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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了鐵生哥

2019-11-15 02:11:09劉詠閣
海燕 2019年6期

□劉詠閣

日子流逝得好快,轉眼間鐵生哥離開我們都八年了。作為當代最具思想深度和人性審美高度的文學大師,史鐵生在中國文壇是一個跨時空意味的存在。這么一個以得病治病為生的“業余作家”不算高產,但并沒妨礙他的文字有直追諸子百家的智慧,有《圣經》般純凈安然的美好。奇跡在平凡中呈現,生命當然可以像夢一樣被解析,人比神總還是理智,你只要想,總能面對一個更新的世界。無疑,時間將會證明他跨時空存在的意義。最近我聽到有詩人感慨,說沒有了史鐵生的文壇好像一下子丟掉了一些曾熟悉的如宗教般平和且略帶蒼涼意味的橋段,少了一些真實和冷靜,也少了一些了悟和啟迪。而我在想:如果哥沒走呢?

“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是他很早說過的話,一句聽上去很有暖意,很有浪漫色彩的話。或許這是他在貫通生與死的視角上得出的結論吧?知道哥離去的時候我曾跟自己說,顯然他聽真切了上帝喊他回去的聲音。這是屬于他的日子,他去赴節日之約了。我知道,哥從來都不是疾病和死亡的囚徒。這個日子也會因為他向死而生的那份泰然而成為一個死而后生的界碑。

話雖如此,或曰權作如此。因為再理性或是再豁達的文字跟現實感受總還是有距離的。這么多年在我心底里就總是耿耿的,覺得上帝招呼鐵生哥把點兒弄錯了,畢竟時間還早啊。

我沒統計過,當然也不知道如何統計。但直覺讓我相信,如果問中國的作家誰筆下出現“生死”這兩個字的頻率最高,我覺得一定是鐵生哥。記得我姐夫曾說過,“鐵生早在每天去地壇‘消磨時光’那會兒就已經把生和死弄明白了,他知道怎么平衡生與死的絞殺。他的生命哲學不僅是叩問生的意義,也包括對死的諸多解惑,應該是對整個生命過程的關照。而病痛與悲傷對他已經成了一種享受。”也許正是因此,在他后來的許多作品里“生與死”交織互動,都是鮮活透明的角色,是契機,是理由,甚而是一片風景。

一般而言,“死”無論如何不是一個愉悅的字眼,人們憎惡死亡是天性使然。可鐵生哥不是一般人,在我眼里他是像人類先知一樣的大智者,有透視現實和未知的神靈感應;他如但丁附體,屢屢泛舟冥河去地獄描摹死神的群像;他也可以像周伯通那樣左右手互搏,讓“生”與“死”對話、調侃、嬉戲。“死”雖衍生于“生”卻并不受“生”的制約。在他的世界里,生命不孤獨,生與死的距離是協商意味的。或許生命的本質就是痛苦,即便如此,他也從未放棄在注定的困境中不停地尋找歡樂機會的過程。他不僅用文字,也用自身的“生死履歷”推演著鮮活的生死之道——生不單為了死,也為快樂;死不單會扼住你的咽喉,也會為你留一個出口。因此,生與死都需要虔誠面對。尤其當他將“死”界定為節日的那一刻,“死”的形而上意味也隨之攀升著。顯然,這是一種“道”層面上無言以述的虔誠。也因此,讀他筆下的“死”不會有絲毫恐懼之虞。相反會感受一種沒有功利意味的平易和純粹的松弛,以及他獨有的微笑做語境背景的生命智慧。我覺得這還不能泛泛地歸納為他對現實狀態的釋懷,因為釋懷的推手往往是無奈積累的認可,有“被”的意緒。而鐵生哥分明開辟了一條靈魂通道,無論什么時候我們的靈魂都不會無路可走,甚至有家可歸。如此說來,“死”其實是死神與肉身達成的“換個模式看這世界”的協議。如果將它視為呈現生命尊嚴的一種升華也未嘗不可吧?或許這就叫死而后生。

如是,我又會跟自己說:上帝不是因為鐵生哥被病痛折磨的太累了而召他回去,可能是把他對“死”的透視和泰然誤認為是一種期許從而早早讓他去那邊休假了。盡管都說那邊怎么怎么好,沒有病痛,是天國。

說起來我和鐵生哥的緣分還是因為他和我姐夫的關系。鐵生哥在散文《我與地壇》中曾經用不少文字描述了他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即那個“被埋沒了的最有天賦的長跑家”。這個長跑家就是我的姐夫李燕琨。姐夫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北京有名的業余長跑運動員,多次獲得北京市春節環城賽跑(“北馬”的前身)的冠軍。許多朋友也許不知道,史鐵生不但是個標準的體育迷,也曾經是運動場上的高手,上中學時還獲得過區中學生運動會跳遠的冠軍。或許因為體育,抑或是命運同被那個特殊的年代殃及,他才與我的姐夫成了莫逆之交。

很多年前,我家、姐夫家,還有鐵生哥家住的都很近,鐵生哥因病返回北京不久和姐夫就認識了,由于年齡相仿,言語投機,很快成了好朋友。那會兒鐵生哥剛進入“輪椅世界”不久,整個身心狀態處在一個低谷,姐夫是他最重要的傾訴對象。那時他們都還年輕,只要有時間哥倆兒就會湊一塊兒質詢歲月問道人生。老話說“人以群分”,他倆就都是那種特善良,特熱心,為朋友的事不惜流血流汗的人湊一塊兒了。鐵生哥身體不便,當時史家有什么重活兒累活兒姐夫總是不由分說全力去幫忙,而姐夫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兒鐵生哥也會搖著輪椅往前沖。我印象最深也最受感動的一件事是——有一次姐姐和姐夫鬧別扭(那時他們剛戀愛不久),一賭氣誰也不理誰了,鐵生哥知道以后急得夠嗆。連午飯都沒顧上吃,頂著大中午的太陽從雍和宮搖著輪椅來到我家做姐姐的“思想工作”(我們家院子門口好幾級臺階呢,當時輪椅搖進來費大勁了)。估計那天鐵生哥也發現了自己有做調解工作的天賦,盡管最后說得口干舌燥了,但愣是把當時還在氣頭上的姐姐給說的“陰轉晴”了。如果放在今天,鐵生哥從我家出去第一個動作肯定是掏出手機給姐夫報告好消息,可那會兒通訊太落后,幾條胡同能有個公用電話就不錯了,做啥事兒都得往對方家跑。鐵生哥為了第一時間把姐姐“破涕為笑”的消息告訴姐夫,再三婉拒了媽媽和姐姐在他面前擺好了的飯菜,出了門趕緊搖著輪椅又直奔姐夫家去了。后來聽姐夫說鐵生滿頭大汗到他家時還沒進屋呢就嚷開了:“大媽,快給我來一杯涼白開,渴死我了。”

真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啊!今天把這事兒當故事講感覺很有趣,可靜下來仔細想想四十幾年前的人真就是這么太單純,真就是一根兒筋地“冒傻氣”。如是你我他都會發問了——那現在天底下還會有這么實在的人嗎?為朋友的事兒這么“賣命”的人還能遇到嗎?答案嘛……嗨!您知道二十幾歲時的史鐵生就是這樣的“傻帽兒”就行了!

當然,朋友哥們兒的情誼都是相互的,記得20世紀七八十年代鐵生哥幾次住院,姐夫都急得寢食不安,像是自家弟弟得了病似的不顧一切放下工作和訓練,忙前跑后盡可能幫著鐵生媽媽分擔一些事情。鐵生不喜歡吃醫院的飯菜,姐夫就會變著法兒地在家做些好吃的給他往醫院送。說起來姐夫年輕時就有一手好廚藝,那時無論在姐夫家還是鐵生哥家的朋友小聚都是姐夫親自下廚。我記得鐵生哥對姐夫做的紅燒小排、丸子湯還有醬牛肉什么的總是贊不絕口,說是越吃越想吃。這兒說到醬牛肉了,不由得讓我想起前一陣子姐夫在飯桌上聊起鐵生時說起的一件至今讓他很抱憾的事兒——

