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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鹽殤

2019-11-14 23:07:06彭愫英白族
香格里拉 2019年3期

彭愫英(白族)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鑼鼓開道,一隊(duì)衙役擁著一頂大轎經(jīng)過場署往四方街走去。“嘩啦啦”,玉龍河沸騰了。柳枝拍打著風(fēng)的翅膀,跳起阿娜多姿的舞蹈。拉井街上,人們奔走相告:“當(dāng)今狀元爺何海衣錦還鄉(xiāng)了。”

“何海?是不是被妻子休了的那個何海?”

“不是他是誰?當(dāng)初給人當(dāng)書童,如今是烏鴉變鳳凰。聽說此次回鄉(xiāng),一來給父母掃墓,二來奉命巡視,整頓吏治。”

“嘖嘖,真夠氣派!”

圍觀的群眾議論紛紛,過往馬幫紛紛讓路。

剛從佛堂出來的秀云,在走廊上看到老家人舒伯慌慌張張地進(jìn)了堂屋,跟她的父母說著什么,她隱隱約約聽到“何海”二字,便悄悄地走到門邊偷聽了起來。

“如今有何面目去見他!當(dāng)初我們待他,無論出于何種目的,他不會理解的。在眾人面前,嫌棄他是事實(shí),我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求神靈護(hù)佑,他不要報復(fù)我們就萬幸了。”父親愁苦地對母親說。

“難道是他?”秀云心中狐疑,眼前浮現(xiàn)一個衣裝不整、窮困潦倒的形象,方字臉上一雙無神的眼睛。“不可能!不可能!”她搖了搖頭,平時不易察覺的眼角皺紋,突然間明顯了起來。

“都是你做的好事,當(dāng)初竟想出了休書逼夫婿奮發(fā)圖強(qiáng)的餿主意,結(jié)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未吃羊肉反惹一身膻味,使得女兒里外不是人,還害得女兒為逃避楊天的搶親,險些命喪碧羅雪山鳥道。”秀云母親埋怨丈夫楊正方道。

“別說了。”楊正方喝道,不讓妻子說下去。

在父親呵斥母親聲里,秀云黯然神傷地回了自己房間。

當(dāng)年,何海家橫遭不幸,生活陷入極端貧困。為了幫助頹敗消沉的夫君何海能夠在逆境中振作且立志,秀云想盡了種種辦法,但無法喚醒自暴自棄的何海。萬般無奈中,秀云接受父親建議,硬下心腸寫了休夫書。女休夫,在當(dāng)?shù)匾颖锻速r男方家聘禮。秀云原打算借助娘家這筆退賠聘金,逼迫且助力何海奮起一搏。不料想,何海接下休夫書后,拒絕數(shù)目可觀的退賠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拉井,從拉井人的記憶里消失了。秀云落下惡名,為此吃盡苦頭。

東有筆架山,東南有玉龍山,西南有萬壽山,北有喇雞鳴山,西北有喇馬山,拉井被崇山峻嶺圍護(hù),溝壑縱橫。玉龍河蜿蜒流淌,穿過拉井街,翻山越嶺奔流向?yàn)憸娼瓖{谷,一頭撲入瀾滄江懷里。玉龍河兩岸,原始森林莽莽蒼蒼,冷杉、鐵杉、紅豆杉、榧木隨處可見。蟲草、秦艽等中草藥,羊肚菌、松茸等,林下作物豐富,大山有掏不盡的寶藏。

春龍河在馬道子村匯入玉龍河,兩河匯聚處,兩岸住房密集。東岸是玉春街,西岸是急坡街。玉春街包括四方街和從四方街分流出去的前街、后街。四方街的建筑大多是高樓,飛檐走翹,是富人聚居地,這里酒肆林立,笙歌燕舞,商賈云集。場署前門正對著四方街。場署是一個特殊的機(jī)構(gòu),在清朝時期,是一個集行政、司法、鹽政管理大權(quán)于一體的機(jī)構(gòu)。前街和后街直通到玉龍河畔的平街子。由平街子過橋,到玉龍河西岸,經(jīng)蝦蟆坪到鹽礦所在地急坡街。沿著急坡街順著玉龍河走不多遠(yuǎn),就到了西關(guān)橋。急坡街和蝦蟆坪住著貧苦的鹽工以及外來的流浪戶,平街子住著一些中小的灶戶和三兩家大戶。楊正方家正是平街子不多的大戶之一,楊家院落格外顯眼,典型的白族建筑風(fēng)格,三方一照壁、天井。

拉井是滇西頗有名氣的古鹽鎮(zhèn),出產(chǎn)的鹽質(zhì)優(yōu)良,顏色呈淡淡的桃紅,被譽(yù)為桃花鹽,聞名云貴川,遠(yuǎn)銷西藏、緬甸,伴隨茶馬古道上馬鈴聲走向新疆、印度等地,馬幫、商賈云集拉井。何海榮歸故里,承蒙圣恩回鄉(xiāng)夸耀官威三天。何海夸官,萬人爭看。

第二天,一身青衣的秀云夾雜在人群中看熱鬧。

一股腐臭味直沖鼻孔,一個鬼怪般的乞丐老頭拼死往人群里鉆,頭頂上亂糟糟的白發(fā)就像蜘蛛網(wǎng),落在肩膀上的披發(fā)就像一把枯草。老頭的臉臟得沒有人樣,衣服破爛得成了布條掛在身上,青筋暴露,肋骨可數(shù)。這是一個會走動的骷髏,沾染人間臟污。這是一個眼睛轉(zhuǎn)動的僵尸,會講點(diǎn)人話。圍觀的人紛紛往兩邊退讓,唯恐被老頭身上的臟污沾上了,給自己帶來晦氣帶來霉運(yùn)。

腐臭味直向侍衛(wèi)沖去,侍衛(wèi)暈頭轉(zhuǎn)向,攔截不力。乞丐老頭攔轎連呼:“冤枉哪!冤枉!”嘶啞的聲音像一把劍刺破天空,又像一把沙子撒向圍觀的人群。乞丐磕頭如搗蒜,高聲說道:“求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

侍衛(wèi)清醒過來,上前驅(qū)趕。

“停轎。”轎內(nèi)威嚴(yán)吩咐。

轎夫應(yīng)聲停下轎子。班頭張繼偉撩起轎簾。

何海端坐轎內(nèi),強(qiáng)忍惡臭,盡量放緩了聲音,問道:“你有何冤枉?”

乞丐老頭聞言受寵若驚,舌頭打結(jié),磕磕巴巴說:“青天,大老爺,我告,告楊星仗勢欺人,強(qiáng)搶民女。告,楊天縱子行兇,私設(shè)水牢,害得,害得小民家破人亡。”老頭磕頭不止,額頭流血。

“老人家請起,慢慢道來。”何海和氣地說。

乞丐老頭跪在地上不敢起來,聲淚俱下地控訴起來。他大名叫劉福山,家在急坡街和蝦蟆坪交界處。有一兒一女。女兒名叫枝兒。枝兒三歲時,母親得急病離開人世。劉福山為了兄妹不受后娘氣而一直未續(xù)弦。好不容易把一雙兒女養(yǎng)大,但兒子被官府強(qiáng)行征募灶丁煎鹽,失去人生自由。老人租了楊正方的鹽灶煮鹽,父女倆相依為命。枝兒出落成了一朵人見人愛的花,有一副夜鶯般的歌喉,加之心靈手巧,方圓百里無人不夸。

楊天是拉井鹽礦最大的鹽灶主,他不僅是鹽礦管事,還與兼任場知事的鹽大使結(jié)拜成兄弟,成了拉井的土皇帝。楊天的兒子楊星長得膀大腰圓,胡作非為,天不怕地不怕。

一天,楊星帶著兩個家仆上山打獵歸來,巧遇枝兒。枝兒坐在山坎上歇息,身后是一背柴,旁邊的滇藏木蘭花開得浪漫。枝兒白里透紅的瓜子臉,一雙水靈靈的丹鳳眼,賽過盛開的滇藏木蘭花,楊星看呆了,腳步挪不動。看到楊星流涎的丑惡嘴臉,枝兒急忙背上柴走了。楊星呆呆地看著美人離去,直到家仆喚他才回過神來。回家后,楊星差了媒人去說親,但遭到枝兒父女拒絕。楊星為此惱羞成怒,趁枝兒和女伴上山砍柴之際,將枝兒強(qiáng)行搶回家,當(dāng)晚就逼迫她成親。枝兒堅決不從,以死抗?fàn)帲粭钚谴蛉胱约以O(shè)置的水牢。

“你為何不去場署告狀?”何海問。

劉福山涕淚漣漣。與拉井土皇帝楊天打官司,無疑雞蛋碰石頭,有理無處講。鹽工的命就像螞蟻一樣賤,任鹽灶主隨意捻著玩。場署的鹽警隊(duì)是幫兇,可以任意殺人。場署的門不對窮人開放,只有富人才能隨便進(jìn)入,劉福山有心告狀卻無處遞狀紙。

有一天,枝兒的哥哥突然間得到恩準(zhǔn),從鹽礦回家看望父親。經(jīng)過急坡街村尾的溝坎時,枝兒哥哥看到路邊草叢里有一小塊鹽砼,想到父親缺鹽少力,他就將鹽砼撿起來放入懷里,想回到家時孝敬父親。他才剛把鹽砼放入衣兜里,鹽警隊(duì)員從天而降,抓住了他,硬說他偷鹽巴。枝兒的哥哥申辯了幾句,就被鹽警隊(duì)員殺害。這一年,拉井刮起多年不遇的大風(fēng),劉福山破舊的茅屋被大風(fēng)吹倒了,他只好棲息山洞。活著無路,那就找死。抱著死的態(tài)度,劉福山不管不顧地闖入場署,擂起告狀的鼓。

劉福山第一次擊鼓鳴冤,鹽大使裝模作樣地升堂問案。劉福山第二次擊鼓鳴冤,鹽大使不耐煩地說,當(dāng)?shù)孛袼字杏袚層H習(xí)俗,楊星搶走你女兒作妾,合乎民俗。本官向來尊重民族習(xí)俗,不干涉此事。劉福山第三次擊鼓鳴冤,衙役將他轟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準(zhǔn)他挨近場署一步。

拉井居民以白族居多,另外還居住著普米族、傈僳族、彝族、漢族。多民族雜居,民風(fēng)淳樸,交往自由。

場署是楊天的天,鹽工劉福山狀告楊天父子,真是蚍蜉撼大樹,成了拉井笑料。

劉福山如此不識趣,惹得楊星不耐煩了。他向父親楊天和鹽大使做了一個“咔嚓”的動作,說隨便找一個借口,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劉福山殺了省事。

鹽大使和楊天對看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來。鹽大使長著一副馬臉,留著兩撇老鼠胡須。“咕嚕嚕”,他拿著水煙筒,抽了幾口煙,對楊星說:“你小子還嫩著哩。劉福山活著有用處,咱們要?dú)㈦u給猴看,讓鄉(xiāng)民們看看這個活教材,跟我們作對生不如死,沒有好下場。”

楊天臉龐清瘦,體格壯碩。他撫摸著山羊胡須不言語,眼里閃過陰冷的光。

拉井街上,誰也不敢收留劉福山干活,誰也不敢給乞丐劉福山吃的。楊天的狗腿子傳令,誰同情劉福山,誰就不會有好果子吃,一家人的下場與劉福山家一樣。“土皇帝”下了口諭,外來的商人、馬幫和背夫,犯不著為一個乞丐得罪楊天,誰也不敢同情劉福山。劉福山乞討無著,上山采蘑菇摘野果,掏洞捉老鼠打蛇,想法養(yǎng)活自己。他想喝一點(diǎn)帶鹽味的水,但一挨近鹽礦下的箐溝,就被鹽警隊(duì)員趕開。冬天,雪花飛舞,找不到吃的,劉福山吃起了動物腐尸。劉福山棲息山洞,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成了怪物。想到被關(guān)在楊天家的枝兒不知死活,為了枝兒,劉福山得想法活下去。

何海回鄉(xiāng)掃墓,劉福山無意間聽到人們議論,何海還奉圣命整頓吏治。想起何海曾是寒門子弟,劉福山心存一念,于是拼命闖轎,在街上當(dāng)著眾鄉(xiāng)親的面告起楊天父子的狀。

耐心地聽完劉福山的敘述,何海眉頭緊皺。他對班頭張繼偉打了個手勢。

張繼偉放下轎簾,轉(zhuǎn)頭吩咐:“來人,將此人帶回住處。”

“喳。”手下兵勇答應(yīng),掩著鼻將劉福山扶起。

一對人馬,簇?fù)磙I子離去。

劉福山竟然膽敢當(dāng)街向何海告狀,更想不到何海竟然當(dāng)街收下了這個臭味熏天形同骷髏的乞丐。人群就像煮沸的開水,對何海如何處置劉福山的告狀拭目以待。

何海對待乞丐劉福山的態(tài)度,令楊天與鹽大使意想不到。

姻親帶信給楊天父子,叮囑他們小心,不要撞在何海槍口上。圣上想借何海這樣年輕有為的新貴整頓吏政,放手給他們權(quán)力。有圣上撐腰,這些新貴不怕打虎。

晚上,鹽大使來拜訪何海。

鹽大使走后,楊天父子帶著一顆夜明珠來拜訪。

何海收下了夜明珠。

不幾天,何海住處傳出一個消息,劉福山心衰而亡。

月光透過窗戶,照亮紗帳一角。秀云思緒翻涌,難以入睡。

何海的父親是當(dāng)?shù)赜忻哪窘场K瞿敬皯簦褡恋幕ㄊ菐段⑿Φ幕ㄏ勺樱B兒撲騰翅膀,鳥鳴啁啾。他裝的房梁,只要被他祝福過,房主家就會順風(fēng)順?biāo):螏煾挡惠p易收徒,一旦收徒,條件極其苛刻。有幸做了何師傅徒弟的人,自豪感不言而喻。

秀云母親與何師傅妻子是閨中好姐妹。秀云家住在平街子,何海家住在馬道子村。何海三歲時,隨父母到秀云家吃滿月酒。何海喜歡襁褓中粉嘟嘟的嬰兒,伸手逗弄。“咯咯”,她笑了,舞動胖胖的小手,“呀呀”叫著。何海離開,她哭鬧不止。兩位母親很驚訝,說這對孩子有緣,有了結(jié)親的心愿。她們跟自家男人說了,男人自然同意。兩家擇個吉日,給何海和秀云訂下娃娃親。

體外遺傳毒性試驗(yàn)通常用于對小分子化合物和中藥等的潛在致癌性進(jìn)行預(yù)測。傳統(tǒng)的試驗(yàn)方法包括細(xì)菌回復(fù)性突變試驗(yàn)、培養(yǎng)細(xì)胞微核試驗(yàn)和染色體畸變試驗(yàn)等。隨著分子生物技術(shù)的突飛猛近,近年來出現(xiàn)了多種新型遺傳毒性試驗(yàn)方法。以下分別從基因突變、染色體損傷、DNA斷裂以及生物標(biāo)志物不同檢測終點(diǎn)對經(jīng)典的和最新的體外遺傳毒性試驗(yàn)方法進(jìn)行介紹。

何師傅沒有傳授給兒子何海木工手藝,他不希望兒子像自己一樣做個粗人,他也沒讓兒子到自家開辦的酒坊做事。他讓兒子讀書,心愿兒子將來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他到外地聘請一位先生。后院有三間房,一間先生住,一間成了教室,另一間放雜物。何海跟著先生讀書。同村中家境比較寬裕的人知道后,找上門來,要求自家孩子跟著何海念書,他們愿意出錢或出谷子作為孩子的學(xué)雜費(fèi)。先生的生活開支和報酬都由來要求孩子讀書的人包干了,再說兒子讀書也有伴,何樂而不為,何師傅滿口答應(yīng)。雜物間里的東西清空了,成了教室。何家后院成了學(xué)館。

秀云鬧著要跟何海哥哥一起讀書。

“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是男人的事,女兒家學(xué)做好女紅就行了。”楊正方呵斥女兒。女兒大了是婆家人,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識文斷字有何用。楊正方的精明算盤打得響,他不想花這筆冤枉錢。

秀云不死心,軟磨硬纏母親,請她做父親思想工作。

何海母親來秀云家閑聊。秀云纏著未來婆婆,說了自己想讀書的愿望。何海母親拗不過秀云請求,答應(yīng)回家時與丈夫商量,再答復(fù)秀云。

“呵呵。”何師傅高興地笑了,說:“我老何家的兒媳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何師傅讓妻子到楊正方家傳話,說就當(dāng)小孩子玩家家,秀云想讀書就讓她來讀吧,一切費(fèi)用都免了,吃住由我家負(fù)責(zé)。

被秀云逼鬧著,楊正方夫婦巴之不得,自然同意。

秀云住到何海家,成了何家書館唯一的女學(xué)生,她成了何海的跟屁蟲。

有一次,何海帶秀云到回音壁玩。

“哎——”何海對著回音壁叫道。

“呃——呃——”回音壁感嘆回應(yīng)。

“吃飯了嗎?”秀云對著回音壁大聲問道。

“吃了——吃了——”回音壁熱情地回答。

何海和秀云興奮異常,對著神奇的回音壁喊了好多話。

喊累了,兩人坐在草坡上休息。

“秀云,我到玉龍河里給你捉一條魚,要不要啊?”

“要啊!海哥,我跟你去。”

“可以,但我捉魚的時候你不要出聲音嘎。”

“行。”

倆人牽手到了玉龍河邊。

河水清清,小魚在清澈的水底游動。

“石頭底下躲著大魚。”何海指著河邊的石頭說。

他脫了衣服,丟在礁石上,只穿著褲衩,潛入水底,翻動石頭,捉起魚來。

秀云坐在礁石上,看他捉魚。

“秀云,你真有福氣,看看我逮住啥魚。”何海浮出水面,手里抓著一條小紅魚,興奮地叫道:

“呀,小紅魚!”秀云興奮地跑下礁石

何海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笑呵呵地把小紅魚遞給秀云。他到礁石上拿起衣服,正要套上,但聽一聲驚呼:“小紅魚跑了!”忙尋聲看去,看到秀云掉入玉龍河里。他來不及多想,扔了衣服跳入河水里,快速游到秀云身邊,抱住在水里撲騰的秀云,往岸邊游去。

秀云蒼白了臉,咳出幾口水后哭了起來。

何海拍著她的脊背,安慰說:“別哭,明天我給你抓一條小紅魚,比跑掉的這條大。”

秀云破涕為笑。

夕陽落入山背后,散射的光柱打在白云上。白云變成紅霞,朵朵鋪開,鵝扇般在天際搖著。

“走吧。”何海起身。

“哎喲!”秀云站起身,卻一屁股坐倒在地,痛苦地哼哼。

“怎么了?”何海大驚,蹲下身問。

“腳……”秀云手指左腳,淚在眼眶打轉(zhuǎn)轉(zhuǎn)。

何海捋起秀云褲腳,倒吸了一口冷氣,秀云左腳背青腫。

一顆接一顆,秀云的眼淚砸在他手背上。

他笨拙地給她擦眼淚,埋怨自己:“我不好,都怪我”。

“噼噼啪啪”,秀云的眼淚落得更歡了。

何海背著秀云回家。

經(jīng)過回音壁時,秀云說:“海哥哥,我們在這里休息一下好嗎?看把你累的。”

“嗯。”何海將秀云輕輕放在一塊石頭上,掀起衣襟擦了擦汗,滿懷歉意地看著秀云,小聲問:“痛么?”

