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小宇 天津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 天津市西青區 300387
民族國家的概念發端于19到20世紀的歐洲地區,與此前的傳統帝國相比,現代民族國家超越了專制政體的框架,逐漸建立起共同體范圍內不同族群以國家為中心的統一民族認同,即實現由單一民族向國族的轉變。國內學者王希恩曾針對這一問題較早地指出,“近代以來的世界政治都被涂飾了民族主義的色彩,依托國家行為而去建造與國民相等同的‘民族’成為世界各國政治和文化建設的普遍追求”。[1]可以說,民族建構是現代民族國家進行政治整合的核心要務。本文試以摩洛問題為例,通過對問題的緣起、政治整合由剛到柔的變化,探究菲律賓政治整合視域下的民族建構問題。
摩洛問題主要是指菲律賓南部穆斯林長期以來的民族分離運動以及由此引發的暴力沖突。[2]自菲律賓獨立以來,摩洛人的民族分離運動使歷屆政府飽受困擾,仿佛是菲律賓民族建構進程中一座始終無法逾越的高墻。摩洛問題有其深遠的歷史根源,在西班牙對菲律賓的殖民統治時期就已經埋下民族分離的隱患。摩洛人是早期西班牙殖民者對菲律賓南部穆斯林群體的一種蔑稱,后來逐漸被接受而變為其代稱。換言之,它并非單一種族、文化或語言的族群,而是指菲律賓南部一個信奉伊斯蘭教的民族集團。[3]可以說,伊斯蘭教在菲律賓南部的傳播與近代以來摩洛人的民族分離運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菲律賓是整個東南亞地區受西方殖民主義統治時間最長的國家,對其發展影響最為深遠的無疑是西班牙和美國殖民者,但這兩個殖民帝國都沒有實現對菲律賓南部地區真正的控制,其殖民統治遺留的民族隔閡與矛盾問題為后來摩洛人的民族分離運動埋下了歷史的禍根。西班牙殖民者于1578年開始進攻蘇祿,挑起了與摩洛穆斯林之間的戰斗,直至1898年在美西戰爭中落敗,歷時三百余年的“摩洛戰爭”終于落下帷幕,西班牙對菲律賓的宗主權也繼而被轉交給美國。1899年,美國占領菲律賓后,隨即采取了一系列與西班牙人不同的“美化”政策,在菲律賓引進美式教育與治安管理模式,并逐漸將南部的控制權轉交給北部的天主教徒,企圖通過“以菲治菲”的管理手段實現對菲律賓南部的徹底控制。但對摩洛人來說,“美國化”殖民統治并沒有帶來任何好處,其實質只是借北部天主教之手對南部變相地侵占與掠奪。可以說,近代摩洛人的民族分離運動始終帶有菲律賓殖民歷史的影子,宗教差異與經濟差距直接造成了南部穆斯林與中北部廣大天主教徒之間長期隔閡甚至敵視的對立局面。面對棘手的摩洛問題,獨立后的菲律賓政府相繼以強制性的同化政策與相對平和的自治協議對菲南穆斯林進行政治整合,其過程艱難而又漫長。
近代以來,眾多新興的第三世界國家相繼擺脫西方列強的殖民統治,逐漸以獨立的姿態步入全新的民族國家時代。這些國家大多為多民族發展中國家,國家內部存在多個民族,且民族構成相對復雜。由于受傳統歷史慣性的影響,加上民族建構時間較短、國家與民族發展的不同步,致使這些國家內部的民族差異較為突出,族群意識較為強烈,部分少數民族缺乏共同的國家認同觀念和國族認同意識,民族建構帶有明顯的滯后性特征。[4]因此,在當今國際競爭日益激烈的民族國家時代,族際政治整合業已成為多民族發展中國家解決民族問題的政治機制與時代重任,關系到國家的長期穩定與統一。
