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棟
我和妻子來到這座濱海城市,在海浪喋喋不休的嘮叨里,一連打了二十多個電話,找過七家八家之后,終于找到他的電話。然而再打,不管電話如何變換著彩鈴煩躁地響著,就是沒人應答。
我曾來這里找過他多次,都未曾見到他。這次駕車再來只想看看他,可到了家門口竟聯系不上,為避炎熱只能躲在不遠處的友誼商城里,耐著性子來回轉悠。
猜想著眾多窮親戚傳說他不愿接電話的種種理由,也猜想著他多年居住在這個漂亮城市的生活境況,預感此行怕是又見不到林哥了。
一
林哥是我的的表哥,年齡比我大近二十歲。近五十年前,我們兩家相鄰而居在這座城市邊緣,一處叫作老虎臺的溝叉里,那是一處低洼、潮濕、擁擠、破敗的礦工棚戶區。不久前,政府投入重金將那里改造成了一叢叢的新樓房,可我至今還陷入對往事的留戀中,不時到那里去走一走,看一看,卻每每對這全新的改變感到悵然。倒是當年那屋頂接著屋頂,炊煙繞著炊煙,門斜屋傾墻敗的景象,一直讓我想念著。
那時我們家人口多,家境艱難,仍住在老輩的舊宅里;因姑姑病逝的早,林哥跟著姑父及后媽,就租居在我家的近旁。兩家分屬上下兩院,只隔一道不足十米長的慢坡,一住就是三十多年。姑父是礦燈工,工資高,孩子少,家境比我家好得多。
記得,那時姑夫最大的喜好便是每晚必喝酒,常見的景象是在夕陽將落之時踱出小屋,兩腮緋紅并布滿血絲,口里吐著濃重的酒氣。酒后的姑父更加喜歡小孩,每見鄰家的小孩兒總是動手動腳地追著戲弄——那時的小男孩都穿著開襠褲,襠下一只雪白的小雞雞,跟著搖擺不定的腳步在晃動著。姑父見狀總是擺出一副饞相,伸手向下要“掏一把雞雞吃吃”,并由兩眼間擠出絲絲狡黠的笑意。
這古老的游戲,常讓小孩子急忙將雙手護在襠下,調頭跑開,或大駭之后哭著喊著撲向年輕的母親。而酒后的姑父因手腳失重,常與母子撞在了一起,并不止一次當眾鬧出尷尬,于是大雜院里的所有圍觀者都爆出暢快的笑聲。
而林哥的后媽,據說原是大戶人家的偏房,續弦過來后沒見笑過,雖然一輩子沒有生養,印象極深的卻是對孩子的煩。老太太終日手執一根長煙管,盤坐在炕上,即便吐痰也只是向炕外欠欠屁股,從上牙縫中將稀物哧出老遠,摔到地上時常帶著一聲脆響。
那時林哥剛上中學,后媽待他不好,家境沉悶,常常放學后沒得飯吃,時不時地踅到我家蹭上一口。有時在自家待悶了,也就跑到上院與我家姊妹嬉鬧一陣子,似乎規定的情形便是逐個地給我們起外號。當時《林家鋪子》剛上映,四五歲的弟弟穿著媽媽拆縫的舊棉襖,戴著破舊的棉布帽,門牙脫掉一顆,還表情喜滋滋的,被他喚作“林老板”;我因為時常淘氣,便被戲弄過各種各樣的外號,現在已記不清了;而五個漂亮的姐姐,卻被他一律喊作“豆腐西施”。
那時我們姊妹八個都還小,辨不清其中還有美意——孩子的直覺是,既然拿豆腐與人相比,肯定不會是什么好話。末了,自然是姐姐們臉紅紅地拿起笤帚疙瘩圍著他打,他也總是很夸張地左躲右閃,大呼小叫,直到被打出大門外去。至今還有的印象是,只要他來,家里總是回蕩起滿屋的笑聲。