“不痛。”秀云笑了。

何海再次查看秀云的腳傷,腳腫得更厲害了,像個發(fā)酵的面團(tuán)。

天藍(lán)得就像水做的,白云在藍(lán)水里悠悠洗著澡。遠(yuǎn)處,九十九臺地峰頂上的雪隱現(xiàn)在云霧縹緲里,山谷綿遠(yuǎn)悠長。炊煙召喚遠(yuǎn)歸人,山谷里馬鈴聲聲清脆。

“有三個外地人抱著大紅公雞,四處尋找風(fēng)水寶地居住。他們到了老地盤,公雞突然鳴叫了起來。外地人大喜,認(rèn)為這就是上天賜給他們居住的福地。他們聽放羊人說,羊總愛跑到急坡街箐溝里,舔食地表上的白色東西,便尾隨放羊人去考察,于是發(fā)現(xiàn)了鹽……”何海想緩解秀云腳痛,講起喇雞鳴井傳說。

“這個傳說老掉牙了,我知道哩。”秀云笑了。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制造出一種機(jī)器,提高鹽工開采鹽礦的效率,他們就不必整天將雙腳浸泡在水里,免得變形發(fā)爛,老了落下風(fēng)濕病。”何海對秀云說。鄰居有許多鹽工,他看到鹽工常年浸泡在鹽鹵水里變形發(fā)爛的腳,因?yàn)轱L(fēng)濕病躺在床上哼哼的痛苦,深表同情。

“你一定能制造出這樣的機(jī)器,定會實(shí)現(xiàn)自己心愿。”秀云一臉崇拜地看著何海。

何海迎風(fēng)站了起來,將滑落在胸前的小辮子甩在身后,伸開雙臂對著回音壁呼喊:“何海會實(shí)現(xiàn)理想的。”

“會的,會的……”回音壁肯定地回答。

天快黑時他們回到馬道子村。

村里人看到何海背著秀云回來,開玩笑道:“何少爺,這么小就懂得疼愛媳婦,開始背媳婦回家了啊。”

秀云臉羞紅如熟透的柿子,埋在何海背上不敢出聲。何海紅了臉,呼哧呼哧喘著氣,只顧背著秀云往家里跑。

看到秀云扭傷的腳腫脹得像發(fā)酵的面團(tuán),何母責(zé)罵兒子,從此不再放任兩個孩子自由自在玩了。

秀云養(yǎng)傷的日子,何海每天都來給她誦讀先生教授的課。秀云拄著拐杖走路時,他制作了一個漂亮的蝴蝶圖案風(fēng)箏,在后門外的草坡上,給秀云放起了風(fēng)箏。

看到兩個孩子這樣要好,何師傅開心地對妻子說:“這對孩子就是投緣。”

“秀云這孩子聰明,心眼也實(shí),兒子有這樣的媳婦,是咱何家祖上帶來的福分。”何妻滿意地說。

“嗯。他們畢竟是孩子,你要多加以管束,不能太放任了。海兒要多讀書,而云兒,也該跟你學(xué)做女紅了,你抽空教教她吧。”何師傅囑咐妻子。

讀書之余,秀云不能再跟著何海到處瘋玩了,她得跟著何母學(xué)做女紅。

沒有秀云當(dāng)跟屁蟲,何海失落了起來。秀云繡花納鞋墊的時候,他不再瘋玩了,拿著書苦讀。

五年一晃過去了,秀云被娘家接回去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秀云在書桌上寫下了這詩句。回到娘家后,她時時夢回何家書館。

秀云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安靜文雅,讓人越看越耐看。何海一表人才,順利地通過了縣考、府考。如果順利通過省考,他就是秀才了。

楓葉紅遍拉井時,秀云紅著臉,將精心縫制的鞋墊送給了何海。

何師傅應(yīng)朋友之邀,帶著兩個徒弟到谷城幫人蓋官邸,回來時不幸中了瘴氣,得了傷寒,到家后一病不起。何家請了一個又一個郎中,不見何師傅好轉(zhuǎn)。巫師做法后,說要沖喜。何家把秀云娶進(jìn)家門。沖喜挽留不住何師傅性命,除夕夜,何師傅去世。

辦完喪事,何母全身關(guān)節(jié)散架般痛。靜夜,躺在冰冷的被窩里,她想念丈夫,悲痛難以抑止,頭痛欲裂。她從箱底翻出放在布包里的神藥,這是丈夫生前從谷城帶來的。丈夫說神藥是從緬甸那兒來的,很金貴,朋友只給了一小坨。這神藥可止頭痛,緩解全身酸痛,還可麻痹人身心,讓人暫時忘卻痛苦,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里。她忘了丈夫曾反復(fù)交待過,神藥只能當(dāng)藥引子不能多吃,她把神藥全吃完。她對神藥上癮了。藥癮發(fā)作時,她的心就像被無數(shù)的針扎般難受極了,眼淚鼻涕齊流。她無法忍受,拿頭撞柱子,頭破血流也不知覺。

家遭不幸,何海無法參加省考,考取秀才泡湯。為了買到母親需要的神藥,何海發(fā)動父親的所有弟子。凡有一點(diǎn)門路搞到神藥,何海不惜重金。漸漸地,何家破落。

有一次,母親的毒癮又發(fā)作了。何海抱住痛苦萬分的母親,死也不讓她撞墻壁。母親咬住他的手臂,一塊肉皮被咬了下來。看到何海血淋淋的慘狀,秀云驚叫了起來。母親失去人性,掙脫兒子的懷抱,咆哮著抓兒媳。秀云驚得跌倒在地。何海將身子擋在秀云前面。母親力氣出奇大,把兒子撞倒在地,一頭撞向房柱,昏死過去。無奈之下,何海用麻繩將毒癮發(fā)作的母親綁在床上。看著尋死覓活的母親,小夫妻站在床邊無計可施,唯有流淚。

一個月光融融的夜晚,母親從昏睡中醒來,看到兒子伏在她的床邊睡著了,手臂被咬得傷痕累累。她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撫摸兒子手臂上的傷痕,眼淚涌出眼眶。

秀云雙手捧著一碗肉末稀粥走了進(jìn)來,看到婆婆醒了,高興地叫道:“阿媽——”

“噓”,何母手指壓在唇上。

何海驚醒了,緊張地問:“阿媽怎么了?”

“阿媽醒了。”秀云把椅子拉過來,坐在床邊,說道:“阿媽,喝點(diǎn)粥吧。”

何海幫母親半臥好,接過媳婦手里的粥碗,喂母親。母親餓壞了,接過兒子手里的粥碗自己吃,連續(xù)喝了兩碗粥。

小夫妻對望一眼,眉眼間的愁云散了,露出笑容。

說了一會話,何母催促兒子兒媳回屋睡覺,說連日來為她操心,累壞了。母親說,她已經(jīng)好了,讓他們別擔(dān)心,安心睡一覺。

看到母親這樣,小夫妻放心地回屋去了。

“海他爹,我活著只會給孩子們遭罪,那邊冷,就讓我去陪你吧。”夜深人靜,何母割腕自殺。

月光白白,夜涼如水。

緊繃的心弦突然得到放松,何海與秀云才知累壞了,沉沉入眠。日上三竿,兩人醒來,急忙去探望母親。

“阿媽,您為何要這樣?為何狠心撇下海哥哥和云兒不管呢?”秀云撲倒在床邊,心疼地握住婆婆冰冷的雙手,哭不出聲。何海坐倒在地,頭腦一片空白。

安葬母親后,何海把房子和酒坊賣了,用來還賬。父親徒弟們幫忙,在村外何家包谷地里蓋了一間草房。何海和秀云搬到草房里住。秀云在草房周圍種上了花,到拉井街上賣花。她與村里的窮苦婦人們結(jié)伴,上山找菌子,采摘野果,挖秦艽、蟲草等,到拉井街上換糧食、鹽巴。她還幫鹽灶主砍柴,沒有了富家小姐的派頭。

女兒到街上賣花,幫人砍柴,丟盡了娘家臉。楊正方到女婿家,讓小夫妻搬回娘家住,希望女婿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早日考取功名。何海拒絕了岳父好意,說什么也不肯般離茅草屋。母親心疼女兒,時常差老家仆舒伯帶著人,大包小包地給小夫妻送東西。

日子苦得沒有一絲甜味,秀云勸說丈夫,希望能搬回娘家住,他用不著為生計煩憂,就可靜下心來讀書。公子哥意氣慣了的何海,心里不受用,一股氣憋著無處發(fā)。

“人窮不能失志。阿爸生前希望你能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我們家道雖破落,人窮不失志,只要你肯振作,著手準(zhǔn)備參加省考,為妻不怕跟你吃糠咽菜。”秀云鼓勵何海,說:“你考取秀才后,就有資格到私塾當(dāng)先生,或者自己收學(xué)徒授課彌補(bǔ)家用。”

看著妻子蒼白憔悴的臉,單薄的身子,何海心里不是滋味,百感交集中只會點(diǎn)頭。

再次省考,何海沒過關(guān),他考取秀才的希望泡湯,沒有資格到私塾里當(dāng)先生,也沒有人愿意把子女送到他那兒讀書。何海做不了苦力,又沒啥專長。無奈之下,他放下了公子哥兒和讀書人的派頭,給村中富有的人家放起牛。父親再出名,也是木匠。木匠的兒子算老幾,為何就不能給人放牛。趕著牛走向山岡,何海自我安慰。

秀云希望丈夫能有懸梁刺股的毅力和決心讀書,以期在補(bǔ)考中順利通過省考關(guān),取得秀才的資格。她極力反對何海給別人放牛,說一點(diǎn)也沒讀書人的自尊。夫妻間爆發(fā)可怕的爭吵。

“我叫你逞能!我叫你狂妄!”被激怒的何海失去理智,揮舞砍刀,發(fā)狠地砍著草屋周圍的花,口中狂亂叫著。

花瓣四散飄揚(yáng),秀云的心碎了。她跌跌撞撞撿拾破碎的花瓣,淚如雨下。

何海扔了砍刀,頭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灰暗,秀云神思恍惚,在石階上跌了一跤,頭撞在一塊石頭上。“忽”,下身涌出一股潮熱的東西,她昏迷過去。

后半夜,冷風(fēng)吹醒秀云。躺在血水中,秀云欲哭無淚。

“我要死了嗎?”

星星無法回答她,羞愧地躲了起來。

“我不能就這樣死了。我死了就像死了一只貓一樣,誰知道我是為什么死的。我這一生來到這個世上,未免活得也太窩囊了。不,我不能死!”

秀云掙扎著往屋里爬,身后留下一股血水。

何海一夜未歸。

第二天早上,親戚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何海送了回來。一地的血和昏死在床腳的秀云,嚇壞了親戚,他飛跑著去叫人,同時派人通知秀云娘家。

楊正方派人,把秀云接回娘家。

自知理虧,何海趕到岳父家賠禮道歉,乞求秀云原諒。

孩子沒了。意外流產(chǎn),深深傷害了秀云,就像一條冰涼的蛇纏繞在秀云脖子上。

楊正方對衣衫不整、胡子拉渣的女婿印象壞到了極點(diǎn),原本打算女婿若不想讀書,就帶他在身邊做生意的念頭取消了。

人活著,首要問題是解決吃飯,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餓著肚子還有精力看書嗎?窮人家的孩子讀不起書,就是吃飯難。何海不想在岳父家吃軟飯,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何況岳父語氣里露出嫌棄。秀云流產(chǎn)大傷元?dú)猓谀锛倚蒺B(yǎng)一段時間也好。何海獨(dú)自回了家。他利用上山放牛之便,采集木耳、羊肚菌,挖蟲草、何首烏,賣了山貨后積攢了一些錢。

春節(jié)將至,何海置辦了年貨,想將妻子接回家,夫妻好好過一個團(tuán)圓年。草房周圍開著一種無名花,純白的花瓣包裹著一顆紅艷艷的心形花蕊,這是他在森林里挖來的。他想給妻子意外的驚喜,讓她知道,冬天里也有花開,日子有指望。

除夕前一天,何海對著缺了一角的鏡子刮胡須。收拾齊整,他興沖沖地采了一束花,拿著給妻子買的紫色紐褂,提著給岳父母的禮物向平街子走去。

“你來得正好,我正打算派人去喊你。”沒有鋪墊,楊正方不客氣地對女婿說:“秀云兒跟著你過日子,差一點(diǎn)搭上了命。你倆,好合好散,我們不會讓云兒跟你回去受苦了。”

何海驚呆了。

“大丈夫志在四方,可你太窩囊了。我女兒不能守著一個窩囊廢受苦受累一輩子。何海,你寫一份休書來吧。”楊正方平靜地說。

“什么?”何海愣愣看著岳父,機(jī)械地問:“要我休妻?”

楊正方冷冷地點(diǎn)頭。

“這是您二老的意思或是秀云的意思?”

“這話咋講?”

“是您二老的意思,秀云還是我的媳婦,以后我若有出息,定會認(rèn)她。是她的意思,我兩夫妻做到頭了。”

“這是我們老兩口的意思,也是云兒的意思。”

“不可能,秀云她不是這樣的人。”

“啊喂,女婿呀,云兒跟著你既不吃香也不喝辣,身上沒一件像樣的衣服,肚中沒一點(diǎn)好食物,只有一肚子的苦水無處倒。你可真造孽啊,我的孫子保不住算了,還差一點(diǎn)要了云兒的命。你們與其這樣干熬著,不如好聚好散。我知道你很苦,一百兩銀子你拿去做一點(diǎn)小本生意,我也對得起我那死去的親家公親家母了。”矮胖的岳母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客廳,一反平日的慈祥面容,說話絮叨。她手里托著一個長長的水煙桶,往籐篾椅上一坐,“咕嚕嚕”吸開了。

老家仆舒伯把一堆白花花的銀子往何海身邊的茶幾上一放,不聲不響退了下去。

本地的習(xí)俗,女子不生育或只生女不生男、夫妻感情不和、女的有相好,男子可以休妻。女的被休掉后,回到娘家,只要不改嫁,就不必退還男方家的彩禮,一旦再嫁,就由新夫來退賠男方家彩禮。若是女方先提出離婚,要加倍退賠男方家彩禮。秀云休夫,想的正是這加倍退賠的彩禮錢,她要變一種法子來幫丈夫擺脫困境。

何海受辱,變了臉色,憤然說道:“我不屑和你們講,請把秀云叫出來。”

“青青,叫小姐來。”楊正方冷冷地“哼”了一聲。

丫環(huán)青青答應(yīng)著去了。

不一會兒,青青走了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張紙,回稟道:“老爺、太太,小姐說她不愿見姑爺,要您們把這張紙轉(zhuǎn)交給他。”

何海接過紙條一看,竟是一封休夫書,氣血攻心,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一點(diǎn)跌倒,

青青扶住了他,同情地問:“姑爺,不要緊吧?”

“青青,到我房間,拿上《心經(jīng)》,給小姐送去。”秀云母親吩咐。

青青答應(yīng)著去了。

何海看也不看白花花的銀子,搖搖晃晃離開楊家。他邊走邊機(jī)械地撕著花瓣,身后留下了破碎的花瓣。

舒伯追了出來,把何海提來的禮物塞入他手里。

“嗶嗶啵啵”楊家大院炸響鞭炮。

夜晚真冷,可能要下雪了。

何海醉得東倒西歪,跌跌撞撞走上西關(guān)橋。西關(guān)橋頭,鹽警隊(duì)員把守關(guān)卡,天氣冷得讓他們縮頭縮腳,舍不得離開火盆,只顧喝酒驅(qū)寒。又一個窮鬼到大巖洞過夜,鹽警隊(duì)員懶得盤問何海。

西關(guān)橋外是鹽大使殺人之地。黃昏降臨,這里彌漫一股陰氣,誰也不敢單獨(dú)從橋上過。“咯咯”,寄放在西關(guān)橋房間里的棺材作響。“噓噓”,山風(fēng)呼呼吹。“嘩啦啦”,玉龍河水高聲喧嘩。“嗚嗚”,夜鳥怪哭。陰森森的氛圍,令何海酒醒了許多。

真有孤魂野鬼,請他們帶我走吧。坐在橋西頭鹽馬路上,看著夜色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何海悲從心中來。何海啊何海,你死了一了百了,但你的死只是一粒石子掉入谷低,人們最多在茶余飯后閑話一陣,不久就忘得一干二凈,你甘心如此死去嗎?

歌聲響了起來。先是一人清唱,接著有人跟唱,再接著眾人合應(yīng),山水隨之唱和。熊熊篝火在大巖洞燃燒,照亮西關(guān)橋,鬼魅急急遁入陰暗處。何海迎著火光迎著歌聲走去。

從迪慶來的藏族馬幫和怒江來的傈僳族、怒族背夫住在巖洞里。他們圍坐在篝火邊,一人喝一口地傳遞著一壺馬道子酒,以此御寒。

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了起來。何海裹著雪花,走進(jìn)溫暖的大巖洞。

巖洞位于玉龍河西岸,倚著山勢橫亙在河岸邊。寬闊幽深的巖洞上方是鹽馬路,從怒江、保山、緬甸來的馬幫、背夫經(jīng)此進(jìn)入西關(guān)橋。鹽洞里住著背夫、窮困馬幫和窮苦鹽工。

一位叫扎西的藏族小伙子往旁邊挪了挪,給何海騰出一個位置,友好地笑了笑,將羊毛線編織袋裝著的酒壺遞給何海,熱情地說道:“喝,馬道子酒,喝了驅(qū)寒。”

何海感激地接過酒壺,喝了一大口馬道子酒,把酒壺遞給扎西。

扎西披裹著有好幾個破洞的毛毯。他唱起藏歌,歌聲憂郁。

人們耐不住寒,圍著火堆跳起鍋莊。扎西的歌聲讓何海愁上添愁,他拿過扎西的酒壺喝了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醉了的扎西和何海緊緊靠在一起睡著了,兩人身上蓋著有破洞的毛毯。

鋪天蓋地的爆竹聲將何海從夢中吵醒,洞外一片雪白。今天是除夕,何海苦笑無聲。洞里只有何海,身上蓋著稻草和扎西的那床有破洞的毛毯,不知道扎西他們?nèi)チ四膬骸?/p>

何海把稻草歸攏在一起,折疊好毛毯,放在稻草上。走出巖洞,拉井銀妝素裹。他回到冷冷清清的家。望著家徒四壁,“呵呵呵”,他笑了起來,笑得不可抑制。笑著笑著,他蹲在地上,“嗚嗚”痛哭。哭了一陣,他走到桌前,撕掉對聯(lián)。昨天,去岳父家前,他寫好了一副對聯(lián),本想著接回妻子,一起張貼對聯(lián),開開心心過年。他借對聯(lián)內(nèi)容向妻子表明心志,他妥協(xié)了,愿意接受妻子安排,隨她到娘家居住,靜心學(xué)習(xí)再次迎接省考。沒有了妻子,這副對聯(lián)留著無用。

初二,太陽剛照到房頂上,楊天的管家進(jìn)了何海家的茅草屋,催要賬。母親死前,何海最后一次買神藥,向楊家借了高利貸。望著一無所有的家,何海咬了咬牙,決定以身抵債,到楊天家當(dāng)長工。

楊天和楊正方在鹽井都有自己的鹽洞,也有自己的灶戶。灶戶就是取鹽礦鹵水制鹽的人。楊天是最大的鹽洞主,又被鹽大使委托管理鹽礦,儼然是半個鹽大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也不敢得罪。那些小鹽洞主如果得罪楊天,休想在拉井煮鹽做鹽生意。楊正方不敢得罪楊天,圍著楊天跑前跑后,并以同姓家門攀親巴結(jié)楊天。

楊天開辦私塾,對外稱義學(xué)。富家及趨炎附勢之徒爭先恐后把子弟送入私塾,私塾成了楊天聚斂財富的地方。

楊星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悍妻心知肚明但對這混世魔王無可奈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楊星不在家里胡鬧就行了。母親病死,人們到處找也找不到楊星。楊天氣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說他辛辛苦苦結(jié)攢的家業(yè)遲早會毀在兒子的手里。他強(qiáng)行給兒子收心,限制兒子離家時間。楊天給兒子捐了個監(jiān)生,免除了秀才考試,可以直接參加鄉(xiāng)試。楊天想給兒子找個得力書童伴讀,但苦于沒有找到合適的。管家領(lǐng)來一個抵債人,楊天見此人模樣清秀,白白凈凈的國字臉,一雙略顯憂郁的眼睛,破舊的衣服遮不住書卷氣。楊天細(xì)問,才知這是大名鼎鼎的木匠何師傅的兒子何海。何海比楊星大三歲,還是半個秀才,正好可以服侍楊星讀書,既可當(dāng)楊星書童,又可當(dāng)楊星老師。有何海相伴,也許對楊星會有促進(jìn)作用,收收楊星的花花公子心。

何海理好書,服侍楊星梳洗。用過早飯,何海挑著書擔(dān),跟著騎著高頭大馬的楊星,往楊家祀堂旁邊的私塾走去。一路上,楊星東張西望,不時勒馬停留,見有人丟骰子,手就癢癢,玩上一會;藝人賣唱,他停下來尋開心,對有姿色的女藝人,總要挑逗一番。大家知道楊星是一個惹不起的人物,老遠(yuǎn)見他來了就躲,實(shí)在躲不過,就陪笑臉,說好話,孝敬好東西。楊星是瘟神,人人敬而遠(yuǎn)之。這樣磨磨蹭蹭地到私塾,他們沒有一天不遲到的。每次遲到,何海替楊星挨打。先生的怨氣不敢發(fā)在楊星身上,竹片毫不客氣地搭在何海手掌上。手掌時常被打得紅腫,何海不敢吭一聲。

有時,何海催促楊星走快點(diǎn),提醒他別在路上消磨時間,免得又被先生懲罰。

楊星嫌何海啰唆、礙事,罵道:“你這個被妻休了的窮奴,膽敢管少爺。”“啪”,不由分說,一鞭打在何海身上,然后揚(yáng)鞭催馬,讓何海追趕。何海追趕不上,又挨他鞭打。

每天,何海站在窗下聽先生講課。到家服侍完楊星后,何海就拿一根小棍在地上寫呀劃呀,即使躺在床上,也用手指在身上寫呀劃呀,口中默誦著。他乘給楊星整理書的機(jī)會,偷著讀一會兒書。楊星把功課全讓何海代勞,自己樂得到外面逍遙快活。何海代勞的文章,常得到先生的贊賞,當(dāng)做范文在諸學(xué)子面前搖頭晃腦地朗讀。

楊天整日忙于生意和應(yīng)酬。他抽空檢查兒子讀書情況,看到兒子在認(rèn)真讀書,又聽到先生贊賞,以為兒子在何海的督促下進(jìn)步了,樂得撫著山羊胡子笑了。

何海不敢捅破真相。

有一次,楊星乘父親去鹽礦的機(jī)會到外面賭錢。楊天突然從鹽礦回到家,來到書房看兒子,只見何海一人在整理書桌,不見寶貝兒子苦讀,就問何海,楊星去了哪兒?當(dāng)楊天知道兒子又去賭錢,氣得甩袖而去。

晚上,楊星哼著小調(diào)盡興而歸,想從后門悄悄溜到書房。

“哪里去?”