懷舊,抑或是念想最初,很多時候會讓歲月的概念更具時空質感并隱現別具意味的世俗情懷。這一點在鐵生哥離世前的那些天顯然是被驗證了,姐夫和鐵生哥這兩位惺惺相惜了近一輩子的兄弟又像三十多年前那樣湊到了一塊兒,幾乎形影不離。雖然一個躺在病床上,一個斜倚在床頭。但他們依然有聊不完的話題,依然有沉默以對,“大美無言”的情境再現。姐夫說那是一種既遙遠又殷實的感覺,像是又回到了地壇公園。那些天,姐夫會在家給鐵生哥做好他喜歡吃的飯菜,然后送到醫院盯著他盡量多吃一些,讓姐夫沒想到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鐵生哥的口味兒并沒變得柔軟起來,還是喜歡吃他燒的“硬菜”,而且會“報菜名兒”似的一口氣說出什么“魚香茄子”“紅燒小排”“醬牛肉”“丸子湯”等許多姐夫的拿手菜。每當姐夫離開的時候他都會叮囑明天送什么菜,什么湯,幾乎不重樣兒。姐夫說鐵生臨終前那天告訴他想吃他做的醬牛肉了,還問姐夫:“是不是挺費事兒的?要不就算了”。姐夫見他有這么好的食欲高興還來不及呢,便連聲不疊地應允道:“這費什么事兒?放心,回去就給你做,明兒你就等著吃吧。”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對!好像是“人算不如天算”。人世間有些事兒顯然是注定的,無法解釋,卻只能接受。第二天姐夫裝好了醬牛肉和其他飯菜正要往醫院趕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家客廳的天花板在往下滴水,而且很快演變成順著兩個墻角往下淌水,轉眼間客廳地板上已經水汪汪的了。姐夫知道樓上的鄰居一直裝修房屋呢,趕緊撂下給鐵生的飯菜跑到樓上去協調這突發事故。也因此,鐵生頭天傍晚點著名兒想吃的醬牛肉沒有按時送到(姐夫說雖然鐵生這次住院有一些不好的征兆,大夫也說要有處理后事的準備,但那兩天鐵生的精神狀態還真是挺好的,所以覺得處理完家里的事再過去也不會有什么問題)。也是應了無巧不成書的說法,姐夫剛處理完漏水的事兒,鐵生夫人西米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燕琨你趕緊過來吧,鐵生快不行了。”等姐夫提著醬牛肉趕到醫院時,鐵生哥已經深度昏迷,無論是強心針還是氧氣機都沒能再喚醒他。

盡管鐵生哥已經走了許多年,可那天姐夫在飯桌上說到動情處還是眼噙淚水不能自已。尤其為鐵生哥臨終沒吃上那頓醬牛肉而懊悔。顯然,醬牛肉的事兒成了他解不開的心結。他不止一次地說:“命運像是在和我們做游戲,怎么就跟安排好的一樣呢!”而我,感動之余也在感慨,這就是安排啊!或許是最合理的安排呢——兩個好兄弟,由最初一同“朝聞道”及至后來迥異的人生際遇,或健康或病痛,或榮光或平凡,這一切都沒能成為他們漸行漸遠的理由。他們比一般人聰明就在于他們深知歲月賦予他們各自生命的角色不同,軌跡不同,但卻是歲月拼圖上兩個必須連接在一起的符號。他們是色階,是節奏,更是和諧。這份深情厚誼,雖然沒有什么跌宕起伏和豪情壯舉可用來煽情,卻沉積并閃爍著人性該有的光輝以及溫情和慈悲。而上帝對人間情感的玩味與愛憐總是別出心裁,他“藏悶悶兒”般地用一頓未了的“醬牛肉之約”將這兄弟倆又牽在一起了。看似有陰陽阻隔,卻被天地明鑒著。藉此,在天堂里的鐵生哥對人間的念想中會“耿耿”地記得自己最親密的兄弟欠他一頓美味,讓他仍抱有人間最質樸的掛牽和飄滿煙火味道的溫情可想。而姐夫也大可不必用一聲嘆息每每在自己心扉上劃刻出遺憾的痕跡。不是嗎?人生如戲,如果每個橋段都以圓滿收場那只能說明上帝被人的意志綁架了。

四十多年前北京百姓的業余文化生活匱乏得一塌糊涂,所以每年一度的春節環城賽跑就成了人們或參與或關注的盛事。那時,姐夫身邊就總有一群半大小子每天跟著他練習長跑。非常巧,當時我小弟在東城區業余體校(地壇體育場)也練長跑,而且小小年紀已經是北京業余體校層面的佼佼者了。東城體校和地壇公園就一墻之隔,很快小弟和每天在地壇公園訓練的姐夫認識了(他們的相識也注定了姐夫和我姐姐的姻緣),并成了亦師亦友的關系。當時我在上初中,同時也在學習畫畫兒。每天放學我都會帶上畫夾子出去畫速寫或素描,要么去人聲鼎沸,熱鬧異常的北京火車站候車室畫人物,要么就是去人煙稀少,最為僻靜的地壇公園畫風景。既然說到地壇了,我就順帶說兩句題外話——當時的地壇公園只是叫公園而已,尤其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劫,這兒早已不復書上說的皇家園林該有的那些模樣。但也歪打正著地“圖解”了一首著名的頗具蒼涼意味的歌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覓人煙’。”當時像鐵生哥這樣的“文學青年”,或像我這樣的“學藝少年”總喜歡到類似這樣看上去荒蠻的“原生態”之地思考和創作。不過,歲月流轉得很快,經過這些年頗具“人為意志”的治理,今天的地壇公園那真成“公園”了。人多得像家樂福超市,新建(不是重建)的亭閣、大路小路堪比兒童樂園的迷宮。說到這兒我又想了,如果今天還讓鐵生哥像數十年前那樣每日來地壇公園呆到夕陽西下,他還會平和地跟自己,亦或跟我們說——“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嗎?

還是言歸正傳吧。那時候我去地壇畫畫兒常會碰上姐夫他們訓練,一來二去的和姐夫還有他那群弟子也熟了。一晃過了兩年。忽然有一天姐夫他們的人群里多了個坐輪椅的哥哥,戴個黑邊兒眼鏡,腿上放著兩本書,挺斯文的樣子。記得當時他手里拿著一張紙,上面用鋼筆字記錄著姐夫每跑一圈的用時,精確到秒呢。我特驚訝他居然能和姐夫一同分析每一圈和大致幾個時段的用時落差及原因,而且說的挺專業。看上去他和姐夫應該是老熟人了。也就是打那天起我認識了史鐵生,并隨著小弟和姐夫的弟子們稱呼他鐵生哥。那時鐵生哥就愛說愛笑的,尤其臉上的表情豐富極了,有時也會叫著姐夫弟子們的小名兒跟他們玩兒個小幽默什么的。

當時我學畫兒的重點是在人物素描和速寫上,所以并不是天天去地壇。但只要去,百分百能見到鐵生哥。他除了看書(時常也看他在一個塑料皮兒的筆記本上記錄些什么),還兼著姐夫的“助教工作”,像幫著他們照看訓練用品,幫著姐夫記錄訓練的圈數和時間什么的。那時我去地壇總是先找個喜歡的角度自己貓著畫畫兒,一般都是我畫的差不多了,姐夫他們的訓練也結束了。這時我會過去和他們湊湊熱鬧。現在回想起來,很多時候我過去是因為喜歡聽姐夫和鐵生哥的聊天兒,哪怕就聽他倆聊訓練的話題也覺得有意思。鐵生哥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每次見到我都會微笑著問“詠閣,今兒又畫什么了?讓我看看。”記憶中他對我畫的古柏樹速寫總是特有感覺,他曾說:“喜歡看你這些糾纏在一起的線條,像是歲月無聲地撕扯。”他還說過:“可能是古柏自帶著滄桑和歷史的面容,一落到畫兒上感覺離我們熟悉的日子更遠了。”有一次我去的早,正好在地壇南門外和鐵生哥碰上。他說:“我帶你去個地兒,那兒有幾棵古柏特入畫兒,你肯定喜歡。”哥的話讓我有些喜出望外,我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斜背著的畫夾子興奮地說:“太好了!您帶我過去唄,今兒就畫它們了”。

說話間我們已經進了南門,正要往東邊兒拐的時候,左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嘎啦、嘎啦”的響聲好刺耳,我和鐵生哥幾乎同時扭頭向那邊望去,只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老人像是在和自己的“坐騎”較勁呢。他一會兒扭曲著上身使勁擺弄右側的輪子,一會兒又一點一點挪正了身子用雙手搖動手柄試圖讓輪椅滑動起來。他艱難地重復著這兩個簡單的“規定”動作,而他身下的輪椅則只用重復的“嘎啦”聲回應著他的努力,卻沒有挪動的意思。當時正值下午兩點多,公園幽深寂靜,除了幾只好湊熱鬧的灰喜鵲嘻哈著在他周圍跳來跳去,看不到有人從他旁邊走過。

