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
高三的冬天,她做了牛肉辣醬,夾在熱騰騰的饅頭里,讓我帶給幾個跟我關系不錯的同學,我吻了她,她“咦”的一聲,驚叫著鄙夷了我一番,忽然就哽咽了。
1
小時候,我一直認為,我媽生我養我,就是為了打我。
我在挨打這件事上向來孤獨求敗,沒聽過身邊有誰挨的打比我多。上學之前,我跟爺爺奶奶住,我媽一打我,老爺子就氣得吃不下飯。她只好見縫插針,等二老出門,她就開打。不過,她在一家國營造紙廠上班,每天起早貪黑,回家還得做飯,很少騰出手來。
那時我們最流行的健身運動就是爬樹,上樹抓知了。我身材小巧,爬得也快,這一度從媽媽手下拯救了我。
我媽一動手,我就爬上門前的大槐樹,那樹不算粗壯,但足有三層樓高。我媽又氣又嚇,站在樹下笑瞇瞇地說:“下來吃飯吧,媽媽不打你。”我媽漂亮,皮膚白皙,眼睛黑亮,鼻子和嘴巴小巧精致,像畫里拿著書卷的閨秀,我一恍惚下了樹,又挨了一頓打。真是應了張無忌他媽的那句話:越漂亮的女人越不能相信。
我也有過英勇的反抗經歷。那天,我們玩溜渠,就是爬到渠上有一點高度但相對平緩的土坡,伙伴們排著隊,抱頭往下滾。我剛滾下坡,還沒來得及拍掉身上的土,身后一陣冷風襲來,后背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一轉身,看見我媽正準備朝我劈來第二掌。
或許是為了面子,或許是本能反應,我大膽地抓起一把黃土,朝她眼睛上撒過去,還先發制人,跑回家撲到奶奶懷里告狀。這事兒不了了之,但我媽站在門口看著我的眼神寫了四個字:來日方長。
后來,我去城里讀小學。一到城里,我媽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就成了單向吊打。她曾經蹬著高跟鞋,舉著掃帚追了我兩條街。我還被她打到全身出現紫色的印痕,整個夏天都沒法穿裙子。
一般,我媽打完我就失蹤一會兒。再出現時,開始抱住我,揉一揉挨打的地方。再過一會兒,她還會打我,簡直有點人格分裂。
我爸在家時會護著我,但他工作忙,每次要出差,他就摸著我的頭,嘆口氣說:“你聽話點吧。”氣氛很是凝重,父女倆像是生離死別。
時間久了,假如有三天的時間我沒挨打,我就開始思索自己近來有沒有犯錯。吾日三省乎吾身,大抵就是從孔子他媽打他開始的。
2
曾經,我試圖弄清楚媽媽為什么打我。
有一次我從爸爸口袋里摸出一百元錢去買零食,阿姨不敢收。晚上回家,我把錢折好,塞進鉛筆盒里。我媽發現了,打完我還罰我跪了兩個小時,訓我:“這是小偷的行為,知道嗎?”
她直打到我說“我再也不敢偷錢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抱起我,幫我揉被打的地方:“學習不好可以原諒,品行不端就不能原諒了?!?/p>
我們住在法院家屬區,十幾戶人家。爸爸們每早出門上班,媽媽們在家做飯打小孩,家屬院響徹著小孩嘰哩哇啦挨打的聲音,公認我的叫聲頻率最高、最響亮。有時候小朋友們聚在一起交流自己被打的經驗,試圖尋找家長們的雷區。大家一直的答案是:媽媽們下崗沒工作后,脾氣變得很差,可以有很多時間來打我們。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小學四年級,學校組織了作文訓練班,挑選寫得好的同學做課堂演講。我以相當華麗的詞匯,用近三千字的篇幅,痛訴我媽打我的血淚史,成功入選。
課堂演講在每節課的開頭,我講的就是我媽如何打我。我講自己的夢想:我要做一名記者,把我媽打我的真相曝光,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媽媽。我也講自己的夢:夢到城里的新家門口也長出了一棵大樹,我媽一打我,我就爬上樹,樹上有桃子,還長出了漢堡和薯條,我從此過上了不被挨打的幸福生活。
我的挨打故事,在班上很受歡迎,大家很開心能有一個挨打最多的同學墊底。
不過我媽也有優點,比如力氣很大。賺到第一筆錢后,她每周帶我去老師家學手風琴,她能扛著重得要命的手風琴擠四十分鐘公交車,再踩著高跟鞋,走兩公里的路。我爸很少在家,媽媽能輕易地抬起煤氣罐換煤氣,如果停水,我媽就走很遠去其他院子,一個人拎著兩桶水回家。
她體力也很好,打我時沒一下輕的,一追我就能追兩條街。
3
上初中之后,我暗自報了學校里的田徑隊。初二,我拿了全校八百米第一。在臺上領獎的時候我就想,我媽再也追不上我了。