黑暗中猛然響起威嚴(yán)的喝吼,冷不丁嚇了楊星一跳,父親提著燈籠從一棵樹后走了出來。楊星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被父親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頓。

事后三天,何海跟在騎馬的楊星后面去私塾,半路上,一群地痞狠揍了何海一頓,說這就是出賣主子的下場。為免受皮肉之苦,何海學(xué)乖了,當(dāng)楊天問起兒子時,何海想法搪塞過去。楊星高興地表揚(yáng)何海,說他懂事了,賞給他小錢。

大考來臨,楊星帶著何海赴京趕考。楊天早已經(jīng)委托人打點(diǎn)去了,安排了一場天衣無縫的替考。考試那幾天,何海代楊星考試,楊星逍遙自在玩樂。

他們住的客店,樓上住主人,樓下住仆人。老爹為他打點(diǎn),三親六戚為他活動,何海替他考試,楊星放開心性狎妓狂賭,弄得住處烏煙瘴氣。

有一晚,楊星喝酒,與歌妓在樓上又唱又跳,住在樓下的何海實(shí)在受不了啦,找來一根棍子捅樓板。

“哪個下人,膽敢打擾老爺興致?”楊星惡狠狠地怒聲問。

“是你狀元爺在此。”何海隨口答。

“你!”楊星氣得肺快要炸了,厲聲吼道:“窮奴,簡直反了,膽敢以狀元爺自稱戲弄主人。”楊星奔下樓,舉著鞭子打何海。

何海想將楊星手里的鞭子奪下,無奈身單力薄,敵不過膀大腰圓的楊星,被楊星踢翻在地,雨點(diǎn)般的鞭子落到身上。

“反了,窮奴膽敢跟主子作對。”楊星邊打邊唾沫橫飛地罵。

周圍看熱鬧的,有的拍手叫好,有的心生惻隱,但不敢干涉。

何海被打得翻來覆去,不肯求饒。店主擔(dān)心何海被打死在店里,給客店帶來晦氣,對楊星說:“明早放榜了,老爺,待放榜后你再處治這賤奴不遲。今天你把他打死了,會帶來霉氣的。”

楊星余怒未消,罵咧咧回到樓上。

五更鼓剛敲過,門外鬧嚷嚷地來了一群人,說是給狀元爺何海賀喜。楊星被吵醒了,等到聽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以為做夢,咬咬自己的唇,生疼,這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他跑到放榜處看,頭名狀元果然是何海,兩眼一黑,差點(diǎn)背過氣去。

“媽的,這個被媳婦嫌棄的人,膽敢耍蒙老子。”一口惡氣無處發(fā),楊星恨恨地罵道。

二榜三榜相繼放出來了,沒有楊星的名字。

“老爹不是說已打點(diǎn)好了相關(guān)的人,親戚們不是已表態(tài)要幫忙嗎?姐夫們不是挺有辦法嗎?他奶奶的,我們都被窮奴何海當(dāng)猴子耍了。”楊星灰溜溜地回到客店。

“少爺。”遠(yuǎn)遠(yuǎn)地,何海在店主等人的簇?fù)硐拢σ饕鞯赜松蟻怼?/p>

楊星眼里金星直冒,恨不得一拳將何海的笑臉打扁,可他行為不受意志指揮,竟兩膝一軟,跪倒在何海面前,磕頭道:“小人有眼不識天眷,望老爺開恩饒過。”

何海愣住了,說道:“少爺,我是你的仆人何海啊!”

“不,不,”楊星磕頭如搗蒜,說:“過去對不住你的地方,大人海量,望看在兩人相隨多年的份上,不要追究楊星的不是。”

窮奴何海代替主子楊星考試,冒死寫上自己名字,居然考中狀元,成了天下奇聞。替考一事無法對外人說,真是啞巴吃黃連,飛揚(yáng)跋扈的楊星,轉(zhuǎn)眼變成了一條可憐巴巴的狗。

秀云含淚寫了休夫書,心里放不下,不知何海怎樣了?何海不要她家退賠的彩禮錢一百兩,使她的初衷落空,心空落落地發(fā)慌,火辣辣地疼痛。她詛咒何海,卻擔(dān)心他會出事。她想自己是不是錯了,逼何海有所作為,會不會適得其反?清貧到老鼠也搬家了的那個家,沒有她,何海怎么生活?

她沒有告訴母親,為了給婆婆買神藥,他們還欠著楊天家一筆高利貸。

陽光暖暖,小貓懶洋洋地臥在花壇邊曬太陽。秀云坐在小天井旁納鞋墊。花壇中串串紅、雞冠花、月季開得紅火,有一兩只蜜蜂在花叢中飛來飛去。海哥哥放牛不知轉(zhuǎn)到了哪個山頭,他好嗎?他是如何過年的?他恨自己嗎?怨恨早就煙消云散了,牽掛越來越稠密。看著手中鞋墊,她不禁想起了第一次給劉海送鞋墊的情景。白族女子對意中人表達(dá)愛慕之心,方式很多也很巧妙,鞋墊定情是其中的一種。她們在小小鞋墊上玩盡了花樣,送給意中人的鞋墊做工精致,刺繡精美。秀云送給劉海的鞋墊上,繡著蜜蜂采蜜圖。花開得嬌媚,蜜蜂醉倒在花蕊里。

那是一個秋意濃濃的日子,他們約會在回音壁前的松林里。針葉松金黃,楓葉紅得耀眼,山林絢麗多彩。坐在松毛上,何海接過秀云送的鞋墊。秀云的臉羞紅得像一片紅楓葉。何海就像燃燒的火球,緊緊擁抱心愛的姑娘,雨點(diǎn)般的吻落在她的嘴唇上。

一針一線用心縫,針針線線浸透妹的情。秀云繡著鞋墊。鞋墊上畫著圖案,一對鳴蟬藏在松針中。一只鞋墊刺繡已完工,一只還未繡完。

照壁上,“紫氣東來”四個字顯目。

楊正方的心情就陽光般暖暖。鹽務(wù)機(jī)關(guān)實(shí)施包課,他是商包之一。商包,就是由商人投標(biāo),承包課額,灶戶煎獲鹽斤全部交給承包商經(jīng)營販賣,灶戶按鹽斤領(lǐng)取薪本,承包商向官府交課額。他是鹽礦洞主,又是承包商,但向官府交的課額夠嗆。今年灶戶采的鹽鹵水多,熬的鹽也多,除交課額外,大賺一把沒問題。

“云兒。”

“阿爸,你回來了。”

“給他納鞋墊么?”

“是。”

“他來過嗎?”

“沒有。他是不會來了。”

楊正方真想一腳把窮女婿踹開,離楊家越遠(yuǎn)越好。但女兒是個剛烈女子,對何海感情深,楊正方不能露骨地表明態(tài)度。

官府雖然壓低薪本,但加重鹽稅,幸好拉井鹽礦鹵水濃度飽和,柴薪就在附近解決,煎鹽收入相對而言比較高。何師傅去谷城給人蓋官邸前,丁份較貴,他請親家楊正方代買三丁鹽份。當(dāng)時鹽礦上承租、買賣、強(qiáng)占丁份和雇工煎鹽現(xiàn)象白熱化,楊正方因?yàn)橐I一個鹵水較多的鹽礦洞,將親家的錢挪用了,本想等有人賤賣鹽指標(biāo)時再幫他們買,不料親家公竟染病一命嗚呼,親家母很快追隨親家公而去。親家母辭世前沒有向兒子兒媳交待這筆資金,這筆錢落入楊正方腰包里。

父親主張假休夫,秀云同意。

母親擔(dān)憂地說:“這,這行得通嗎?海兒那么犟,自尊心又那么強(qiáng),如果我們假休夫的用意適得其反,那就不好收場了。”

楊正方說:“真是婦人之見。海兒的心自我封閉了,我們不硬下心腸逼他,他就不會從消沉里振作。”

大年初一下午,青青奉小姐秀云之命去馬道子村看望何海。秀云把積攢的錢和一些首飾包在一塊藍(lán)底碎花新包裹布里,讓青青給何海送去,叮囑青青,要向姑爺交待清楚,先賠了楊天家那筆利滾利的錢。

青青到何海家,看到門開著,站在門外喊道:“姑爺,姑爺。”連喊了幾聲,沒人答應(yīng)。她進(jìn)入屋內(nèi),屋中充斥著一股子刺鼻的酒味,姑爺酣睡不醒。“姑爺,姑爺。”青青搖著何海連叫了幾聲,也不見他醒來,就把包裹放在他的枕畔,帶上門,走了。

一個小偷路過何海的草屋,口渴難忍,就近上門找主人討口水喝,想不到門是虛掩的。他進(jìn)屋找水。主人醉得像死豬,枕畔有一個包裹。家徒四壁,窮酸的主人不會有什么好東西。小偷本不想打開包裹,可包裹布吸引他。藍(lán)底碎花的新布,正好可以討好相好的女人。小偷打開包裹,想不到里面是金銀手飾和碎銀子。小偷心花怒放,忙將包裹裝進(jìn)背著的包里,水也顧不上喝了,趕緊溜之大吉。

“何海做了楊星的書童。”

從阿爸那里聽到這消息,秀云氣蒙了,手腳冰涼。

銀兩和首飾已經(jīng)送到了海哥哥手里,他為何還要給楊星當(dāng)書童?秀云想向何海問個明白。

正月十五,太陽暖暖地照著大地,拉井街上鬧元宵,耍龍隊(duì)伍挨家挨戶祝福。人們提著花燈往來拜訪。四方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元宵節(jié)熱鬧非凡。秀云和青青手里各提了一個小花燈,說說笑笑在拉井街上賞花燈。她們往楊天家走去,希望能碰到何海,但沒有見著,失望地回家。

兩天后,秀云帶著青青再次往楊天家走去。拐過街角,她們看到楊家大院的門打開了,楊星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面,何海擔(dān)著書箱跟在后面。秀云頭暈?zāi)垦#话炎プ∏嗲啵樕n白得可怕,無力地說:“扶我回去。”

看到秀云臉蒼白得怕人,青青嚇壞了,扶住小姐,帶著哭聲問:“小姐,你沒事吧?會不會中暑了?”

“沒事。你扶我到柳樹下坐坐。”秀云虛弱地吩咐。

“嗯。”青青含淚答應(yīng),扶著秀云往柳樹下走去。

海哥哥,你好歹讀過書,不接受為妻資助也就算了,何以斯文掃地到如此地步,心甘情愿給楊星這個花花太歲當(dāng)起書童?

“這不是那個休夫的女人嗎?”有人對著秀云指指點(diǎn)點(diǎn)。

“呸,嫌貧愛富的女人!乘人之危的惡毒女人!”有人不屑地向秀云吐口水。

“唯小人和女子難養(yǎng)也。”有人感嘆地?fù)u頭離開。

人言是利箭,將秀云的心刺得七零八落,她暈了過去。

“小姐……”青青哭了起來。

火銃通天響聲和哭喊聲,從場署方向傳來。火光熊熊燃燒,場署變成一片火海。四方街上,人群亂了起來,不知道發(fā)生啥事。

“藏族馬幫和窮苦背夫搶場署了。”

從場署方向過來的人,臉色驚慌,帶來驚雷般的消息。

玉龍河邊有一個杜鵑谷,紅的、白的、黃的杜鵑花競相開放。秀云喜歡杜鵑谷,常和青青到那兒玩。躺在厚厚的苔衣上,聽流水潺潺,鳥鳴聲聲,看藍(lán)天白云,秀云的心情舒暢了許多。

有一天,秀云和青青從杜鵑林中說笑著走了出來,兩人手里拿著紅艷艷的杜鵑花。她們走到玉龍河邊,但見父親和一個人說著話迎面走來。

“云兒,快來見過楊伯伯。”楊正方向女兒叫道。

楊伯伯,這就是父親嘴中常掛著的那個本事通天的楊天嗎?“楊天跺一腳,拉井抖三抖。”父親曾這樣形容。

秀云向楊天躬身萬福,忍不住好奇,偷偷地打量他。楊天體格壯碩,眼神陰冷,面容清瘦,蓄著山羊胡子,給人怪怪的感覺。

“這就是那個休夫的秀云?”楊天饒有興趣地細(xì)細(xì)打量秀云。一雙大眼會說話,臉如紅蘋果,一身已婚白族婦女打扮,但苗條身段就像未出閨閣的少女,舉手投足既有大家閨秀的含蓄和羞怯,又有鄉(xiāng)村野姑的大膽和開朗。

一個傍晚,楊天突然來到楊正方家拜訪。住在四方街富人區(qū)的楊天從來不到平街子,突然來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楊正方受寵若驚,手忙腳亂地招呼楊天。凳子已經(jīng)夠干凈了,可在楊天落座前,楊正方還要用衣袖擦擦。

秀云母親禮貌地招呼客人。

閑聊了一陣,楊天不經(jīng)意地問:“怎么不見秀云呢?”

“隔壁家女兒刺繡,請她繪花樣去了。”秀云母親答。

“哦。”楊天眼里閃過不易察覺的失望。

“這孩子,也該回家了。”楊正方對妻子說:“去喊云兒回家。她楊伯伯到咱家里,怎么能不問候呢?”

秀云母親吩咐老仆舒伯,去喊女兒回家。

秀云和青青說笑著進(jìn)了家門。

楊正方在堂屋里叫道:“云兒,快過來見過楊伯伯。”

秀云應(yīng)聲跨入堂屋,恭敬地給楊天道了萬福,請安后退了房門,與青青回了自己住處。

楊天目光追隨秀云。閑聊了一會,他告辭。

這次登門拜訪后,楊天時不時來?xiàng)钫郊议e聊一陣。秀云漸漸地和楊天熟悉了起來,不再回避。幾次聽父親和楊天談話,秀云覺得楊天沒有傳聞中那樣令人恐怖。

有一天晚上,楊天來訪。楊天告訴楊正方,他要進(jìn)行無本經(jīng)營鹽業(yè),也就是一切生產(chǎn)墊本均由灶戶自己支付,承包商坐收鹽利拖欠薪本剝削灶戶,這是奪取高標(biāo)的好機(jī)會。

“背三石,吃三升,吃得起的人不窮,背得起的人不富”,拉井流傳這樣的民諺。土灶鐵鍋熬鹽巴,鹽工整天整夜守在灶旁,拿著一把大勺,把前兩鍋里的水不斷舀到后兩鍋里,用勺敲打鍋底的鹽。火星迸濺,手腳被燙傷,舊傷未愈新傷又添。常年浸泡在鹽鹵水里,腳變形腐爛。碼得整整齊齊的一馱馱鍋鹽,浸透鹽工的血淚。

“萬萬使不得!”秀云插話道:“這樣一做,讓日子過得艱苦的灶戶雪上加霜,為了生存,他們會鋌而走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地走私私鹽。交給你們的鹽斤不足,影響你們給官方交課額,層層相欠的結(jié)果,必將導(dǎo)致官方收回你們的經(jīng)營權(quán),最終陷自己入困境。”

“你楊伯伯自有辦法對付,女兒家休得胡言,還不快回自己屋里去。”女兒插話,楊正方極為不滿。

“有道理,讓她說下去。”楊天制止楊正方,鼓勵秀云說下去。

“將那些鹽質(zhì)不好且產(chǎn)量低的讓灶戶自我承包,這不僅讓你們甩掉了包袱,也會讓灶戶心存感激,不偷藏私鹽。”秀云說。

“不錯的主意。”楊天贊賞道。

楊正方高興極了,拉井能讓楊天稱贊的人不多,作為女兒家,恐怕是第一個受到楊天稱贊的人了。

楊天向楊正方提親,要娶秀云為妻。

女兒是個剛烈之人,心中有何海,休夫是不得已的下下策。楊正方心里明鏡般清楚,但他不敢跟楊天說明,怕得罪楊天。

“搶親。”楊天陰險地預(yù)謀。對秀云,他志在必得。

當(dāng)?shù)赜幸粋€風(fēng)俗,寡婦再嫁,若被搶親就會被提高身份地位。秀云因?yàn)樾莘蛟诶異好h(yuǎn)揚(yáng),楊天搶親,既達(dá)到自己目的,又可提高秀云的名聲和地位。

當(dāng)?shù)厝藫層H一般搶二婚親的多,男方通過媒人暗中與女方的公婆或叔伯商量好,并付給一定的彩禮,然后男方派人在女子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伺機(jī)將她搶走,不必舉行婚禮,就可同居。

楊天原配夫人病死后,雖有三房妾,也染指另外女人,但他沒滿足。秀云讓他動心,睡不著覺。他要娶秀云,讓她當(dāng)正房。聘禮是一個鹽礦洞,正是楊正方夢寐以求的礦洞,鹵水多,鹽質(zhì)高。楊天還向楊正方許諾,給他弄一些低課鹽的指標(biāo),包銷楊家出產(chǎn)的鹽。

女兒嫁給楊天,做正房,穿金戴銀不必受窮,白花花的銀子也會“嘩嘩”流入自家腰包,楊正方在睡夢里笑出聲。

楊天進(jìn)進(jìn)出出楊正方家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跟班鐵果也對青青大獻(xiàn)殷勤。只要秀云和青青出門,他就跟上來。青青深知小姐秀云愛著姑爺何海,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痛苦。鐵果行為反常,令青青處處留心。有一天,她看見老爺和楊天神色神秘地商量著什么,借故送茶。兩位老爺看到她,都住了嘴,但她還是聽到一句“搶親”,不祥的預(yù)感讓她揪心了起來。

秀云變得不愛說話,人也愈來越瘦,杜鵑谷成了她醫(yī)治心傷的去處。

坐在杜鵑樹下,青青給秀云梳長發(fā)。梳齒間落發(fā)蕭蕭,令青青心痛。苦命的小姐啊,你的心思只有青青懂。你忍受得了貧賤,卻忍受不了夫君落魄。你忍受得了傷害,卻忍受不了何家光宗耀祖心愿落空。但愿是我青青聽錯了,腦筋想歪了,老爺他不會嫌貧愛富地把女兒推向楊天懷里。楊天是老虎,會吃人。小姐嫁給楊天,就像羊落虎口。

青青約會鐵果,說她在杜鵑谷的石臺上等他,不見不散。

豆蔻年華的青青,長得唇紅齒白,瓜子臉上有一雙盈盈如秋水的眼睛,做事風(fēng)火麻利,一張伶牙俐齒的小嘴甜得讓人心里發(fā)顫。青青主動幽會自己,鐵果激動得腳底下發(fā)飄。

杜鵑谷的石臺是天然的賞花臺,突兀在半山腰,宛如一艘船置身在花海里。買了一些小吃,燙了一壺酒,坐在石臺上等鐵果的到來。

晚霞落在臺地上,青青把酒,淺笑嬌語。醇酒飄香,鐵果醉了,說漏了嘴:“小姐快要成為我家新奶奶了。”

