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孩

（一）憂郁的女孩

走出你的屋門

才知衣袋里的心事裝得太多

許多年后 掏出的

會是一些什么……

讓我對你說些什么呢？

歲月匆匆，翻開記憶的影集，總有你溫柔的聲音從時鐘的腳步里滑落，在燈下燦然，令人想起那個月亮很圓、很圓的晚上。

那是個短得不能再短的夜晚。渾圓的月將涼潤如玉的手臂從窗外伸進屋里，停在我們面前。偌大的一個世界仿佛在這一刻縮小成我們面前這一段小小的月色流動的距離。

你說，你明天就要走了，能不能讓我留下來陪你？我望了望你不容拒絕的目光，坐了下來。

你笑了，眼中閃過一絲少女獨有的狡黠。

你低下頭，輕聲問我，對你的感覺如何。柔柔的聲音從黑瀑布般垂瀉的長發間軟軟地飄進我耳中。

我說，你很孤獨，是個憂郁的女孩！

你說，命中注定！

然后，你抬起頭，向后攏了攏秀發。一股少女溫而甜的清香撲面拂來，充滿了我的鼻孔。我的心一陣難言的慌亂和跳動。

你跟我講起了你的身世，你的身世很苦，讓我知道了你雙眼常常泛濫雨季的原因。我感到，這世界對痛苦的解釋又多了一個新的概念。

你問我，愛過女孩子嗎？

我說，還沒有。

你說你愛過一個男孩，那男孩愛你愛得如醉如癡，說沒有你他就會死去。

我聽了心里涌起一陣莫名其妙的妒意。

后來，你還是同他分手了。你說，你們在一起時常常吵嘴。分手時，那男孩哭了，說他永遠都在等你。

我看見你眼里有熒光在爍動。我不知道該如何來安慰你。只好默默地看著，為你的故事渲染氛圍。停了好一會兒，你說，你上個月過生日，家里竟沒一個人給你寫信、寄禮物。你哭了。

真遺憾，沒能祝你生日快樂。我說。

你說，沒關系，下個星期你還過，這個月是閏月。并鄭重地告訴我，別忘了給你寫信。

你說，你真小，世界上還有那么多東西不懂。說完，你忽又笑著望著我急忙更正：其實并不小。

我不由也隨你一起笑起來，你說你喜歡夜晩，睡不著的時候，總能讓人想起什么。包括今晚，也會在以后睡不著的夜晚想起。

夜深人靜，獨坐燈前，與記憶對話，那時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你的語氣很緩慢，仰看頭，呆呆地望著斜上西天的那輪圓而明的月亮。

不知不覺，天灰蒙蒙的，亮了。你嘆了口氣，說，今晚過得真快，為什么人生覺得美好的都過得那么快？

你說，你注定將是一個憂郁的女孩。

分手時，我說，我去送你！

你說，別忘了給我寫信！

對你還說什么呢？

憂郁的女孩？

如今，你該是位少婦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還像從前那樣憂郁，在我心里，你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女孩，有著淡淡的憂郁。

你說，你實在受不住母親死的逼迫，違心嫁給了一個你不想嫁的人，請求我諒解。

你說，你們現在錢很多，愉快卻不多。并把兩年前該寄給我卻沒寄的信也一并寄給了我。

而對這封兩年距離的信，我點燃了一支煙，在書案前匆匆踏上回程。我想起給你寫的信和那首詩，以及在漫長的等待中數著日子過夜的那段歲月和在黃昏里獨自徘徊的身影。

那個美麗的夜晚已被我鑲上了永久的鏡框，并漆完了那段歲月的最后一層痛楚的油彩。今夜，月兒又圓了，不知你是否仍像信中說的那樣，每到月兒圓的時候，你總是感到無盡的清冷。

我想起臺灣女詩人席慕蓉詩集《無怨的青春》里的一段話：“若不得不分離，也要好好地說聲再見，也要在心里存著感謝，感謝他給了你一份記憶。長大以后，你才會知道，在驀然回首的剎那，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如山崗上的那輪靜靜的滿月。”

就讓過去的故事圓成山崗上的那輪靜靜的滿月，好嗎？

憂郁的女孩？！

（二）女孩，別哭！

秋日的路上

灑滿夏的記憶

望著你修長的背影

在這座北方的城市

在夕陽下

拉著行李走去……

女孩，說好了不哭的。噢，應該稱呼你女人了。可我還是覺得叫你女孩好些，這樣，可以縮短我們十五年的距離。

女孩，你不知道，聽到你要來我們這座北方小城的時候，我有多高興。十五年的空白我用了很多夜晚和想像去添補，都不能完美，眼前出現的總是你十五年前的樣子：修長的身材，一頭烏黑的長發瀑布般飄瀉，圓而長的臉上，兩只黑亮有神的大眼睛，一笑總能閃出少女獨有的羞怯。

