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中的敘事留白

李 文 賀靜娜

1.運城學院,山西 運城 044000;2.山西師范大學 戲劇與影視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一、《小偷家族》中的留白體現

(一)視覺留白

視覺留白簡單來說就是在觀眾可觀看的區域內進行一定的留白，法國電影理論家馬爾丹曾說：“畫面是電影語言的基本元素。”[1]1視覺留白往往指拍攝者故意不去展現應該出現在鏡頭之內的某一個影像或者這個影像本來所具有的特性。相比于在銀幕上把所有應該展現的影像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觀眾面前，視覺上的留白在某些程度上更能體現電影制作者的個人審美和創作巧思，從而使影片獨具一格。

1.鏡頭留白

鏡頭留白顧名思義就是空鏡頭，又叫景物鏡頭，即畫面中沒有出現人物的鏡頭。當電影中出現空鏡頭時，意味著電影節奏的放緩，不同的空鏡頭也具有不同的作用。空鏡頭不可以被替代，“它是導演闡明思想內容、敘述故事情節、抒發感情意境的重要手段之一，它在銀幕時空的轉換和調節影片節奏等方面也有獨特作用”[2]。

全片第一次出現空鏡頭，是在主人公阿治和兒子翔太將由里帶回家之后的第二天早上，這是他們一家周圍生活環境的展示(圖一)，也代表著時間的流逝。第二個空鏡頭，女主人公信代和由里在浴室歌唱，但鏡頭卻并沒有一開始就對準兩位主角，而是先在屋外停留(圖二)，制造出一種“未見其人，卻聞其聲”的效果，放大兩人歡快的歌聲。第三個空鏡頭，信代將由里的舊衣服扔進火盆燒掉，簡短的空鏡頭(圖三)，觀眾的視線與動作發出者的視線重合。第四個空鏡頭(圖四)是哥哥翔太經常和父親一起散步的河邊，這個景別一共出現了兩次：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是在由里被阿治撿回家不久之后(圖五)，在這個景別里，鏡頭光線較為昏沉；而第二次(圖四)，明顯光線亮了許多，景色也不再那么沉悶。第五個空鏡頭里，由里指著樹干上正在脫殼的蟬，讓翔太前來觀看，鏡頭給了那只蟬一個特寫(圖六)，此時的由里已經變得開朗，她和翔太的關系也變得和諧。這個空鏡頭代替了兩個孩子的目光，蟬緩慢脫殼的過程與第三個空鏡頭中燃燒的衣服一樣，具有一定的隱喻性。

第六個空鏡頭出現在家中，阿治和信代在家中吃著涼面，兩人之間的曖昧和情欲慢慢延伸。翔太與由里從外面趕回家時，鏡頭呈現的是撒在桌子上的涼面，一片狼藉(圖七)。這個空鏡頭暗示的是人物之間的狀態和關系，更是對時間跳轉的側面反映。

第七個空鏡頭里列車緩緩駛過稻田(圖八)，稻田里的水稻呈現著健康的綠色，整個景別色彩偏亮，且采用的是自然光。第八個空鏡頭是由里在警察局畫的畫，此時阿治一家都在被警察調查，由里畫的是一家五口(圖九)，這幅畫整體采用的都是黃、藍為主的暖色調，和警察局的冷色調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全片的最后一個空鏡頭是一個已經快要融化的雪人(圖十)，此時的整個景別又轉變成了冷光，給人一種陰冷的感覺。將要融化的雪人，與影片中阿治與翔太堆積雪人的行為形成了對比，落寞與哀涼被這個空鏡頭直接地展現了出來。

圖一

圖二

圖三

圖五

圖七

圖九

2.人物留白

人物是指原本應該出現在電影畫面中的人物或者人物的反應卻被電影制作者有意留出空白，營造出一種疑問的環境。人物留白往往出現在人物對話之間，當一個鏡頭對準正在談話的一方時，而另一方卻始終不出現在鏡頭之中。

在《小偷家族》中，人物留白最早出現在阿治和信代準備將由里送回其親生父母身邊的片段中。此時，阿治和信代在屋外聽到了屋內人的爭吵聲(圖十一)，這個鏡頭所展現的內容為阿治和信代將由里帶回家繼續撫養提供了行為動機。

第二次人物留白是在亞紀工作時，導演對亞紀所面對的“五號先生”進行了一定的隱藏(圖十二)。五號先生的出場是在亞紀面對玻璃之后，玻璃上的剪影中是人物模糊的臉龐。

第三個鏡頭，奶奶在游戲廳玩彈珠，趁女服務員不注意，狠狠地撈了一把彈珠繼續玩游戲。有人發現了她的行為，但導演并沒有將鏡頭對準那位發現者，而是一直停留在奶奶臉上(圖十三)。