“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不然老爺和小姐怪罪下來,我倆吃不了兜著走。”青青催促鐵果,不由分說收拾起了東西。

“姐姐。”鐵果一把抓住青青的手,激動地說:“小姐成了我家新奶奶,你必然跟著小姐嫁過來,到時我跟老爺央求,求老爺把你許配給我。”

青青含含糊糊搪塞,好言好語哄鐵果回去。

聽了青青的真相告白,秀云慌了手腳。

“逃。”青青說。

“逃?”秀云迷惘地問。

“對,逃。”青青堅定地說。

“如何逃呢?”秀云愁眉苦臉。

“咕啰啰”,窗外傳來鴿子叫聲。青青眼睛一亮,說道:“鴿子傳書,喚扎西回來。”

“扎西?”秀云吃驚地看著青青。

“對,扎西。”青青眼睛亮亮地看著小姐,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雞欠了鷹的賬,

躲在樹簍里沒有用。

羊兒欠了狼的賬,

躲在墻角下沒有用。

魚兒欠了懶貓的賬,

躲在河底下沒有用。

姑娘欠了婆家賬,

躲在房圈也沒有用……

“叮咚叮咚”,高聳的碧羅雪山,擋不住馬鈴鐺聲聲。從營盤通往富和山的古道上,走著一隊(duì)馬幫。馬幫主羅合轍是富和山上彝族人。森林五彩紛揚(yáng),層層疊疊映入眼簾,心湖漣漪秋韻。羊群和馬匹散落林間草甸,悠閑地吃著草。木板房和籬笆墻入眼,令人感到溫馨。遠(yuǎn)處傳來歌聲,一對送親的人轉(zhuǎn)入森林去了。羅合轍對著隱沒在森林里的送親隊(duì)伍,唱起“送親調(diào)”。

扎西走在羅合轍后面,接過年路生遞來的酒壺,喝了一口馬道子酒。一只老鷹在藍(lán)天飛翔。眼光追逐著蒼鷹,扎西思念梅里雪山下的家園,想到一起從老家出來的弟兄和父親長眠在維西的路上,他痛苦地舉起酒壺,猛灌了幾口酒。

羅合轍是富和山上為數(shù)不多的馬鍋頭和生意人。他的富有誰也說不清,但他喜歡跟隨著馬幫走南闖北。

扎西所在的藏族馬幫是家族馬幫,他是大馬鍋頭的兒子。馬幫經(jīng)過昌都時遭遇劫匪,人馬損失一半。馬幫一路艱辛地到了拉井,大馬鍋頭的意思是在拉井買到鹽后,沿著瀾滄江溯水而上往維西走,從維西回老家。場署有意刁難藏族馬幫,他們在拉井遲遲得不到鹽巴。

楊天手籠小火簍,戴著貂皮帽和護(hù)耳。他對藏族馬幫孝敬的東西極為不滿,向鹽灶主們發(fā)話說,藏族馬幫不懂規(guī)矩,晾一段時間再說。楊天發(fā)話,鹽灶主們當(dāng)圣旨。藏族馬幫羈留在拉井,為了節(jié)省開支,馬幫到離西關(guān)橋不遠(yuǎn)的大巖洞居住。

等待漫長而無望,羈留在西關(guān)橋外巖洞的馬幫和背夫們走投無路。元宵節(jié)后第二天,住在大巖洞的馬幫及背夫鋌而走險,搶劫場署。藏族馬幫出拉井,經(jīng)營盤,沿著瀾滄江溯水而上,快到維西時遭到官府堵截。扎西救下受傷的父親,背著他不顧一切往森林里逃去。

追兵越來越近。父親要扎西放他下來。他將自己佩戴的藏刀交給扎西,喘息著對扎西說:“孩子,我,你快逃命去吧。要報仇,把,把這把藏刀插入仇人胸膛。用這把藏刀,再,再次組建,咱,咱們家族的馬幫。”

扎西雙手接過藏刀,忍不住哭了,說什么也不愿丟下阿爸,說死也要死在一起。

父親撫摸著扎西的頭說:“傻孩子,你死了,誰來給,咱們,咱們的馬幫報仇?”

在父親乞求和呵斥目光中,扎西哭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斷斷續(xù)續(xù)地,大馬鍋頭唱著藏歌為兒子送行。

“抓活的!”叫嚷聲里,火銃震天響,歌聲安然。

森林突然沉寂,火銃聲沒有了,歌聲也沒有了。

“阿爸……”抓著藤蔓往懸崖下縋去,扎西悲憤地叫道,一頭栽倒在谷底厚厚的落葉上……

看著藍(lán)天飛翔的老鷹,扎西摸了摸藏在腰間的藏刀。

扎西到富和山投奔羅合轍時,衣衫襤褸,國字臉瘦削,眼神冷漠,神情剛毅。扎西說馬幫中了劫匪的埋伏,只有自己僥幸活了下來。羅合轍也是趕馬人,知道趕馬路上的兇險,同情心讓他收留了扎西。扎西謙恭而又懂事能干,贏得羅合轍欣賞。

富和山上有個神奇美麗的霧湖,木板房內(nèi)彝族阿媽唱響的山歌,火塘邊彝家阿爸傳遞的轉(zhuǎn)轉(zhuǎn)酒,令扎西格外思念梅里雪山下的故鄉(xiāng)。流連霧湖畔,他想念拉井的杜鵑谷,那個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孩,此時是否和她的主人一起在杜鵑花下繡花?扎西心念拉井,那里有他的仇人,也有他的恩人。

馬幫在仙人洞上方停了下來,羅合轍招呼大家休息一會兒。

伙計們?nèi)轮较扇硕春认伤?/p>

羅合轍往一個馬馱子上靠去,瞇縫著眼看了看太陽,舒心地說:“我在這里看守馬幫,你們到仙人洞玩吧。”

伙計們歡呼著往仙人洞沖去。年路生拉了扎西手,也往洞里走。

這是一個天然溶石洞,鐘乳石形狀怪異。溶洞深處有一個湖,湖水碧綠如翠玉,湖的上方,有一個如磨盤狀倒懸的溶石,水滴“滴答”,跌入湖里。湖的四面,有岔生的四個洞,其中有兩個是死洞,有兩個洞卻是洞中有洞。

喝著碧綠的湖水,聽滴水聲,恍惚置身仙境。

年路生指著磨盤石左邊第二個洞,說道:“往里走100米,就會有兩個洞口。進(jìn)入靠右邊的那個洞,再往里走大約100米,里面有老鼠窩,住著一只大白老鼠。”

扎西好奇了,要年路生帶路去看看。年路生聽了為難起來,說要征求羅合轍意見。倆人出了洞,征求羅合轍意見,他們留下探險。羅合轍同意,留下兩個伙計跟扎西他們在一起。

扎西他們準(zhǔn)備了毛竹火把,年路生在前,扎西在后,四個人魚貫進(jìn)入大白鼠所住的洞。

大白鼠的窩懸在洞頂,窩的底部有粗粗的柴塊,不知大白鼠是如何把柴塊搬到洞頂?shù)摹8C筑得堅固牢實(shí),站在下面看像搖籃,站在側(cè)面看像船。

“洞里有通路嗎?”扎西隨口問。

“沒有。我找遍了溶洞的每個角落,也沒有看到通路。”年路生說:“整個大溶洞只有進(jìn)口,沒有出口。”

鼠窩沿著洞頂溝槽橫搭,窩的三分之一隱沒在溝槽里。

“哦,老鼠慣于打洞,鼠窩上面會不會有通到外面的洞。”扎西問年路生道:“你到老鼠窩上面看過嗎?”

“老鼠窩上面?你是說,老鼠窩上面可能有通到外面的洞?”年路生激動地問。

“有可能。”扎西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扎西把手里拿著的火把插在地上,攀住洞壁突出的石頭,腳踩在縫隙里,艱難地上了洞頂溝槽。年路生隨之也上了洞頂溝槽。扎西握著繩子一頭,把繩子丟下去。兩個伙計把未用過的火把綁在繩子上,扎西把火把拉了上去。年路生點(diǎn)燃了火把。他們一人手持一個火把,緊貼著洞頂溝槽,側(cè)身彎腰向老鼠洞深處走去。果然有洞通到外面!他們爬出洞口,發(fā)現(xiàn)自己竟置身在營盤武鄰邑,已經(jīng)到了富和山腳下。

“哦呵呵喂。”倆人興奮地向連綿的群山打招呼。

“哦呵呵喂。”群山熱情回應(yīng)。

彩霞滿天,千山萬壑沐浴在霞光里,瀾滄江如龍在山谷里游走。沉浸在山河壯美中,扎西突然看到一個白點(diǎn)向自己飛來。漸漸地,白點(diǎn)清晰了起來,竟是一只白鴿。

白鴿停落在扎西的手上,年路生驚得目瞪口呆。

鴿子腳上綁著一根雞毛。“青青……”扎西臉色突變,嘴里輕呼出聲。他將鴿子腳上的雞毛取下,摘了一片小紅葉,綁在鴿子腳上,把臉貼在鴿子潔白的羽毛上,輕輕地對鴿子耳語:“飛吧,快飛回青青身邊!”鴿子聽懂了扎西的話,“咕啰啰”答應(yīng),振翅飛向霞光如血的天空。

“雞毛傳書心急切,呼喚哥哥速回歸。”青青呼喚扎西聲響在耳邊。他們急切地從原洞返回。

扎西一臉嚴(yán)峻。年路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默默跟著扎西,不敢問話。森林里傳來野獸叫聲,四個人沉悶地回到村里,到了羅合轍家報到。羅合轍對他們說,馬幫臨時有變,不再去玉龍場馱銀子了。要他們早點(diǎn)休息,明天一早,由年路生和扎西帶一部分人馬到拉井馱鹽巴,他自己帶一隊(duì)人馬到四十里箐收購蟲草等藥材。兩隊(duì)人馬約定羅合轍家會合。

馬幫進(jìn)入杜鵑谷。扎西看了看日頭,對伙計們說:“大伙休息一下吧,已到拉井了,不忙趕路的。”

蘑菇云飄逸藍(lán)天。蹲在小溪邊洗手,清澈的小溪映照一張英俊的國字臉,濃眉劍眼藏著深情,嘴邊流露笑意。一雙盈盈如秋水的眼睛調(diào)皮地向他眨巴著,小手蒙眼時酥酥的感覺再次襲過全身。他緊了緊藏袍,摸了摸懷里藏著的一對銀手鐲,這是馬幫經(jīng)過昌都時買的,他要送給心愛的姑娘。

深谷落著一層厚厚的樹葉,扎西摔倒在樹葉上,暈了過去。陽光穿透枝葉縫隙灑在樹林里,青苔色彩斑駁,空氣中散發(fā)淡淡的植物腐爛霉味。鳥鳴吱喳時斷時續(xù),更顯森林獨(dú)特神秘。蘇醒過來后,扎西感到渾身痛。他勉強(qiáng)翻了一個身,腰間別著的藏刀硌了他。他取下藏刀,刀柄上有一只振翅飛翔的老鷹。

“阿爸……”他痛哭。

哭聲令人痛斷腸,驚嚇了森林,樹葉簌簌作響,跟著扎西哭。

頭暈暈,開裂般痛。茫然地向前,扎西來到一條小溪邊。他撲在小溪上,猛喝了一陣。洗去臉上手上血,他順著小溪走,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雪竹夾道的鹽馬古道。他拄著一根竹子,走啊走,不知要到哪里。他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小憩,旁邊有狗熊留下的新鮮糞便。黃昏降臨,他走到一個長滿灌木的山岡上。坐在山岡上,看著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扎西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他掙扎著站了起來,天黑前他必須走出森林或者找到人家,不然會葬身野獸的口里。

轉(zhuǎn)過山岡,暮色中飄蕩炊煙,冷杉樹后露出木柵欄,木板房溫和地向他招手。扎西跌跌撞撞向木板房走去,天黑了下來。柵欄前,扎西用竹棍驅(qū)趕圍著他狂叫的狗。屋主人聽到聲音走了出來,手里拿著砍刀。看到扎西滿臉劃傷、衣服上沾染血跡,拒絕接待他。扎西苦苦哀求,告訴屋主人,自己跟隨馬幫到維西,馬幫遭到土匪搶劫,他僥幸從死人堆里逃了出來,想不到在森林里迷路了。聽了扎西含淚的敘述,屋主人同情地接待了扎西,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給扎西換上。第二天,扎西在屋主人的幫助下,走出原始森林。

扎西輾轉(zhuǎn)來到拉井,不料得了瘧疾,病倒在杜鵑谷里。秀云和青青到杜鵑谷玩,看到病倒在杜鵑樹下的扎西。陽光燦爛,扎西在陽光中卻冷得牙關(guān)打顫。

“這人得了打擺子。”青青說。

“打擺子”是當(dāng)?shù)胤窖裕腐懠病P阍婆卤粋魅荆叽偾嗲嗫熳摺?/p>

扎西眼睛失神地瞥了她們一眼。只這一瞥,讓青青心生惻隱,她決定救助扎西。

“你瘋了!”秀云吃驚地睜大眼,驚恐地說:“這是一種傳染病,醫(yī)治不好會搭上人命,你就不怕自己被傳染上嗎?”

青青說:“聽說住在平街子的郎中趙仙長可以醫(yī)治這病。這個人好可憐,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秀云勉強(qiáng)同意。

離杜鵑谷平臺不遠(yuǎn),有一個可容得下兩三人住的小巖洞。青青指向小巖洞,對扎西說:“你能走到那個小巖洞嗎?你在那里等我好嗎?我給你抓藥去。”

扎西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里流出了感激的淚水。

主仆二人急匆匆回了家。秀云跟母親討了一些銀兩,說布莊新進(jìn)了一批漂亮的布,自己要裁幾套合身的衣服。母親給了女兒銀兩。秀云連同自己積攢的銀兩交給青青,讓她去給扎西抓藥和買吃的。

青青將自己蓋的棉毯吃飯用的土碗以及一把砍刀收拾在一個小背籮里,把東西放后園小門旁,拉上后園門,到趙仙長家抓藥去了。

抓了藥,買了一些吃的和煎藥用的土罐,青青到后園背上東西,往杜鵑谷走去。

扎西模樣憔悴,典型的高原紅沒有了,國字臉變得尖削,臉上長滿了亂糟糟的胡須,穿著一套山里獵人常穿的短裝,一根長辮拖在腦后,辮子有點(diǎn)凌亂,沾著樹葉。忽冷忽熱之際,他掙扎著爬到了小巖洞。

青青滿頭大汗趕到了小巖洞,卻不見扎西,急了,走出洞口大叫:“陌生人,陌生人,你在哪兒?”

“我在這……”洞口不遠(yuǎn)處,小溪淙淙流淌,扎西抹著嘴角上的水珠,有氣無力地答應(yīng)。

青青找了幾塊石頭,麻利地在洞口背風(fēng)處搭了簡易灶臺。她找來一些柴枝,打了一土罐水,給扎西煎起了藥。

扎西坐在一隅,靠著洞壁,吃著青青帶來的食物,默默看著青青忙碌。

青青對扎西笑了,示意他招呼土罐。她拿了砍刀,走出巖洞。洞外傳來砍樹的聲音。不一會兒,青青拖回來了一棵濕松樹。她抹了抹臉上的汗珠,拿了樹葉墊在土罐提手上,將藥水倒在土碗里,遞給扎西,說:“喝吧。莫擔(dān)心,你會沒事的。”

扎西雙手接過土碗,默默喝下苦澀的藥水。

“你叫什么名字?”

“扎西。”

“扎西,你是藏族人嗎?”

“是。”

青青到小溪邊洗凈土碗,給藥罐滿上水,再次煎藥。

喝了藥后,扎西想睡覺。

青青溫和地笑了,說道:“扎西,你睡吧,好好睡上一覺。放心吧,我走時會叫醒你。”

蓋著青青的棉毯,扎西睡著了。

青青砍了兩棵樹干粗大的栗柴樹,削掉樹枝,把栗柴拖到洞門口。她把土罐從火塘的石頭上拿下來,把兩棵濕栗柴架在石頭上,再把土罐放在火炭邊煨著。兩棵粗壯的濕栗柴到晚上就會燃了起來,燃一個通宵也沒有問題。森林里的狗熊、狼等動物見了火光,不敢近前。扎西棲身巖洞,有火神保護(hù),就會安全。

“阿爸,阿爸。”睡夢中,扎西手舞足蹈,喊道:“殺,殺……我不要一個人走,要死就死在一塊……”

“扎西,扎西。”青青搖醒了他,對滿臉大汗的扎西說:“你做惡夢了。”

太陽偏西,紅霞滿天。青青的笑容盛滿霞光。扎西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擦了臉上的虛汗,接過青青遞來的土碗,將藥水一飲而盡。

青青又到小溪邊打了水,把藥罐煨在火塘邊,交待了扎西幾句話,告辭走了,說第二天早上送吃的來。

目送青青離去,扎西感激地對天默禱。

在青青的精心護(hù)理下,扎西終于從死亡線上逃了回來。二十多天的朝夕相處,倆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青青的父親是鹽馬道上的背夫。有一天,他受雇走上碧羅雪山鳥道,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和她相依為命。青青八歲時,有一天,母親上山砍了一背柴,黃昏時路過急坡街,用柴與灶戶私底下?lián)Q了一點(diǎn)鹽巴,被鹽警隊(duì)發(fā)現(xiàn)。走到半路,鹽警隊(duì)員追上來了,大喊:“站住!”青青母親想起同村的一位婦女被鹽警隊(duì)抓去,在牢房里被奸污后上吊自殺,她沒命地跑,不想被鹽警隊(duì)員抓住。她只顧逃命,天黑中慌不擇路,掉入壟溝里,頭砸在石頭上死去。青青成了孤兒,叔公把她賤賣給了楊正方家當(dāng)丫頭,身價5貫錢。

苦難的際遇,讓兩個人同病相憐。扎西深情地向青青講起了藏族馬幫,講起了阿爸這個大馬鍋頭的傳奇經(jīng)歷,講起了馬幫被逼得走投無路搶場署的經(jīng)過,講馬幫遭到官府的追擊和圍堵,阿爸的死和他的死里逃生。

青青眼淚花花地對扎西說:“阿哥,你現(xiàn)在找楊天報仇,無疑以卵擊石。報仇不爭一朝一夕,咱們長遠(yuǎn)打算。”

在青青苦口婆心勸說下,扎西聽從青青的勸告,決定報仇從長遠(yuǎn)計。

有一天,扎西坐在小溪邊等青青。他從懷里拿出阿爸留給他的藏刀,撫摸著刀柄上飛翔的老鷹,弟兄們流淌的紅猩紅了眼眸。“報仇”,在耳邊響著阿爸的話。

一雙手蒙住扎西眼睛。

“青青。”扎西握住小手,叫道。

“咯咯”,青青笑了起來,輕柔地叫道:“扎西哥。”

手拉著手。兩人到了石臺上,坐地傾聽杜鵑谷傳來的響聲。

“我明天就去富和山,投奔彝族羅合轍馬幫。”

“最苦不過趕馬人。你投奔羅鍋頭,不知道何時我們才能相見。”

“傻丫頭,富和山離拉井不遠(yuǎn),馬幫常回拉井馱鹽,我會時常來看你的。”

青青一雙盈盈如秋水的美目涌起淚水。扎西心痛地給她拭去了淚水。

告別扎西回拉井。經(jīng)過小溪時,青青突然撒嬌,不肯走了。

扎西蹲了下來,溫和地說:“我背你。”

青青伏在扎西寬闊的背上,一種從沒有過的安全和踏實(shí)感漫溢心胸。

“最苦不過趕馬人,嫁人不嫁趕馬人。”鹽馬道上流傳的歌謠,唱出趕馬人的艱苦處境。扎西投奔羅合轍后,青青只見過他一次。扎西隨馬幫來拉井馱鹽,他送給青青一只白色鴿子,說這是一只信鴿,有啥事時可以信鴿傳聲。

楊天的搶親計劃提前了,拉井通向外面的路都有人嚴(yán)格把守。母親蒙在鼓里,父親和楊天一個鼻孔出氣。如果搶親不成,會逼婚。母親心疼女兒,但一個婦道人家做不了主,這個家父親說了算。寡婦被搶親,在當(dāng)?shù)匾曌鞴褘D身價倍增,人們只會祝福被搶的人,絕對不會同情被搶的人。秀云休掉窮丈夫,在拉井名聲鵲起,尤其被儒學(xué)者不齒,若她被楊天搶親,人們只會說她高攀了,福氣好,運(yùn)氣好。沒人會同情她是羊落虎口。絕望中,秀云不敢跨出家門一步,唯恐一出門,就被楊天搶親。