見此情景,鐵生哥先開口了:“那老頭兒肯定遇到麻煩了。”他一邊說著左手使了一把勁,輪椅一下子對準了老人的方向。不好揣測鐵生哥當時的內心,但那一刻他眼鏡片后面交織著急切和憐憫的眼神讓我記憶猶新。他用手指了一下那邊說:“咱們過去看看,估計是輪子里卡住東西了。”我們很快來到了老人跟前。也許那兩年總到火車站畫人物速寫養成了快速捕捉形象特征的習慣,當時第一眼就覺得這老頭兒“太入畫”了。盡管衣衫不整,干瘦干瘦的,但有股子精氣神蠻襲人的。花白的頭發和臉頰上交錯的皺紋告訴我們他至少得六十歲出去了。老人的雙腿被一根皮帶固定在一起,顯然也是高位截癱的殘疾人(這是事后鐵生哥說的)。老人用的是那種最老式的,雙手在胸前上下搖動鏈盤的輪椅,感覺應該是拼湊的材料自己攢的(那個年代國家還在自力更生,老百姓也都盡量自個兒解決各種困難和需求,像自己攢個半導體收音機、攢輛板兒車,再往后甚至攢個黑白電視機什么的都不算難事兒),許多部位的焊接點粗糙地裸露著。雖然當時我還不懂這些,但依然能看出很多零部件極不規整,且銹跡斑斑。如鐵生哥所料,老人輪椅右側的轱轆里嵌進了一根比車條還粗的彎彎曲曲的鐵絲。他之前做的那些努力不但沒有讓鐵絲退出來,反而讓鐵絲和車條糾纏的更緊了,使得整個輪椅進退兩難。其中有兩根車條已經崩斷了,另有幾根也變形了。老人也真是命運不濟,不僅高位截癱,還口吃得厲害,而且聽力也不好。見我們過來幫忙,他高興壞了,一邊用臟兮兮的手往后理著被汗水浸濕的白發,一邊扯著嗓子沖我們喊道:“倒,倒霉透,透了!一,一,一根兒破,破破鐵絲卡進,進去了,”他特意瞄了我一眼“小小,小伙子幫,幫,幫著給拽,拽出,出來。”鐵生哥仔細查看了鐵絲纏繞的情況,然后指揮老人搖動鏈盤,又讓我拽著鐵絲順勢借力,一點一點向外拉拽,不一會兒鐵絲被拽出來了。兩個坐在輪椅上的人相視而笑,并同時把右手伸給了對方。鐵生哥往前探了探身子,有意跟老頭兒大聲說道:“大叔,出了南門過馬路,順著雍和宮西墻往南走一段,成賢街東口有修自行車的,您得趕緊換幾根兒車條了。”老人一邊豎著耳朵聽,一邊夸張地點著頭,被感動的樣子很像漫畫,用文字不好形容。他不停扭動著還算自如的上身,握著鐵生哥的手一直不愿松開,還不時看我。此時他張著嘴“啊啊”著,想說點兒什么又說不出來。看他著急的樣子我俯身對著他的耳朵說:“大爺您快去修車吧!”

臨了他嘴里還是蹦出了幾個字:“倆倆,倆好人,多,多多,多謝,謝了!”

一段小插曲過去了。鐵生哥引著我接茬兒往他說的那幾棵古柏方向走去。我特意跟在他后面,一只手輕扶著他輪椅的椅背(年輕時的鐵生哥并不愿意讓別人推著他走),我倆像約好了似的誰也沒再提剛才的事兒,也沒在再說一句話。不長的一段路,卻感覺走了好長時間(之所以覺得長,是因為它是我人生中初次走過的一段兒“心路”)。興許這也算無聲勝有聲吧,那一刻我看著輪椅上鐵生哥結實的后背竟覺得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健全的人,并從心底泛起一種說不太準確的崇敬感。這崇敬并不僅因為他剛才的舉動詮釋了我不久前在課文中學過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文言句子,還有其他觸動了我心靈的東西,感覺是真切的,就是說不清楚。

顯然是輕車熟路,鐵生哥沒打磕巴兒就帶我來到了地壇公園祭壇的東南墻外。說實話,來地壇太多次了,還真沒來過這邊兒。剛才聽哥說“幾棵柏樹”時我還真以為就幾棵呢,鬧了半天這兒整個一處古柏樹林啊,乍一看就很抓我的心。這是一片挺大的區域,偏僻靜謐,幾乎沒有穿行的人,雜草很高,荊棘滿眼,一棵棵古柏交錯著佇立其間,看上去確有孤寂荒涼的畫趣。鐵生哥指著距我們最近的幾棵巨大的古柏說:“一會兒你畫畫它們吧,我覺得它們的軀干和樹冠可以表現的元素太豐富了,隨便換個角度感覺都會不一樣。夠你畫上幾天的。”他一邊說一邊抬頭仰望著他身旁那棵古柏,兩只手臂使勁撐著輪椅的扶手,脊背和脖頸向后直挺著都靠實了輪椅:“你看這些和樹干扭曲成一團的大瘤子是不是特有故事感?我建議你別輕視樹冠上那些細枝末梢,別看它們漫不經心隨意舒展的樣子,實際它們寓意更豐富更有靈性。”(事后我明白哥是在含蓄地指出我的問題,先前的速寫確實更偏重對古柏主干的刻畫)此時我好像沒太在意哥說的話,卻對他“費力”地仰頭凝視古柏的身體語言很莫名地動了惻隱之心。我想如果沒有那些裸露的樹根阻礙,他一定會搖著輪椅上前去撫摸它的身軀。這時恰有微風吹來,古柏周圍荒寂的雜草競相舞動起了腰身,一大群麻雀也呼拉拉地自草叢中躍起向遠處那片松林撲去,僅一瞬間竟是滿眼動感和生機。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鐵生哥一直并攏著的雙腿,隨著他的話音我張開雙臂上前擁抱了那棵古柏(這棵古柏圍度太大了,與其說是擁抱不如叫投懷送抱)。我拍打著樹身上的瘤子,輕撫著那些深重的溝痕,圍著它緩緩繞了兩圈。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當時的舉動蠻浪漫也蠻“情商”的。以我當時十六歲的年紀真沒有多少詞匯量能與鐵生哥的感覺對話,但我的舉動也不失為是一種積極地回應吧。說得再實在點兒,我當時沒想別的,就想用我的身體替他親近一下那棵古柏,就這么單純。

鐵生哥也許沒料到我對他推薦的古柏竟表露出如此“膜拜”的心態和興趣,他表情也更豐富起來。他指著我身后的一個小土坡說:“前些日子有個老畫家總過來坐在這土坡上畫它們。我才注意到這幾棵古柏和周圍那些柏樹相比區別蠻大的。不單體量大,盤根錯節簇擁主干昂首向上的趨勢充滿了動感,它們枝杈的密度和措置的形態也讓人覺得生機無限。”說到這兒鐵生哥指了指已經有些偏西的太陽:“我問過那個畫家,為什么每次畫的內容一樣而色調完全不同?畫家說他在嘗試印象主義的畫法,描繪同一景物在不同時間和不同光線下的反應。”鐵生哥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他說的太專業了我也不大懂,但有一天他把五六張畫兒依次排開了讓我看,”鐵生哥用雙手做出了鋪展的手勢,“那天我真是開眼了。幾張畫兒上古柏的形態、角度,甚至描繪的筆觸都高度近似,唯一的不同就是色調。很奇特,這些不同的色調形成了一種很強的動勢,讓我看到了一種靈魂樣的東西撲面而來。那種感覺并不朦朧。我料定它是附著在這幾棵古柏樹上的一種特殊物質,不一定是神,但絕對是一種存在。”鐵生哥還告訴我,那個畫家是一所中學的美術老師,退休好幾年了。只是最近一直沒見他過來,“本來我還想著讓你們認識認識呢。”

幾個小時以后,也就是那天的傍晚,鐵生哥看著已經被我“移植”到紙上的那幾棵古柏依然饒有興致,并說道:“我一直覺得它們是地壇之魂。”他這句話連同他對地壇古柏那些獨特的感覺讓我記得特真切。

也許因為視角脈絡和筆墨著意點的關系,后來鐵生哥在他的名篇《我與地壇》中并沒有提到他鐘情的“地壇之魂”。多年后我曾幾次想問問鐵生哥,幾次都是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其實鐵生哥已經說過了,他什么都沒有忘,只是有些事兒更適合收藏。

最近我有種沖動,正準備向有關方面建議呢——地壇公園是文學大師史鐵生寫作的起點,他的文字讓這座古老的皇家園林享譽國內外。僅是史鐵生和它的故事就足以讓這里成為二十世紀末中國現代文學的一處圣地。總之,可以有許多理由讓《史鐵生坐在輪椅上的銅像》佇立在地壇公園里。我想,如果有關方面有遠見,有歷史的眼光,這事兒就能成。