此后的一段時間,不知為啥林哥來的少了,家里便顯得很空寂。大家寂寞的時候,就彼此叫著林哥給起的外號笑鬧對方,還七嘴八舌地還原模仿他那種種可笑的語調,并總是盼他啥時再來。然而當林哥再來時,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再叫我們的外號,也不再和我們打鬧,而是從袋子里掏出笛子或是小提琴什么的,起勁地給我們表演,真讓我們羨慕不已。每逢這時,大姐總是忙著逐個兒地安排我們位子,讓我們安靜下來,別再打擾——我至今仍記得那是最早聽到的最美的音樂,尤其是在那個斑駁雜亂、粗糙不堪并不時摻和著鄰家大嬸山東口音的大呼小叫的居住環境中。
然而,除了音樂我實在沒有再聽出任何別的東西。
有一次,林哥特意帶來照相機,讓我們姐弟幾個或分或合地擺出各種忸怩作態的姿勢,為我們照相——有圍坐在飯桌前學“毛選”的,有托著下顎扮小大人的,有手握紅寶書作前進狀的。姿態完全契合當時潮流,照片若留存下來,定是彌足珍貴。記憶中只有大姐寧可不照,也不讓他來回擺弄,而林哥的明顯變化卻是順從大姐的主張,不再提出格外的要求,并且言語之間不再那么聲張,總顯得有些拘謹。
那時,不到二十歲的大姐,已在礦上做理發工好幾年了。那些或靦腆或粗獷的年輕的礦工,每逢升井后便故意摘下礦燈,脫下工裝,露出渾身的腱子肉,忽閃著白眼向理發室里張望。當時理一次發只要兩角錢,有時升上礦井,洗過澡后,他們還借口吹吹頭發剪剪鬢角之類,坐上好長時間,然而除了熱情地招呼與簡單的家常里短之外,什么都沒發生過。
因為大姐脾氣特急,很小就工作掙錢,收入又常常超過爸爸,在我們這個十口之家里,一直為弟弟妹妹所懼怕。而讓我們姐弟一直驕傲的是大姐的漂亮,以至于在離我家不遠的照相館的櫥窗里,常年擺放著她被放大的照片,那時也就想當然地認為,林哥同樣是懼怕大姐的了!
這樣的光景究竟過了多少年,我已記不得了。只略約記得林哥高中畢業后,考上了這所外地海濱城市的醫學院,再后來又當上了軍醫,好像當時我們也跟著沾了不少的榮耀。
二
十幾個電話打過去了,那邊的電話就是沒人接聽,情急之下我給對方發一短信,以自我介紹的方式特別強調“如果方便”想見一下林哥,剩下的便只能在商城里繼續徘徊,焦急地等著回音。
臨來之前,聽說林哥十多年的腦血栓,已經康復得相當不錯了,這是我此次來到這座城市想見他的前提。想見林哥,是想回報我們一直對他心存的敬意,想聊聊老一輩的或我們當年的那些往事,想在多年未見之后表達一下我們姐弟對他身體狀況的關切。當然如果方便,也還想嘮嘮大姐的近況。
至今想來,林哥所留下的依然是高大、帥氣、爽朗,又常常拿我們這幫窮孩子取樂的印象。他皮膚很白,黑發濃密,發式是由頭頂向鬢角處直立砍下,并呈二八分的形狀。當年每逢見到我們姐弟,不是瞪著眼睛嚇人,就是裝成一臉的壞笑,這由四十多年前積攢的印象,至今想起,還是那樣清晰而親切。
我還想在見到他之后,找一個地方最好是西餐館坐一坐,因為林哥性隨姑父,喜好喝酒,并且一輩子干的就是去外籍船上搞衛生檢疫,對洋酒和西餐的環境應該是感興趣的。可現在居然連電話都不接,也許真是被老家的窮親戚招惹怕了?他果真還把老家想得那樣貧困潦倒嗎?他真的變得連一點當年的豪氣與親情都沒有了嗎?我不敢相信。
