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
去年的“五一”小長假,女兒女婿帶外孫回來陪我過節。一進門,做醫務工作的女婿就很敏感地審視了我一番。這一審視,他還真的有所發現。他用手輕輕摸了一下我的左下嘴唇,問:“老爸,你啥時候這兒長了個小“包兒”?我說有一兩個月了。又問:“疼不疼?癢不癢?長得快不快?”我沒有逐一回答,只說了個“HO”,并很隨意地打了個響指。女婿大笑:“老干部也會幽默了”。“HO”就好,不必在意,這就是個普通的脂肪瘤,沒事兒。”
可是,到了“國慶節”這“包兒”就有事兒啦!這半年多,它見長了,原來只有高粱米粒大,現在有黃豆粒那么大了。而且嘴唇里面還有個包塊兒,吃飯嚼東西都有些費勁兒了。這回兒也巧,女兒一家三口利用國慶長假回山東的公婆家了。而我的快90歲的老姐夫又多次打電話催我回去聚聚,我婉拒不成,只好帶著“包兒”回到了老家。老姐夫家住在距吉林的通化市不遠的一個叫分水嶺下的,僅有三戶人家的蜂蜜溝村(此溝盛產野生蜂蜜,因而得名)。細心的外甥媳婦從我嚼飯的艱難勁兒,終于發現了這個“包兒”。原想不讓老姐夫為我擔心,特意幾天沒刮連鬢胡子,這胡須如同一片叢林,將下巴上的“包兒”遮蓋得嚴嚴實實,老眼昏花的姐夫一直毫無察覺。但外甥媳婦這么一挑明,老姐夫就急三火四地催外甥快領我去縣城醫院看看。外甥抓了一會兒頭皮之后激動地說,他有一個遠房的親戚,在縣醫院當保安,老有權了,院子里的大小事情他都管。我不想讓姐夫著急上火,更不想掃外甥的興,就跟著他去找到了小保安。嘿!果然有力度,他領著我們繞過導診、掛號、門診這幾關,直接去口腔科病房找到那位很資深的老主任。外甥還特意從家帶了幾瓶野生蜂蜜給老主任,但他很不屑地溜了一眼用“農夫山泉”塑料瓶裝的什么野生蜂蜜,隨便在我的“包兒”上按了兩下,嘴里嘟囔一句:“長了個腫物,住院再細查查吧!”說完他拿著蜂蜜進里屋了。留下了外甥、小保安和我三人在那兒發呆。呆了一會兒,三人達成了共識——腫物,就是腫瘤,差不多就是“癌”!
簡直是睛天霹靂,一下就把我打蒙了。同時也認識到了外甥、蜂蜜、小保安的力度顯然是不夠了。要住院檢查,就一定要再加大力度。于是,我想到了一個拐了幾個彎兒的侄兒,他叫大軍。十多年前,大軍也拐了幾個彎兒找到我,要當兵。那時我還在位當團長,就給縣人武部的戰友扒拉個電話,在政審、體檢都合格的前提下,優先批了大軍入伍。之后,又找了人幫忙,讓大軍學車,給領導當司機。大軍也確實爭氣,干得不錯,入了黨,轉了自愿兵。后來他轉業回家,給縣領導開小車,那力度指定比小保安大多了。
大軍忙得很,但他表示,沒有老叔你當初那么幫助我,哪里會有我大軍的今天。我總想找個機會報答你,現在不是講感恩嘛,還多虧了你長個“包兒”,不然你也不會來找我。他委婉地去找縣領導請假,領導聽說我是一位退休的大校,也很重視,讓大軍開他的車,送我去住院。這車的牌號是:“遼X14141”。我一瞅就犯膈應,什么破牌子?“要死要死。”太不吉利啦!我委婉地對大軍說,縣領導那么忙,指不定啥時候就用車,咱還是打的吧,起步價才5塊,比大連便宜一半。大軍笑了,說老叔你咋還迷信,膈應這個車牌號。我們這里不是你那個叫法,我們是唱歌,念歌譜:“都發都發。”我想想也是,人家縣領導都坐了好多年了,啥事沒有,咱怕啥?