最近一段時間總想起鐵生哥那輛不起眼的輪椅,想起他坐在輪椅里笑語歡聲的許多瞬間。我認為最經典,最具審美價值的還是他右臂搭在扶手上,左手伸過來輕扣右小臂,整個身軀順勢向右斜倚椅背或沉思冥想,或談笑風生的鏡頭。每每都會讓我想到米開朗基羅的天頂壁畫《創世紀》中那個坐在椅子上向右斜側身體記筆記的猶太先知但以理。不但身形和姿態近似,連腦門兒的闊度也有幾分相像。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聯想是因為他們都是我心中智慧、善良、圣潔的化身,都是我心目中能釋解夢惑、出言必有時空回聲的巨人。

還有,鐵生哥坐在輪椅上那標志性的微笑也彰顯著永恒意味的大美。我相信所有和他有過面對面交流的人都會熟悉這個畫面——他向你送出微笑的瞬間一定伴著上身和頭頸的微微前探,像是同時捧出了溫暖和善意給你。感覺不僅有世俗的親和力,還有一種莫名的,或許在教堂能體會到的慰藉和安適感。那時候年少也不會形容,但這個動作特別吸引我,經常暗暗地揣摩它,甚至會情不自禁地模仿一下。后來長大了才愈發覺得他的微笑和伴著的這個動作不是為了客套刻意做出來的,而是他誠實善良人性的下意識反應。也因此,鐵生哥坐在輪椅上的微笑是印在我心上的。

記憶中從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每年春節環城賽跑鐵生哥都會搖著輪椅老早等候在北二環雍和宮街頭或東直門立交橋附近為姐夫加油助威。印象最深的是1982年的那屆賽事,我和五六個姐夫的擁躉推著鐵生哥從雍和宮一直走到天安門廣場,為的是看最后的頒獎儀式。一大早我們就出發了,開始鐵生哥不想讓我們推著他,說自己轉動輪椅都習慣了,可架不住我們一群大小伙子的熱心和力氣呀。大家輪著推鐵生哥走,一路上有說有笑真跟過節似的。之前我印象中鐵生哥的輪椅挺舊的,每次看他轉動兩側的輪子時都覺得挺費力。那天我發現他已經換了新輪椅,說不清是什么配置,反正我推著鐵生哥走的時候一點沒覺得用力,感覺人車合一特別輕便。那天按鐵生哥的預測,我姐夫肯定能拿冠軍。路上他給我們講姐夫的優勢,對其他幾位很有實力的名將也逐一作了分析。比賽的結果如鐵生哥所料,姐夫獲得了冠軍。當姐夫從領獎臺下來特意把獎杯放到鐵生哥懷中時,他興奮地把獎杯舉過頭頂,連坐著的輪椅也忽悠著向前滑動起來。我這是頭一次見到他這么忘情。記得回家的路上,姐夫親自推著鐵生哥,他們一直在聊剛剛結束的比賽,我看得出來鐵生哥是發自心底為自己的好朋友奪冠而高興。打那天起,我也時不時跟姐夫,要么就一個人去找鐵生哥玩兒。有一個階段我甚至覺得最開心的事兒就是聽姐夫和鐵生哥兩個人的聊天,雖然惺惺相惜,但他們之間無論聊什么話題都不是虛偽的相互遷就,而是各抒己見,言無不盡,且互為傾聽。正所謂“君子和而不同”,他們二人性格迥異,姐夫偏外向,思想敏銳,談話的語調激昂頗具感染效果。鐵生哥則沉穩深邃,字句間隱喻著哲理和內涵,且柔和平緩的語氣總能貫穿始終。姐夫聊到興頭會有身體語言的輔助,比如夸張的手勢。鐵生哥則面目表情豐富,是那種會讓人有聯想的表情。尤其那雙總是微笑的眼睛閃爍的都像是智慧的火花。聽他們聊天我總會想到抑揚頓挫這個詞,感覺是一幅幅錯落起伏,節奏和諧的畫面。

如果誰問我和鐵生哥的交往中最不能忘記的一件事兒是什么?我會反問他:一向沉靜如水的史鐵生曾為我出頭做過一回綠林好漢你信嗎?

也是在1982年。日本文部省擅自將教科書上“侵入中國”修訂為“進入中國”,引起了許多中國人的強烈不滿,那時我也是不滿的中國人中的一位。自己還周密策劃了一個向日本使館遞交“北京百姓簽名抗議書”的活動。為這事我特意去征求了鐵生哥的建議,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其實這里說“希望”與當時的情形是有出入的。但我又必須這么說。一是為了淡化自己當時義憤填膺的情緒,進一步顯示自己策劃的活動很理智;二是史鐵生早已是家喻戶曉的文學大師,這樣說也是對他和所有喜歡他的人的尊重。實際上當時我是這么想的:鐵生哥有思想,有情懷,而且熱心善良,這種為國家為民族出頭的事他肯定能幫我,也必須幫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他還是拿過大獎的著名作家,他更應該帶頭支持我。所以那天去找他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讓他助我一臂之力,讓他第一個在“抗議書”上簽名。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那份自信真是既單純又可愛,也挺好笑。如果今天誰還用這種思維模式和社會打交道,那絕對重度精神病。正因此,我也反思過:盡管當時一心想的是愛國,盡管沒有一絲借鐵生哥狐假虎威的意識,但我當時那種不由分說“闖入”他家的舉動和激昂的情緒狀態真有些道德綁架的意思。鐵生哥是智者當然很明白個中輕重,按當時的情形他可以有很多的理由婉拒我,可他偏沒那么做。

那天下午到他家時正趕上有五六個影視圈兒的人圍著他在討論小說改編電影的事兒(這是事后聽鐵生哥說的)。屋門大開著,由于屋子小,有人索性把椅子搬出來坐在門口。隨著鐵生哥作品不斷發表、獲獎,到家里采訪他的記者愈加多了,之前我也遇到過,但這么多人圍著他還是頭一次遇見。當時的場面挺像老同學聚會,屋里屋外的人都在抽煙,談話高一聲低一聲,感覺每個人說話的語氣都像是主角兒。見他們聊的正歡,我在門口那個留著絡腮胡的大叔身邊停住了腳步,想尋摸他們談話的縫隙再進去。這時坐在屋里的鐵生哥先發現了我:“那不是詠閣嗎,有事吧?快進來呀。”有了鐵生哥的口諭我就沒那么多猶豫了,幾步邁進了屋子。記得我和那幾位要么胡子拉碴,要么邋里邋遢的客人恭敬地問了聲“老師們好!”也沒容鐵生哥跟他們介紹我是誰就徑直站到鐵生哥的輪椅邊開始和他敘述我策劃的活動,并將事先寫好了“抗議書”的大本子遞到他手里。鐵生哥一邊接過本子,一邊用左手熟練地往后退了一把輪椅,并順勢拉我坐在了他身旁的床邊上。這個過程里他臉上掛著的一直是他那標志性的微笑。鐵生哥聽我說完后先問了我一句:“這個策劃你姐夫知道嗎?”我回答說:“他去外地集訓了,還沒和他說呢。”這時他打開本子開始看我用正楷寫就的抗議書。我記得抗議書一共撰了五百多字,鐵生哥反復看了至少得有兩三遍。忽然他抬頭問那些已經略顯出不耐煩神情的朋友們:“哎,你們知道日本文部省改教科書的事兒嗎?”有人回答:“好像聽過一耳朵。”坐在門口那個留著絡腮胡的大叔一邊往地上彈著煙灰也跟了一句:“剛聽這小伙子跟你叨嘮才知道的。嗨!平時哪有時間聽什么新聞呀。”鐵生哥跟他們“嗯”了一聲,并隨即跟他們介紹到:“這是我一個好朋友的弟弟,也是畫壇后起之秀呢。”那些人并沒有附和鐵生哥什么,而是紛紛調整了自己的坐姿渲染出“那就再等一會兒”的氛圍。鐵生哥卻用挺興奮的眼神刻意打量著我說道:“詠閣,我一直覺得你的注意力只在畫畫兒上呢,真沒想到你還是熱血青年啊,這么有激情。難得!難得!”他連續兩個“難得”說的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只跟他的眼睛對視著沒說話。鐵生哥接著說道:“這抗議書措辭挺有力的,我看沒什么毛病。”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特意用拳頭捶了一下我的肩頭,接著挺嚴肅地問我:“你準備征集多少簽名呢?”我回答道:“把這一本兒簽滿了就遞進去。”聽了我這話,鐵生哥又把大本子拿了起來,他隨意翻著整本兒的空白頁若有所思,而后微笑著說道:“很多時候匹夫之勇并不一定都是心血來潮或是莽撞,它在某種特殊時期或特定的背景下常常可以喚醒一種力量,一種使命意識。”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并不是說你在逞匹夫之勇,你的策劃,包括抗議書還是很理性的。但你確實又是一個人或是幾個人的的行動,這個過程確實要有點兒匹夫的精神作支撐。這一大本兒都簽滿了名字想想都是個工程啊,還別說會遇到什么麻煩事兒。”此刻我明顯覺得哥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說有些游離也是可以的。忽然他又一次用拳頭捶在我的肩頭,我能感覺到他這次是用了力的:“你這份激情和使命感真挺難得的!”緊接著他刻意加重了語氣——“好,我必須支持你!”說罷他伸手從桌子上的筆筒里抻出一只黑色的老式粗管兒鋼筆,擰下筆帽特別鄭重地簽下了“史鐵生”三個字。說實話,也許是太熟悉了,鐵生哥簽下自己名字那一刻我沒有什么特別激動和感動的情愫,但他說的“使命感”卻讓我至今都心懷感動。因為我一直覺得鐵生哥是思想大師,他說的很多話都意味悠長。在我看來,他說的使命感已經超出了對我個人褒獎的范疇,應該還有更深層的內涵。

