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向東/陜西職業技術學院
上海的所謂“探索話劇”,是新時期話劇從封閉開始走向開放的突出標志。當時對貝克特等人的荒誕派戲劇、布萊希特的史詩劇、格洛托夫斯基的貧困戲劇、阿爾托的殘酷戲劇等各種西方戲劇流派及其理論的譯介,尤其是各流派戲劇家向傳統挑戰的反叛精神、弘揚個性的自我意識和藝術創新的執著探索,給中國戲劇家以強烈刺激。同時二十世紀西方戲劇打破傳統而追求寫意新手法又使得中國戲劇家在對西方現代戲劇的借鑒中,也極為重視自己民族戲曲中的那些重要文化資源——這就是探索戲劇代表作家高行健所說的:借鑒西方現代戲劇,“顯然有助于我們開闊眼界,結合我們本民族的戲劇傳統,去研究我國戲劇藝術發展的道路”。
1986年前后,一些過分張揚哲理而思想大于形象、過分追求新奇而形式大于內容的探索探索受到批評,較為自覺的探索戲劇開始融合前期探索的經驗與教訓,既在哲理內涵方面努力提高戲劇的思考品格,又大膽創造具有獨特審美價值的演劇形式,完成了內容與形式探索的整體跨越。其中1987年由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首演的《中國夢》,將1980年代后期探索戲劇熱推向了高潮,可謂探索話劇的弄潮兒。
《中國夢》通過幾個個性鮮明的青年人物形象的塑造,寫了當時中美社會的差異、中西文化的沖突。作者說:“美國人看這個戲的主題是帶有普遍意義的,因為這里的藝術家——擴大到所有的人——也都在金錢和藝術、理想這兩者之間掙扎。但這個戲又不是簡單的對美國社會的批判,共商業化、現代化、西方化正在給中國帶來金錢和麻煩,也引起了不少人對失去東方淳樸文明的憂慮。我們并不能在劇中解決這些問題,只是想給一些習慣于抽象出幾大特征的文化論者一些具體的文化現象,也讓人稍為真切地體會一下報上常津津樂道的西方的中國文化熱究竟是在一個什么層次上?!?/p>
作者在劇中關于中美社會、中西文化的思考,主要體現在明明、John、志強的人物形象刻畫中,具體而言,是體現在他們關于中國和美國的不同的“夢”中。作為一個新近移居美國的中國女演員,明明在去美國之前,做的是藝術夢。后來她的藝術天才被發現,正當她沉醉于舞臺藝術時,遠在美國的外公也找到了她這個唯一的親人,于是明明的藝術夢變成了美國夢。但是她想以中國演員的身份在美國獲得成功的希望很快破滅,而她又不愿老是依賴外公去學習那些她不喜歡的東西,她渴望“像美國人一樣地掙錢!”在經歷了艱苦備至的打拼之后,她終于依靠經營中國餐館獲得了事業上的成功。然而,她心里總是感到空得慌,總是再做那個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夢”。這是身在美國的中國姑娘明明所做的中國夢:她夢見自己回到當年放排的小河邊,看到水壩、高壓電線、大輪船即將取代她記憶中的小河淌水,她要寄回美金開發這里的旅游資源。中文名字叫做郝志強的John Hodges,是獲得中國哲學博士學位的美國青年。他喜愛中國文化,酷愛老莊哲學。然而在美國這個商業化的金錢社會,學習中國哲學無異于學習殺龍之技,根本找不到飯碗,他被迫改行做了掙錢多但職業枯燥的律師。John的心里總是做著美好的中國夢,他無比神往莊子的“逍遙游”:游向心之所騖,拒為物之所迫,如鵬之翔于高天,鯤之游于浩瀚。John愛明明和她的藝術,他要明明辭去餐館生意去專心追求“美妙的中國藝術”,他來負責經濟問題而讓明明的藝術靈魂自由自在地去飛、去游。志強是明明當年下放所在山區的放排人。在明明生存艱難時,志強的純真、信任和友情深深打動了明明,連結了二人年輕的心。雖然在一次大暴雨中,志強奮不顧身跳進河里去救他們的竹排而被洪水沖走,但在明明的中國夢里志強一直活著。大難不死的山區放排人志強也有自己的中國夢——希望貧窮落后的山區很快富強起來。盡管他也傷感上游筑壩截流導致小河干枯他再也不能放排了,但他知道這是為了現代化建設,不僅理解而且支持:“我們要電力呀,我做夢也想著開大氣船。”