“穆斯林獨立運動”的興起和飛速發展,使南部人民的反抗情緒日益高漲起來,加劇了菲律賓國內的緊張局勢。然而,菲律賓政府通過收買和委任高官等手段成功招安了其一些高層領導人,此舉讓一些年輕的骨干人員對該組織感到失望,于是陸續脫離該組織,并于1969年在菲律賓大學教授密蘇阿里的領導下成立了“摩洛民族解放戰線”(Moro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MNLF,簡稱“摩解”),年輕一輩的穆斯林就此獲得了分裂菲律賓的領導權。摩解與此前成立的穆斯林獨立運動有很大不同,其成立的目的是為了將菲律賓南部所有的穆斯林地區全部分離出去,以成立一個全新的“摩洛共和國”為宗旨。換句話說,該組織所欲建立的并非伊斯蘭教國而是世俗的“摩洛國家”,伊斯蘭教實際上成為了該組織的一種動員工具。隨著國內局勢的持續惡化,馬科斯于1972年9月宣布對菲律賓實行軍事管制,要求南部穆斯林上繳武器以中止叛亂,此舉再次將摩洛反抗運動推入新的高潮。在1972至1976年間,新成立的“摩洛民族軍”與政府軍展開激戰,摩洛穆斯林武裝一度控制了蘇祿群島的9/10和巴西蘭島的2/3以上地區,致使菲律賓政府軍陷入了久拖不決的游擊戰中。[5]
由于雙方久戰不下,加上“伊斯蘭會議組織”(Organization of the Islamic Conference,OIC)的不斷施壓,1975至1976年間,交戰雙方在利比里亞首都的黎波里就摩洛人自治問題展開會談,并最終簽署了《的黎波里協定》。協議規定摩解放棄獨立要求,而菲律賓政府須同意其在棉蘭老的13個省和9個城市實行自治。至1978年,摩解的活動范圍已經擴大到巴拉望。摩解對《的黎波里協定》的破產也使高層產生了摩擦,二號人物薩爾馬特指責密蘇阿里有共產主義傾向,偏離了伊斯蘭教義,1978年與摩解中央委員會決裂,并于1982年成立“摩洛伊斯蘭解放陣線”(Moro Islamic Liberation Front,MILF,簡稱“摩伊解”)。分裂出去的摩伊解堅持要將棉蘭老建成伊斯蘭國家,但其武裝對抗的不僅是菲律賓政府,甚至也對摩洛地區內不同理想的穆斯林實行軍事打擊,并在菲律賓乃至東南亞實行過多次恐怖襲擊。至此,摩洛反抗運動已四分五裂,無力再與政府軍對抗,但摩洛人心中的民族矛盾和仇怨始終難以消解。
總的來看,從菲律賓獨立之初到馬科斯的威權統治時期,西方殖民者培養的穆斯林民族分離主義情緒得以爆發。菲律賓政府所采取的以強制性同化為原則的政治整合模式,嚴重破壞了南部穆斯林族群的傳統文化與生存環境,來自政府方面的巨大威脅伴隨著社會現代化的進程不斷強化了摩洛人的民族分離主義情緒。《的黎波里協定》并沒有給南部穆斯林地區帶來最終的和平,直至馬科斯政權垮臺,摩洛人的社會經濟狀況也仍未得到根本改善,他們始終被排斥在菲律賓的主流社會之外,毫無國家認同感。而菲律賓政府仍繼續奉行以“鎮壓為主、安撫為輔”的民族政策,致使摩洛人的民族分離運動得以延續下去。“真正的自治對于為菲律賓的穆斯林實現正義至關重要”。