而接下來的事很有趣,像是安排好了似的。

我還清楚記得當鐵生哥在抗議書上簽完自己的名字后并沒有馬上把本子遞給我,而是停佇筆微笑著環顧了一下已經由不耐煩向反感神情過渡的朋友們。我當然明白鐵生哥的意思,馬上站起身謙恭地向他們請求道:“幾位老師也都在抗議書上簽個名吧?”按當時那間小屋子里的語境,我覺得他們會附和著鐵生哥的做法也簽下自己的名字。但事與愿違(顯然我把事情和眼前的人都想簡單了)。隨著我的話音落地,令我詫異,也令鐵生哥略顯尷尬的是那幾個人分別選擇了或馬上仰頭做冥想狀,或趕緊彈開精致的金屬煙盒往外拿煙,或把自己的視角極速調向門外做看到一只貓潛過,抑或是被一片落葉擾到的驚奇狀。那一刻在那間狹小的屋子里竟演繹了一幕堪比川劇“變臉”的情景劇,太鮮活,太生動了。僅是一瞬的冷寂和尷尬,鐵生哥把本子合上遞到我手里笑著說道:“這幾個老師還不太了解整個事情的情況,先別簽了。你也回去吧,我們還得接茬兒談事兒呢。”畢竟我的請求被我稱作老師的幾個人裝作沒聽見啊,那一瞬我有點兒蒙了,自己都能感覺到從鐵生哥手里接過本子時表情很復雜,肯定悻悻之色多一些。這些當然逃不過鐵生哥的眼睛,這時他把右手特意抬高了伸向我,我愣了一下,但馬上也伸出右手和哥的大手握在了一起。我能感覺到他握得很用力。長這么大這是我和鐵生哥頭一次握手,說心里話那一刻挺激動的,是一種被撫慰的激動,甚至有點兒想掉淚的感覺。首先我明白他是用握手的形式讓我能自信地走出這間狹小的屋子,同時我也強烈感覺到了哥對我的認可,他是把我當做一個男人,一個懂匹夫之責的男人來尊重的,尤其當著他那幾位會“變臉”的朋友跟我握手更顯得意味深長。

鐵生哥握著我手的同時還囑咐了幾句征集簽名以及遞交抗議書時應該注意的事情,尤其強調別做過激的事兒。這時屋里那幾個人臉上的疑問愈加清晰起來——你史鐵生怎么就能停下我們的“正事”而對這小子“瞎胡鬧”的事兒那么上心呢?萬一他整出點兒國際影響來你就不怕受牽連?一瞥間我分明看到一雙滿是鄙視和反感的眼睛正瞪著我呢。其實從我進門到離開也不過就十來分鐘,但我一直不明白,一個個都是頂著文化人頭銜的半大老頭兒,怎么就容不下我一個年輕后生呢?這可是史鐵生的家呀!(后來我明白了,他們當時不給鐵生哥面子是覺得他們在幫史鐵生出名呢)當然這都是后話了。最初的意愿達成了我知道也該回去了,遂起身向鐵生哥道別:“哥,我走了,你們趕緊忙吧。”同時我還謙恭地向鐵生哥的幾位朋友表達了歉意:“不好意思,打攪老師們工作了。”說完我拿起書包正要往外走,鐵生哥一把又拉住了我,并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了他剛才簽字用的那只老式鋼筆:“詠閣,這支鋼筆送你了,它筆尖兒特粗適合簽名用。”“那謝謝哥啦!”我接過鋼筆的那一刻覺得鐵生哥就是行俠仗義的綠林好漢,他遞給我的不是一支鋼筆,而是一柄正義之劍。面對我這個充滿了一腔熱血就要走上街頭為捍衛民族尊嚴募集簽名的小兄弟,他即便不能確定接下來的環節會不會有什么亂子出來,也要力所能及地幫助我邁出這第一步。

我的預想沒有錯,鐵生哥果然是能量和智慧的化身。接下來“北京百姓簽名抗議書”活動進展總體順利,其中有些小的磕絆和阻礙完全就是上帝安排的花絮,可以忽略不計。二十多天后一本簽滿北京老百姓名字的抗議書通過外交渠道遞進了日本大使館。說實話,我一直為自己當時找到鐵生哥這樣的大智者給活動“開光”而慶幸。想一想誰能說這不是安排呢?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又聊起了“抗議書”的事,鐵生哥說那天在場的幾個朋友都是影視圈里的腕兒。是啊,如果不是腕兒,那一幕“變臉”就不會那么精彩。而那幾張被我定格了的“臉譜”也的確對比度很強地襯托了鐵生哥當時對我的支持顯得“很草率”,對自己的聲譽和政治生命顯得“很不負責任”。

一晃過去快四十年了,這事兒已然成了故事。不過即便到今天我也無意要把它界定到什么高度去說,因為那絕不是鐵生哥愿意聽到的。但如果真從故事的角度講,那天為給我打氣,為我出頭的鐵生哥就是好漢林沖啊。

后來鐵生哥終于搬離了雍和宮旁邊那個破舊的院落,見他一次也不像原先那么容易了。偶爾逢年過節的還去看看他,依然會碰到一些看上去很有文化范兒的人簇擁在他家中。微笑雖然是鐵生哥的符號,但他內心并不喜歡身邊總是這么熱鬧,他曾跟姐夫甚至跟我都說過,安靜的思考和寫作是他成名以后一直都很難做到的事情。他甚至說:“我的寫作是在病痛和朋友來訪的縫隙中進行的。”

據我所知,有的中生代畫家也喜歡史鐵生文字中隱喻的哲理和內涵,有的確實或托人或當面請他為自己的畫冊寫評論或寫序言,但鐵生哥都婉拒了。按他的說法就是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手伸的太長就該露怯了。但我很幸運,因為他平生只寫過一篇關于美術作品的序,就是為我寫的《劉詠閣畫集序》。這也成了我一直驕傲的資本。

二〇〇二年初,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策劃出版我的個人作品集《墨廬墨跡——劉詠閣繪畫作品集》。當時我的幾位授業恩師李新民、龍瑞、梁樹年、大康以及評論家柯文輝,書法家李鐸、沈鵬諸先生都為我寫了寄語、評論或是題寫書名。但就要交付印刷的當口我突然想到了鐵生哥。為什么不請鐵生哥幫我寫篇文章呢?多年前我在地壇畫寫生他就對我的畫兒有感覺呀。他文字里的智慧和審視問題的思想深度絕不是一般美術評論家能比擬的,我深信在他的輪椅世界里一定貯藏著獨特的對繪畫藝術的認知。我把這想法跟姐夫說了,他蠻支持的,還說:“一個多月前我跟他說過你要出畫冊的事,他還說祝賀你呢,還打聽你去歐洲辦巡回展的事兒落實的怎么樣了。”

一個周日的晚上姐夫陪我去到了鐵生哥家,那天巧了,居然一個客人沒有(事后我想這是上蒼特意給我安排的時間),也因此我們聊的特嗨。記得當我把關于給畫集寫評論的想法跟鐵生哥說了以后,他微笑著先給了我一顆定心丸:“放心,我肯定得給你寫點東西。”(他同時告訴我說曾婉拒過好幾位畫家寫文章的請求)隨后他問了畫集的開本大小,多少幅作品,哪家出版社等。令我吃驚的是他竟然還問到有沒有表現地壇公園古柏的畫兒,那一瞬我相信他和我都記起了那幾棵被他形容為“地壇之魂”的古柏。