這就是該劇所表現的“中國夢”:一個中國女藝術家在美國做的中國夢,一個美國男青年做的中國夢,一個中國山區男青年做的中國夢。John做的是不了解中國國情的美國青年的中國夢:他全然不理解中國山區放排人的生活艱難和少女明明放排的危險,在他看來,在河里放排“多美啊,古老的中國山川,古樸的中國人情。但愿我也在那兒……他們自己常常是身在美中不知美呀”。這部劇作向人們展示的這三個主要人物形象以及他們各自的中國夢,對當時方興未艾的現代化建設和“出國熱”起到了立此存照的作用,對人們或混沌或迷茫的中國夢進行了廓清。尤其是它所暗示的人們首先要腳踏實地審時度勢適應時代和社會,然后再根據自身條件和優勢去做實現可能較大的“中國夢”,顯示出獨特的思想鋒芒,生發出沉潛的思想閃光。
標明“寫意話劇”的《中國夢》,借鑒了中國傳統民族戲曲的慣用手法,其布景是一個空蕩蕩的舞臺,只有若干多功能的平臺和立方體,劇中所表現的中國山區、美國都市、飯館、獨木舟俱樂部等場景,都是在空舞臺上“演”出來的:明明和志強在湍急的河流上放排是以京劇與現代舞蹈結合的“放排舞”來表演,外公向明明介紹的是以虛擬表演呈現的相像的別墅——這就與傳統話劇注重舞臺背景或布景的設計和布置形成了鮮明反差和強烈對比。劇作的敘事結構有戲曲的時空自由、跳躍穿插等特點,又借鑒了布萊希特的史詩劇手法,總體結構的敘述性與具體場面的戲劇性結合得比較到位。
《中國夢》體現了著名戲劇家黃佐臨“寫意戲劇觀”實驗的影響。黃佐臨的寫意戲劇注重以“舞臺假定性”去突破戲劇表演的“第四堵墻”,主要靠演員的精湛演技、精彩表演去形象地揭示“以粗獷的筆觸大筆勾勒”的波瀾壯闊的現代社會,去詩意地表現審美對象的本質特征和藝術家的心靈情感,其舞臺創造顯示出獨特的風姿和魅力。具體到《中國夢》的舞臺創造上,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虛實實,虛實相生:一個圓形平臺和若干條垂直的白色松緊帶,就行云流水般地展現出中國山區到美國都市的舞臺空間,而又詩情濃郁,已經深邃,令人遐想,發人深思;劃船無槳、放排無篙、沖浪無水,僅僅依靠演員憑借從生活出發而經過提煉的優美動作的虛擬表演,就使人感受到真切而又極富美感。
以上海為重鎮的“探索話劇”,以其“勇于探索,敢于創新”的精神,在現實人生、美學本體、戲劇技巧、舞臺呈現等層面,對話劇進行了認真的探索,其中的佼佼者在此基礎上實現了藝術的整體跨越。這些劇作既有探索話劇的共通性,又蘊涵著上海地域的審美風貌,顯示了其戲劇創造的獨特性。《中國夢》在戲劇思想、藝術表現、技巧運用、舞臺呈現方面的相對成功,表現出它作為海派文化產品的開放型、多樣性特征。它與沙葉新的《假如我是真的》、馬中駿和秦培春的《紅房間·白房間·黑房間》等一起,構成了探索話劇的豐碩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夢》是探索話劇的弄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