當信代摟著由里燒掉舊衣服的時候，縱深鏡頭下不遠處阿治的表情被刻意地模糊化了(圖十四)。導演把焦點主要對準信代和由里，觀眾只能知道阿治的大概情緒，但主要關注點還是在信代身上。

圖十一

圖十二

圖十三

圖十四

阿治一家人被帶到警察局受審時，導演在警察盤問阿治和亞紀的場景中，都同樣采用了刻意留白警察形象的手法，攝影機只對準阿治(圖十五)和亞紀(圖十六)，突出兩人面對警察問訊時的反應以及兩人的表達。

信代與阿治和亞紀一樣被審訊，在她的審訊過程中出現了警察的形象，但在問出關鍵問題之后，警察的形象也不再出現在鏡頭里，導演使觀眾代替了警察的身份，鏡頭相當于警察的視角，信代直面鏡頭訴說和哭泣(圖十七)。

圖十五

圖十六

圖十七

3.情節留白

情節留白相比于鏡頭留白和人物留白來說，它不局限于某一個場景或者鏡頭之中，而是對于電影故事文本的一種留白。在《小偷家族》中，每個人背后仿佛都有著許多的故事和經歷，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但卻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家庭。導演在人物的刻畫上采用了大量的留白手法，觀眾在觀看時時刻對他們帶著疑問。

(1)背景留白。情節留白的第一點就體現在人物背景留白上。阿治和信代是如何結為夫妻的？為什么警察會在最后對亞紀說他們合伙殺死了信代的前夫？為什么信代不能懷孕？信代和阿治的感情和婚姻是這部電影到最后也沒有解決和揭示的謎團之一。

亞紀的身份雖然在影片結尾暴露，但導演仍然對亞紀的經歷進行了刻意的留白。奶奶是一個孤寡老人。她的丈夫被第三者搶走，片中也從來沒有出現她的親生子女。她是如何與信代和阿治組成一個家庭的？她又為何要收養前夫的孫女亞紀？奶奶的身份和經歷也是一片空白，如同阿治、信代和亞紀一樣。

(2)結局留白。導演對于故事的發展和結局同樣采取了留白的手法。在阿治一家人因為警察局的調查介入而四分五散時，導演對所有主演的歸宿都進行了簡單的交代，唯獨對亞紀的去向沒有任何交代。在影片結尾，由里被親生母親領回，她一個人在陽臺上孤單地玩耍時，外面仿佛傳來了一絲響動，由里搬起板凳向外眺望，影片在此時戛然而止，導演并沒有展現出來窗外到底是什么，留給了觀眾無盡的想象空間。

(二)聽覺留白

聽覺留白也可以看作音樂留白。電影中的音樂可以大致劃分為畫外音和畫內音，畫外音也叫作無源音樂，即畫面中沒有出現可以發出聲音的主體，但觀眾卻能夠聽到的音樂,畫外樂包括配樂和主題曲。與之相對的是畫內音，即能夠在電影畫面中找到聲音發出者的音樂。

1.畫內音的留白

畫內音留白往往體現在人物對話之間。在片中，信代和阿治在下著雨的天氣里，坐在家里吃著涼面，享受涼爽。接下來的一分鐘里，畫面中不再出現任何對話，兩人之間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沉默，信代湊前親了親阿治，過了幾秒，信代又親了親阿治。導演減少了兩人之間的對話，突出了窗外的雨聲，觀眾沉浸在這個場景中，兩人之間親密的舉止完全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和尷尬，反而具有了一絲美感。

2.畫外音的留白

畫外音可以看作影片的配樂。有聲電影產生初期，人們陷入了一種“音樂熱”當中，埃爾姆·艾斯曾經說：“電影音樂把我們包起來，圍起來了。我們可以摸到它，也幾乎可以看到它，只要音樂的節奏統治著周圍。”[1]96一直以來絕大多數創作者還保持著對于電影音樂絕對的依賴和信任，但在《小偷家族》這部優秀的影片中，導演始終將人物之間的情感用較為內斂的表現方式展現在觀眾面前，整部影片都以一種平緩的節奏敘事，很少出現配樂。即使是在影片快要結尾時，信代面對警察的質問流出眼淚、觀眾的共情力被完全調動起來，導演仍然使整個畫面沒有多余的雜音和畫外音。影片最末尾，阿治和翔太要分別的時候，整部影片的情感達到高潮，但導演同樣沒有用配樂來更進一步調動觀眾的情緒，影片在一種平淡的氛圍中結束。