接下來鐵生哥非常仔細地看了我帶去的部分原作和圖片,他并沒有具體評價我作品的優劣,而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筆下的題材和表現手段可真夠豐富的,”他一邊說著將后背靠實了輪椅認真地打量著我,像剛認識我似的,“你說這是勤奮呢?還是感覺上的天賦?或者說這是一種穩定的‘不確定’思維模式?”(他這里強調了比如對色彩,對形態,或純是觀念層面的思考實驗)此時他把頭轉向姐夫,“我想象不出詠閣這些年是怎么研磨出這么多風格和手段,而且落差、跨度都很大,相互牽連和演進的痕跡幾乎看不到。”其實姐夫也不是很了解我的創作狀態,但他對我幾位老師的繪畫成就還是知道一些,他說道:“或許還是受老師影響吧,詠閣從小到大接觸的老師比較多,老師們的研究領域和表現風格也都很迥異。”這時我覺得有必要插幾句話了,我看著他倆緩緩說道:“我自己體會應該是兩方面吧。一是和幾個老師不同的影響確實有關,再就是跟我藝術上‘不安分’的性格有關。”鐵生哥打斷了我:“不安分?怎么個不安分?”我用微笑回應了一下鐵生哥看著我的笑臉順著自己的話茬兒繼續說道:“應該說我在技法上屬于悟性較高的吧,學東西比較快。當我掌握和了解了一些基本技術和相關的藝術理念以后,我馬上就不太‘專一’了,不喜歡重復自己,尤其不愿意被所謂‘成功的形式’束縛住自己。(這里我特意強調了自古以來畫家們其實都熱衷于建立自己固有的符號以此證明自己)喜歡在‘舉一反三’中獲取更多理性或非理性的契機或語言,在突破和重構中尋求那個也許永遠都觸摸不到的所謂的藝術真諦。所有表現的對象甭管是人物、汗血馬,還是山水、花鳥,我都愿意嘗試多樣的表現方法,要么具象,要么抽象,要么借鑒古風,要么中西結合,要么就是純觀念,總之我喜歡每次創作都能有一些‘生澀’感。”聽到“生澀”二字鐵生哥一直盯著我的眼神一下子睜大了,我感覺他似有疑問,便主動解釋道:“哥,我指的生澀主要是有意給自己制造一些‘形式上的麻煩’或‘內容上的矛盾’,為的就是追求和之前不一樣的感受,而且為了達到預想效果會不擇手段。其實我一直覺得藝術創造只有在動態模式下才會把真實的感情投入進去。我覺得這不是是藝術創作的全部樂趣,但也是之一。”說到這兒我又趕緊補充了一句:“我再說兩句風格吧,其實用一兩個穩定的表現形式畫幾十年可以算風格。但這么多年我的創作從內容到手段一直追求常畫常新的不穩定態勢,按圈內老眼光看這是沒風格,但我一直就是這么‘固執’,日子久了也就成了我的風格。有很多人都說看我的畫兒絕不會‘打盹兒’,因為能感受到不同的情緒狀態在畫面中涌動。哥,我自己覺得我的風格理念和實踐更有時代感,您覺得呢?”鐵生哥沒有作答,只是用微笑的眼神看著我

也許是自己年齡也不老小了,突然覺得和兩位我一直仰視的哥哥聊起藝術來已經不像過往那么“低調”。聽了我的敘述,鐵生哥像是若有所思,嘴里念叨著我剛說過的幾個詞:“理性或非理性,真情實感,不專一,不重復自己……”轉瞬他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并對我說道:“詠閣,別寫評論了,我給你寫一篇序吧。你作品的多面性和太多的不確定性如果寫評論不但耗時費力,還容易出笑話,畢竟許多專業的東西我不了解,如果為寫評論我再去補課也不現實。”他說到這兒又翻弄起手里的那一摞作品圖片,接著又說道:“雖然我不太懂畫兒,但你的畫里面確實有一些我感興趣和引領我去思考的東西。表現語言的不確定性,思維或是理念的徘徊、踟躕并不代表你的聲音就是微弱的。包括你剛才說到的理性或非理性,創作的動態模式都可以是我聊繪畫的入口。”他還說:“我一直相信第一感覺的重要性。像你作品中有些被我第一眼捕捉到的無論是形態還是色彩,哪怕被你認為是敗筆的形式,對我而言也許都很重要。都有可能為我的說法提供多樣的可能性理由,這就相當于一種謎語有了多樣的猜法。”

那晚上鐵生哥明顯受到了我作品的某種刺激或是啟發(這樣說不是為了標榜自己,而是想說:那晚我才意識到天才的靈感之源或許正是被我們常人忽略的某一個點),話頭異常的密,而“不確定”則成了那一晚他每一句話的“主語”。有句話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鐵生哥那一晚沒完沒了的關于藝術,關于生命,關于未知等等“不確定”的不確定感慨和“不著邊際”的聯想和辨析帶給我巨大的反作用力。后來在我的創作或我的講臺上,“不確定性”也成為我詮釋藝術的一種方法,或曰一個符號。

當時恰逢鐵生哥正在結束自己的一個中篇小說,而我的文字要的又很急,想必對他的語境、心境和時間安排上都有擾亂,可鐵生哥畢竟是哥,他沒有絲毫推諉,痛快地應允下來并讓我一周以后來家取。他接下來跟我和姐夫說的許多關于創作的話很有點兒“秘笈”的意思,一直在我的記憶中不曾丟失——“我從來都不會為寫而寫。評論也好,序言也好,如果泛泛地寫可以很快寫完,但那樣我的文字和你的繪畫有可能就是一種貌合神離的情形,就會給人很虛的印象。”(他在這兒特意強調:當然也不是絕對的,有的職業評論家才情很高,套話也能寫得很美)“當然我也不會像美術評論家那樣深入到你某些作品中去探究很專業或是很具體的東西,因為這不是我的專長。但文學和藝術畢竟有相通的地方,我想總會有路徑讓我觸碰到你作品的神經。所以如何揚長避短,如何選擇適合我的思辨角度或表達方式與你的繪畫發生實質的牽扯才是最重要的。繪畫強調畫外功,而文字則需要一定的隱喻性,無論一幅畫兒還是一段文字,若能帶給人某種啟迪或引發人的外延思考,我想這也是價值所在。為什么讓你一周后來取?因為我是笨方法,我寫東西習慣反復閱讀,反復推敲,用字斟句酌形容我的寫作最貼切。”

畫集出版后各方面反響都不錯。至于反映了我怎樣的藝術水平那單說,但鐵生哥寫的序言無疑是這本畫集最精彩的章節。連一向謙遜的鐵生哥自己也說過“還算滿意”的話。后來這篇《劉詠閣畫集》序還被收入到了他的《信與問》——史鐵生書信序文集和《史鐵生全集》里。

前面我敘述了鐵生哥寫這篇序之前我們的對話和他自己的興奮點以及一些說法。接下來我從他的序言中摘出幾個段落錄在這里,或許有心的朋友能感覺到和之前我們聊天的內容有某些關聯性和延展性。

這些年我也發表了不少文字,正是其中的玩味甚至掙扎過程讓我愈發覺得史鐵生的睿智和機敏是隨時隨處的——其實那晚他和姐夫還有我兩個多小時的聊天已經在他心中聚攏了這篇序的雛形,他并非刻意而是自然地讓我們的聊天成了他寫作過程的一部分。其實回望一下古代的孔子和蘇格拉底們不也都是在談話和聊天兒的過程中讓自己的思想和智慧呈現了巨大的張力和脈絡嗎?

下面就是序言中我認為最具藝術審美價值和哲思意味的兩段話——

……何以打破這牢籠?——在我想,藝術的本職就在于此。每一種流派的誕生,每一種技法的嘗試,都是突圍,是越獄,是逃離,是心魂的飄繚漫展不甘就范。我說過:文學在文學之外。詠閣說:藝術也是。

詠閣的作品證明著這一點。我看他像一匹困獸,時而在牢墻邊逡巡試探,時而在牢窗前佇立眺望——那兒有他夢想的天空,天上有他夢中的奇景;所有的技法他差不多都試過了,卻都似離他的夢景還遠。我認識詠閣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現在他也還是像個孩子那樣抱緊他的夢愿。多年不見,從他的畫中,我看見的仍是一個尋夢者的心魂旅程——焦灼、燥動、掙扎,乃至忽而地沉靜、寂寥,終至臨風枯坐,面壁沉吟,繼而筆下倒仿佛猶豫了,如絲如麻,如空如曠,我猜他必是看見了世界人間(或萬物萬法)的不確定性。不知別人作何感受,我則偏愛這樣的不確定。形是確定地小,神是不確定地大。僧是確定地小,佛是不確定地大。知是確定地小,不知是不確定地大。這真是多么好呀,在種種確定的流派和技法之外,詠閣,你還有不確定地大的領域可以為!