楊天道貌岸然,令秀云更加思念何海。處境兇險,她倍加思念在馬道子村茅屋旁種花的日子。

鴿子啊,你飛到了何方?扎西何時才能回到拉井?扎西啊扎西,你為何還不回拉井呢?青青急得快要跳墻了。

“咕啰啰”,晨曦初露,窗外傳來了鴿子叫聲。青青激動地?fù)淞顺鋈ァx澴幽_上綁著一片小紅葉。她取下紅葉,按在心窩上。“紅葉信箋寄相思,披星戴月把路趕。”臉貼在鴿子潔白的羽毛上,她的耳邊響著扎西的輕語。

坐在草坪上休息,扎西望著拉井炊煙裊裊上升,激動地唱道:

思念啊

思念的心情難出口

思念的心情難表達(dá)

只好向星星和月亮傾訴

我請三星替我轉(zhuǎn)告

我請北斗替我表達(dá)

三星永遠(yuǎn)跟北斗走

我也要跟你走……

歌聲道不盡一位趕馬漢子的柔情。

青青站在杜鵑谷路口眺望,聽到杜鵑林里傳來的歌聲,激動地迎著歌聲小跑向杜鵑林,看到休憩的馬幫,看到了她的扎西哥。她停住腳步,躲在一棵杜鵑后,唱道:

心肝肺

思念你時我心痛

思念你時我心疼

請寄一付藥

第一付藥沒有好

第二付藥痛上痛

你說我不想你

心為那樣痛……

“青青!”扎西聽到歌聲跳了起來,迎著歌聲飛跑了過去。

“扎西哥!”青青撲入扎西懷里,哭了起來。

“青青,發(fā)生了什么事?”扎西驚悸地問。

鹽貨很快批了下來,扎西他們裝好馬馱子,從急坡街經(jīng)小平街、前街到四方街向場署走去。換好批文,馬幫正要出門,一乘轎子停在院壩里,楊天從轎子里走了出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扎西的眼睛紅了。伙計們看到楊天,跪下請安。年路生拉了拉扎西衣袖,扎西屈辱地跪了下來。

拿著批文,扎西他們順利地通過了東關(guān)橋,從馬道子村向三岔河走去。紅葉燦爛,拉井秋意濃。經(jīng)過回音壁,扎西回頭看拉井,馬道子村掩映在樹林里,藍(lán)天高遠(yuǎn),飄逸三兩朵云。

晚上,秀云到正屋和父母閑話。母親正拿著一塊漂亮的純白色狐貍皮在燈下細(xì)細(xì)觀賞,身邊還有一塊貂皮和幾塊顏色花樣不一樣的綢布料。看到秀云進(jìn)來,母親忙招呼她過來看,說這是她父親托馬幫從外地捎來的,要他們母女裁幾套漂亮的衣服。

母親拿起兩塊皮料在女兒身上比來比去,說還是白狐皮最漂亮。

楊正方笑瞇瞇地看著妻女,說道:“四方街上來了一伙藝人,滇劇唱得特棒,你們母女可以去看看。”

“明天我和云兒去四方街上裁衣服,順便去聽滇劇。”母親是個滇劇迷,聽到丈夫這樣說,臉上的笑漾開了。

看著滿心歡喜的母親,秀云心里特別難受。跟雙親說了一會兒話,秀云告辭。

青青收拾包裹。

秀云拿著鞋墊欲哭無淚。鞋墊上繡著的一對鳴蟬,站在松針間唱歌。

“小姐,你又在想姑爺了。”

“青青,把這副鞋墊帶上。”

“嗯。”

臥室外面,花臺正對伙房和伙夫住房。鐵果和幾個伙夫在伙夫房烤火閑聊。火塘邊煨著馬道子酒,烤著洋芋。

鐵果的眼睛不時警惕地脧一眼秀云的臥室。臨窗剪影,秀云靜坐在燈光里。鐵果放心了,接過一個伙計遞來的馬道子酒和烤好了的洋芋,瞇縫著眼吃喝了起來。

繁星閃爍,天空里的星河成了燃燒的火把,火星四濺到大地上,大地上便有了朦朧的微光。冷風(fēng)流動,狗吠聲打破秋夜清冷。秀云房間和青青房間里的燈相繼熄滅了。鐵果哈欠連天,在一個伙夫的床上躺了下來,沉入夢鄉(xiāng)。

后半夜,秀云的房門打開了。青青看了看鐵果睡的伙房,靜悄悄沒有聲息。秀云和青青挎著包裹,悄悄來到后園,開了門,向杜鵑谷走去。

拉井街靜悄悄,燈光忽明忽暗。西關(guān)橋外傳來歌聲,在寂靜夜色里格外響亮。主仆二人女扮男裝,躲在房子的陰影里趕路,小心地避開巡夜的兵丁和打更的更夫。

進(jìn)入杜鵑谷,野獸的嗥叫聲入耳,令人覺得野獸就在身邊同行。

秀云打了一個冷噤,問道:“扎西呢?”

“說好了,就在這兒等我們。”青青說:“可能在前面等著吧。”

兩人相扶著,壯著膽子往前走。灌木后響起咳嗽聲,扎西和年路生迎了出來,兩人身上披著披氈。

“各路關(guān)卡都有人嚴(yán)格把守,我們只能從春龍河上過河。”扎西說著,接過青青的包裹,解下批氈,讓青青披上。

年路生挎著長刀背著火銃,接過秀云的包裹,話道:“夜晚在森林里趕路有點(diǎn)危險,咱們過河后趕到箐溝,在廢棄的熊洞休息,等天亮后,繞小道上富和山。”

到了春龍河邊,年路生把包裹遞給秀云,解下披氈讓秀云披上。他把長刀和火銃往胸前挪了挪,背起秀云率先下了水。扎西背著青青跟著下了水。

白天,扎西他們的馬幫到了三岔河,繞開九十九臺地,突然掉頭四十里箐,往富和山走去。扎西在年路生的帶路下,在山林里繞來繞去抄小路,終于趕到杜鵑谷接應(yīng)秀云和青青。

他們在廢棄的老熊洞里烘烤濕衣服,烤得半干時,天亮了,四人匆忙上路。后半夜,他們才趕到了富和山羅合轍家。火塘熊熊,羅合轍一臉寒霜地等著他們。秀云和青青累壞了,蒼白了臉靠在廊柱上喘氣。

楊正方家的小姐秀云和丫環(huán)青青出走的消息,通過各路人馬快遞到了羅合轍這里。場署介入追查,凡提供她們下落者,獎勵一馱鹽巴。拉井桃花鹽因?yàn)檫\(yùn)輸?shù)仍蚍浅0嘿F,鹽貴如黃金,一小塊鹽巴可以討兩個老婆,一馱鹽巴可想而知有多貴重。重賞之下,秀云主仆處境危險。

聽著羅合轍訓(xùn)斥,扎西和年路生沒有吭聲。羅合轍不想得罪場署的人,尤其楊天。他讓扎西和年路生把秀云和青青送回去。青青毫無懼色,坦然陳述小姐的處境和苦情。羅妻聽了非常同情,叫家人煮了一鍋中藥水,讓秀云和青青泡腳。

羅合轍對楊天等人無法無天的行為早已不滿,隨著青青的痛陳,他對秀云同情了起來。他對扎西說:“各路關(guān)卡和通道有人嚴(yán)格把守,楊天發(fā)誓不把秀云翻出來誓不罷休。你們從后山下山,穿過森林,順著仙人洞上的那條路走,直接去營盤。年路生送你們?nèi)ィ煜じ缓蜕健!?/p>

扎西和年路生相視一笑,倆人不約而同想到了仙人洞里的大白鼠窩。

羅合轍妻子忙著烙苦蕎粑粑,為扎西他們準(zhǔn)備干糧。

天亮?xí)r,扎西他們含淚告別羅合轍馬幫一家人。他們剛走出羅家大院,羅妻追了出來,把一個鼓鼓的挎包挎在秀云肩上,含淚擁抱了她,說道:“孩子,保重!”

秀云和青青哭了。青青把信鴿送給了羅妻,希望她能代為照顧好信鴿。

直線下山到谷底,穿過榧木林時,扎西和年路生準(zhǔn)備了火把。進(jìn)入仙人洞,秀云和青青被洞里的景色迷住了,驚奇萬分中,她倆不覺得腳酸痛了。在磨盤狀的溶石旁休息,他們吃了一些苦蕎粑粑,喝了仙水后就動身到大白鼠搭窩的洞里。

一股白氣從秀云身邊飄過,她驚訝地叫了起來。

“別害怕,那是大白鼠,我們驚擾它了。”扎西安慰道。

看到大白鼠搭蓋的窩,秀云和青青驚訝得嘴合不攏。

年路生爬上洞頂溝槽,拋下了繩索。扎西幫秀云把繩索系在腰間。他雙手搭在洞壁上,示意秀云爬到手上去,青青在一旁幫忙。在上拉下托里,秀云和青青相繼上了洞頂溝槽,扎西再把包裹拴在繩子上,年路生把包裹吊了上去。扎西最后上了洞頂溝槽。兩個男的挎著包裹,年路生在前,扎西殿后,秀云和青青在中間,四人手持火把魚貫前行,順利走出山洞。

山風(fēng)和煦,山河起舞。艷陽下,村莊星星點(diǎn)點(diǎn),瀾滄江如彩帶飄揚(yáng),蜿蜒穿行在山谷里。

營盤是鹽馬古道重鎮(zhèn),怒江人進(jìn)出內(nèi)地的要道。扎西他們到了營盤,看到沿途都有人嚴(yán)格盤查,凡是過關(guān)卡的,盤查的兵士都要拿著手里的畫像細(xì)細(xì)對照,對男的,還要仔細(xì)看看耳朵后面有沒有耳孔。

各個鄉(xiāng)寨接到嚴(yán)令,不得接納和資助投宿的陌生人。楊天想將秀云她們困死森林。扎西本想帶秀云和青青經(jīng)營盤,從維西回老家,關(guān)卡上盤查嚴(yán)格,他們無法通過營盤。他與來自怒江的背夫們同行,走碧羅雪山鳥道,到怒江大峽谷避避風(fēng)頭再說。

“碧羅雪山鳥道!”年路生臉色變了,那是讓趕馬人談之色變的死亡之路。已是深秋,扎西要帶兩個女的翻越碧羅雪山,此一去,生死未卜。

“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有她們在。”扎西堅定地說。

年路生在瀾滄江邊與扎西他們含淚告別。

溜索過瀾滄江,他們避開大道,行走在崇山峻嶺間羊腸小道上。餓了,吃一點(diǎn)干糧。渴了,喝一口山泉水。一路上,風(fēng)景如畫,他們無心欣賞。跨越無數(shù)條河流,途經(jīng)原始森林、瘴癘之鄉(xiāng),走在艱險而又令人顫栗的棧道上,秀云和青青的腳磨破了,老繭起了一層又一層。她們的臉被凜冽的山風(fēng)吹得裂開口子,所幸羅合轍妻子贈送的挎包里有膏藥,可以涂抹緩解疼痛。

過碧羅雪山風(fēng)口時,秀云腳下一滑,直往懸崖下掉去,青青驚呼:“小姐——”

扎西飛快地沖了下去,一把抓住秀云的手臂。慣性下沖中,他手疾眼快地抓住一棵樹。“哦,好險!”背夫們發(fā)出驚嘆。

青青臉色蠟黃,抱住秀云,“嗚嗚”,哭了起來。

秀云臉色蒼白,流著淚,給青青搽眼淚。

倒斃在路邊的尸體,在風(fēng)嘯聲里滾來滾去的頭骨,令行走在碧羅雪山鳥道上的他們心里凄凄惶惶。他們走到東哨房,碧羅雪山上下起了漫天大雪。

秀云嘴唇烏青,昏昏沉沉地說胡話。

扎西趕忙翻羅合轍妻子送的挎包,又徒勞地放下挎包。

背夫群中,年紀(jì)最大的人有經(jīng)驗(yàn)地說,她這是凍壞了,加之受到驚嚇才如此。

青青嘴唇烏紫,雙手哆哆嗦嗦地要給秀云搓心窩口。

扎西拿來雪,讓青青用雪搓手腳心。他拿雪給秀云搓手腳心。他憐愛的眼光落在青青身上,抱歉地說:“青青,你要照顧好自己,可別凍壞了。”

青青含眼答應(yīng)。

艱難地翻越碧羅雪山,他們終于到了知子羅,好心的怒族人收留了他們。有一戶人家借給他們一間棄置不用的草房,村里人捐給了他們一些木板當(dāng)床。扎西用竹枝將房子一隔兩半,秀云和青青睡里間,扎西睡外間。羅合轍妻子送的挎包里有一些銀兩,他們用銀兩換了生活必需品。平時,扎西給人打工,青青幫人采擇老姆登茶,秀云留守家里給人刺繡。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過了兩年多。

有一天,他們家里來了一個背夫討水喝,閑聊里,得知背夫是拉井人。秀云拐彎抹角地詢問母親的消息。當(dāng)?shù)弥赣H因?yàn)樗寄钆畠嚎尴沽艘恢谎鄣臅r候,她再也按耐不住對母親的思念和牽掛,決定回拉井看望母親。

扎西反對,說回去危險,楊天不會輕易放過她。

秀云掩面哭泣。

“扎西哥。”青青摟住小姐,眼淚汪汪地看著扎西,乞求地叫道。

含淚告別熱心的怒族人,走出知子羅村,秀云和青青、扎西走上了通往碧羅雪山的鳥道。山重重,霧疊嶂。走不多遠(yuǎn),他們回頭望,知子羅村隱身在霧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們走上半山腰,霧漸漸地從山谷往山頂退去,凝結(jié)在山頂。陽光照在霧上,霧成了透明的紅綢,系在山的脖頸圍上,碧羅雪山上的積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坐在矮腳杜鵑叢中小憩,看著在不遠(yuǎn)處的青青和扎西背影,想起了在馬道子村種花賣花的日子,秀云情不自禁伸手從挎包里掏出了鞋墊。撫摸鞋墊,睹物思人,海哥哥,你還好嗎?

“小姐,好幸運(yùn)啊,我們收到石耳和牛肚菌。”青青和扎西并肩走來。青青高興地叫道。

秀云忙把鞋墊收好,接過青青遞來的菌子和石耳,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扎西將削好的竹竿遞給秀云和青青,讓她們當(dāng)拄拐用。碧羅雪山鳥道不好走,天氣如娃娃臉,說變就變,明明是艷陽當(dāng)頂,突然間烏云密布,雨緊接著就下來了。他們帶著蓑衣不管用,淋成落湯雞,經(jīng)山風(fēng)一吹,冷得發(fā)抖。

青青對秀云說:“小姐,我們回到家后就去找姑爺,把情況跟他說明。我想,姑爺會體諒小姐苦心,你們夫妻會和好的。咱們回馬道子村種地種花去,用雙手養(yǎng)活自己。”

“嗯。”秀云說:“我正有此意。我想種花之余,幫人刺繡和漿洗貼補(bǔ)家用,還清楊家高利貸,把海哥哥接出來,不讓他做書童了,讓他安心讀書,繼續(xù)考秀才。”

“刺繡和漿洗也有我一份,扎西幫人做工,我們共同還清楊家的賬。扎西,你說是不?”“是的。小姐,回到拉井,你不孤單,有我和青青呢。”

秀云緊緊握住青青的手,感激地看了扎西一眼。

碧羅雪山救命房,歇息著背夫。有人友好地給他們倒了大碗茶,還有人給他們遞來了包谷面和野菜摻雜的餅子,笑著說“咂咂”(傈僳話,請吃)。秀云接住餅子,感激地吃了起來。

“咂嘛米?”

“咂米。”

扎西將包袱里帶的干糧拿了一些出來,分送給大家,用生硬的傈僳話問好吃不好吃。給秀云餅子的人回答說好吃,聲音響亮有力。

休息了一陣,大家互相告別。扎西帶著秀云和青青快速通過埡口,往營盤走去。森林莽莽蒼蒼,小溪流水淙淙,立在山巒上,營盤炊煙向他們招手。當(dāng)夜他們宿在山上一戶人家里,秀云與青青合衣躺在床上,扎西坐在火塘邊靠著梁柱過了一夜。

終于通過了讓人提心吊膽的碧羅雪山鳥道,來到營盤地界。放下心來后,秀云和青青睡得香甜,扎西卻沒有一絲睡意。他從懷里取出了藏刀,手指輕輕摸著刀柄上的鷹,“報仇!”父親臨死前的話響在耳起。

太陽落山時,他們到了營盤街。在營盤街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們動身往拉井走。玉龍河歡笑著,一路向他們招手。樹青青水清清,天藍(lán)藍(lán)云飄飄,鳥兒唱人來和,拉井在他們眼里別樣親。

一路上,沒有人提起兩年前楊正方家的小姐秀云和丫環(huán)青青離家出走的事。

到了西關(guān)橋,秀云流淚。青青抱住了小姐,哭了起來。

她們的反常引起了路人和馬幫的注目。

扎西罵青青道:“你這是干嘛?非要引人注意才心甘嗎?楊天是個不容人違背他意志的人,拉井地界密布著他的狗腿子,你們就不擔(dān)心引起狗腿子們注意嗎?”

青青擦了淚,說:“看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了。”

秀云擦著眼淚,說:“不怪青青,都是我不好,引得她也跟著哭了。”

“小姐,咱們就要見到姑爺了,你珍藏了兩年多的鞋墊就要墊在姑爺?shù)哪_下,想想真是高興啊。”青青開心地說。

秀云含淚笑了。

主仆倆人一身貧窮鄉(xiāng)姑打扮,雙手粗糙,臉蒼白瘦削,跟怒江來的村婦沒有啥區(qū)別,沒有一點(diǎn)出走拉井時的模樣。

扎西著說:“就要回到家了,咱們這一身從碧羅雪山鳥道上帶來的灰塵,必須抖落在西關(guān)橋外,不能帶入拉井,我們到熱水塘洗個澡吧。”

“好建議。”青青拍手稱道。

熱水塘是一個天然溫泉。溫泉水從山巖肚子里流出來,能治胃病和肚子痛,尤其對治風(fēng)濕病有療效。時常有人背著炊具來到熱水塘泡溫泉,回去時,順便接了溫泉水回家給家人喝。

水霧縹緲。兩個不顯眼的小水塘,扎西在前面水塘洗澡,秀云和青青在后面水塘洗澡。他們洗好澡,穿上怒族服裝。

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踩著熟悉的馬蹄凹槽,拉井與離家出走時沒啥變化。秀云百感交集。小平街還是老樣子,親切地?fù)肀阍啤罴掖箝T朱漆剝落,門梁上懸掛白布條。秀云心里一緊,以為母親辭世了,她哭了起來。青青扶著小姐,也跟著哭。扎西急急扣響門環(huán)。

“你們找誰?”舒伯開了一條門縫,對門外三位怒族男女發(fā)問。

“我是青青。舒伯,小姐回家了,還不快開門。”青青說道。

“小姐?”舒伯驚愕地把門打開。

秀云顧不上和舒伯打招呼,哭泣著穿過照壁向堂屋走去。青青追著秀云,扎西跟在后面。

舒伯警惕地看了看小平街,忙把大門關(guān)上。

堂屋里,母親端坐在雕花木椅上,手里撫摸著一個小木人,一只眼睛半閉著,一只眼睛半睜著,整個人消瘦了一圈,白發(fā)從頭帕里掉出來。

“阿媽!”秀云撲倒在地,抱住母親的腳泣不成聲。

“當(dāng)啷”,母親手里的小木人掉了下來。小木人上寫著“愛女秀云”。

“老夫人!”青青跪倒在一邊,磕頭哭道。

母親摟住女兒哭,聽到一旁青青的叫聲,忙伸手拉她入懷,叫道:“孩子,我的孩子啊!”