對處于偏遠地區的少數民族而言,以強制同化為核心的民族建構模式無疑是對其傳統文化與生存環境的致命打擊,不僅難以實現由民族認同向國家認同轉變的整合目標,反而極易滋生具有強大局部凝聚力與頑固性的民族分離運動,到頭來只會使該國的政治整合深陷民族內亂的泥潭之中。由此放眼菲南地區的摩洛反抗組織,其興起、壯大真實反映了摩洛人為捍衛自身信仰和生存方式的抗爭決心,這也使菲律賓政府逐漸意識到,強制同化并不能真正實現南部穆斯林族群的政治整合。與“暴力整合”相比,地方自治能夠更加有效地平衡不同民族間的利益訴求,在保留穆斯林宗教文化差異的同時維持菲律賓的國家穩定與統一。但受制于歷史與現實的種種因素,摩洛人爭取民族自治的道路異常坎坷。
長年的戰爭使菲南穆斯林飽受其害,同樣也使菲律賓政府不斷認識到,以武力平息沖突的做法并非國家政治整合的良策。2010年6月,贏得總統大選的阿基諾三世在上任之際就表示要在上任百天內同所有的反叛武裝進行和平談判,以期找到一個全面解決方案,但摩洛問題的復雜性決定了菲律賓的國家政治整合并非一個短期內就能解決的問題。2011年2月,隨著摩伊解態度的好轉,雙方再度重啟新一輪和談,摩洛問題的解決一時間充滿希望。2014年3月27日,經過長達17年的馬拉松式談判,菲律賓政府與目前該國最大的反政府武裝摩伊解在馬尼拉正式簽署全面和平協議,旨在結束雙方在菲律賓南部棉蘭老島持續數十年的武裝沖突。同年9月10日,在菲律賓總統阿基諾三世的見證下,菲律賓政府官員與摩伊解的首席談判代表伊克巴爾在總統府交換《邦薩摩洛基本法》草案文件。與此前的和平協議相比,2014年的全面和平協議及《邦薩摩洛基本法》草案無疑具有更強的代表性和可操作性。菲政府方面同意給予摩洛穆斯林更高程度的自治權利,以更大范圍、更高規格的邦薩摩洛政治實體替代現有的棉蘭老穆斯林自治區,邦薩摩洛除可擁有自己的警察部隊、地區議會以及征稅權外,還能與中央政府按比例分享自然資源收入;而摩伊解方面則承諾放棄其建立獨立伊斯蘭國的一貫立場,并結束在所有地區與政府的武裝斗爭并最終解除武裝回歸社會。但由于協議和草案面臨天主教勢力等眾多掣肘與挑戰,組織法草案的通過與執行陷入困境。直到2018年7月26日,時任菲律賓總統的杜特爾特正式簽署了《邦薩摩洛組織法》,該法案將賦予棉蘭老少數民族地區更大的自治權力,有望使中央政府與分離主義勢力正式結束長達半個世紀的戰爭狀態。至此,長期與政府進行武裝斗爭的摩伊解開始從體制外對抗走向體制內磨合,而菲律賓政府也逐漸將打擊對象轉向以阿布沙耶夫為代表的恐怖主義勢力。可以說,真正的和平或許尚需時日,但深受戰爭之害的菲律賓人民恐怕不會再輕易地讓悲劇重演了。
民族建構的過程就是培育國家認同的過程,而這種認同感是植根于深厚的民族文化之中,同時受經濟與政治因素的影響。摩洛問題最初由不同宗教與民族文化的差異引起,之后因摩洛人在經濟與政治上的不平等對待而被不斷放大。菲律賓政府在建國后所采取的以強制同化為宗旨、以武力壓制為手段的整合政策,深深地刺激了菲南穆斯林對于本族群宗教文化“特殊性”的意識,[6]信仰與生存的雙重危機致使穆斯林的普通民眾奮力投身于摩洛反抗運動的浪潮中。因此,解決摩洛問題的關鍵就是要在尊重宗教信仰與民族文化差異的基礎上大力促進菲南地區的經濟發展,保護好廣大穆斯林民眾的信仰與生存環境,將“尊重差異、包容多元”[7]的和諧理念深入貫徹落實到政治整合的全過程。總之,在菲律賓現代化進程中對穆斯林的強制同化或邊緣化無益于摩洛問題的解決,《邦薩摩洛組織法》為菲南地區帶來了和平的曙光,但其民族建構與政治整合建設任務依然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