扔不得。故事還是我講給他的。說是財主聽到隔壁窮人歡歌笑語,心生不快,從墻頭扔了一個元寶過去,不幾日,窮人家兄弟父子就黑血為仇了。
學校后面是牙山寺,澄明大師和眾僧齊集靈棚超度我的亡靈,寺院靜悄悄的。寺前千年古柏的枝椏間有輕微的躁動,村口大槐樹上的烏鴉棲息在那里了。我不知道明天會是怎樣的情形,那具臭皮囊就在那里,對此我已無能為力。我說娘你先回,我想一個人走走。娘說,娘知道俺娃心里還想著米香,她一直在玉米地里等著你呢。
從來沒有以這樣的高度俯視過家鄉。月亮和星星掌著天燈,照亮了世上萬物。鄉間小道將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切割成一片一片大小不一的碎塊,大地仿佛披上了和尚的百納衣。玉米地濕潤的氣息,散發出甘甜的味道,單純而濃烈。微風掠過,玉米葉片發出銀質的碎響。我看見有一小塊土地泛著新翻泥土的腥味,像一處還沒有愈合的傷口。
畢竟有些事是無法忘懷的,否則人生就會失去許多美好。米香從周邊玉米稈的底部剝葉子,在那一小方空地編成綠色的炕席。她躺在上面和月光一起銀光閃閃。她問我什么味道,我說是糖精的味道。風搖了一下玉米稈,玉茭棒棒上紅色的絲線撒了她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