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 冰 棍

天很熱，是賣冰棍的好時候。

中午趕早吃完飯，父親到鄰居家借了輛自行車，又給我們準備了保溫箱和小棉被。我騎上車，載著妹妹，去8里外的鄉政府所在地拿冰棍。9月份就開學了，我們要靠賣冰棍賺的錢買本子、鉛筆和橡皮。書包是母親用穿壞的舊衣服縫的。

大中午正上方的太陽，曬得火辣辣的。

“三姐，咱們在樹陰下歇一會兒吧，你衣服都濕透了。”妹妹坐在自行車后面，捧著保溫箱。

“不行啊，咱得趕緊去拿了冰棍，趁著正熱的時候好賣呢。今天熱，人都能買，今天我們可以多賣點，這個假期，咱可以把你的本子錢攢夠了，還能給媽媽買點止咳藥。”

去拿冰棍的大多數是老爺們兒，一根冰棍從冰棍廠拿是3分錢一根，我們賣5分錢，順利的時候，一下午能賣20根。

“你倆女娃賣什么冰棍，賣不出去可都化了，你們哪來的錢？”“我們上次賣冰棍掙的錢！”妹妹很不服氣。“好，好，好，給你們拿，賣不出去可別哭啊！”我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把鋼镚兒，我和妹妹仔細地數出60分錢給了冰棍廠。

自行車后面放著冰棍箱子，妹妹也只能跟著我小跑了，她步子小，跟不上我。“不行，你這樣太慢了，我們得趕在那幾個男的前面到達村子里，要不村里人就先買他們的了。”妹妹才8歲，我雖然只比她大兩歲，可家里是把我當男孩子養的。我讓妹妹坐到自行車橫梁上，為了加快速度，我站著騎，妹妹需要盡量把身體彎曲不擋我的視線。

到了村子里，正好有人在村子里大柳樹下乘涼。

“冰棍！冰棍！冰棍！”

“大叔，天這么熱，買根冰棍吃吧，可甜著啦！”妹妹小臉曬得通紅。“哎，這小丫頭也真不容易，這么點就知道自己攢本子錢。”大叔從口袋里掏出了5分錢，妹妹把錢放進書包里，開心地笑了。

“奶奶，你買一根吧。”“娃，我老太婆牙不行，一咬就疼啊。”妹妹嘟著小嘴，失望地看著我。

在這一堆人中，我們賣出了5根冰棍，賣出四分之一啦！

午后1點的太陽，烤得人都要熟了，自行車車把摸上去燙手。“走，去小河邊洗把臉。”“三姐，我渴了。”“要不，你吃一根冰棍？”“我不吃，吃一根，5分錢就沒了，省下來，可以給媽媽攢著，攢夠了，給媽媽看病。”母親病得很重，有人告訴我們，她活不過38歲，我恨說這個話的人。

我推著自行車，妹妹在后面緊跟著，我們要去下一個村子。

“冰棍！冰棍！冰棍！又拔涼又解渴啊！”我們一路吆喝來到了東小隊。

“這瞎文慶真厲害，養四個閨女，又能學習，又能干活。”

“那你把她們冰棍全包了，把老三弄你們家當兒媳。”

“你可拉倒吧，就我那熊兒子，哪配得上人家老三，那老三學習第一，跑跑也第一，跑得比我兒子都快。”

父親從小就有眼疾，我討厭村里人總是這么稱呼他。他們一人買了兩根冰棍，我也就不跟他們計較了。

東隊有一口水井，我們全村人就吃這個井水。這井水甘甜，只是冬天的時候，往上打水特別困難，井臺邊全是冰，我們用扁擔往上打水時，一使勁很容易滑到井里。我帶著妹妹，來到井邊，從書包里拿出玻璃瓶，上面拴著繩，把繩纏到手上，我趴到井臺邊，把玻璃瓶順到井里。水打上來，我先給妹妹，“多喝點，這水比冰棍好多了，又甜又解渴。”“三姐，可別這么說，被人聽到了，都不買咱們冰棍了。”妹妹只喝了小半瓶，我接過瓶子，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全喝了。轉身又打了一瓶，放進書包，一會兒渴了再喝。

