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 仇

趟過一道溝，翻過一道梁。朝陽溝半山梁上零亂地躺著一些墳墓。墳墓對面有一座銹跡斑斑的井架立在那里，天輪就像掛在天空的一輪明月，孤獨，冷清，懸在井架上。

牛二來到一座墓前，俯身拜道，哥，我們來看你了。轉身對6歲的牛娃說，兒子，當年，是那個告密的內奸，讓你伯伯和咱陰陽兩隔。這一輩子，你都不要忘記你伯伯的故事啊！

伯伯的故事太凄慘，牛二講過好多次。

1945年之前的東北，煤礦全在日本人手里。抗戰勝利前夕，日本人想炸掉煤礦。當時，你伯伯已經參加了抗聯，領著二十多號人和日本人抗爭。為了保衛礦山，1945年初春的一天，你伯伯帶著人去井下抓埋炸藥的人，讓內奸告了密，日本鬼子用推土機直接就把井口埋了。就這樣，抗聯的十幾個人全被活活埋在井下，悶死了。

那一幕成了牛二心中永遠的痛。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軍管會查出了告密的內奸是周老三。

槍斃周老三的地點就選在抗聯戰士被活埋的那個礦井上，牛二去了，看到了仇人周老三。從此牛二記住了周老三的那張臉。

后來軍管會在果子溝新建煤礦。牛二和三百多鄉鄰都到了果子溝，當了礦工。

牛二干活是一頭牛，渾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勁兒。他的鐵鍬是定制的，比別人的方鍬長兩公分，一鍬下去，煤堆就要塌一個角。這把鍬，在那個人人爭先的年代，注定會注入傳染的疫苗，很快就在隊里蔓延起來。而蔓延的結果，則是一個單孔月進1054米新全國記錄的誕生。背著這個記錄，牛二去了人民大會堂，受到了中央領導的接見，并在領導手里接過了獎章。

從北京領獎回來的時候，全礦就像過節一樣，職工家屬敲鑼打鼓，夾道歡迎。

牛二，就是牛。人群里有人喊。

牛二披紅掛綠，在吉普車里雙手舉著那塊獎章，激動得滿眼是淚。

這是牛二一生最風光的時候。

二十多年后，礦上的后生們開始把牛二稱為牛爺了。礦上施工一個豎井，突然遇到了流沙層，這可是打井的大忌。

礦上組織人員搶險，牛爺擔任隊長。搶險隊伍里，有個年輕人引起了牛爺的注意，這張臉，已經深深地刻在腦海里，牛爺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流沙就像個妖孽，你挖東，東就塌，你挖西，西就倒。牛爺雙眉緊鎖，有勁兒無處使。只得向上級求援。

救援隊來了。牛爺哈哈一笑，一拳打在領頭的人身上：“好小子，還真長出息了。”

牛娃也哈哈一笑，說，爸，咱們一起把它治服。

牛娃領著人抬來機器，轟隆隆在井筒周圍打眼，一周后又開始往里灌液體。這種液體冰涼冰涼，居然把流沙凍住了。

牛爺樂得哈哈大笑，說，你小子用什么妖法啊？

牛娃說，爸，我哪會什么妖法。這是我們教授教的凍結法。現在趁流沙凍住了，你們趕緊往下挖。不過邊挖還要邊支護，用木板支住流沙，防止塌方。這是板樁法。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有人已經聽到牛爺嘴里哼哼小曲了。

那天牛爺和牛娃說，我們搶險隊里有個年輕人，就是周老三的兒子。要不是周老三當年告密，你伯伯就不會死！

牛爺又狠狠地說，這是咱家的世仇，爸我不會忘，兒子，你也不能忘。

正言語間，一名工人來報告說，井下已經見到黃土了，估計一半天就能通過流沙層。

大家聽了很興奮。牛娃問：“有異常嗎？”

工人答道：“有個地方濕了一片。算異常嗎？”

牛娃一聽急了。讓牛爺先回，說自己不放心，要下去看看。

等牛爺再看到牛娃的時候，已經哭不出聲了。

知情人說，牛娃下井后，見井筒壁濕了一片，便用礦燈仔細查看，發現井筒壁有針眼般大小往外流水，預感要塌方，馬上便喊施工工人撤離。牛娃本來可以撤離出來的，但有個工人沒出來，牛娃去救那工人，自己卻沒能上來。

為牛娃開完追悼會那天，有一個人哭著來到牛爺跟前跪下，哽咽著說：“爹，我就是被牛娃救的那個人。以后我就是你兒子，給你養老！”

牛爺認出，這個喊自己爹的人，正是仇人周老三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