林哥當了軍醫之后,便很少回老家了。一連好多日子,至少在我們這些孩子中再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們坐在家門前的高崗上乘涼,眼前是一條伸向遠處的幽僻小路。就在路兩旁的窗子已開始陸續亮起來的時候,只見在小路的盡頭處,急匆匆地走來一個扛著旅行包的忽明忽暗的人影。彷佛那包很重,或是那人生著氣,一路上腳步咚咚地響著沉重的回音。就在快到我們跟前的時候,便頭也不抬地拐進下院里去了。
第二天我剛起床,就聽家里人在說林哥回來了,“真的是林哥回來了!”于是,我們開始盼望林哥還像以前那樣,在大家毫無準備的時候突然竄進我家,瞪著兩只大眼做著怪笑,我們已從心里積攢了那么多的笑聲準備獻給他。然而沒有,一次也沒有來。幾天后竟聽說林哥走了,回部隊去了!我們姐弟幾個誰也沒見到他,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聽到這個消息時懊悔的心情。
林哥回來后的一天,大姐沒有跟家里一起吃晚飯。姐姐們說,看見林哥把她找走了,林哥好像很生氣的樣子。那天的晚飯吃得很悶人,父母的眼神有些不對,不時回頭望著窗外的院門,媽媽總是發脾氣,爸爸也很快地喝完杯里的酒,挪腿就離開了飯桌。就在杯盤碗筷剛剛撤下桌子,只見大姐手捂著臉從漆黑的外邊跑進屋來,撲到炕上嚶嚶地哭了起來。這個猝不及防的舉動,把我們姐弟幾個嚇了一跳。
大姐只是哭,卻什么也不說。爸爸站在一邊搓手嘆氣,而媽媽則一臉的怒色,開始不依不饒地數落她。說什么“——將來也像他爸一樣,準是個大酒包”。還說“就他那脾氣大過天,不是怕你將來跟他受氣嗎?”隨后打開炕上的柜門,把一摞信摔到了大姐的身上。見到信后,大姐已是很陌生地看著爸爸媽媽。
“這信……真是你們給壓下了?”
情急之中她竟是用了“你們”兩個不敬的字眼兒,然后一連的抽泣,哭得更加厲害了。我們直覺地感到這事與林哥有關,但究竟是什么樣的事,卻聽不大明白。
媽媽又氣又累,見還是說服不了大姐,便用眼神向爸爸示意著。于是爸爸湊到跟前,心疼地看著大姐。爸爸畢竟是讀過書的人,心無論如何也硬不起來,況且大女兒從十四歲就開始做理發工,一直幫著他養家糊口,為了一大幫弟弟妹妹始終省吃儉用,把所有掙來的錢都交到家里——爸爸是從心里感受到了大姐的苦處。可要按女兒的主意行事,他又實在對將來的結果拿捏不清。矛盾重重之際,見我們姐弟幾個一臉驚愕地站在那里,便苦著臉向外擺了擺手,我們便立刻退出了門外。
當晚,那屋的燈通宵地亮著,爸爸媽媽整整一宿沒有睡覺,她們究竟都嘮了些什么,我們不得而知。只是第二天早上,還是看見大姐擦著眼淚,背起比她弱小身材顯得有些過大的裝有各種理發工具的背包上班去了,那年大姐也就二十歲剛過。
三
所有的過去都過去了,只是林哥再沒回來過。我們姐弟逐漸長大,許多往事都已淡出記憶了,唯有對林哥的印象還大多停留在那段時光里——眼大皮白、笑聲爽朗,外加二八分的濃密發型,用現在的語匯來形容,那真叫陽光。
大約又過了十多年,那時關于他的話題已經被我們忘記很久了,而林哥卻回來了!