“三姐，咱們往回走吧，再往前走就是二孬家了。”“你怕他了？不怕，今天我在，他不敢欺負咱。”我把自行車支好，在道邊撿了一塊石頭，揣兜里了。

估摸著時間，有兩點左右，我們的冰棍才賣出10根。看看這大太陽，毒辣辣的，我和妹妹臉、胳膊，全都紅了。

“三姑娘，到這門洞里歇會兒吧，這么走，你們會被曬糊的！”三發他奶奶在門洞里招呼我們。“三姐，去坐一會兒吧，我走不動了。”看看妹妹通紅的小臉，大汗珠直往下淌，“你去坐會兒，我再往前走走。”“三姑娘，坐一會兒吧，我去給你們摘根黃瓜。”三發奶奶顫顫巍巍地到旁邊的黃瓜畦里給我們摘了根黃瓜，我謝過奶奶，把黃瓜往身上一蹭，掰一半遞給妹妹。大黃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吐出舌頭，呼哧呼哧地喘息，不遠處的知了鳴鳴鳴地叫著。旁邊的柳樹枝紋絲不動，葉子都打卷了。

還指望著天這么熱，可以多賣點。這一箱賣完，我再回去拿一箱。今天就怪了，人都哪去了？

“此刻，要是下點雨澆到身上，會是多么涼爽啊！”“那可不行，一下雨，冰棍更賣不出去了。”

我推著自行車，來到福貴家門前，故意大聲喊著“冰棍！冰棍！”他家四個姑娘，最后撈了這么一個兒子。果然，福貴一蹦一跳地出來，叫我到他家門洞里去。“你幫我寫作業，我就買你冰棍！”“行，那你要多買點！”“不行啊，我媽就給我一毛錢。”“行吧，我就給你寫數學，你把數學暑假作業冊拿給我。”福貴回到家，把暑假作業冊藏在衣服里面，偷偷塞給我。“咱倆拉鉤，不允許告訴我媽，也不允許告訴老師啊，你要告訴了，以后再也不買你的冰棍了！”

還剩下8根冰棍，要留一根給借自行車的鄰居，只要賣出去7根就行了。

“三姐，上二蛋家去賣，他爸是工人，有錢。”

我倆來到二蛋家門口，使勁吆喝，二蛋媽媽掐著腰，頤指氣使地推開大門，“叫喚什么，大熱天的，讓不讓睡點覺了！”“嬸子，買根冰棍吃，拔拔涼吧。”妹妹小嘴很甜，不笑不說話的。“滾！誰稀罕你們這破冰棍，窮光蛋賣的破玩意，過兩天我領我們家二蛋去城里吃好的。”說著就推搡著妹妹。我可不吃她這一套，把自行車往大道上一支，扯開嗓子大喊：“冰棍！小豆冰棍！一毛五三根！”“三姐，直接喊5分一根啊。”妹妹偷偷拽拽我衣角，我捅捅妹妹，叫她看我的。“哎呀，你個黃毛丫頭，你還逞能了哈，你不就會算幾道算術，我們家二蛋將來接他爸的班，到城里去！”“冰棍！牛奶冰棍！七根三毛五！”二蛋和我同班，一根5分，三根會算是一毛五，但倒過來就不會。我越喊越起勁，二蛋媽雙手掐腰，簡直要蹦起來，“快給我滾，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們這瞎爹瘸媽生的，都是些不帶把的！”妹妹眼淚汪汪，“三姐，我們走吧。”我從兜里掏出石頭，正準備扔向這個母夜叉，二蛋在她媽身后沖我擺擺手，指著后門。過了約10分鐘，我們偷偷繞到二蛋家后門，二蛋拿出數學練習冊，里面夾了一毛五分錢，我從冰棍箱里拿出三根冰棍，二蛋示意只要一根，同時把練習冊遞給我，示意我明早把做完的練習冊送給他。