扎西眼睛濕了,悄然走到院子里,與舒伯搭話。

當(dāng)年,秀云離家出走,楊天派人到處堵截,但秀云還是從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楊正方為了撫平楊天震怒,把費(fèi)盡心思才弄到手的鹽礦洞拱手相送,還送了一些貴重東西,陪了不少笑臉說了不少好話,才勉強(qiáng)保住自己在礦山上做鹽生意。屋漏偏遭連夜雨,他剩下的三個礦洞里,有兩個礦洞斷了鹽鹵水,沒了鹽礦,其中一個礦洞塌方,死了不少鹽工。楊天以幫他疏通為名,又榨去了不少鍋底鹽。楊正方無奈地出賣了三個丁份的鹽指標(biāo)。家里也跟他鬧翻了天。秀云母親知道真相后,恨丈夫逼死女兒,整天哭哭啼啼,要他賠女兒。母親思念女兒,萬念俱灰中,在家吃齋念佛,不再理睬家里大小事。

女兒從天而降,秀云母親感謝上蒼,感謝佛祖,她更加虔誠地信佛了。

看到女兒,楊正方尷尬羞愧。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妻女,乞求她們原諒。

住了一段日子,扎西和青青向秀云辭行。秀云抱住青青依依難舍,只顧流淚不言語。青青哭著說:“小姐,你別這樣,我會時常來看你的。”

秀云將青青的手放入扎西手里,流著淚說:“扎西,青青交給你了,帶著她回你的老家吧,好好愛她,好好過日子。”

扎西擁著青青,說:“我會的,我會用生命愛護(hù)青青。小姐,你也珍重,希望早日和姑爺團(tuán)聚。”

秀云母親顫巍巍地把一對綠玉耳環(huán)放在青青手里,動情地說道:“孩子,這兒就是你的娘家,秀云是你的親姐姐,什么時候想著回來就回來。”

青青哭著,跪別小姐和老夫人。

回到家里的秀云,換了性情,穿起青布衣,和母親一道吃齋念佛,一副在家修行的樣子。楊天聽到消息,趕到楊正方家。秀云一身青布衣,別有一番風(fēng)韻,但看他的雙眼如冰刀。他嘴角閃過一絲冷笑,眼睛里飄出一股冷氣,說道:“很好,這就很好。”

楊天下令,秀云在家修行,膽敢離開拉井半步,休怪他無情。

清明節(jié),在舒伯陪同下,秀云到何海家墳地掃墓,清理雜草。她與何海居住過的茅屋,早就倒塌在荒草里,馬道子村沒有了他們的家。

十一

四方街一個不顯眼位置,蹲著一位賣炭人,破舊的草帽低低地壓在眉宇上。炭是好炭,但無論何人問價,賣炭人都搖頭。

楊天的管家從大門出來了。

賣炭人來了精神,高聲叫賣了起來:“賣炭啰,上好的栗炭,不要紋銀,只要管飽飯。”

管家聽到這樣的叫賣聲,不由走了過來。來往行人聽到這樣的叫賣聲,也站住腳步想看個究竟。大家圍著賣炭人議論道:“這個賣炭人八成是瘋子,有這樣賣炭的嗎?恐怕是餓瘋了。”

管家仔細(xì)地看了炭,心中竊喜,真是上好的栗炭哩。他不動聲色,對賣炭人說:“背上栗炭,隨我來。”

賣炭人一聽,傻笑。背上栗炭,跟著管家進(jìn)入楊家大門。

圍觀的人也散了。

管家?guī)еu炭人穿過照壁,徑自把栗炭背到上房儲藏室。楊天正巧在家,隨口問了一聲,但見賣炭人的臉被炭黑染成花臉,只知道嘻嘻傻笑,也就不在意,由著管家去了。

裝好栗炭,管家?guī)е持毡郴j的賣炭人到了伙房。伙夫?qū)⑹2耸o垷崃私o賣炭人吃。賣炭人吃飽了,到大水缸旁,拿瓢舀了冷水,“咕咕嘟嘟”喝了一氣。他看到伙房前有人劈柴,哼哼哈哈費(fèi)勁費(fèi)力的樣子,豎起小拇指往地下指。

劈柴人看到賣炭人一臉傻相,站在一邊取笑他,斧頭往栗柴疙瘩上砍去,生氣地吼道:“你來劈給我看看。”

“嘻嘻”,賣炭人笑著走上前,抓著斧頭柄輕輕一帶,斧頭就出來了。他用手試試斧頭鋒刃,滿意地“噓”了一聲。他蓮花舞步般劈柴,柴塊紛落在院壩里,管家和劈柴人看得眼花繚亂。零散堆在院壩里的木頭和栗柴疙瘩,不一會兒就被劈好了。管家和劈柴人鼓掌。賣炭人傻笑著,坐在石階上,撩起衣襟擦汗。這一擦,臉更花了。

管家知道遇上了一個厲害的家伙,看賣炭人的傻樣,心想這人正好利用,問:“我家管你頓頓飽飯,你留在這里干活,要不?”

賣炭人高興地向管家豎起大拇指,連連點(diǎn)頭。

又一年清明節(jié)。

節(jié)前三天,舒伯拿著祭祀用品,早早地隨著小姐秀云往馬道子村走去。在四方街看到夸耀官威的何海,秀云又驚又喜,何家終于熬到翻身的這一天了。見不見何海呢?秀云心里矛盾和痛苦。何海和她是兩個階層的人了,許多往事再解釋和澄清已經(jīng)枉然,但她心里有一個疑團(tuán),那就是她讓青青給何海送去了首飾和銀兩,何海為何還要到楊天家給惡少楊星當(dāng)書童?她很想向何海當(dāng)面問清這件事。

進(jìn)入馬道子村后松林,雨飄飄灑灑下了起來。他們到何家墓地,雨停了。舒伯放下祭品,秀云點(diǎn)上香,正要跪下磕頭,身后傳來威嚴(yán)的咳嗽聲。何海在班頭張繼偉的陪同下,出現(xiàn)在她眼前。

“你是何人?”何海惱怒地問道。

“海哥哥……”秀云驚喜萬分地叫道。

“誰是你的海哥哥?小姐,你認(rèn)錯人了。”何海冷漠地說。

舒伯嚇得跪在地上給何海磕頭。

秀云蒼白了臉,嘴張了張,但沒有發(fā)出聲來。

何海指著墳前供奉的祭品說:“繼偉,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扔了,我何海家沒有死絕人,清明節(jié)期間,還不至于落到外人順路給雙親點(diǎn)香施舍祭品的地步。你去砍一枝松枝來,掃掃明堂,父母大人墳前的明堂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弄污濁了。”

舒伯聽了,嚇得渾身篩糠,磕頭哀求不止。

“哈哈”,秀云笑了起來,笑得放肆,滿臉淚水。

“嘎,嘎”,一只烏鴉驚飛而去。

秀云一身青布衣,笑聲悲愴。

“舒伯,咱們走。”她攙扶起舒伯,踉踉蹌蹌地走了。

張繼偉拿著松枝掃墳前的明堂。

“阿爸阿媽,不孝兒看望您二老來了。”何海跪在雙親墳前磕頭,眼淚簌簌流入紅土里。

昏昏沉沉地回到四方街,經(jīng)過場署時,秀云撞在一個人身上。

“小姐,你沒事吧?”對方攙扶住秀云,關(guān)切問。

“扎西,是你!”秀云驚喜地叫道。扎西一身井兵制服,前胸后背上大大的“井”字。秀云笑容凝固了,急切問:“青青呢?她好嗎?你怎么這樣一身打扮?”

秀云一連串問話,扎西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笑了,但他的笑凍住了。秀云一身青布衣,一副修行的樣子。扎西的心揪了起來,急切問:“小姐,發(fā)生了什么事?”

“舒伯,你先回去吧,我跟扎西說說話。”秀云吩咐道。

舒伯答應(yīng)著走了。

一間清凈的小茶館,兩人靠窗而坐。秀云要了一壺茶。

扎西簡短地說起別后的情況。他帶著青青去了富和山,再次投奔羅合轍馬幫。在羅合轍、年路生等人幫助下,他和青青在富和山上安了家。成家后,他不想趕馬幫了,央請羅合轍疏通關(guān)系,在拉井鹽礦當(dāng)了井兵。

“青青很好,一直掛念小姐。扎西早就想來拜訪小姐,但一直沒有機(jī)會離開鹽井。今天隨隊(duì)長到場署辦事,正好有空,得到隊(duì)長恩準(zhǔn),正要去小姐家,不料和小姐在街上相遇。小姐,姑爺好嗎?”

“別提姑爺了,就當(dāng)沒這個姑爺。”

閑聊了一會,扎西告別秀云,回場署去了。

夜深深。

秀云把珍藏多年的鞋墊拿了出來,拿起剪刀剪下去,只在鞋墊邊緣剪了一個裂縫。淚水滴落在剪刀上,心隨著淚落絞痛,她無力再剪下去。

秀云向母親提出,出家到苑霄尼姑庵修行。母親抱住女兒泣不成聲,說什么也不同意。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一次女兒,不愿再次失去女兒。尼姑庵不比家里,那里不安全,她不放心女兒去。

楊正方回到家后,聽妻子說秀云想出家當(dāng)尼姑的事,他無顏面對女兒。愧疚中,他決定在家里辟一間經(jīng)堂給女兒修行,邀請苑霄尼姑庵的師太來家里給女兒講經(jīng)。

冬至過后,大雪降臨拉井。青青一身彝族女人裝扮,背著一歲的兒子,披著雪花,突然出現(xiàn)在經(jīng)堂。

“小姐……”,青青撲倒在秀云的腳前,哭成淚人。

扎西為了復(fù)仇,到鹽井當(dāng)井兵。青青知道自己無法平息丈夫心里裝著的仇恨和痛苦。他們有了兒子后,她含淚同意扎西去當(dāng)井兵。扎西有后了,如果為報仇死去,也沒有遺憾了。

有一天,楊天陪著鹽大使來到鹽井,井兵扎西終于有了接近楊天的機(jī)會。這天,扎西正好在鹽井當(dāng)值。早早地,他將藏在床底的藏刀拿了出來裝在懷里。楊天經(jīng)過扎西身邊時,扎西突然從懷里將藏刀掏了出來,快速刺向仇人胸膛。楊天身邊的保鏢身手迅速地出手一掌,藏刀被打飛了出去,插在離楊天不遠(yuǎn)的鹽大使胳膊上。扎西當(dāng)場就被抓了起來,被打得半死,關(guān)在場署里等著處死。

秀云聽得渾身顫抖。安撫了青青母子,秀云找父親打探消息。

楊正方證實(shí)了扎西刺殺鹽大使的事,無奈地說:“沒有誰能救得了扎西,即使何海出面也不會起作用。”

母親哭了起來,秀云默默離開父母房間。

想不到秀云會為死囚犯扎西主動找上門來。對這個女人,楊天又痛又恨。

秀云低眉順眼地對楊天說:“當(dāng)初,我沒能理解你的一片苦心才出逃。我是休夫之人,臭名遠(yuǎn)揚(yáng),能夠讓你搶親,這是你抬舉我的名聲和威望,我卻不識好歹。經(jīng)過這幾年的清心修行,我終于悔悟過來了,懇請你原諒我。如果你不嫌棄,我愿意服侍你。”

“哈哈”,楊天大笑,狠狠打了秀云一巴掌。秀云白凈的臉上留下了五個紅紅的手指印。他手托秀云下巴,惡狠狠地說:“我以為你是圣潔女人,原來不過如此。很好,我還沒有享受過在家修行的尼姑是什么樣滋味,你來了,正好讓我玩玩。”

“可以。”秀云將楊天伸向胸脯的手拿開,擦掉嘴角的血,凜然地說:“在委身于你之前,我有一個條件,我要見扎西。扎西對我有恩,在碧羅雪山上救過我的命。”

楊天同意了。第二天早上,他派人護(hù)送秀云到死牢看望扎西。

扎西意外地看到秀云,激動地叫道:“小姐……”

看到扎西遍體鱗傷,秀云控制不住眼淚簌簌流。

扎西笑著對秀云說:“小姐,你別哭啊,眼淚不能在仇人面前流淌,這兒不是你要哭的地方。”

“嗯”,秀云答應(yīng)著,但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借著給扎西擦去嘴角的血水,她快速地將一粒藥丸塞到扎西嘴里,耳語道:“與其讓他們處死蒙受羞辱,不如吃了這粒藥丸安心上路。青青說,她和兒子在富和山等你。”

扎西將藥丸快速吞到肚里,感激地對秀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

當(dāng)夜,楊天向秀云求歡。

秀云取下發(fā)簪,乘楊天不備,咬了一下發(fā)簪,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楊天忙給秀云把脈。秀云脈搏沒有跳動。他急探秀云鼻息,秀云鼻息全無,人也漸漸僵冷了。

“老爺,扎西死了。”手下領(lǐng)著一個兵勇來報。

十二

筆架峰上,云南松掩映苑霄尼姑庵。尼姑庵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不斷來點(diǎn)香祈福。午夜,松濤一陣緊接一陣。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靜元師太手轉(zhuǎn)木珠,閉目誦經(jīng)。觀音塑像前點(diǎn)著三炷香,香煙裊裊上升到雕梁畫棟的木梁上,又飄到雕花木窗戶前,遭遇窗外來風(fēng),裊裊娜娜往回飄,纏住了靜元師太。

雞叫頭遍,靜元師太眉頭一擰,掐指一算,暗叫不好,急急折回住房,背了化緣用的布挎包,手持拂塵,如飛向東關(guān)橋飄去。過東關(guān)橋,直往西關(guān)橋而去。

拉井街屋檐下,燈籠發(fā)出黯淡的光。玉龍河流水聲格外響。西關(guān)橋上鬼影幢幢,餓鬼在黎明前急急尋找新鮮肉身。大巖洞沉寂,沒有往日的篝火以及馬幫、背夫的歌聲。靜元師太拂塵輕揚(yáng),鬼魅紛紛避讓。她飛掠西關(guān)橋,到處尋找卻不見秀云尸體,不由對著暗夜悲嘯了起來:“秀云……”一行清淚掛在靜元師太眼角,她飛速趕到春龍河畔,過春龍河向富和山走去。

楊天的臥室燈火如晝。望著睡美人秀云,面對著這個寧可死也不會讓他得到的女人,他心有不甘。他將秀云的衣服脫光了,誘人的胴體裸露在眼前,秀云的臉醉了般。他心旌搖曳,情不自禁撲向她,不料觸摸到她的身,卻是驚人的冰冷,令他的欲念頓消。

秀云的尸體和活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好像酣睡不醒。她的嘴角泛起譏笑。楊天惱羞成怒,對著尸體說道:“秀云啊秀云,你這樣藐視我,我讓你做鬼也不得安逸。”他摸著山羊胡子,陰冷地笑了,對著門外喊道:“來人。”

應(yīng)聲走進(jìn)來一個彪形大漢,這是楊天的心腹保鏢。

楊天指指睡美人秀云,對彪形大漢說:“這個婦人賞給你了。”

彪形大漢跪倒在地,惶恐地磕頭,說:“老爺,小的不敢。”

“起來,寬衣解帶。”楊天的聲音冷如冰霜。

“喳。”彪形大漢戰(zhàn)戰(zhàn)兢兢寬衣解帶。

“去,給我把她操了。”楊天下令,隨手賞給彪形大漢一杯藥酒。

彪形大漢不敢違令,接過藥酒一飲而盡。床上的秀云臉色艷如桃李,嘴角微微地笑著。彪形大漢燥熱難耐,眼前的美人誘人地召喚,他急不可耐地?fù)涞剿砩媳M情發(fā)泄了起來。

楊天在一邊觀看,一杯接一杯喝酒,報復(fù)的快感讓他的心愉快了起來。隨著彪形大漢忘情的呼叫,楊天的心跌入了萬古不劫的黑暗里,他憤怒得要?dú)⒈胄未鬂h,只好把酒不斷倒入嘴里以此麻木神經(jīng)。

酣暢淋漓之際,怪嘯聲傳來,一陣?yán)滹L(fēng)從彪形大漢大汗淋漓的脊背上吹過。他一驚,挺舉的陽物猛然萎縮,人也隨之清醒。身下的女人不再溫?zé)崛缬瘢n白的臉如鬼魅,冷冰冰毫無生氣,七竅流出烏血。

“鬼……”彪形大漢慘叫一聲,從秀云身上跳了下來,赤身裸體跑了出去。

慘叫聲沒有將楊家大院喚醒。被吵醒的人以為水牢里又逼打人了,翻了個身又睡去。

楊天大笑,醉眼迷離地走到秀云尸體前,手指蘸著她鼻嘴里流出來的血,涂抹在她的乳頭上,口齒不清地說:“你也會變,變鬼了……”話未說完,倒在床腳下大吐了起來。

扎西突然死去,讓楊天不敢怠慢。兵勇來報,他就帶著隨從急忙趕往場署。扎西是刺傷鹽大使的要犯,驚動了云南鹽道委提舉使署。養(yǎng)傷中,鹽大使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只等上頭發(fā)令,要在西關(guān)橋召開萬人大會,將扎西五馬分尸示眾。

楊天在隨從的陪同下到場署牢房,看到躺在草地上的扎西痙攣地縮成一團(tuán),蒼白的臉色痛苦地歪向一邊。楊天確信扎西死了,派人連夜請示鹽大使如何處置。鹽大使對扎西深惡痛絕,下令把扎西的尸體扔到西關(guān)橋外,讓鬼怪分食扎西新鮮的肉身。

一伙披著披氈的彝族人在大巖洞等候多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扎西的尸體搬走了。

天大亮,靜元師太趕到富和山阿莫落陀,森林里傳來了老熊的叫聲,師太的腳步?jīng)]有停歇。小路向森林深處延伸。冷杉林間,草壩上有一間公棚,旁邊有三匹套著馬鞍的棗紅馬,在悠閑地吃草。公棚里,有兩個披著披氈的彝族漢子烤火燒洋芋吃。

靜元師太沒有留意工棚里的人,健步如飛往前走。

“你是靜元師太嗎?”棚口的人站起身來,恭敬地招呼,手里拿著吃了一半的洋芋,說道:“我倆是富和山彝人,奉羅大馬鍋頭之命在此恭候師太。請師太留步喝茶吃點(diǎn)洋芋,我們再騎馬趕去羅家。”

靜元師太連夜趕路,口渴難耐,但救人要緊。她婉拒彝人的熱情邀請,沒耽誤,三人騎馬趕路。“呼呼呼”,風(fēng)在耳畔呼嘯,三匹棗紅馬在森林里風(fēng)馳電掣。他們趕到羅合轍家時,太陽正好照到碧羅雪山上。

靜元師太滾鞍下馬,看到躺在樹枝上的扎西臉色平靜安祥,不禁松了一口氣。她從布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墨綠色小瓶和一只木碗。她讓年路生接來半碗水,拔開瓶塞,從瓶子里倒出十粒小藥丸。藥丸入水即化,她搖了搖碗,在眾人幫助下把藥水給扎西灌了下去。

藥灌了下去半個時辰,扎西喉間“咕嚕嚕”響。突然,他立起身來,一口黑痰從嘴里直飛了出去,“啪”的一聲射入泥地里。

“扎西!”青青擁住扎西喜極而泣。

扎西疲勞到了極點(diǎn),倒在青青懷里,打著呼嚕酣睡。

“好了,扎西沒有大礙了,只需靜養(yǎng)三天就會醒來,老尼也應(yīng)該趕回去了。”靜元師太舒了口氣。

“師太,請喝了早茶再走。”羅合轍盛情挽留靜元師太。

火塘邊,羅合轍的妻子已經(jīng)打好了酥油茶,烙好了苦蕎粑粑,準(zhǔn)備了蜂蜜。

拉井街頭,一個彪形大漢赤身裸體,披頭散發(fā)的他邊跑邊驚恐地喊:“鬼,鬼……”。第二天,有人在西關(guān)橋外發(fā)現(xiàn)了被勒死的大漢,身邊落著一塊啃了幾口的苞谷面粑粑。不幾天,拉井街上爆出一條丑聞,楊天讓保鏢奸尸,引得神鬼發(fā)怒,導(dǎo)致奸尸人發(fā)瘋,楊天殺人滅口,殺死了瘋子保鏢。

苑霄尼姑庵,靜元師太為秀云超度亡靈。

青青背著孩子來找秀云后,秀云決定救扎西。靜元師太正好來訪,秀云跪倒在師太面前,傾訴扎西夫婦對她有恩,懇求靜元師太幫忙救助恩人。

靜元師太把自己研制的起死回生藥丸給了秀云,倆人策劃了周密的救人步驟。秀云將計劃詳細(xì)地給青青,讓她帶著彝族人在西關(guān)橋外大巖洞等候接應(yīng)。

選擇藥丸時,秀云為扎西選擇了棕色藥丸,為自己選擇選擇了翠綠藥丸。

“服下棕色藥丸后死相難看,但足以亂真,使得對方不會生疑。服了翠綠藥丸,人就像睡著了一般,可以詐死三天,但在這三天時間里,尸身一旦受到外界沖擊,就會七竅流血而死。”靜元師太對秀云說。

苦命的秀云!