這次他是帶著四五歲的兒子小輝來的。此間我們家跟隨爸爸經歷了“五七”農村生活,回城后已搬離了老宅。這個消息是大姐打電話到家里的,說林哥來了,他們分別帶著孩子把小時候住的地方看個遍,下午就到家里去看爸爸。
那時,在大女兒早夭之后,大姐的一雙小兒女也都快上學了,她在電話那邊顯得情緒很好,聲音透著激動。爸爸當時已退休回家,這個消息對他來講是高興的,只是有些突然,于是一連地應承著“好——好——好,你告訴小林,說五舅在家等他!”
說罷,就忙著用電話逐個告訴我們姐弟,并一再叮囑“只要不影響單位的工作,都過來看看你林哥!”
那時,我經歷了知青下鄉、參軍復員之后,剛被分到煤礦修理鐵路。由于認為不夠體面,心情也就極度苦悶。在同代人紛紛忙著結婚生子的時候,我卻只能用白天被太陽烤黑的雙手,于每個夜晚翻著書本,為改變命運而苦讀備考。記得,我是在那個用枕木堆起的道班房里,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心情先是興奮,接著便是沉重和低落——我將怎樣面對林哥哪怕是簡單地詢問呢?茫然而又不無興致地擠上最近一班電車,一路上心緒紛亂。
好在到家時,見林哥已與爸爸盤腿坐在外間屋的床鋪上,起勁地嘮著什么。媽媽在廚房忙著摘菜,五個姐姐還有哥哥圍著他們,一臉的喜色。林哥穿戴隨便而干凈,只是略有發胖,卻神采未變。記不得當時在講什么話題了,總之林哥已無暇顧及每個人的情況,只是在聲音很大地說著,并不時地哈哈大笑,而他的每次笑聲都引來姐姐們熱烈地配合,大姐坐在人群中,顯得同樣開心。
見姐姐們圍前圍后地招呼著林哥,我因排行小,沒處插嘴,但心里惦記著當年給我們照相的事,情急之下插上一句。
“你當年照的像片還沒給我們呢,是不是根本就沒裝膠卷?”
見我如此急迫地追問一個近似滑稽的問題,林哥便一如當年那樣,驟然收起笑容,好長時間作回憶狀,然后一本正經地說:
“都給你們了!當時就給了,不信問你大姐!”
“……你什么時候給我了?從上次走我也沒見過你呀!”
大姐對這個突然冒出的話題顯然沒有心里準備,語氣茫然而認真,聲音有些發炸。
幾乎同時,所有姐姐們的眼睛都責備地看向了我。我也確實沒想到,一個隨便的話題竟惹出這么敏感的結果。于是,短暫的尷尬與沉默之后,林哥便再次哈哈大笑,緊接著除了大姐之外,所有的人也都似有所悟地跟著大笑起來。那次笑聲讓我至今難忘,那夸張的笑聲里帶有明顯的酸楚與祈望安慰的成分。唉!也許此刻只能出現笑聲,只有笑聲能替代一切,只有笑聲能跨越一切。笑聲有時代表的不只是高興!
我后來才知道,在上次林哥生氣離開老家不久,爸爸曾特意來過這座海濱城市看過他,一個是女兒,一個是外甥,他又能怎么樣呢?那時生活條件相當匱乏,林哥在飯店請爸爸吃了飯,臨走時,還給帶了好多當時只有在這樣的城市才能買到的海米和海帶之類,至于都談些什么就不難想象了。
爸爸還特意撿回幾個很大的海螺殼,送給我們玩,說是別人在飯店吃完肉丟下的。這海螺殼著實讓我一直心生猜想,可以隨便撿到這么好的玩意,那座城市該是啥樣呢?當然,林哥待的地方一定是個好地方。于是,我們哥仨在那個簡陋的屋子里,爭著把那海螺殼舉到嘴邊使勁地吹,就像當時風行的海島電影里威武的民兵那樣,只是從沒吹響過。倒是由那海螺而把林哥的形象嵌入我們的記憶里好久,也一直琢磨了好久,并無數次不無奢望地想啥時也能去一趟那里,最好還能見到林哥。
多年后才聽媽媽說起,爸爸那次回來時,是林哥給買了車票,還拎著東西一直把他送上了車。火車開動時,看見林哥轉過身去,無助地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淚。為此,爸爸回來后一連好多天總是嘆息,還差點變了主意。他說:“孩子們也不容易啊!”
