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弟書

邴格格

想告訴你，當沒有人注意你時不要急于尋求關注，要漸漸學會自娛自樂，學會享受孤獨，畢竟這樣的事，這樣的日子，以后還多著呢。

我親愛的弟弟：

我知道過年對你來說一定是無比期待的日子。幼兒園早就放了假，村子一街到頭寒冷又蕭條，家里只有真的老掉了牙的爺爺奶奶和忙著干活的爸媽。你一定無聊地拿著那把塑料手槍一天一天坐在大門口，心想大年初二那天大姑、二姑、小姑幾家全都回來，這座極度老齡化的院子便會熱鬧起來。

然而很抱歉，我們沒能帶給你想象中的快樂。你的雙眼只在看到買給你的罐頭、牛奶、零食時有格外的閃爍。你不懂為何一群人要將大把時間花在吃飯、敬酒、坐炕頭拉家常上，而不是和你一起去大河滑冰玩雪，去放煙火，去玩 “警察抓小偷”的游戲。

大姐寧愿窩在炕上看一部你聽不懂的英文電影，頂多買一包旺旺大禮包打發你。二姐在你穿鞋進屋、把咬了一口的菜放回菜盤時嚴厲粗暴地呵斥你，讓你全無吃飯的興致。你問我能不能陪你玩，我沒好意思冷臉給你看，告訴你要等我寫完作業，結果你每隔五分鐘來問我一遍，嚇得大人們紛紛攔住你：“不要打擾姐姐學習。”哥哥沉迷電子游戲，連吃飯都草草了事，更何來工夫理你？男人們湊成一桌打撲克，煙酒擺在旁邊像無聲的界線;女人們不是在廚房架火做飯，就是圍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只有爺爺那么熱心地想要拉著你去小賣部，去放小煙花，去看后園子里的小豬。可小孩都有不愿和老人在一起的天性，你似乎也很反感跟爺爺奶奶呆在一起，嫌他們老土又無趣，還時時擔心你磕了碰了，什么都不讓你做。

這些我小時候一一經歷過的事，終于有一天輪到你來捱過。

你更覺無聊了，人人皆忙，唯有你百無聊賴。當你以為大家真的只愿忙自己的事時，卻又偏偏發現我們對才滿周歲的小妹妹疼愛有加，輪番逗弄。于是你憤憤不平地開始翻箱倒柜，開始大喊大叫，去磨那些大人。

當然，你沒有想過會惹來你的媽媽，也就是我舅媽的訓斥。

“這小孩兒怎么一點兒都不懂事！”

“我就是不懂事！就不！”你頂嘴頂得厲害，還變本加厲地搗蛋起來。

舅媽克制不住，當著眾人的面打了你一巴掌。

這回你急了，喊聲尖銳刺耳，帶著哭腔：“他們都不陪我玩！”

“那你就自己玩！誰有空陪你玩？大家都忙……”

“我不要！”你看著打撲克被攪了局的姑父們，不明白這怎么也能算忙。

當著大家的面，你委屈極了，舉起小卻結實的拳頭就要朝媽媽打去。越拉你，越是不服氣，像一頭被惹怒了的小牛犢，對任何靠近你的人呲牙咧嘴咆哮。“給我走！”又挨了一巴掌后，你突然沖著湊近去哄你的姑姑、姑父們吼了好幾遍，“給我走！”