想到楊天那人神共憤的行為,靜元師太的心充滿了復(fù)仇的怒火。

十三

測量鹽鹵水濃度的溶杯刻度急劇下降,鹽鹵水濃度從23%突然降為17%,楊正方驚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鹽鹵水濃度在21%~23%之間,100斤鹽鹵水就可以煮50~70斤的桃花鹽,如果鹽鹵水濃度降為17%,意味著灶戶煮鹽白辛苦。當(dāng)年楊正方昧著良心私吞了親家何師傅委托他買丁份的錢。家庭遭到系列變故,他相信那是老天報應(yīng)。他想盡快湊集親家的這筆錢,到何海府上負(fù)荊請罪,以成全女兒苦情。滿懷希望押在鹽生意上,希望泡湯了。

已經(jīng)七天沒有回家了,楊正方不知道女兒慘死。他無力地坐倒在鹽礦洞里,茫然看著拉竜手傳送鹽鹵水,有氣無力地派人到場署報告鹽鹵水下降的消息。

老家人舒伯急匆匆來到礦山,跪倒在楊正方面前,泣不成聲說道:“老爺,太太不行了,你,你快回家!”

楊正方心里一驚,來不及問為什么,起身往家里快步走去。

秀云母親氣若游絲。楊正方握住老妻的手。她從昏迷里醒來,流淚說道:“云兒,云兒好慘!”話未說完,含恨撒手人寰。

楊正方愣愣地看著離世的老妻,呆傻了。

舒伯將秀云慘死的經(jīng)過如實(shí)相告。

半彎月亮掛在天幕,天藍(lán)得醉人。

一個身影輕捷地翻過高聳的圍墻,落入楊天家院子里。

四方街和前街交匯處,有一處清雅的院落,這是何海的居所。

秀云慘死的消息傳來,何海失眠了。他鋪開了宣紙,想寫點(diǎn)什么。筆飽蘸了濃墨,他卻發(fā)起了呆,墨汁滴落在宣紙上,好像滴血般。他負(fù)痛地叫了一聲,將筆扔在宣紙上,逃離書案。

一個人影走了進(jìn)來。

“黑山,你回來了!”何海激動地握住來人的手。

滇西地區(qū),有一對著名的燒炭人,常為百姓打抱不平。師兄弟輕功了得,擅長刀功。師兄叫楊黑山,師弟叫張繼偉,被人們稱為“滇西雙俠”。何海奉圣命,經(jīng)滇西往滇西北回鄉(xiāng)省親,夸耀官威,沿路察看民情,整頓吏治,一時贏得百姓愛戴,贊譽(yù)聲四起,“何青天”的美名傳開了。“滇西雙俠”聽說后有意跟隨何海,以圖有所為。師兄弟說好,師弟張繼偉先投效何老爺,看看情形再決定師兄去留問題。

張繼偉一路跟隨何海來到了拉井,成了何海的得力助手。他將大師兄的情況對何海說了,喜得何海連連說:“快去請!”

楊黑山來到拉井,奉命打入楊天府,偵查楊天罪證,想法保護(hù)枝兒。楊黑山正是四方街上傻賣炭人。

聽完楊黑山的敘述,何海氣得一拳擂在桌子上,青花瓷碗茶里的茶水潑灑了出來,蓋子掉落在地摔碎了。

何老爺文質(zhì)彬彬,此震怒,楊黑山首次見。他摩拳擦掌,對何海說:“老爺,讓我?guī)б换锏苄痔て綏罡ゲ稐钐欤瘸鲋骸!?/p>

“稍安毋躁,楊天何等樣人物,抓他,得想個兩全之計。”何海沉吟地說。

“老爺……”楊黑山叫道。

何海擺了擺手,果斷地對楊黑山說:“你先回去,不要引起楊府的人懷疑。過五天就要祭龍王,舉辦龍王廟會時,我們再行動。黑山,你這幾天的任務(wù)是偵查好楊家有沒有地洞,防止他們逃跑。你要想法保護(hù)好枝兒,記住,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hù)枝兒。”

“喳。”楊黑山領(lǐng)命而去。

“老爺,剛抓獲了飛賊壁上飛。”張繼偉匆匆走了進(jìn)來。

壁上飛在滇西北一帶非常有名,偷盜如入無人之境,民怨頗大,官府幾次捉拿也無可奈何。何海決心為民除害,派張繼偉捉拿壁上飛歸案。張繼偉跟蹤了壁上飛兩個月,終于在蝦蟆坪抓住了壁上飛。

“繼偉,辛苦了。”何海欣慰地給張繼偉倒了一杯茶。

張繼偉雙手接過茶,“咕咚咕咚”一口喝干了茶水,抹抹嘴,說道:“老爺,壁上飛在招供時提到了馬道子村,說他當(dāng)年經(jīng)過馬道子村,順路拐到一間茅屋里找水喝,屋主人喝得爛醉,枕畔有一個包裹,里面都是金銀首飾,壁上飛順手牽羊……”

“哦。”何海非常重視,問道:“知道是誰家嗎?”

“老爺……”張繼偉吞吞吐吐。

“有什么話但說無妨。”何海說。

“壁上飛帶我們?nèi)ブ刚J(rèn)過,正是老爺您帶我去看過的當(dāng)年您住的茅屋舊址。”張繼偉說。

“啊!”何海愣了。

拉井的天空陰陰的,怪怪的,濃云被浸染成暗紅色,低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急坡街緊挨著鹽礦,有兩個鹽礦洞門開在村里。村里住著窮苦的鹽工和外來的流浪人。礦洞里拉竜的都是身強(qiáng)力壯的盲人,也都安家在急坡街。急坡街村頭有一座龍王廟,龍王廟后是原始森林。

按照以往慣例,鹽鹵水濃度降低,場署就要組織龍王廟會,費(fèi)用由鹽灶主們平攤,場署在鹽灶主們交鹽所得的收入里扣除。

龍王最愛熱鬧,尤其喜歡聽?wèi)颉}埻鯊R會三天,各地戲班蜂擁而來連軸演出,四鄉(xiāng)八寨的鄉(xiāng)親來了,各種小商販來了,馬幫、背夫云集,拉井人山人海。

廟會前一天,后半夜,一對彝族夫婦硬闖何海住宅。張繼偉不想驚擾老爺,阻擋彝族夫婦。吵鬧聲驚醒了何海,他披衣起床查問,說:“繼偉,讓他們進(jìn)來。”

來者正是扎西和青青。

“你們找我有什么事?”何海和氣地問道。

“找你這個負(fù)心人問罪。”青青近前一步,指著何海,氣憤地說。

“大膽!”張繼偉趨身向前,護(hù)住何海,手里腰刀半露。

“你敢!”扎西一把將妻子護(hù)在身后,手里緊握藏刀。

“何海,我家小姐為你歷盡千辛萬苦,你知道嗎?當(dāng)年她為你省吃儉用,你知道嗎?為你走碧羅雪山鳥道險些喪命,你知道嗎?她死得好慘,你知道嗎?你,你……”青青淚流滿面,哭得說不上話來。

何海阻住了震怒的張繼偉,對青青說:“你是何人,你家小姐是何人?”

“睜開你的官眼看看,她是誰?”扎西將瘦小的妻子摟在懷里,悲憤地說:“她是青青,她的小姐就是秀云!”

“啊,青青!”何海細(xì)細(xì)打量眼前蒼老瘦小的婦人,難以與當(dāng)年水靈靈的模樣相比。除夕前一天,何海在楊正方家受辱的情形歷歷在目,青青那一聲關(guān)懷的問候和好心的攙扶,他無法忘記。

“青青,真的是你?”何海心酸地說,忙吩咐給他們夫婦看座倒茶。

“你還記得嗎?除夕前夜,大雪飄飄,西關(guān)橋外大巖洞,有一位藏族小伙子與你一起喝酒,一起裹著一床破毛毯睡覺?”扎西看住何海眼睛,問。

“啊,你是?”何海覺得眼前的大漢有點(diǎn)面熟。

“我是扎西。”扎西平靜地說:“正是當(dāng)年與你一起在大巖洞裹著破毛毯睡覺的藏族小伙子。扎西死了,可他復(fù)活了”

“扎西!”何海心頭一震,與張繼偉對看了一眼。

“除夕那天,小姐讓我把她平日積攢的私房錢和一些首飾給你送去,讓你還掉楊天的賬。你倒好,把小姐的好心當(dāng)驢肝肺,沒還賬,自己跑到楊天家,給他的兒子當(dāng)書童。你這人的心肝給烏鴉吃掉了。”青青氣憤地數(shù)落道。

“包裹,什么包裹?”何海聽得稀里糊涂。

“包裹布是不是藍(lán)底碎花的?”張繼偉問。

“是,還是一塊新布哩。”青青驚訝地看了一眼張繼偉,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青,我確實(shí)沒見過這包裹,請你說說當(dāng)時的情景。”何海說。

青青描述了當(dāng)年送包裹給何海的情景。

“老爺,青青所言,與壁上飛所供吻合。”張繼偉說。

青青知道原委后,這才知道誤會了何海。她悲憤地對天呼道:“小姐,咱的命為何這樣苦啊!”

張繼偉忙到外面守衛(wèi)去了,隨手關(guān)了門。

心情平靜下來后,青青將小姐在無奈下假休夫,為逃避楊天搶親被逼走上碧羅雪山鳥道險些喪命,為救扎西,在靜元師太幫助下詐死,楊天禽獸不如,讓保鏢奸尸……青青把一件件事含淚講述。她哭得講不下去的地方,扎西接著講。

何海心里翻江倒海,牙齒咬得咯咯響,雙手握得緊緊。他起身走到窗前,推開木格子窗戶,啟明星在黑夜里格外明亮。雞鳴聲聲,黎明即將到來。

“秀云……”對著夜空,何海無聲呼喚,清淚落在衣襟上。

十四

龍王廟一進(jìn)三院,廟宇氣勢恢弘,青瓦白墻。大門上方是戲臺,正對著龍王所在的房子。龍王廟兩邊搭蓋閣樓,達(dá)官貴人坐在閣樓里品茶看戲,平民百姓站在樓梯上或者戲臺兩側(cè)看戲。

楊正方在場署商會兼任干事,觀測鹽鹵水濃度是他的職責(zé)之一,龍王廟會他不可能不露面。妻子死后,楊正方須發(fā)兼白,腰也弓起來了。

給龍王進(jìn)貢和燒香磕頭后,楊天和楊正方在樓梯口相遇,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楊天陰冷地看著楊正方,冷哼了一聲走了。楊正方直覺頭皮一麻,脖子上冷颼颼。他縮了縮脖子,但很快挺起了腰,憤恨地望著楊天的背影。

何海、鹽大使、楊天等人在閣樓相繼入座。戲臺擂起了鼓,樂器隨之響了起來,戲開始上演了。

一出黃梅戲揪住了觀眾的心。戲的內(nèi)容講述了一對貧賤夫婦,妻子為了勵志丈夫求取功名,假意休了丈夫。丈夫不理解妻子苦情,憤恨地出走。妻子為了逃避富豪逼婚,在丫環(huán)仗義下離家出走,歷盡千辛萬苦。妻子為了救恩人,不幸落入富豪手里,她不愿屈服富豪,吃藥自盡,不料,喪盡天良的富豪竟指使手下人奸尸……

戲臺上精彩的演出將觀眾的情緒激化了,臺下一片唏噓聲,女人們的哭聲伴隨著戲子悲切的唱腔。突然,有人將手里的水果投擲到演富豪的戲子臉上,高叫:“打死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一呼百應(yīng),不少人紛紛向臺上的“富豪”投擲東西,一時喊“打”聲四起,戲無法演下去了。

楊天的臉變得蒼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何海笑著問楊天:“楊管事,你覺得這出戲如何?”

楊天冷汗淋漓,支支吾吾答不出話來,只顧用手巾擦臉上的汗。

“民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唐代魏徵名言,想必楊管事不會忘吧?”何海盯著楊天那汗流滿面的臉,微笑問道。

“是是是。”楊天一迭連聲答。

鹽大使怫然變色,道:“成何體統(tǒng),如此胡鬧,讓人怎么看戲?龍王老爺降罪,誰擔(dān)待得起?”拂袖而去。

楊天乘機(jī)脫圍,追著鹽大使去了。

龍王廟會還沒有結(jié)束,鹽大使就啟程到昆明去了,說鹽道委提舉使署召喚,讓他去匯報拉井鹽礦情況。

楊天家水牢旁,一間低矮的木頭房開著一扇小小的木格子窗戶,光線從窗戶里鉆了進(jìn)來,照亮了陰暗潮濕的木屋一角。披頭散發(fā)的枝兒踮著腳尖,失神的眼睛貪婪地看著藍(lán)天白云。隱隱的鼓點(diǎn)聲從急坡街方向傳來,她思念父親和哥哥。藍(lán)天上兩朵緊緊相隨的云,那是父親和哥哥的魂靈嗎?為何總在枝兒的窗口徘徊?在枝兒的目光里不忍離棄?

楊星將枝兒搶回家后,迫不及待地想跟枝兒成就好事,遭到枝兒強(qiáng)烈抵抗。枝兒撞墻,只求一死。奄奄一息的她讓楊星倒了胃口,他本想派人把枝兒拖到西關(guān)橋外喂餓鬼,但巫師的一句話救了枝兒的命。一個月前,楊天家請來巫師,給他家看一年內(nèi)的風(fēng)水運(yùn)程。巫師說,一年內(nèi),楊天父子手上不能死人,不然會遭到滅頂之災(zāi)。楊星踢了枝兒一腳說:“便宜你了。”

楊星讓下人給枝兒煎服中藥,唯恐她死后給自家?guī)砻惯\(yùn)。枝兒稍有好轉(zhuǎn),就被楊星打入水牢,他要折磨枝兒,直到她乖乖就范為止。

水牢里高掛著一個木籠子,枝兒被關(guān)在籠子里。籠子放入水里,入水的深淺及時間,任由楊星擺布。

哥哥慘死和父親淪為乞丐變瘋,枝兒都是從楊星零星的碎話里知道。楊星蹲在水牢的臺階上,用馬鞭托了她的下巴,呵呵笑著說:“跟我楊星作對沒有好下場,都是你不依從我才導(dǎo)致你哥和你爹凄慘的下場。你是一個不孝的女兒,是你害得自己的爹落為乞丐變瘋,是你害死了親哥哥……”

枝兒聽到父兄慘死的消息后,心碎了,自此絕食,只等一死,但楊星派人強(qiáng)行給枝兒灌食。隔三岔五,楊星就到水牢看枝兒,把枝兒父親吃腐尸的消息告訴了她。看著枝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楊星感受到了貓玩老鼠的游戲所帶來的開心和快樂。

何海收下了楊天父子的夜明珠,這讓他們吃下了定心丸,什么清官,何海也不過如此!楊星到了水牢,對半死不活的枝兒炫耀說:“怎么樣,坐水牢的滋味不好受吧?你那個叫花子老爹,想向何海大人告我的狀,哼!他也不撒泡尿照照,我楊星是什么人。敢和我作對,沒有什么好下場。”

“阿爹,我阿爹他怎么了?”枝兒掙扎著,用微弱的聲音問。

“你阿爹被何海抓起來了。”楊星哈哈大笑起來,說:“何海以前是我的書童,而今高中狀元回鄉(xiāng),怎能忘了主仆的情誼。”

“求求你殺了我吧!”

“殺你,未免也太便宜你了。老子喜歡玩貓吃老鼠的游戲,你就慢慢地等著吧,等到你的雙腳泡爛露出白骨,你的那股子心性也就磨完了,到時你求我可就晚啰……

不幾天,楊星又到水牢。

“呵呵,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海收了我家的夜明珠,你阿爹就突然心衰死掉了,有意思……美人兒,從今天起,你在世上沒有親人了,我就是你最親的人了。乖乖,看你這張蠟黃的臉,我心痛哩,怎能舍得讓你泡在水牢里……”

楊星命人將枝兒關(guān)在水牢邊霉味濃濃的木屋里。

深夜,楊黑山潛到木屋,運(yùn)用內(nèi)力傳聲,悄悄告訴枝兒:“姑娘,你父親劉福山?jīng)]有死,他讓我?guī)г捊o你,希望你堅強(qiáng)地活下去,等著報仇后父女團(tuán)聚的那天到來。”

“你是誰?”枝兒弱聲問。

“不要問我是誰?記住,我是保護(hù)你的人。”聲音漸漸隱沒在暗夜里,黑屋子靜得可怕。

神秘人帶話給枝兒后,枝兒一反常態(tài),開始主動吃起了東西。

“美人兒,你還是乖乖就范吧……”,有一晚,喝得醉醺醺的楊星提著燈籠到小木屋,對枝兒說。

“呸!”枝兒用盡全力,把口水吐到他臉上,打了他一巴掌。

“打是疼罵是愛。美人,你放心,你的情我會加倍償還你的。”楊星笑嘻嘻地將臉上的口水抹去,把燈籠別在木頭縫隙里,抱住枝兒就啃。

“啪”,一顆小石頭打在楊星的頭上。

楊星負(fù)痛,罵道:“誰他媽的敢丟石頭打老子?”

