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莉
一
烏江依舊流淌,似乎它流過險要的新灘時,什么都不曾發生。似乎艱險、奮進、沉重與掙扎甚至繁華這些詞匯都與它無關。它睥睨眾生于它腳下匍匐前行,沒有悲憫。
滄海桑田,天崩地裂,不過是宇宙蒼穹之一瞬。清咸豐八年的一天,桶井烏江流域的西岸山崩,巨石堆積于江心,形成新灘。航路阻斷,上下船都須在此盤灘轉貨,沒有了路,便讓路的盡頭成為集鎮。商賈小販,挑夫走卒,背背篼的女人,嬉戲的孩童,把新灘攪合得熱氣騰騰。
拉著船只逆流而上的是一群肌膚黝黑的纖夫。《入蜀記》中記錄有陸游從紹興坐船去夔州赴任的二十一天的水上行程,其間,他上溯了無數險灘。過這些險灘一定要靠纖夫拉纖,舍此別無他法。但不知為什么陸游只在其中一處把纖夫拉船過三峽這種艱苦卓絕的事輕描淡寫為“挽舟過灘”。事實上,逆水行駛阻力巨大,加上船只及載貨的重量,上行尤難,每每這時,纖夫們把纖繩的一頭拴在船上,一頭縛在肩頭,就此把命運交付給河流。炎炎烈日、寒冬臘月,把身軀赤裸把生存的欲望獻祭予上天的土家漢子們一步一步踩著沙灘,一步一步踩著懸崖逼仄的棧道,拉著、拽著船只攀爬向能活下去的前方的河流。“嗨喲嗬!嗨喲!”憋在心底的力量發出聲聲吶喊,把命運的咽喉勒出道道血印。“生存還是毀滅”,他們的人生容不下這樣詩意的質問,他們只是簡單地想活下去。為了生活,他們在烏江兩岸站立成堅毅與果敢的脊梁,為了生活,他們用纖繩拉出一條通往前方流域的航路。曾經,中國每條河流上都活躍著這個種群的身影。黃河壺口、長江三峽、巴東神農溪,以及有“烏江灘連灘,十船九打翻”之說的德江桶井新灘。不管水漲水落,他們記得沿江的每一個明礁、每一個暗礁、每一條水路的寬窄、每一條河流的速度。他們跳上巖石,爬過巨大的圓石,尋找巖礁間作為立足點的縫隙,一路荊棘,一路歌唱。
民國和解放后幾次較大航道整治,一九五八年新灘才重新通航。整整一百年啊,在那一百年悠長深邃的時光里,有多少纖夫風口浪尖搏擊長空?有多少生命墜落于這有“灘王”及“鬼門關”之稱的河流?多少白骨多少望眼欲穿?多少思歸的游子魂斷異鄉?作為一個一百六十年后的烏江的旁觀者,我能想見它當年起高樓的繁華,也能想見它樓塌了的悲涼。我深深地知道淹沒于水中的無力感。
那年,我去異鄉的河流漂流,我的皮艇翻了兩次,墜落水中的那一刻,我整個被河流覆蓋,激流沖擊著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抓不住,虛空,連恐懼都變得虛空的蒼白無力。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到河流的力量,第一次認識到生命在河流面前的卑微。
因而,站在這昔日繁盛如今已荒草離離的新灘碼頭,我更多的是看見那些纖夫的身影穿梭其間,更多的是聽見纖夫的號子聲與江岸的猿啼悲愴呼應。這些土家漢子們拉著那些過往,雖步履維艱,卻終是遠了。歷史的沉重沉寂在時間之河。我相信,春風不度“鬼門關”的歲月里,他們前行的眼眸在渴求陽光。
二
陽光沒有來,覆蓋新灘的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是凝在春扇上的十萬桃花。
民國以來,德江干戈擾攘,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德江縣志》記載,一九二三年十二月黔軍八總隊長徐朝光率支隊長陳啟漠等駐縣城。月底,徐朝光赴務川。陳啟漠留守德江,縱兵蹂躪,拆壞學校、民房多處。一九二九年八月黔軍旅長穆瀛洲助饒德裕率兵一千余人進駐縣城,大肆搶掠。面對破碎山河,杜甫感時花濺淚,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陸游萬里關河孤枕眠。家仇國恨激發了詩人憂時傷世的情懷。文人對國家的興衰滅亡總有異于常人的敏銳與深邃的視角,他們憂心忡忡卻無力回天,只能用他們的文字表達他們的憂傷。德江煎茶鎮的貢生廖百川,幽幽吟道:烽煙慘澹暗黔中,滿目瘡痍處處同;兵匪三年千里亂,鄉鄰十室九家空;憂民憂世頭驚白,爭地爭城血染紅;欲怪桃李無意識,春來猶自笑東風。