此去今日,轉眼已是四十多年過去了!
四
盡管商城里人聲嘈雜,但手機響起時,我還是馬上就聽到了。翻開手機看過號碼之后,我著實有些激動。是的,那個我盼望已久的電話終于打來了!
我找了個安靜一點的地方按下綠鍵,對方的聲音顯得有些急迫地傳了過來,聽到那女性的不太重的南方口音,我明白對方是我從未謀面的嫂子。嫂子含著歉意地告訴我,她的手機號是剛剛換的,只有遠在沈陽的姐姐知道,她是讀了我發的信息又問過沈陽之后,才決定回這個電話的。
嫂子說:“我怎么可能去接陌生人的電話呢?”
嫂子還說:“我們家里現在很不如意,你林哥病后上不了六樓,我們就住進了養老院,家里的房子一直空著,哪有人接電話呀?”
我疑問:“聽說林哥的腦血栓已經康復得不錯了?”
電話那邊出現了停頓,還是停頓。實際的情況是,林哥的病情確實已經恢復得不錯了,卻不想又在樓道里摔了一跤,造成左大腿骨折,正在進行療養。嫂子最后在電話里支吾再三,也沒說出什么,于是我只好約定了時間,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一再想見林哥,當然不只是去感念他給我們兒時帶來的榮耀和樂趣,內心里還想把老家的變化也帶給他,讓他放心、讓他意外、讓他高興、讓他丟掉過去那貧困懵懂以及破爛不堪的印象,至于說還有別的原因的話,那便是大姐了。
林哥那次帶著孩子從老家走時,是父母、大姐及我們姐弟一起送他上的車。一路上大家的情緒都很好,他還斷續地告訴我們,嫂子是杭州人,中專畢業后在做醫生,巧的是年齡與大姐一樣,都小他七歲。還說嫂子操持家務很能干,近乎“潔癖”,把我和小輝收拾得都很干凈。
我們一家人聽了都很高興,只是大姐走在一邊,沒什么反應。
誰知過后的一天,姐夫來電話說大姐病了。姐姐們急忙結伴去看她,回來后沮喪地說大姐根本沒生病,并說她在姐夫出去買菜的時候,大哭了一場,并再次對爸爸媽媽表示不滿。她們猜想那“生病”一定與林哥有關。于是提議陪她出去看看病,方便的話再見見林哥,卻被大姐生硬地回絕了。
“算了吧,都這把年紀了,看到了又能怎么樣?只怕是林哥到現在還生我的氣呢!”說完,便囁嚅著把頭扭向窗外。
姐姐們見說服不了她,又找不出其他辦法,便決定派個人去看看林哥,并私下商定與林哥嘮嗑要見機行事,如果他已忘記了就千萬別再提了。只是把大姐掛念著的當年沒有回信的事轉述給林哥,并把林哥的近況有選擇地告訴大姐就行了,這樣她也許會好過些。
不日,派去的四姐就從林哥那邊回來了。
她說林哥還是那么神氣,身穿一身雪白的海關制服,剛從外籍輪船上回來,離老遠就認出了她,還高興地把家鄉來的漂亮妹妹介紹給他的同事們。跟隨林哥回家見到嫂子后,則讓她更加驚訝:嫂子那身材、那發式、那眉眼、那語速,“簡直跟大姐一模一樣,甚至包括那種關心人的方式”。四姐端詳著嫂子的模樣,猜想林哥未必已經忘了大姐,只是過去了這么多年,卻又不知林哥究竟會對這個突然造訪的妹妹提起什么。
見到初次遠道而來的妹妹,嫂子就張羅著要做飯,而林哥卻稱在家麻煩,執意去外邊吃,并只帶上姐姐一個人。林哥一路抽著煙,走下六樓,拐向大街,走進飯店,一句話也沒說。四姐跟在后頭,一邊走一邊尋思著,如何才能完成這次“公出”的任務……只在點完很多的菜和一大瓶白酒之后,林哥才抬起了頭,直望著她的臉:
“——你大姐好嗎?”