冰棍已經開始發軟了，再賣不出去就化了。快三點了，太陽還沒有休息，大地被炙烤得燙腳，空氣中彌漫的熱浪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拿出一根冰棍遞給妹妹，“趕緊吃，一會要化了。”“留給媽吃吧，這熱天，媽媽憋得上不來氣，吃這個涼快，會好一點。”“快吃，還有一根，咱先回家送給媽，路上順便把剩下的幾根賣了。”“三姐，那你吃吧，你更累，要推自行車呢。”“我不愛吃，還不如咱這井水甘甜爽口呢。”我從書包里掏出水瓶，咕咚咕咚，可惜水都曬熱了，喝不出清澈甘甜的滋味了。妹妹硬是把冰棍塞到我嘴里，讓我咬一大口。

除了留給鄰居和媽媽那兩根，還有4根。“三姐，要不咱便宜點賣了吧。”“再等等，一根便宜一分，4根就4分錢啊，能買一根鉛筆呢。”“可是，要是都化了，我們賠得更多啊。”“再稍等等看。”

我們先把冰棍送給了媽媽和鄰居，就剩4根冰棍，我們就把自行車還給了鄰居。

我們來到村西頭。村西頭比較偏僻，孤零零的幾家。賣東西的人一般不過去。“冰棍！便宜了！”“小豆冰棍！牛奶冰棍！便宜了！”

“奶，給我買一根吧，都便宜了。”王二毛使勁拽著奶奶。“昨天沒買，今天也不買了。”“買一根吧，今天比昨天熱。” “明天還會比今天熱呢。”二毛奶奶拽著二毛要往回走，“奶，要不，我就3分錢給二毛一根吧，3分錢，是我拿冰棍的錢。”我站在二毛和奶奶面前，二毛家里不富裕，二毛媽媽和我媽媽一樣，都是哮喘病。奶奶從她黑色褲子的深兜里，使勁地掏出3分錢。二毛拿著冰棍，高興地蹦起來，“吃冰棍嘍！”，啪嘰一聲，冰棍掉到了地上，“你個小混蛋，3分錢沒有了！”二毛哇哇地大哭起來，妹妹趕緊過來，把冰棍撿起，“奶，拿回家弄水沖沖，還能吃。”“等拿回家就化了了。”妹妹趕緊從書包掏出我們的水瓶，這瓶水曬得熱乎乎的，雖然把冰棍上的泥沙沖掉了，冰棍也沒剩多少。我從箱子里拿出一根冰棍，遞給了二毛，“三姑娘，奶就那3分錢啊，再沒錢給你了。”“奶，不要了，就送給二毛吧。”

我和妹妹繼續向村子最里頭走去，怎么也要把最后兩根冰棍賣出去。二毛奶奶在我們身后發出感慨，“哎，老天爺不長眼啊，多么好的娃啊，讓她們受這么多罪，管怎么也得讓她媽多活兩年吧！”

我們來到西山，生產隊里的人在地里拔草。我找到隊長，叫他動員誰買我兩根冰棍，我幫他們拔一個點的草。我的冰棍以5分錢賣出去了，我和妹妹就拔了一小堆草，他們就讓我們離開了。

我們拿著箱子，向家里跑去，剛一進到院子里，我們就大喊起來，“媽，賣出去了！”我沖向碗柜，去找烀土豆吃，拉開柜門，里面有個大白碗，上面用小碗扣起來的，我好奇地打開碗。我的眼淚嘩嘩地流出來，小豆冰棍全成水了，冰棍紙和棍還在碗里……

我拿出兩本練習冊，鋪開在飯桌上，明天一早就要送給他們。

明天我們還要去拿冰棍，明天，我們不回村子里賣，再遠點，去麥屯，那里靠海近，比我們這個村富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