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意書寫的放懷

2019-11-14 07:52:00李琪

中國篆刻 2019年11期

我十幾歲時便對毛筆著了迷，從此與書法結下不解之緣。幸得名師指點，良友相助，使我在書法這條漫長而曲折的道路上不斷歷練、成長、進步，個中滋味，冷暖自知。轉眼間我已過而立之年，而書法也漸漸成為了我生活中的主旋律，成為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生活中，我是一個“極簡主義者”，不喜歡繁復瑣雜的來往應酬，卻早已習慣了工作室和家中這“兩點一線”的生活軌跡。一池宿墨，幾卷古籍，清風徐徐，明窗凈幾，紙墨相發……一天時間很快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度過了。和生活追求一樣，我的審美也崇尚自然、簡約、質樸之境?？v觀歷代書家，如楊凝式、倪瓚、八大之書，乍看平淡無奇，如“云臥松雪”，實則卻“龍藏深泉”，出新意于法度之外，寓妙理于豪放之中，既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從容，又有“鉛華洗盡見天真”的淡雅，花拈妙諦，月印明心，妙不可言。

近年來，我于顏魯公行書用功最勤，不僅喜其書，更敬其人。顏真卿以忠義剛烈、仁禮孝悌的高尚人格和氣節垂范后世，輝映古今。而顏書以豐腴宏闊之姿，凜然正大之氣，淳厚雄強之魄更是構筑了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無論穩健雄厚、緊實遒勁的楷書，還是意貫勢連、生動活潑的行書，都能夠不為“二王”書風所囿，并于“二王”風脈外另辟蹊徑，遺其形而取其神，會其意而通其道，其革故鼎新、開宗立派之功必將永載史冊，惠澤后學。這也正是顏書的偉大可貴之處。

鄭板橋書論一則

我在著力追求顏書遒勁筆力，磅礴氣勢的同時，有意識地關注了歷代受顏真卿書風影響的書家，無論是蘇東坡的古雅，還是何子貞的奇絕，無不以此滋養自己的筆墨語言和作品格調，構建自己的學書路線。我對“二王”的學習是敬畏但不盲從。當下“二王”書風盛行，我在創作過程中著意尋求與其不激不厲、風規自遠的神韻相契合的門徑。在書寫過程中，用心體會古人“凌空取勢、一拓直下、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的筆法特點，充分發揮毛筆本身的特性，力求做到法度嚴謹、點畫精到，強調自然靈動的書寫性。力避矯揉造作，故弄玄虛，隨波逐流，流于時弊。同時注重書寫過程中對節奏的控制與調整，避免用筆單一流滑之弊，深刻體會到了孫過庭“遲速”之說的妙諦。在章法上的處理上，尤愛楊凝式《韭花帖》“散點式”布局，如徽派建筑中的粉墻黛瓦，星星點點，錯落有致，疏朗通達，深遠空靈，一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爽利明朗，又似“閑敲棋子落燈花”的閑淡自適，令人心清氣靜，回味悠長。

我的創作雖以行書為主，但對草書也十分留意和關注。我始終認為行書要有草意才能氣韻生動。故平日以《十七帖》為主要臨習范本，留意王羲之草書點畫線質的豐富性——用筆中的圓轉、方折、連帶、輕重、提按等對立因素在起、行、收筆過程中的和諧運用與變化。在臨習過程中，則嘗試以顏真卿的筆法對其進行重新“演繹”。我始終認為，臨帖是要為創作服務的，學習古人并不是為了要“克隆”古人，而是尋找并塑造自我，以古為徒，我寫我書。這是一個漫長的從古典的自我化，到自我的古典化過程。李可染先生在早年變革中國畫時曾豪邁宣言：“用最大的功力打進去，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這也正揭示了藝術學習中繼承與創新的關系：打進去是繼承，打出來是創新。沒有深入的繼承，何來創新？