“你跟誰說話呢！”舅媽似乎有些難堪，你卻鉚足了勁兒要跟她對著干似的，耗盡力氣與眼淚繼續大喊大叫著。

大人們識趣地出了屋，在院子里點起煙，而你被媽媽拽進了小黑屋，爭吵和哭喊持續了很久，不斷從門縫傳出來。

中途你被罰面壁反省時我進去過一次，你的小肩膀還在劇烈抽動著，簡直像一只被人抓住而快要被氣死的麻雀。

“走！”剛對視一眼，你便含著眼淚沖我喊道，是既羞赧又委屈至極才偽裝出的強硬。

后來的事不必細說，你又被舅媽教訓了一頓。我在里屋聽著，心臟像被人狠狠地揪住一般。

一個6歲的小孩子，最看重自由、自尊和存在感。沒有人陪你玩，你找不到存在感，為了得到大家注意的淘氣行為又害你在大家面前被訓、被打，這深深傷害了一個6歲孩子極度膨脹的自尊，徒勞的反抗最終讓你失去了踏出那個小黑屋的自由。此刻大人們仍在屋外說說笑笑，于他們而言剛剛不過是小孩子難免鬧出的小插曲，但對你而言，今天必定是你迄今為止乃至今后的人生中異常灰暗的一天。

總覺得自己有愧。如果今天答應跟你一起玩一會兒皮球，是不是能抹掉后來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為你添一點美好的童年回憶。不知怎地，看著你總讓我想起曾經那個小小的我，大人眼里不懂人事的小孩子，其實內心都細膩柔軟又脆弱無比。多想一把抱起你，告訴你大家不是不愛你，只是不能再和你玩了，一個一個漸漸被時間帶走，有了他們應做的事情;想告訴你那些大人們累了一整年，也該有個時間暫時放下生活的重擔，放肆地玩一回醉一次;一年不見，也該圍坐在一起說說話了;想告訴你，哥哥姐姐們不能從你認為有趣的那些游戲里感受到樂趣，他們有了自己的心事，也各有前程要奔赴;想告訴你以后要對爸爸媽媽溫柔一點，對爺爺奶奶孝順一點，在無妨大礙的情況下要選擇順從他們，別惹他們生氣;想告訴你，當沒有人注意你時不要急于尋求關注，要漸漸學會自娛自樂，學會享受孤獨，畢竟這樣的事，這樣的日子，以后還多著呢。

但我知道你肯定聽不懂的。一個上幼兒園的6歲小男孩，鬼主意多得很，脾氣倔得要死，快樂與難過卻都無比簡單，簡單又純真。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不知道珍惜眼前人;沒有現實的壓迫，不明白如何看人臉色;未來遙不可及，不汲汲于世俗的成功，也便不懂得努力的意義。

可是當我看著你抽泣卻毫不服軟的小小身影，卻格外地心疼。你弱小又頑強的樣子，像極了小時候的我。你如今的委屈，受到的懲罰，沒能說出口的苦楚，我都極其相似地一一經歷過。時間久了，大人們會忘了他們也曾是小孩子，但我卻還記著，就像折疊已久的紙張，即使完全打開了，折痕也依舊不能徹底被撫平。

弟弟，我醞釀了很久，突然笑得有點兒難過。與其說我是如此急切地想去安慰你，不如說是想補償小時候的自己。那個敏感脆弱的我曾無數次與自己對話，哭濕過無數夜晚，才學會像大人一樣生活。自己摸索著成長的滋味并不好受，有時甚至是痛苦的，是記憶里模糊的一片陰翳，所以我才迫切地想給你一些安慰，一個擁抱，將我知道的道理講給你聽，想告訴你姐姐走過的路，你可以不用走了。

然而我忘了，天底下所有小孩子的成長各不相同。他們小小的內心世界，只能不斷被自己的經歷填充，會積累一層又一層回憶，堆疊起一陣又一陣心悸，受過的傷一遍遍結痂又愈合，等到什么時候你能夠把它們不動聲色地藏在心底縫隙里，就成了所謂的大人。

我想了想，還是咽下了一切現在的你或許還不理解的話。至少你難過時還懂得向人訴說，哪怕是以哭鬧的方式，也好過獨自咽下眼淚然后保持沉默。

還有件事。我親愛的弟弟，如果你遇到小時候的我，也請告訴她：別哭，以后都會好的。

郭學用摘自《中學生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