夜色寂寂,只有昆蟲在鳴叫。枝兒縮在角落里,憤怒地瞪著楊星。

楊星再次向枝兒撲過去。“啪”,小石頭再次打在他的頭上,他痛得大叫了一聲,用手摸頭,摸了一手血,正要破口大罵,但聽“沙沙”聲響,燈籠忽明忽暗,一股冷風(fēng)撲面而來。

“鬼!”楊星嚇得屁滾尿流,“噢”,慘叫著逃走了。

“沙沙”的響聲戛然而止,燈籠恢復(fù)正常。

枝兒驚呆了。

“姑娘別怕,有我在,楊星他欺負(fù)不了你。”枝兒的耳畔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但見一個人影一閃,融入夜色里不見了。

龍王廟會讓楊天感到了潛在的危險,他急忙布置心腹家人把貴重和隱秘的東西搬入地洞里,準(zhǔn)備帶家人到昆明避難。

張繼偉帶人,突然搜查楊天家,目標(biāo)很明確。一伙人直奔地洞拿贓物,一伙人直奔水牢解救枝兒。

何海行動的迅速讓楊天父子始料不及,他們以為何海私下里收了夜明珠,不會對他們怎樣。那些當(dāng)官的,對財大氣粗的楊天那盤根錯節(jié)的裙帶關(guān)系頭痛萬分,斷案留一手,恐得罪了某個權(quán)貴,為以后仕途埋下絆腳石,俗話說得好,“不怕和君子打交道,就怕和勢利小人交往”。楊天父子以為天下當(dāng)官的人一樣,何海在官場這個大染缸中一染,就沒有了原先的本色。狂妄的父子倆根本就聽不進(jìn)鹽大使的勸告,沒有把枝兒轉(zhuǎn)移,也沒有暫時封閉水牢,更沒有快速離開拉井。

拉井大街貼出告示,公審楊天父子。

“要公審楊天父子了!”拉井街上奔走相告。

十五

公審那天,四鄉(xiāng)八寨的鄉(xiāng)親趕來了,會場被擠得水泄不通。

身體虛弱的枝兒在兩個婦人攙扶下,出現(xiàn)在公審會場。父女相見,抱頭痛哭。劉福山恍惚如夢,摸著女兒的臉,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哭著對女兒說,自從女兒被楊星抓走后,他就活得連鬼也不如,是何海老爺讓他活回了人。在場的人聽后,無不噓唏嘆息。

楊黑山和張繼偉穿著班頭制服,腰掛一柄特制的腰刀,筆直地站在何海左右。看到站在何海身邊的楊黑山,楊天驚倒在地。

想不到,拔起蘿卜帶出泥,公審楊天強(qiáng)搶民女枝兒、楊家私設(shè)水牢一案,竟引出了好幾個人命案,尤其令人發(fā)指的是十五年前發(fā)生的拉竜案。

急坡街坐落在鹽礦山腳下,鹽礦洞口大多開在急坡街村頭。礦洞里拉竜的是身強(qiáng)力壯的盲人,因?yàn)榈V洞里沒有照明設(shè)置,通風(fēng)設(shè)備也不好,拉竜人一清早就由家人送入礦洞,吃喝拉撒全在礦洞里,直到天黑才完工,再由家人領(lǐng)回家。

所謂拉竜,就是用長一丈五左右的大竹筒,用細(xì)一些的竹子綁了干凈的布,把鹽鹵水抽上來,層層傳遞到鹽洞口。鹽洞里一般用九個盲人拉竜,因?yàn)橹C音,被大家稱為九龍。拉竜雖然苦,但有固定的收入養(yǎng)家糊口,拉竜的盲人不愁找不到老婆。

娟的父親是個民間藝人,帶著妻兒流浪到拉井,不幸得急病死去。母親帶著女兒生活無著落,后聽從好心人指點(diǎn),到急坡街村外等候拉竜人選妻。拉竜的丈夫?qū)昙澳赣H很好,母親變得白白凈凈,風(fēng)韻不減當(dāng)年。娟漸漸長大了,雖然粗布裹體,但難掩一份天生麗質(zhì)的美人胚子,一雙大眼讓人心魂悠悠。多少媒人踏破了她家門檻。

娟十五歲那年,母親突然死在了急坡街村邊的箐溝里。母親躺在一蓬灌木后,衣衫不整,身上到處傷痕,雙眼驚恐憤怒地睜著,指甲縫里全是血。

拉竜的丈夫悲憤地為妻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嗩吶。嗩吶凄凄,吹得拉井人心里發(fā)毛。

母親死后一個月,拉竜的養(yǎng)父出事了。鹽礦來人告訴娟,她的養(yǎng)父不慎失足掉入鹽洞里,怎么打撈也打撈不到。

楊天出現(xiàn)在娟的面前,對她噓寒問暖。急坡街沒有人敢跟娟說楊天的事,害怕引來殺身之禍。一個月光朗朗的夜晚,娟在楊天的信誓旦旦加威逼利誘下失身。

住在娟隔壁的孤老拉竜人臨死時對娟說:“你阿爸是楊天害的。那天,楊天把他叫了出去,就再也不見他回來……我不敢說這事,楊,會,會殺了我……”

五雷轟頂,娟搖搖晃晃回到家里。當(dāng)夜,楊天來了,抱住娟求歡。面對殺養(yǎng)父的仇人,小小年紀(jì)的娟難以應(yīng)付。她痛斥楊天。楊天知道罪行暴露了,一反溫情脈脈,兇相畢露地要?dú)⒕辍>晏酉虼逋猓[沒在夜色沉沉的森林里。

為了霸占娟,楊天指使手下人把娟的養(yǎng)父帶到鹽鹵水倉房,把他殺死后埋在三號鹽鹵水缸下。

楊天不承認(rèn)這件事。

“張班頭,把證人帶上來。”何海吩咐。

“喳。”張繼偉領(lǐng)命去了。

楊天看到證人后癱倒在地,這個證人是當(dāng)年殺拉竜人且參與埋拉竜人之一。在證人的指認(rèn)下,人們從三號鹽鹵水缸下挖出了零碎的骨頭。在鐵的事實(shí)面前,楊天不得不承認(rèn)了自己殺人的事實(shí),并供出了娟的母親慘死,是他指使手下人所為。

楊天為牟取暴利,販賣私鹽,拖延且克扣灶戶的薪本,逼得難以維持生存的灶戶鋌而走險,交的課鹽短斤少兩。官府對私下賣鹽的灶戶一經(jīng)查實(shí),輕的打幾大板,重的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甚至處死。作為鹽管事,楊天監(jiān)守自盜,所販賣私鹽,足以多次上斷頭臺。

楊天家私設(shè)水牢,那些欠楊天鹽斤的灶戶,被他關(guān)入水牢里。有能力的人家來贖,沒能力的人若要活命,就與楊天簽一份合同,從此變成了楊天的奴隸。奴隸的命是楊天給的,沒有自由的奴隸任由楊天宰割。

人證物證俱在,樁樁事實(shí),浸透血淚。

“楊星光天化日下強(qiáng)搶民女,將民女投入水牢使其身心飽受折磨,罪惡之極。楊星重打六十大板后發(fā)配邊關(guān)。楊天目無國法,私設(shè)水牢,逼死人命,且私販桃花鹽,罪不容誅,判處死刑,秋后問斬。沒收楊家家產(chǎn),三分之一充公,三分之一賠償受害百姓,三分之一賠償枝兒父女。”何海話音剛落,人們轟然叫好,掌聲如雷。

何海從擺在案桌上的一個錦盒中拿出夜明珠,沉痛地說:“夜明珠,真是好東西啊!我們的一些官員,就在這樣的東西面前丟失了為官準(zhǔn)則,辜負(fù)皇上信任。”他語調(diào)一轉(zhuǎn),指指地下的三擔(dān)東西,朗聲說:“這顆夜明珠和這幾擔(dān)東西是楊天父子賄賂我的,本官宣判:夜明珠上交國庫,三擔(dān)東西判給枝兒父女。

人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清冷的月夜,何海站在樓道上看拉井夜空。天幕藍(lán)藍(lán),白云伴著月亮走。純凈明朗的天宇,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高潔”。拉井結(jié)存的陋習(xí)和恩怨若不再化解,就會如火山爆發(fā)般不可收拾。民憤深深,如果不及時疏導(dǎo)和安撫,一旦火星落下,勢必燃起燎原大火……何海沉思良久,走向書桌奮筆疾書。他在奏折里向皇上痛陳,強(qiáng)烈要求整頓拉井鹽礦。

鹽是國家的經(jīng)濟(jì)命脈,主要的稅收來源。大清朝在拉井設(shè)鹽大使署,其主要職能是分鹵督煎、征集灶戶煎獲鹽斤和就場征稅,鹽大使為正八品,大使署隸屬云南省鹽道委提舉使署。拉井鹽礦的整頓非同小可。

將在外君命可以有所不受,何況何海有君令在身。快馬揚(yáng)鞭從拉井出發(fā)呈送何海的奏折。何海帶著張繼偉、楊黑山進(jìn)駐鹽礦,到急坡街、蝦蟆坪以及平街子走訪鹽戶。他們到灶戶家里察看煮鹽情況,改變灶式,將“地牌灶”改為“三丁拐灶”,就是每條灶由一口鍋?zhàn)優(yōu)槿阱仯阱伋省捌贰弊中危瑑砷T起火,三鍋沸騰,后面設(shè)溫水鍋,四口鍋為三級臺階。灶式的改進(jìn)大大提高了煎鹽數(shù)量。

何海看到拉竜汲取鹽鹵水,落后不說,拉竜人太過于勞累,所拉的鹽鹵水滿足不了生產(chǎn)所需,想改進(jìn)拉竜工具,苦于一時無計可想。一日走在鹽礦洞,一塊小鹽礦突然掉了下來,砸入水塘里。何海腦海里靈光一閃,采礦泡鹵。他派人采鹽礦泡在水里試驗(yàn),結(jié)果鹽鹵水濃度很高。采礦泡鹵的方法,大大緩解了鹽鹵水滿足不了生產(chǎn)需要的局面。

何海修整了四方街和場署,擴(kuò)大市場,擴(kuò)修了場署到四方街、前街、后街、急坡街的路面,鋪成清一色的青石板路。從場署到馬道子村、回音壁、三岔河的路擴(kuò)寬了,鋪成了碎石路。

鹽大使躲在昆明稱病不回,冷眼看著拉井的變化。對楊天的遭遇,鹽大使搖頭嘆氣說:“山野匹夫,不足以謀。”

何海的行為讓許多人坐立不安。楊天不保,許多有關(guān)拉井鹽礦的事必然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人……正當(dāng)何海忙于拉井整頓與建設(shè)時,心懷鬼胎的人八仙過海各顯才能,各種狀告何海的奏折紛紛飛往皇城。

苑霄尼姑庵飄升香霧,手持念珠的靜元師太心情難平,母親、養(yǎng)父、秀云的臉交叉出現(xiàn)在眼前。

“報仇!”

靜元師太就是當(dāng)年逃避楊天追殺的娟。

娟趁著夜色逃入森林,沿著龍王廟的路一直往上跑。靜夜的森林狼哭鬼嗥,娟寧可葬身狼虎嘴里也不愿死在楊天的手上。她逃向長澗,在一戶人家美美地睡了一覺。吃飽喝足,她告別了熱心善良的主人家,跟著一對馬幫,向中排河西一帶走去。

路上,娟結(jié)識了一位云游四方的老尼姑。老尼姑病倒了,娟不忍相棄,悉心照顧。老尼姑病好后,把自己平生所學(xué)的輕功輸給娟,教她藥物知識。娟在中排的老窩山上生下了一個女孩,可女孩只活了五天。老尼施展渾身解數(shù)也救不活娟的女兒。娟跪倒在老尼面前要求收她為徒,老尼嘆了一口氣,默默地為娟剃度,給她取法號“靜元”……

靜元師太悄悄地潛入關(guān)押楊天的牢房。連日幾天睡得不安逸的楊天,這時睡得口水流到山羊胡子上也不知道。靜元師太將水灑在楊天臉上。楊天醒了,自言自語:“下雨了嗎?”還不等他明白怎么回事,他就被靜元師太架住如飛而去。

“楊天,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一把女聲厲聲喝道。

隨著話音,但見火折子一閃,火把被點(diǎn)燃。楊天這才看清,自己竟置身在一個樹洞里,一個年輕尼姑拿著火把,含怒看著他。

“這是什么地方?你是誰?”楊天驚問。

“這是三岔河,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靜元師太平靜地說。

“師太,我與你無冤無仇,干嘛要取我性命?”楊天說:“只要你放了我,我給你做金塑的觀音像。”

“你還記得娟嗎,那個你要追殺的娟?”靜元師太冷不丁問道。

“娟?”楊天問,大驚失色道:“你就是當(dāng)年那個娟?”

“狗東西,我今天就是為父母來報仇的。”靜元師太說。

楊天大汗淋漓。

一股淡淡的桃香味彌漫樹洞。漸漸地,楊天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六

順著楊天販賣私鹽案的深入調(diào)查,鹽警隊(duì)監(jiān)守自盜,與私鹽販勾搭等事浮上水面。鹽大使身為朝廷命官,難逃干系。何海在給皇上的奏折里詳細(xì)陳述此事,提出將鹽警隊(duì)調(diào)防,處分鹽大使以儆效尤。他懇求皇上,讓鹽道委提舉使署支持何海,對拉井鹽務(wù)做深入調(diào)查和整頓。

何海的奏折在半路上被人截取。這份奏折不亞于發(fā)生八級地震,許多人感到頭上的烏紗帽不保,自危之際,平時敵對的人聯(lián)手了起來,一起對付何海。彈劾何海的奏折,雪片般飛往皇城。

何海奉旨回家夸官,奉圣命整頓地方吏治,卻濫用手中職權(quán)施行報復(fù),公報私仇,關(guān)押的要犯下落不明,供詞死無對證……

皇上震怒,要對何海家滿門抄斬。

耿直大臣磕頭泣諫,希望皇上三思,收回成命。大臣說,國家正是需要人才之際,偏僻的南蠻之地積陋多年,何海整飭鹽政,體現(xiàn)民意,正是體現(xiàn)圣上廣懷子民之心;何海是御筆欽點(diǎn)的狀元,不殺何海,體現(xiàn)皇上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何海是欽差大臣,要犯失蹤難逃干系,皇上可以降其官職,調(diào)任他鄉(xiāng),以示懲戒。

圣命已出,難以收回,何海欺君妄為,不殺不足以以一儆百。欲置何海于死地的人強(qiáng)烈反對。

大臣據(jù)理陳情。

皇上沉吟片刻后下旨,何海連降兩級,調(diào)任甘南藏區(qū)。

何海整頓鹽礦的系列舉措,使得拉井面貌煥然一新,往來客商增加了起來,但通往內(nèi)地的鹽馬古道需要經(jīng)過九十九臺地。九十九臺地其實(shí)就是九十九臺山峰,山高路險,崎嶇難行,遇到大雪封山,道路阻絕,導(dǎo)致拉井桃花鹽滯銷。改變鹽馬古道線路,成了何海最大的心愿。

喝過早茶,何海在楊黑山、張繼偉的陪同下再次來到三岔河左箐,面對著通向九十九臺地的山路沉吟不語。深深的箐谷濃蔭蔽天,一棵粗壯高大的紅豆杉立在身后,何海仰看樹冠,覺得樹高大,自己渺小。

炭山溝小溪、巖峰窩小溪和四十里箐河交匯而成的三岔河,清清河水,水勢浩大。走得口干舌燥,何海來到河邊,雙手掬起河水喝了起來。水清冽甘甜,何海愜意地瞇起了眼,但聽呼嘯聲聲,一群滇金絲猴從叢林里穿過。

何海不由跟著群猴往炭山溝小溪方向走去。行不多遠(yuǎn),灌木遮擋難以前行。一壁山崖,水蕨懸垂,滴水成細(xì)流從半空中倒下來。張繼偉仰頭接水,水入口中,他興奮地連叫“過癮”。楊海山受到感染,也立在山崖下仰頭接水喝。

眼前的情景不覺讓何海心里一動,九十九臺地缺水,馬幫背夫經(jīng)過九十九臺地,不僅兩頭黑,還要忍受口渴,如果鹽馬路經(jīng)過有水的地方,一來免去雪封山,二來也可以這樣讓背夫、馬鍋頭站立喝水……一種朦朧的想法讓何海不由信步往前走,不料他們?nèi)算@來鉆去,再怎么走,還是回到原地。

返回拉井的時候,何海站在山崖下仰頭接水喝,卻發(fā)現(xiàn)一只白猴站在崖頂,探究地看著他。

張繼偉興奮了起來,說:“大人,我上去將這只白猴抓來獻(xiàn)給你。”

楊黑山也躍躍一試。

“算了,白猴是這兒的精靈,不可騷擾。”

“喳。”張繼偉垂手恭應(yīng)。

楊黑山被黃色的杜鵑花吸引,飛掠上樹,扳了一枝花蕾初綻的黃杜鵑。

張繼偉見此,逗趣說:“師兄,摘花只為美人笑,可惜你的美人不在拉井。”

“嘻嘻”,楊黑山憨厚地笑了起來。

“黑山,枝兒父女怎樣了?”何海問道。

“啟稟老爺,枝兒父女自從老爺斷給他們財物后,離開拉井這個傷心地,隨著馬幫過九十九臺地,經(jīng)麗江到了昌都,那兒有他們的遠(yuǎn)房表親。前幾天我接到枝兒父女托藏族馬幫捎來的信,說他們在昌都開了一個日用小百貨店,日子過得很好。”

“哦,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何海欣慰地說。

三人說著話,不覺到了馬道子村。何海深情地望了望村莊,沒有停留,徑自往拉井走去。早飯后,何海在張繼偉陪同下,從后街往平街子走去。

楊正方坐在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不知道為什么,近日他老覺得胸口發(fā)悶,肩背脹痛。白發(fā)蒼蒼的楊正方眼睛呆滯無神。他很少出門,時常窩縮在藤椅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老爺……”舒伯領(lǐng)著何海來到楊正方面前,激動地高叫。

“岳父!”何海近前一步,對著藤椅上的楊正方喊道。

猛然聽到有人叫“岳父”,楊正方渾身顫抖,忙睜開眼,看到何海,驚得想站起來卻站立不起來。何海忙扶住楊正方。

“大人,不知道您駕到,有失遠(yuǎn)迎。”楊正方顫巍巍地要給何海下跪。

“岳父不必行此大禮。”何海急忙扶起楊正方說。

楊正方再次聽到何海叫他“岳父”,熱淚盈眶。他羞愧地哭了起來,說道:“海兒,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秀云……”

楊正方斷斷續(xù)續(xù)地把自己昧著良心所做的事說了出來,還告訴了何海許多鮮為人知的有關(guān)場署和鹽礦的事。何海聽得雙眉緊鎖,張繼偉聽得血脈僨張。

楊正方從女兒房間里捧出紅布包裹,含淚對何海說道:“這是秀云生前留給你的。”

何海雙手接了過來,裝入懷里告辭而去。

明月清輝,何海臨窗點(diǎn)起三炷香,從懷里掏出了紅布包裹,打開紅布,這才發(fā)現(xiàn)紅布竟是一塊紅蓋頭,紅蓋頭包著一雙鞋墊。何海拿起鞋墊,摸挲針腳,“海哥哥!”耳畔響起了秀云歡快的叫聲。

鞋墊上繡著一對躲在松針間親熱鳴叫的蟬,一只鞋墊的邊緣有一個裂縫,看樣子是用剪刀剪的。鞋墊上有黃色的淚痕。何海臉埋在鞋墊上,無聲流淚。

快馬經(jīng)過馬道子村,往拉井如飛而去,馬蹄揚(yáng)起一路灰塵。一條小狗從村里跑了出來,沖著快馬遠(yuǎn)去的方向叫了起來。

“圣旨到——”快馬滾鞍下馬宣旨。何海率領(lǐng)張繼偉、楊黑山等人,跪地接旨。

接完了圣旨,何海平靜地送走欽差,他吩咐張繼偉、楊黑山著手收拾東西,以便盡早動身到甘南赴任,不誤皇上規(guī)定的時間。

一只白色信鴿從拉井上空飛過。

何海離開拉井這天,拉井街到馬道子村,沿路站滿了送行的人。何海揮淚灑別眾鄉(xiāng)親,翻身上馬,往三岔河走去,楊黑山、張繼偉翻身上馬追隨何海而去。

經(jīng)過回頭泉,何海下馬,捧起清清的泉水喝了起來。他拿出一個小布袋,撮了一點(diǎn)泥土。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回歸故里,秀云,就讓故鄉(xiāng)的泥土跟我們常相伴吧!何海按了按胸口,秀云留下的鞋墊緊貼著他的胸口,他的秀云就在他的懷里。

何海牽馬走向回音壁,馬蹄凹槽延伸向山谷,回音壁不時回響著喊聲。

他們走到三岔河,正要拐上九十九臺地,但聽一聲喊:“何大人請留步!”從四十里箐河密林里轉(zhuǎn)出了一隊(duì)披著披氈牽著馬的彝族人,羅合轍、扎西夫婦、年路生等人向何海他們走來。

羅合轍從搭鏈里拿出了一只木碗,年路生拿著一罐馬道子酒倒酒入木碗里。羅合轍雙手捧碗敬給何海,傷感地說:“大人,此一去不知何年再相見,合轍敬酒給自己最尊敬的人,望大人一路保重!”

何海感動地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青青捧著酒碗給何海敬酒,流著淚說:“姑爺,小姐在天之靈知道你的作為也該瞑目了。”

何海眼角潮了,他將酒飲盡,對青青溫婉地說:“青青,請多保重!”

扎西給楊黑山和張繼偉敬酒,真誠地說:“有滇西雙刀俠伴隨,老爺走西部有保障。兄弟,扎西感謝你們!”

“扎西兄弟,放心吧,有我們師兄弟在,老爺平安無事。”張繼偉拍著扎西的肩說。

楊黑山?jīng)]有說話,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眾人灑淚告別。

白猴站在立身喝水的山崖上,目送何海一行人離去。猴子手里拿著一朵紅艷的杜鵑花,毫無意識地撕著。花瓣紛揚(yáng),細(xì)水長流。

鹽大使回到場署,找到了樹洞里的楊天腐尸厚葬。場署敲髓吸骨的行為變本加厲,拉井天空陰霾沉沉,行人腳步匆匆。街坊們在街頭相遇,不敢吭聲說話。酒肆里,人們不敢言語,悶頭喝酒。

三個傈僳族人到急坡街賣柴,買了一點(diǎn)鹽,鹽警隊(duì)硬說他們偷了鹽砼。沖突中,鹽警隊(duì)員失手殺了一名砍柴人。這激起了傈僳族人的極大憤慨,一桿義旗在溫登村揭起,周圍村寨紛紛呼應(yīng)。

通往拉井的路上,起義隊(duì)伍設(shè)置哨卡。扎西因事經(jīng)過長澗村,到拉井的途中被哨卡堵住了。起義隊(duì)伍高呼“嘎扒呢設(shè)”(傈僳話,意為殺死當(dāng)官的人),打向拉井。攻打場署的仗打得激烈。扎西帶頭沖向場署,點(diǎn)火燒了場署。一隊(duì)彝族披氈兵從馬道子村往場署沖來,手拿拂塵的靜元師太和青青在披氈隊(duì)伍里尤其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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