這樣的年月這樣的絕壁險灘,要活下去已是不易。讓活著不僅僅是活著,讓黑暗有一絲光亮讓貧瘠開出鮮艷的花朵,就不再僅僅是活著,而是一種高貴的品性。
自古以來,一個朝代的覆滅,除了它本身的痼疾,或多或少,都跟一些起義隊伍有關。比如崛起于阡陌之間的陳涉吳廣,比如要令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黃巢,比如讓百姓歡天喜地開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李自成。他們在史學家筆下沖鋒陷陣、縱橫捭闔、殺伐決斷,他們懷揣著傾覆一個王朝的夢想,挾卷萬鈞之力揭竿而起,成為一代英豪,同時也一度成為統治者的噩夢。桶井雖地處僻壤,卻也是一片誕生神秘兵力的沃土,卻也有那么一群“義高便覺生堪舍”的人。
神兵起義是德江這片土地上離我們最近的一場戰爭,灑滿新灘灘頭的鮮血是距歲月這頭最醒目的紅色。除了烏江江水澎湃依舊,昔日的戰場已然廢墟。站在這塊名副其實的廢墟上,站在橫生斜蔓的荒草與枯枝間,我不知道其間是否還有游蕩的亡魂?我小心翼翼地呼吸江風的粗獷與砥礪,小心翼翼地辨別江水上彌漫的泥腥水藻,分明,其中夾雜著那么劇烈的血腥氣息。即便過去這么多年,我仍在水的盡頭,看到一場轟轟烈烈,看到那場被屠殺的正義。
史載,十九世紀二十年代,我國西南部的川鄂湘黔邊區,爆發了一場規模空前的神兵武裝起義。這場神兵起義勢如暴風驟雨、狂潮巨瀾,迅猛席卷中國西南部的四川、湖北、湖南、貴州四個省區的四十個市縣,數以百萬計的貧苦農民和其他各階層群眾卷入了這場聲勢浩大的農民運動。一九三三年,神兵傳入德江穩坪,并發展到全縣,并通過探親訪友的途徑,傳播到印江、思南、沿河等縣。神兵多次攻打縣城,驅趕軍閥部隊,趕走昏官,自封神兵縣長,自征場壩稅收、斗息。舊《德江縣志》云:“是時,神匪四起,連日攻城,為政當局,傷亡潰退,神匪跟蹤痛擊,燒毀官衙數處。”一九三四年六月,賀龍率領紅三軍來到黔東,建立黔東特區革命根據地。在紅三軍《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湘鄂川黔革命軍事委員會致印江、德江、務川、沿何各縣神壇諸位同志》的號召鼓舞下,德江千余神兵投奔楓香溪,接受紅三軍改編,成為紅軍戰士中的一員。從此刻開始,德江的歷史將永遠記住張金殿、張羽讓兩個用鮮血寫就的名字,如同那把鮮血濺染的桃花扇,在歷史的天空,永遠熠熠生輝。
此刻,是的,一九三四年六月的某一刻,原本在神兵中任神將的張羽讓加入紅軍并擔任德江獨立團團長。原本在神兵中任開路先鋒的張金殿加入紅軍并擔任黔東縱隊副司令。加入紅軍后的他們表現出色,受到紅三軍軍部的嘉獎。下半年,紅三軍在黔東北的沿河、印江,德江一帶開辟黔東特區革命根據地,發展紅軍隊伍,擴紅成績顯著。八月下旬,張羽讓隨張金殿、政委徐承鵬率部前往新灘擴充紅軍。地方敵對勢力極其恐慌及敵視,對擴紅部隊進行多方面的干擾和破壞。八月三十日,擴紅司令部在新灘遭到以茅嶺土豪楊承禹為首的地方反動勢力的圍攻、襲擊。擴紅部隊失敗,包括徐承鵬在內的十五名紅軍官兵遇難,多人被俘。張金殿當即血灑灘頭。令人唏噓的是張羽讓。暴徒將他砍死推入江中,又從江中撈起他的尸身,用馬刀割下他的頭顱,將頭顱挑到德江政府請賞,并懸桿示眾。最后是族人感念他的道義,花重金將他的頭買回,用糯米捏成人體樣子與頭連接安葬。這就是德江歷史上血跡斑斑的新灘慘案。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英雄的身軀即便糯米做就,也是頂天立地的脊梁。人性的光輝與丑惡在正義與邪惡的抗衡中得以凸顯,張羽讓和張金殿用生命成全了自己的信仰,楊承禹用丑惡成全了他們的英名。行善的作惡的都將站在烏江邊接受后來人的評判。歷史在銘記與遺忘中前行,銘記該銘記的遺忘該遺忘的,我們才能更加親近陽光。
三
如果沒有走進桶井,沒有踏入春暉館,關于鄉村的童年記憶不會在這一刻被激活。關于鄉村的最初印象來自一個喚作熊家山的小村莊。熊家山是母親的老家,是煎茶鎮一個偏僻的小鄉村。五歲那年,家里在玉溪河畔買地修房子,忙得沒有一絲空隙的母親便讓舅舅帶我去鄉里住幾天。舅舅背著我上坡坡下坎坎,涉水田過田坎。看了一路山高水長,我抵達生命中第一個鄉村。