四姐一陣的惶恐,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流下來。隨后才搜腸刮肚、挑挑揀揀地說了點什么,直至回來以后,連她自己也記不得了。
而林哥在兩杯酒下肚之后,就顯出了激動,除了一個勁地往她的碗里夾菜,再就是沒完沒了地囑咐:“要照顧好你大姐。”
“……你大姐這輩子不容易,你們家姊妹多,她十四歲就去理發,受了很多的苦啊!現在你們的條件都好起來了,不能忘了她……”
四姐的一翻講述,惹得大家一陣唏噓后,都流出了淚。并再三斟酌,在轉述給大姐的時候,千萬可不要這樣說,要盡量說的平淡一些,尤其是那些“神氣”呀、“制服”呀,還有什么“和大姐一模一樣”等等決不能說,不然會適得其反的,大家一起這樣提議。
五
按照約好的時間,我和妻子先去挑選了些水果,便急忙招呼上出租車,去見林哥。
車子七拐八拐地,開到一座簡樸的養老院近前時,就見一個瘦削單薄、頭發花白的女人站在那里,在瞇眼張望著遠處。我們幾乎沒有懷疑,就照直朝她走去。在相距不遠的時候,“那身材、那發式、那眉眼……”,讓我真的驚訝了一回,人真的可以長得如此相像嗎?
一經簡單的自我介紹,嫂子就近乎嘮叨地抱怨自己沒有及時回話,讓我們等了那么長的時間,眼神里透著嘆息。聲音之大、語速之快與大姐簡直無二,還不停地向上捋著眼前花白的頭發,一臉的歉意。
一剎間,我捕捉到了一種與職業醫生相距甚遠的十足的女仆的味道。細看后才感到,其實嫂子原本皮膚是很白的,現在人老了,也許是過度的操勞,臉上顯著粗糙和不輕的斑痕,眼皮下垂,眼白有些渾濁。尤其那只捋著頭發的手,幾乎已經擺到了我的眼前,印象之深的是皮膚粗裂,以及所有關節的粗大、僵硬,讓人想到摘菜做飯、漿洗被褥、端屎倒尿以及其他常年勞作的辛勞。
跟著嫂子一步步地走上三樓,右轉到第三個房門前,我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嫂子不辨就里,只是急急地向屋內讓著我們。而我在猜想的是——當年那個虎虎生威,幽默滑稽的林哥,如今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邁進屋來,見到兩張床,右邊空著,左邊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大男人,眼大皮白,身寬體長,只是門牙缺了一顆,露著幽幽的黑洞,頭發有些蓬亂,毫無聲息地瞪著眼睛看著來人。我延續著當年慣有的情緒走到他的跟前,帶著近似夸張的笑聲,彎腰低頭貼近他的臉,直視著他的眼睛。
“林哥,我來看你了,還認識我嗎?”
然而,那人仍舊直挺挺地躺著,一動未動,眼神里沒有交流,甚至不作反應,只是愣愣地看著我,也許我真的不存在他的記憶中。
“你弟弟來看你了,做啥不說話?”