我不敢說詠閣的畫已經多么好(首先我沒這個資格),但我敢說已經多么好的畫仍然是不夠,因為真正的藝術家都是尋夢者,而夢,哪有個盡呢?

畫集出來以后,我讓鐵生哥選一幅喜歡的畫兒留作紀念(其實早在他離開雍和宮旁那座院子的時候就答應過給他和西米嫂子畫張畫兒,沒想到十幾年后是以答謝哥哥的形式了卻這事兒),他沒加思索卻很認真地說:“就送我那幅《小步舞》吧,我喜歡你給它的意境。畫中間那匹紅色的汗血馬在月光下漫步沉吟,有種把世界放大了的感覺,看上去孤獨的它,說不定比誰都快活呢。”幾天后我去給他送裝裱好的《小步舞》,他見到原作后說了一句:“哦,感覺原作比圖片更耐看。”

時至今日想來,鐵生哥不僅是小說家,散文家,也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詩人。我說的“真正”大致有三層意思。一是他多舛的生命際遇如詩,他也用如詩的語言詮釋著它們;二是他的詩歌情結自青年時期就種下了。他說過剛去插隊那會兒曾經寫過“革命詩歌”,后來對詩歌關注的多了反而“不敢”寫了(鐵生哥直到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才又“勇敢”地寫詩了,而且寫了不少);三是他很早對中外詩歌就有獨到的見解。相信他大多數的同道或粉絲不會太認可我的說法,畢竟鐵生哥把所有能支配的文字幾乎都碼在小說和散文里了。

但是,我的說法肯定也有我的理由。

之于詩,我和鐵生哥曾有過兄長點撥弟弟那樣的互動,留下的可以訴諸文字的記憶不多,但時間跨度則有四十多年。其間我面對的這個人盡管一直叫“史鐵生”,我一直叫他哥哥,但歲月賦予他的身份色彩則一直在變化著,尤其當你略去瑣碎整體回望時,不同時期的他竟如此迥異——20世紀70年代末在地壇,他是色調明快的文學青年;80年代初在雍和宮旁那間小北屋,他是色彩紛呈的文壇新星;本世紀初年在水碓子那幢樓房里,他是色相沉穩厚重的文學巨匠。顯然,作為一直在“一班”人群里過活的我,直面鐵生哥的人生跨越時,心路的起伏是免不了的。幸運的是他一直視我為弟弟,且不曾改變過。

怎么說呢?這些年自己也已經變老了,開始喜歡回憶了,對“昨天”的一切都添加了一種難言的情感。尤其與鐵生哥這些不為眾人所知的“詩緣”,總是一邊回想著一邊還會在心底泛起一些摻雜著世俗意味的驕傲情緒,也許是因為它們是只屬于自己的精神財富吧。盡管是屬于自己的財富,但我卻愈發覺得它們自帶歲月的光影,并不僅適合收藏。

上世紀80年代初“詩潮”洶涌那會兒,作為參與者我曾帶著設計好的問題去聽鐵生哥的說法。那僅是弟弟到哥哥家聊天兒的感覺,嘈雜的想法沒有。因為之前哥知道我打小就與格律詩的平仄、韻轍有交集。早先(20世紀70年代)常去地壇的時候他還跟我熱聊過“李白和杜甫更喜歡誰”這樣的話題。記得我跟他說“我喜歡杜甫”,他卻說“我是做不了李白了”。我也曾從廖同師父那里借過唐詩選注和格律詩入門一類的書給鐵生哥看過。顯然這“詩緣”結得很早了。再就是那個年代人們對學問尚有敬畏之心,還不興扯八卦。所以,當時已經很有些名氣的鐵生哥跟我聊起詩歌來并沒有什么避諱,基本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胡適、林徽因、戴望舒、徐志摩、冰心、劉半農以及艾青都是他跟我提到過的名字。

對于當時熱鬧的詩壇他認為最終還是大浪淘沙,好詩人會沉淀出來,但不會多。記得我提到過“現代派詩的素材來源”問題。對此他聊得很“散漫”,涉及的層面很多。雖然我記住的僅是只言片語,但對我在詩歌的邏輯思維,理念歸納、審美認知等方面的提升是潤物細無聲式的扶助。

他說過:跟文學、美術的現代主義流派類似,現代派詩歌的創作素材也還是源于現實生活,只不過它不像現實主義詩歌那樣為現實寫真而已。我的理解是——現代派詩歌對現實素材,也可以說是對現實生活總會有一個形式“抽象”,靈魂“提取”的過程,這是一個由具象化為意象,由寫實轉為寫意的過程。無疑這個過程是主觀的,個性化的,多彩的。

鐵生哥說:其實不難發現,在現代派藝術中,包括現代派詩歌確實都有現實世界的影子。這個流派的理念和形式特征決定了它們更在意是不是抽取了事物的精神,而不是事物的模樣;在意自己的思想和情緒、情感是否在文字中彰顯出來。

至于表現技法和效果,鐵生哥則認為:所有的現代派藝術都有強大的視覺和心理沖擊效果,這就是它們的語言特征,不由分說。由于現代派詩歌對現實秩序終歸是反叛的,其“重思想輕技法”的特質也決定了它不會形成什么表現語言上的“傳統”。他特意叮囑我:“記住,再抽象的流派也需要感情做鋪墊。詩人,第一位的還是要尊重自己的真情實感。”

鐵生哥說,從插隊得病回來就再沒寫過詩。不是不想寫,是精力體力不濟(他半開玩笑地說也有可能是“自己眼界過高”鬧的)。在他看來寫小說是慢工,機動性也強。而寫詩則不然,憑的是“精氣神”。詩人得有好身體才能支撐詩興大發的時候(哥這個理念當時都讓我聽蒙圈了)。也因此吧,哥從不認為自己是詩人。他曾調侃道:“我注定做不成詩人,因為我整天只會坐著,即便真有點兒詩興不是被我坐沒了也坐畸形了。”他還說:“無論如何詩歌和散文、小說的表現方式不一樣。所以——詩人,尤其能寫出一些好詩的詩人多少得有點兒特殊的氣質,至于怎么特殊?啥叫特殊?這是意會層面的事兒,不是非要說破的。”

鐵生哥這話是不是也有“肯定”自己的意思呢?

我一直認為鐵生哥有晉人般的浪漫情懷,有自己的詩歌視野,加之他審美的維度和超凡的思辨能力,他本應該是可以寫史詩,寫大詩的人。遺憾的是得病治病留給他寫作的時間支離破碎,他的詩才被淹沒了。說到底還是上帝容不得讓時間去見證一個大詩人或一首大詩的出現。

想來,無論是四十三前年聊李白和杜甫,還是三十五年前評說現代派詩歌,乃至十年前議論我的詩集,給我的感覺他還是更像詩人。

二〇〇八年底,我的首部詩集《心遠之殤》出版前夕,我內心除卻重視和忐忑之外,或多或少也泛著一些“功利”情愫。我再次想到了鐵生哥,他名震文壇,如果能為我的詩集作序,定會讓此書增加分量。當時我知道鐵生哥的身體大不如前,但仍然固執地想了卻心底的虛榮。

人確實是奇怪的動物,思想單純的時候想做啥做啥,自信滿滿,絕對的“無欲則剛”。當想法多了,欲望多了,反而不自信了。正是因為心里的“小”作祟,當時我甚至有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自卑情緒——哥現在是眾人追捧的大師,我總讓他寫東西他會不會嫌煩?他還會像六年前那樣幫我嗎?一時間滿腦子都是歪念頭兒。

這次我依然讓姐夫陪我一同去的鐵生哥家。

如果說上一次讓姐夫同行主要還是借機和兩位兄長共話當年之樂的話,這一次純就是自己設計的“雙保險”。不過歪念頭兒也好,設計也罷,在我踏進鐵生哥家門那一瞬通通都跑掉了,因為他傳遞給我的依然是我最熟悉的笑臉和情感。

其實半年前來看過鐵生哥。可這次明顯感覺他身體更糟了,疲態已然寫在臉上,甚至令“鐵生式的微笑”都少了一些光澤。手臂因常年透析穿刺,血管粗大,清晰可見,其形狀如一條條扭曲的蚯蚓。

看鐵生哥這狀態我的心隱隱痛著。還寫什么序言?我心里開始責怪自己,話也不多。因為之前打過電話,我還給哥發過郵件,他見我有些沉默便主動提起了序的事兒:“詠閣又要出詩集了,多好啊。”我趕緊說:“哥好好養病吧,我真后悔跟您提這要求。”

至于序言,那天鐵生哥是這么說的——“你說后悔就見外了。回去你先把詩歌發到我的郵箱,我讀讀看,希望能找到點兒感覺。畢竟印到書上的文字和以前咱們私下隨便聊的東西不一回事兒。”(顯然鐵生哥也還記得我倆的“詩緣”)他還說:“你應該知道,我把詩歌看得很高,這么多年不敢‘碰它’。所以你也別太著急要,只要能寫我肯定給你寫。”(哥說得如此實在了,我還能說什么?)