可惜回到家中,這氣勢就沒了。畢竟我媽余威還在,我也不敢放肆,還是以逃跑為第一計策。
高一那年,記不清是什么原因,有次我倆吵得很兇。她沖上來抓住我的胳膊,我甩開,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沒站穩,摔倒了。
她眉頭抬得老高,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但最終沒說什么。良久,她走進屋子里,大聲哭起來。
我當時只覺得這是人生第一次武力反抗勝利,并不覺得有什么愧疚。畢竟她打了我那么久,我都沒哭,她有什么好哭的。
那以后她很少打我,也許她隱隱知道,她早就打不過我了。但我們有了更大的沖突。
她偷翻我的日記,發現我有交往的男孩兒,嚷著要去找班主任。我堵住門,兩人吵了將近一個小時,她習慣性地伸出手準備給我一巴掌。我昂著頭,瞪著眼睛看她,瞪著眼睛看她,心里的憤恨快要噴出來:“你來?。 ?/p>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縮回手,轉身進廚房做飯。這件事居然就這么輕松地過去了。
我把那一刻當做反抗的真正勝利。從那天起,她不再對我那么強硬,甚至變得小心翼翼。
喜歡的男孩很快轉學去了其他城市。我們熬過了父母老師的反對,卻沒抗住幾千公里的距離。我哭得稀里嘩啦,她也不問,默默給我盛飯。等我哭夠了,她撲哧笑了起來:“你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哭了半天也沒幾滴眼淚?!?/p>
我抬起頭充滿敵意地看著她。她有些尷尬,低下頭吃飯。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我爸逼著我去道歉,但我梗著脖子決心跟她干到底。
她主動示好,我也順勢給了臺階。我裝作惡狠狠的樣子搶了她筷子下的肉,她撲過來“咬”了一口我的臉頰。我知道,她是想用一種委婉的方式哄我開心。
那天她講了自己的初戀,講姥爺如何反對她和我爸,她又如何偷了家里的戶口本跑出來跟我爸結婚,她還講了自己的媽媽。
4
在她小時候,姥姥對她唯一的教育方式,也是打。
有一次,我媽撿到了一個新手帕,姥姥看到了,認定她是偷的,就讓她跪下,一邊打一邊質問她手帕是從哪里來的。最后拉著她一路找回去,放在了原先的地方。
媽媽12歲那年,姥姥得了肺病,逼她學做飯,不會就打。沒過多久,姥姥就去世了?!澳憷褷斦f,那會兒你姥姥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怕我不會做飯挨餓,每天就打著我在灶房里學做飯。”
她也像早早去世的母親那樣,通過暴力控制我,使我不往她認為危險的方向發展。她深信母親的權威壓倒一切,她有資格隨意進入我的房間,翻看我的日記,決定我結交什么樣的朋友。
但我推她的那一天,她忽然發現,我成了一根繩子上跟她對立的另一股勁兒,她越拉,我走得越遠。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唯一能確定的是,再也不能打我了。打我,樹立了一個母親的權威,當她決定不再打我的時候,她就放下了這種威嚴。
聊開之后,我們的相處好了很多。她會跟我聊我的朋友;聊我的初戀。她很少問我的成績,只跟我討論我想考去哪所大學,做什么樣的職業。我一不小心講出了自己的好些秘密。
高三的冬天,她做了牛肉辣醬,夾在熱騰騰的饅頭里,讓我帶給幾個跟我關系不錯的同學,我吻了她,她“咦”的一聲,驚叫著鄙夷了我一番,忽然就哽咽了。
上大學前夕,我們聊了一整夜。我問她:“以前你打完我就消失了,回來又一副心肝寶貝的樣子,你是去干嘛了?”
她說,好幾次打完我,自己蹲在外頭哭。不知道生活為什么成了這樣子?!拔夷菚r候也就像你現在這么大,也是個年輕的姑娘,除了打,壓根兒不懂得怎么教育小孩?!?/p>
等回到屋子里看到我號哭著委屈得不行的樣子,她想,這孩子確實太小了,不能體會大人的辛苦,長大就明白了。
那段時間她剛下崗,每天匆匆忙忙地騎著自行車奔波,接我放學后,就趕著回家做飯,還要騰出功夫打我。她的皮膚被曬得黝黑,眼睛也沒有以前黑亮?;丶衣飞希铱吹剿洺1持诛L琴的肩膀,勒出一道深紅的印子。
丁婷摘自“真實故事計劃”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