嫂子用不很重的南方口音,在一旁急急地提醒著他。那人仍是不作反應,安靜得仿佛不再呼吸,數秒之后,一粒淚珠從他的左眼角慢慢地流了出來。
“你大姐……還唉……還好嗎?”這句話與姐姐二十年前的轉訴,何其相似。話語剛落,他又不無掩飾的緊跟上了一句。
“俺五舅……好噢……好么……”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趕緊順著他的話題說了家里一些情況,特別強調大姐的身體一直很好,孩子們都工作了,孫女都已上小學了。至于他提到的老父親,我交叉著兩個指頭告訴他,已經走了十年了。見他對我所談的內容一直沒有明確的反應,我的聲音在一點點地升高。
嫂子見狀,邀我將他扶起,坐在床上。說林哥是腦血栓后遺癥,腦袋反應慢,語言有些遲鈍,可聽力是沒有問題的。
坐起來之后,林哥果然顯出一點活力,應答也略有連貫。他先是懷想起老家的一些舊事,神情好了許多,事情的敘述雖是斷斷續續的,卻也能捋得明白。后又說,父親的行楷寫得怎么好,當年曾寫給他幾封長信,現在卻不知壓到哪里去了。還說李家誰長得最漂亮,誰小時候特別淘氣,誰誰心眼最多……
在林哥談興正濃的時候,嫂子收拾了一些果皮、臟紙之類,悄沒聲息地走出了門外。而林哥的聲音也似乎大了一些,他不停地對我念叨著。
“你大姐是……是……你們家的功……功臣,你們如今條噢……條件好了,可不能忘昂……忘了她。”
并且只在這時,他還用眼睛瞟了一下敞開的門口。
我一心聽著他的訴說,見他在異常吃力的描述中,時常夾雜著一些張冠李戴的事情,不免心生惋惜。心想如若能再早幾年與他見面,我們相對坐在譬如一個咖啡館里,能嘮出的舊事舊情,怕不是我原有設計的那么簡單,而現在卻是無法不簡單了。
這時,嫂子慢慢地走了進來,邀我再次上手,將他扶下床,攙上兒童一樣的學步車上。并隨手擦下他流出的口水,不無埋怨地絮叨著家中的種種不如意,
“……本來我們是上一等的家,就因為你林哥酒喝得兇,文革前的大學生,到頭來卻只獲得個副高職稱…… 提前退休了不說,現在又住到這里一年多了,連三等的家庭也不夠了。”
林哥木然地站在矮小的學步車里,雙手緊緊地抓著前邊的欄桿,像一個高大而不無得意的被告。
在被嫂子數落著的時候,他先是毫不理會,神情散漫地隨意向四周環顧著,偶爾又像接受上司表揚般的,露出心滿意得的表情。接著卻又咧嘴瞇眼、插科打諢企圖搶控話語權,最后便不停地拍打著欄桿,表示著自己的反對與不滿,終至不耐煩地高聲打斷嫂子的控訴,以慣有強勢與幽默說道。
“現在……開唉……開會結束了,領導講話……可呃……可以停止啦!下邊開始分組討論……”
此話,讓我再次體會到林哥當年的風格與做派,便與妻子禁不住地樂了起來。而嫂子則用手捋著低垂的頭發,埋下了眼瞼,不再作聲,只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不知不覺中,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在我們起身與他告辭的時候,林哥沒有表現出一點留戀的意思,說是神情平靜,倒不如說是游離。只是在我們將要邁出門外的時候,他又急急地在后邊叮囑了一句話:“……給俺五舅代唉……代……好啊,就說小噢……小林想他……”
聽罷,我匆忙收住腳步,回頭看他,卻見是一臉的真誠,心里再次涌起一陣的恐懼與無奈。
我們在回程的車里,接到嫂子打來的電話,說她感謝我們來看林哥:“你林哥夜里經常說夢話,已經好多年了,年輕時候的事始終不忘。都這把年紀了,抽空也把你大姐帶來走一走吧,就說她林哥……還有我,一直在想著她呢!”
我的心不由得一陣的慌亂。
抬頭遠望,車窗外掠過了那片平靜而迷惘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