接下來的對話聽上去客套,但都是人之常情。姐夫當然看得懂我的心思,所以沒摻和我的話題,更多的是和鐵生聊一些有關身體保養的方法。

走出鐵生哥家,我內心一下子“云淡風輕”起來,幾乎不再想序言的事兒。惟在內心期盼鐵生哥的身體狀態能趕緊好起來。

畢竟鐵生哥說了要讀讀我的詩,第二天我選了一些給他發過去了。一晃過了兩個多月,有一天我接到了西米嫂子的郵件。她說,你發來的詩歌我都打印了,鐵生讀了不少。他認為你寫得不錯,只是風格比較多,時間跨度也大(是這樣,我的詩集由格律詩和現代詩兩部分組成。至于時間跨度,則從十幾歲到五十歲,嘗試的表現形式也比較多),以他現在對詩歌那些零散的認知怕是寫不好這序,所以他決定還是不寫為好。嫂子又說,他寫東西忒認真,主要還是身體盯不住,他希望你諒解。嫂子還順帶發了十幾首這兩年鐵生哥寫的詩歌給我,說這是鐵生的意思,也想聽聽我的看法,算“以詩會友”吧。

詩集出版以后我帶著書去看望鐵生哥。他又親自解釋了沒能如我愿的原因,并再次希望我諒解。那一刻我都想掉淚。說心里話,哥沒寫這序我內心倒坦然了許多,否則我會不安的。那天他翻著我的詩集給了我一些很客觀地肯定,還說了許多鼓勵我的話。我深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的道理。在厚重的鐵生哥面前我的一點點努力和進步又算得了什么?又如何承受得起鐵生哥這些譽美之詞?蘇格拉底曾說:“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自己的無知。”而我不然,我是通過與鐵生哥的接觸才一點一點知道自己無知的。

鐵生哥的詩后來我讀了許多遍,感覺他更偏愛有漢字音韻美感的,類似20世紀三四十年代流行的那種詩風。我尤其喜歡《另外的地方》《鴿子》《今晚我想坐到天明》這幾首,寫實與寫意交融,細膩深邃又含蓄多情;不掩飾比常人更多的苦痛,卻也能唱響心底的快活;且如且許,邊走邊唱。

而鐵生哥為西米嫂子寫的《希米,希米》我更喜歡,甚至可以背下來——

希米,希米

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

誰想卻碰上了你!

你看那村莊凋敝

曠野無人、河流污濁

城里天天在上演喜劇。

希米,希米

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誰跟你說我在這里?

你聽那腳步零亂

呼吸急促、歌喉沙啞

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

希米,希米

見你就像見到家鄉

所有神情我都熟悉。

看你笑容燦爛

高山平原、風里雨里

還是咱家鄉的容儀。

希米,希米

你這順水漂來的孩子

你這隨風傳來的欣喜。

聽那天地之極

大水渾然、靈行其上

你我就曾在那兒分離。

希米,希米

那回我啟程太過匆忙

獨自走進這陌生之鄉。

看這山驚水險

心也空荒,夢也恓惶

夜之望眼直到白晝茫茫。

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聽那光陰恒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和鐵生哥相識的人都會對他達觀平靜的生命態度,誠實善良的為人和勤于思考的秉性留下印象。當然,這也是他的作品能夠打動人很深的重要原因。鐵生哥常說,自己的職業是得病看病,業余是寫作,而且一如既往快活地做著這些“職業”和“業余”的事情。五十九年的生命,有四十年與輪椅為伴和醫院鏈接。他用看上去最辛苦的活著的方式詮釋著人為什么活著和活著的意義,詮釋了靈魂可以自由自在的理由,并圖解般地展示著微笑與身邊的人和每一個日子的關系。

我年少的時候,對鐵生哥離不開輪椅的生活總抱有一種純凈的同情和憐憫。后來看他的文字看多了,認知也隨之多了起來。漸漸覺得(抑或是漸漸相信)當初上帝讓耶穌到人間是為了拯救人類,讓人們知罪懺悔后爭取走上去天堂的路。而鐵生哥來到人間的使命顯然是幫助人們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地梳理靈魂通道,釋解生與死的糾結,其過程不像耶穌那么夸張地又是洗禮又是禮拜,他是用文字演繹神通,有嬉戲甚而浪漫的意味。而他那輛賴以終生的輪椅不僅是上帝賜予他的一方大世界,更是讓他輕便經久地幫人們將靈魂從肉體開釋的法物。

無論是他文字中不經意的流露還是實際接觸,我覺得鐵生哥和常人無異地愛戀自己的身體。盡管他已不是在貪生(貪生是常人的人生態度,也無可指摘)的層面茍且,盡管他是在用一種不同以往的與世界、與生命關系的認知表現著對身體的積極態度。若你安好便是晴天。是啊,醉人的四月天任人走過,多少事和多少日子被一句詩一樣的話攏聚成花一樣美好的意愿。鐵生哥也從沒遮掩過他內心一直有的這份對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以及對自己的情感和細膩。

鐵生哥離去前的幾年身體狀況愈發不穩定,除卻隔天一次的透析,住院和搶救也是常有的事。聽姐夫說,他每次化險為夷離開病房時都會跟親人或朋友們調侃——這次又沒死成,看來還能活一陣子。

二〇〇八年年初,他跟姐夫說,抽空讓詠閣幫我寫幅字,就寫“誠實善思”。尺寸別太大,最好用隸書體,他說他準備掛在客廳側面的墻上。說實話,以鐵生哥當時的影響力和社會圈子北京最頂尖的書法大師都愿意送字給他,可他偏就點名讓我這個非著名書法家給他寫。我明白這正是鐵生哥本真和誠實的一面,他清楚自在何處,清楚繁華與塵土之所屬,不欺瞞他人也不欺瞞自己。而被他脫去語言甲胄的“誠實善思”幾個字則是他最真實的人生境界(或是他一生都在努力靠近的境界)。這次給鐵生哥寫字的感受非常特別,我不能假意地非說融入了什么情感,了悟了什么純粹,但寫這幾個字時有我對鐵生哥形象的聯想確實是真的,寫字時有給他畫肖像的“錯覺”也是真的。幾天以后我把裝裱好的書法“誠實善思”拿給鐵生哥時,他顯著有些小激動,看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道:“沒有比這四個字更讓我在意更讓我喜歡的了。”接著他又微笑著喃喃自語道:“四個字看起來近在咫尺,接近它需要一生的跋涉呀。”聽著他如此言說我不知如何作答。但我內心何嘗沒感覺到這四個字的“深遠”呢?忽然我記起了他有篇文章里的一句話——真誠在上帝那兒依然是殘缺的,仿佛永遠都坐在輪椅里。

是啊,只要誠實還在發生,思想還在繼續,即便殘缺也是最寶貴地張望明天的借口。

二〇一〇年最后一天,鐵生哥帶著微笑去赴他的節日之約了。對這一天他是有準備的,一首《節日》平和如許,提前為自己離開的那一刻渲染了別樣的氣氛——

啊,節日已經來臨

請費心把我抬穩

躲開哀悼

挽聯、黑紗和花籃

最后的路程

要隨心所愿

啊,節日已經來臨

請費心把這囚籠燒凈

讓我從火中飛入

煙縷、塵埃和無形

最后的歸宿

是無果之行

啊,節日已經來臨

聽遠處那熱烈的寂靜

我已跳出喧囂

謠言、謎語和幻影

最后的祈禱

是愛地重逢

鐵生哥說過: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蘇格拉底卻說:死可能比活著更有意義。第歐根尼則說:好好活著,因為我們會死很久的。

我說:史鐵生死了,但他卻是活在永恒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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