二、《小偷家族》中留白的作用

(一)分清主次

電影剪輯最初的作用就是省略某些不重要的部分而突出導演想要展現給觀眾的主要內容，那么留白也當然具有這樣的功能，這一點在《小偷家族》中處處可以體現。當警察向亞紀、阿治問話時，導演無一例外地對警察的形象進行了留白。當奶奶偷彈珠玩游戲被人發現時，發現者的形象也沒有在畫面中被揭曉。當阿治和信代聽到由里父母的爭吵聲時，鏡頭還是只停留在阿治和信代的身上。這一系列的留白，明顯地體現了主次分明的概念。對無關緊要的人物進行模糊化的處理，更多的篇幅用于展現主角，留白精準地達到了這樣的目的。

(二)富含隱喻

留白中往往有值得人探索的深意，很多不適合用人物語言直接展現的情緒、事情進展、人物情感用留白的手法展現出來，可以起到不著痕跡卻含義無窮的效果。例如在影片中重復出現的同一場景的空鏡頭，色調不同、光效不同，所展現的情感也完全不一樣。人物之間關系由陌生變為融洽、事情發展的方向變得明朗，這些用直接的人物臺詞來展現，未免太過直白。而空鏡頭的出現往往使觀眾心領神會。諸如此類的作用在片中還可以找到其他體現，由里和翔太一起看到的正在樹干上脫殼的蟬，暗示人物如同蟬一樣正在面臨重生。阿治和翔太分別時出現在鏡頭中已經化掉一些的雪人，暗示兩人之間的美好時光非常短暫。諸如此類，這樣的留白，含義深刻，設置巧妙，彰顯著導演的巧思。

(三)時間跳接

空鏡頭在很多影視劇中都承擔著基本的作用——表現時間的流逝。尤其是那些展現天氣、日夜、季節的空鏡頭，這些鏡頭一旦出現，就直觀、明顯地表現新的時間節點的到來。在《小偷家族》中出現的空鏡頭大多數也是如此，第一個空鏡頭展現給觀眾的是由里在阿治家又度過了一夜；出現兩次的相同的海邊釋放出春去夏來的時間信息；火車經過的麥田是正處盛夏的直觀表現……這些點式、跳接式的留白方式，在不經意間體現著時間匆匆而過。

(四)設置懸念

人物背景的留白是《小偷家族》最引人好奇的部分，一個看似完美的家庭，每個成員的身世卻撲朔迷離。這給觀眾留下許多疑問：他們的感情是否堅固？他們是否真正地了解彼此？他們在一起生活的目的又是什么？當這些疑問出現在觀眾腦海中，導演就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吸引觀眾的注意，觀眾在之后的劇情中如同破解謎案一樣剝絲抽繭，層層分析。看到結尾，這種疑惑被人物之間展現的真情所打破，一種反差心理出現，影片達到了引起觀眾共情的目的。結尾的留白就是常見的開放式結局，阿治到底有沒有來看由里？他如果來了，是為了什么？只是為了見由里一面還是帶她離開？開放式的結局留給觀眾想象空間，也留給觀眾一絲美好的幻想。

(五)渲染情感

渲染情感的有效手段之一就是讓觀眾沉浸在人物的情緒之中，仔細體會主角的情緒，從而達到共情。如何讓觀眾深入人物內心？留白是方法之一。在《小偷家族》中，面對即將到來的牢獄之災，信代對著鏡頭進行了長達一分鐘的哭泣，在這個鏡頭中，導演直接省略了信代對面女警察的臉，信代的目光直對鏡頭，觀眾仿佛變成了坐在她對面的人。這個片段在音樂上也進行留白，在這樣一個近似于靜默的環境中，觀眾將所有的關注力都集中在信代身上，她的一舉一動都緊緊牽動著觀眾的心，隨著她情緒的崩潰，觀眾也陷入一片唏噓。留白使演員的表演顯得更為動人，也更能感染觀眾。

三、結 語

《小偷家族》是一部有著很高藝術性的故事片，它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展現了日本底層人民的生活，影片中人物的情感和故事緊緊牽動著觀眾的心。這部電影能夠獲得如此高的評價，留白在其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在影片中留出相應的空白，無論是在視覺上還是聽覺中，都對整部影片有一定的作用。深入研究留白這種創作手法，對于研究世界電影都有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