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越
熬一鍋清粥,白米淘凈,佐以紅薯塊,或是將豇豆切成小段,和大米一起煮到軟爛。家里的粥總是被稱作“稀飯”的,濃稠的米湯和細軟的米粒并非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而是分出清與濃兩層,竹筷在碗里一攪,便能連米帶湯地吞進胃里,一口下去,唇齒間還殘留著淡淡的香甜,有時又是新鮮露水的清香。
略嫌寡淡的話,便搭配一小碟泡菜,粉紅的蘿卜,淡黃的姜片,墨綠的虎皮青椒,酸的辣的,自有一番風味來啟動味蕾。
然而這樣的滋味,小時候的我是全然不能品嘗到的。
我的父親有些與眾不同,別人都是窮的時候吃膩了稀飯加泡菜,從此便再也不想碰它,他卻相反,貧苦時每天都吃稀飯加泡菜,到現在居然也成為一種習慣,甚至可以說成為心頭好了。所以我兒時家里的飯桌上,也總少不了這兩樣。
但作為孩童總是難以忍受平淡的,不管是每天的玩樂還是餐桌上的味道,總要色彩濃烈才足夠有趣,因此幼時的我,對于父親的愛好,完全是無法認同。
可是父親總是樂此不疲,還喜歡把他喜歡的泡菜,推到我跟前來,叫我嘗嘗:“這個好吃,你嘗一下嘛。”我嗤之以鼻,泡菜終究是泡菜,不管是家里用鹽水花椒泡的蘿卜片,還是菜市場小攤上加了辣椒或醋的榨菜,味道翻來覆去,也不過那么幾種罷了。
母親在一邊看著,總笑說那是把他心里的好東西推薦給我,于是我雖則不以為然,也只得癟癟嘴,就著清粥三兩口將它囫圇吞下去,嘗不出什么新鮮的味道。
后來我漸漸長大了,離開家去了外地讀書,明明正是青春的花樣年華,可也許是各種酸甜苦辣都嘗遍了吧,口味居然在這時變得清淡了起來,清粥加泡菜,也常常出現在我的晚餐備選菜單上了。為此,我常與朋友調侃說自己老了,居然喜歡喝清粥就泡菜了。
每年暑假回家,正是燥熱難耐的時節,旺盛的暑氣不僅奪去了體內的水分,也蒸騰掉了大半的食欲。這種時候,也許來一碗清粥才最合適,薄如米湯的一大碗,既補足了水分,又充實了胃袋,熱氣騰騰的稀飯下肚,蒸出額頭一層薄汗,有如在暑天里吃麻辣火鍋那樣爽快,卻又比麻辣火鍋更有一種清淡之美。
在四川,稀飯可以搭配的東西太多,各色泡菜自不必說,還有涼面、涼粉、涼拌雞丁兔丁等等,豪華一點還可以是鹵鴨或烤鴨。不過自然,泡菜是最為方便快捷的一種。
家里的廚房總有好幾個透明的泡菜壇,往壇子里倒入礦泉水,加鹽、少量冰糖、花椒、生姜、小米辣還有酒等等,調好的料要等大概半天,再放入洗凈晾干的蔬菜,泡一段時間之后,便成了最為家常的泡菜。說起泡菜的做法,母親早已是爛熟于心了,還能侃侃而談,說些制作泡菜的小秘方。以前和父母一起下館子,他們總是會對飯店端出來的一小碟泡菜評頭論足,現在想來也許正是在長期的制作中積累了很多經驗吧。
家常的泡菜里,紅蘿卜是最為常見的一種,也是開胃的好菜。家人喜歡蔬菜爽脆的口感,于是泡蘿卜也往往不會泡得過軟,用筷子夾一塊入口,咀嚼的聲音貼著耳朵“咔嚓咔嚓”地響起,蘿卜的甜酸也在口腔內擴散,有時直沖鼻腔,這時再喝一口稀粥下去,中和了刺激,只留下微酸的咸味,催促你再動下一筷。
而我最喜歡的,就要數虎皮青椒了。因為它足夠辣,滿足了我作為四川人天生嗜辣的味覺系統。虎皮青椒的“虎皮”,是青椒事先在鍋里煸炒形成的表皮“皺紋”,在這之后,再加入由鹽、醋、白糖等調好的醬汁一同翻炒入味即可。雖然醬料中加入了香醋,但一般的虎皮青椒還是保留了較重的辣味,用牙齒順著青椒的纖維撕下一縷,還未待咀嚼,火燎般的辣味分子便沿著舌尖爬上來,讓灼熱感霸道地席卷口腔——不過,大部分時候,只有不太能吃辣的母親才會在這種辣味的襲擊下甘拜下風,而我則只是單純地享受從舌尖的些許灼燒感和鼻稍傳來的微酸的香氣,然后心滿意足地吞下幾大口稀飯罷了。
有了這些小菜,即使是白粥也能喝下幾碗,簡單的泡菜搭配清淡的稀粥,有時竟能比得上味道豐富的山珍海味,給人帶來幾乎同等的幸福感,不得不說這清淡之中也蘊藏了一種力量。
再回想起來,父親總是把他喜歡的泡菜推到我面前的舉動,看似平凡日常,實際上也像這泡菜配清粥似的,是平淡之中蘊含著豐富,質樸之下埋藏著細膩吧。
一碗清粥,一碟泡菜,匯集酸甜咸辣,便是最普通、又最豐富不過的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