第六屆中國蘭亭獎創作感言

臨池不輟、問學經典是每一位書法作者的終生必修之課，而從守法到變法的“華麗轉身”則是每位書法人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在2017年舉辦的全國第四屆草書作品展中，我的參展作品便是以《十七帖》為主要取法對象，舍棄了過多的棱角方整、刀削斧斫的“折切”用筆，而凸顯出首尾呼應、勁健圓活、頓挫有致、靈動灑脫的筆意，力求方圓兼備，擒縱有度，欹側自如，神完氣足，以及墨色中濃淡干濕的變化對比，以此來增強作品的塊面感和整體的和諧性。這件作品是在距截稿日期還有一周時偶然完成的，作品以四川手工毛邊紙書就。書寫之前并沒過多謀劃章法布局，也沒有盤算具體要寫成幾塊，如何安排幅式等，就是想著作品完成后所呈現的整體視覺效果，至于尺幅長短，做到適度不超標就可以了。初步設想把每張多寫些字，寫得盡量飽滿些，以增強作品的體量感。于是打草稿式的“創作”就在不經意間開始了。隨手抄錄古人畫跋，內容與作品的形式相得益彰，宜于把握，書寫過程極為放松自在。有時覺得，書寫古賢畫跋、書論一類內容，受文風的感染，會少一點浮躁，多一點文氣。對我而言，這樣的內容更適合自己的書風，更利于激發創作靈感，或許就是孫過庭所說的“情深調合”吧。連續寫了五小方塊，一氣呵成，檢查文本，發現有錯漏之處，就隨手用小字在旁邊標注說明。第二天一大早便請裝裱師把這五塊拼貼在一張泥金紙上，金光熠熠，回到工作室懸掛起來，甚為滿意，心中歡喜（后來在湖南永州的展覽現場，此作被書友戲稱為“土豪金”）。

其實這件作品寫完后，我并沒有止步于此，仍對作品進行認真的分析與思考，查找不足，以待改正。就在這五塊拼貼形式的基礎上，我又有了新想法，在章法的挪讓、疏密的變化、墨色的對比等方面進行了調整，忙活了大半天，但是都沒有最初的作品自然，經過反復對比，最終還是決定選用第一張。這件偶然寫就的作品給了我不小的啟發，在基本解決技法問題的前提下，書寫心態的放松與否決定著作品的成敗。有時往往因為太過重視而緊張，以至于無法創作出滿意的佳作。電影《無問西東》中有這樣一句臺詞：“為什么不快樂，因為總是期待一個結果。”也許我們沒有覺察到，我們心中企盼的結果卻成了束縛筆性和才情發揮的樊籠，成了一種“自欲放懷猶未得”的無奈與失落。我經常與身邊的書友交流，大家也有同感，書法創作的最佳狀態是蘇東坡所說的“無意于佳乃佳”。不過，心態的放松絕不是態度的松懈，隨意書寫并不是沒有法度，偶然的創作也是需要用心去完成的。正如我的三件作品參加第六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由于名額較比往屆的大量縮減，一時間熱議不斷，我閱讀完征稿啟事后，心態卻放松了。因為不抱有志在必得之心，就沒有壓力，反而能把自己的正常水平發揮出來。這種心態也符合孫過庭書譜中“五乖五合”的論述。

鄭板橋題畫一則

書法是最為抒情的藝術，也是最能反映生命本性的藝術。沒有性情的自然流露，書法作品鮮活的生命力也終將蕩然無存。孫過庭有“達其情性，形其哀樂”之說，劉熙載也有“書如其人”的論述。書家在進行書法創作時，所流露的應該是其自身的本性，是一個彰顯自我的過程。韓愈《送高閑上人序》云：“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我在創作過程中就比較注重情感的表達和性情的流露，伴隨著一曲意韻悠揚的古琴曲和裊裊檀香，尺素穎毫間的氤氳墨韻就是自我心境的真實寫照。宗白華先生在《藝境·中國書法藝術的性質》中指出：“中國的書法，是節奏化了的自然，表達著深一層的對生命形象的構思，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绷_曼·羅蘭認為：“藝術的偉大意義，基本上在于它能顯示人的真正感情、內心生活的奧秘和熱情的世界?！?/p>

回首過去，近些年所取得的成績和榮譽已成為歷史；展望未來，仍需不忘初心，以囊螢映雪之志，向書法藝術新的高峰努力攀登。審視我的作品尚有諸多不足，還需要進一步錘煉線質，提升點畫古樸厚重、溫婉通潤之感。從歷代經典法帖中汲取養分，努力追求博大高古、森然莊重的廟堂氣象。同時，提高文化素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只有“生平多閱歷”，方可“胸中有丘壑”，追求作品的“文人氣”“書卷氣”，正如唐代畫家張璪所言“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我雖愚鈍但心向往之！

己亥開歲，正月雪夜，聽琴獨坐品茗，不禁想起了王子猷雪夜訪戴之雅事。于書一途，若能像子猷那樣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不為功名所累，陶然自樂，如此灑脫，亦自是人生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