于是,這小車,這牌號,讓我的“包兒”瞬間上了一個檔次。我們小車一到醫院大門口,小保安就認出來了:“媽呀,縣領導來了!”他敬禮、揮手、開車門、手搭“涼棚”,業務老熟了。見是我,趕緊上來扶著,又直接領著去見口腔科老主任,介紹說,這是縣領導的老戰友,大連部隊的大校軍官(當然“退休”兩字他有意無意地給省略了);又指著大軍說,這是縣領導的司機。他也沒忘介紹自己,當然是省去了“幾個拐彎”,直接說是我的外甥。一切做完,我見老主任的眼睛比上次睜大了些,很客氣地說,小縣城醫院,條件差些,您先住下,明后天,我請市里的專家們來給您會診。
這一“會診”更糟了,更折騰人了。那一天,好熱鬧,簡直是“群英薈萃,白大褂開會”:管醫療的院長、口腔科主任、皮膚科主任、腫瘤科主任,更有市口腔醫院的專家……“白大褂”們逐一從我的面前走過,又都毫不例外的在我的“包兒”上摸幾下按幾下,又都親切地對我一笑,然后輕描淡寫的說:“是個腫物,還需系統檢查才能確診。”再然后就是交頭接耳、嘁嘁喳喳。我的心立馬揪揪起來。他們越是交頭接耳、嘁嘁喳喳,我便越是疑神疑鬼,提心吊膽;他們越是輕描淡寫,我越是聽得如雷貫耳、心驚肉跳。這還不算,接下來又要經受項目繁多的檢查,還得繼續“折騰”。咱先不說什么身高、體重、血壓、心電圖等等的常規檢查;也不說兩次抽血化驗、三次CT(因機器故障查了三次才算數)。單說這彩超,從頭到腳,脖子淋巴結、甲狀腺、肝、膽、脾、腎、膀胱前列腺等逐一查個底朝上。不曉得查這些對嘴上的“包兒”是何物的判定有否起作用,但卻又“折騰”出一些東西來,什么輕度脂肪肝、前列腺增生,還有什么結石息肉之類。真是雪上加霜,光一個“腫物”就夠我承受的了,又整出來這么一堆雜癥,你說還讓不讓人活了。原來自恃當兵出身,身體很棒;加上20多年的冬泳,10多年的輪滑,雖今已七十有五,但仍結結實實,常年不感冒,很少去醫院。戰友們都說我不“整”到過百起碼也得九十。還有不少(大多為女性)對我兩道濃眉極崇拜的鐵桿粉絲,都預言我必可闖過百歲大關。其根據就在于我那百里挑一的長壽眉。但經過這回的一大頓“折騰”,使我對自己有了清醒的認識:啥百歲翁啊,整個就是老人家說過的,一個“紙老虎”而已;啥長壽眉呀,遇見了短命“包兒”,真的是“長壽沒”(眉)了。
這期間,我雖然情緒低落,但是“折騰”卻仍繼續在加溫。縣領導在百忙中,抽空兒讓大軍領著來病房探視,自然身后有縣衛生局長、縣委辦公室主任,乃至縣醫院的頭頭們陪著。可領導越重視,來的人越多,我越是受寵若驚,越是挨“折騰”,我的壓力就越大,越認為這“包兒”肯定是壞東西了。不然怎么會引起縣領導、院領導們的重視呢?于是我每天吃不好、睡不好,身心疲憊筋斷骨裂,滿腦子都是“腫物”、“腫物”,似乎死神已向我招手,閻王爺正在我的名字上“打勾”。于是,我崩潰了。崩潰到幾乎要寫“遺囑”,崩潰到差不點兒就把定期大額存款的密碼告訴給家人,以防不測。但就在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時,忽然就有一絲光透來。