堂屋的門檻高過我的膝蓋,沒心沒肺的我進出被門檻絆倒了好幾次,一次摔得狠了,膝蓋冒血,痛得我大哭大叫,哪個背我來的背我回去。這句話一度成為鄉下眾多親戚們調侃我的笑柄。除卻這個門檻讓我覺得有點高不可攀,鄉村對我還是很溫情盎然的。比如,表弟帶著我去折了細長的竹竿,把屋檐下的蜘蛛網捅破,看肥大的蜘蛛落荒而逃,將蜘蛛網纏在桿頭,去粘蜻蜓。比如,在屋前土地里勞作的姨婆,看到跟在表弟表妹后面跑得興致十足的我,隨手摘下兩根黃瓜笑瞇瞇地遞給我。那黃瓜,一口咬去,脆嫩清爽。后來,我再也沒有吃到那種滋味的黃瓜。比如,舅娘掏開灶頭里的柴灰,便會有烤得焦黃酥嫩的洋芋、苞谷、山蘿卜魔術般地出現,逗引我垂涎欲滴的目光。還比如,鄉村的天色從黃昏到天黑似乎沒有分明的過渡,是黑色一下子就罩下來的感覺。點一盞墨水瓶做的煤油燈,聽表姐講熊家婆的故事。恰巧又是在一個叫作熊家山的村子,更覺熊家婆似乎就在木格子窗外窺探,不自覺縮成一團向表姐靠了又靠,又驚悚又刺激。長大后,讀到“青燈煨芋話桑麻”的詩句,便覺有一語道盡心中意的知己之感,是類似“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酣暢快意。
桶井的春暉館,陳列了太多鄉村物件。風斗、灶頭、柴火、鐮刀、鏵犁、背篼、竹籃、甚至彈花匠的彈崩、木匠的墨盒。這一系列的意象讓我重溫了一段歲月,記住了一段鄉愁。時代的發展,鄉村的變遷已成必然。鄉村的很多印記都將如同古舊家具的紅漆,逐漸陳舊逐漸黯淡逐漸斑駁,最終退出歷史舞臺。如果沒有了鄉村,我們去哪里思念故鄉?如果沒有了鄉村,我們的鄉愁何處安放?桶井把鄉村的縮影存放進春暉館,因為他們懂得,只有故土之思得到慰藉才能更好地開拓未來。
記住故鄉且感恩故鄉,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最好彰示。盧梭說沒有感恩就沒有真正的美德。而我驕傲地發現,這樣的美德早就流淌在我們中國人的骨血里。如《左傳》中結草報魏顆嫁女之恩的老人,《后漢書》中銜環報楊寶療傷之恩的黃雀,《詩經》中“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歌謠。于是,我一直相信,無論時光如何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該秉承的美德自然會在我們的身上溢彩流光。
四
小雪已過的冬日,桶井的山頭卻陽光普照,漫山遍野一片金黃。高的是橘子樹,累累的果實笑彎了腰,要去親吻大地。低的是盛放的菊,伸出柔軟纖長的花瓣,要去擁抱天空。橘子林的四周,一排排楓香樹上繁密的楓葉展示著風霜后的志得意滿。風一吹,路徑上空懸掛的一列列小風車恣意地旋轉......風光大美,陽光正好。這片土地哪里有一絲貧瘠的影子?哪里有一絲冬的寒意?分明,我走進的是一個溫暖和煦的春天。
其實,還是可以在時光深處窺見一些過往的影子。桶井多山,山與山之間的低谷處遍布的是石頭,只偶爾有幾塊可以耕種的田地。這零星的田地雖然跟肥沃沒有半點關系,但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賜。農民們虔誠地把生活的希望播種在田地里,可是,糟壩田的土質,常年的干旱,突如其來的洪水,往往,三年里有兩年看不到糧食的影子。春的播種看不到秋的結果,不停地播種希望,不停地收獲絕望。山河歲月,江面上不止一次掠過白色飛鳥的影......我不能想象他們要怎樣的堅韌才能承受命運一次又一次的辜負。我能看見刻進他們的生命里的是漆黑的滄桑是濃稠的悲涼。他們也曾心生埋怨:“桶井石窩窩,出門爬山坡,望見烏江水,就是沒水喝”。可是,彎下腰,他們又把自己變成一根沉甸甸的稻穗,逆來順受地杵在土地里,接受上天或撫慰或捉弄的裁決。宿命的輪回里,他們十分勤勞十分堅強,他們一直相信前方會有陽光。這樣的品性及信仰使他們最終涉過時間的河,走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