那位拿了我野生蜂蜜的口腔科老主任悄悄地一人來見我,比較輕松地朝我一笑:“給您透個信兒,您那個“腫物”可能是——,他頓了一下,“頓”的我心又吊到了嗓子眼兒。他接著說:“應該是個普通的腫物,你們通常管它叫“脂肪瘤”。但,我不敢肯定,還得術后做病理切片才能百分之百的確定。”得,這個老學究兒,他又把話拉回去了。
不管咋樣,心還是稍稍放松了一點,又得等待手術的折騰。就這么個小手術,老主任等一干人員七八位,竟然做了兩個多小時。先消毒、局麻,然后在嘴唇外邊開了小口兒,兩人用什么工具在嘴唇里面掏、刮。我聽得很清楚:“你掏干凈了嗎?”“掏干凈了。”“要縫合了。”“縫吧。”最終,他們掏出了一個小手指甲那么大的東西,拿去做病理。我被推回了單間病室去打吊瓶。待遇從優,不讓家人送飯,一日三餐都由縣政府機關食堂的師傅們做營養粥,并找了兩個輕手輕腳的女孩兒來喂我。又叮嚀,千萬別突然打噴嚏,別大口吃飯,更不能大笑,以防嘴唇的刀口撕裂開(統共才縫了三四針)。這樣乖乖的呆了一周后,終于盼來了病理結果:啥事沒有,百分之百的脂肪瘤。老主任這回終于堅定地、把握十足的對我說。
我不想再打吊瓶不想享受喂飯不想叫人“尊重”了。因為盡管“包兒”已經沒事兒,但“折騰”卻絲毫也沒停止。每天都有人來我病房探視,當然是縣領導帶頭,人武部、鄉官村官跟進。像走馬燈一樣,轉得我頭暈腦脹。特別是退休十多年了,沒有各種應酬,生活比較清靜了,冷不丁這么熱鬧一家伙,反倒很不習慣了。從心里有點煩。且這幫人都不是空手來的,所以我就囑咐我外甥和那小保安,一定要把住關:凡是送鮮花、果籃的,衷心感謝,東西留下;凡送紅包、信封、什么“卡”的,說白了就是送錢的,一律拒收。因為你收的禮金越多,欠的債也就越多,以后得一筆一筆還回去。我又不是本地人,哪有機會還人家。那就欠下人情債、良心債、背這么重的包袱,還不把自己壓垮了。同時還連帶了無辜。好在我外甥和小保安都堅決執行了我的規定,認死理,油鹽不進,那些送禮金的人也只好知難而退。
這期間,也有我的幾位發小來看我。大家從小光腚子一起長大,他們現在都是地道的“退休農民”,說起話來毫無顧忌。于是,我向他們訴苦,被人家折騰了近一個月。可他們不僅絲毫不同情我不寬慰我,反倒說話帶刺兒,一味譏諷:“你們這些當官兒的就是“歇厲”(滿語嬌氣的意思),若擱俺們農村,誰身上起個“包兒”長個癤子,拿針給你一挑,把膿血往外一擠,再抓把煙面子一按,完事。幾天就好了。我小學的同桌青元子說的更“邪虎兒”(滿語厲害之意)。他說你忘了,那回你淘氣拽馬尾巴,讓馬給踢昏了,不是我撒泡尿給你灌嘴里,才把你救醒了嗎?你叫人折騰,那是你自找的,你活該、你愿意,你自作自受!此話雖有些粗魯,令人難以接受,但我細心想一想,還真是那么回事。試想當初我不去找那個“老有權了”的小保安,不去找“拐了幾個彎兒”的大侄兒,別坐人家縣領導的小車,別總想加大個“力度”,而像個普通的患者一樣,去排隊掛號,輪到誰接診就讓誰給看,別搞什么“特權”,平平常常、安安靜靜,別整那么大“動靜”,說不定在初診時就會給你個“脂肪瘤”的結論。哪會有接下來那么多的折騰呢?純屬自找,真怨不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