那時，你總是在說自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女孩。

為了一個不理解的眼神，為了一個傷感的電視劇，為了一次生日聚會，為了跟家里人賭氣……你總是會找到理由傷心流淚，而且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神情黯淡。

玩起來你又花樣迭出，鬧得最兇。化妝舞會你打扮成男孩子模樣讓老教授辨認，與男同學打賭吸煙一口氣吸一盒吸得頭痛欲裂，裝做能喝酒硬撐著喝得不省人事，在手腕上刺“愛”字閉著眼流著淚嘴上說不疼……

愛瓊瑤，愛瓊瑤筆下的主人公，總愛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為瓊瑤的文學地位抗爭。記得全班新年聯歡會上，全班同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渲染起來的愉悅氣氛，讓你一曲賣力的《幾度夕陽紅》，再加上幾顆流得恰到好處的清淚，把整臺聯歡會搞得愁云慘淡，一塌糊涂。

……

女孩，讓我對你說些什么呢？

十五年了，你是來兌現那個遲到的承諾嗎？

十五年了，你說你折騰得挺狠，離了一次婚，現在的婚姻也走到了第二次離婚的邊緣。

說完你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苦得我都感到了心里發苦。

你目光躲閃著問我這些年過得如何。

我望著你消瘦的身材，萎靡的面容和失去了光澤的眼睛，雖然眼圈施了重重的眼影，可卻絲毫也掩飾不了日漸多起來的皺紋的侵襲。

我遞給你我們一家三口兒的照片，你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邊。

你說你這些年一直沒有忘記我們在一起的情形，總是想起那個月亮很圓很圓的晚上，哪怕是面對第一個和現在的老公，仍然會感到我的存在。

你說你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么。直到不久前你從參加作家職稱培訓的同學那里打聽到我的消息，你就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興奮，打了電話，連夜坐了十五個小時的車程趕來北方的這個小城看我。

我聽了心里一陣感動。

此時正值深秋，塞外的秋天要比北京寒冷。你過于短小、單薄的衣裝，走在街上，成了深秋一道醒目的風景。

你說我的詩集你一直都在珍藏，而且把每首詩都記在了心上。你隨口背出我十五年前的詩：

你雙唇敞開的小徑

走出許多悲痛欲絕的歌星

你的雙睫

鼓著潮濕的掌聲

我知道

我是你惟一的聽眾

走出你的屋門

才知衣袋里的心事裝得太多

許多年后 掏出的

會是一些什么

那一夜

我沒有開口為你喝彩

這是畢業前我寫給你的那首詩。

你說你還小，要趁年輕好好闖一闖，享受一下這個充滿新奇的世界。而我執意要回到生我養我的家鄉。你流著淚唱著《牽手》讓我陪你，我留下了這首詩推門走了出去……

回到家以后的日子，我寫了一篇散文《憂郁的女孩》，塵封了自己的這段感情和記憶。不想十五年后，這段落滿灰塵的往事重新被你開啟。

你看著我拿給你的這篇《憂郁的女孩》，久久不忍放下，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和深深的悔意之中。

過了許久，你攏了攏垂下的長發，擦去掛在腮上的淚滴，抬頭定定地看我，嘆了口氣，笑了。

看見你笑了，我也會心地笑了。

你說，看到了我，明白了許多，今后不會再錯了。

你說，我有可人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真讓人羨慕。

你說我們是幸福的一家。

我說你也會有。

你回程去車站的路上，你問我接到你的電話時是什么感覺？

我說既激動又害怕。

你說那就對了，這是真話，你有信心讓我有這樣的感覺。說話時，你眼里閃過一絲得意的狡黠。

你說，你要在長城腳下建一座別墅，把頤和園搬來作花園，問我敢不敢去住？

我說，你那都是違章建筑！

看著你恢復了常態的笑臉，我笑了。

你也笑了。

夕陽西下，懸掛了一夏的葉子向樹做著最后的告別，簌簌向地面落下。

你揮了揮手，擦了擦眼角，說，別忘記來北京作客！

我點了點頭，說，下次再來塞外小城！

秋日的路上

灑滿夏的記憶

你修長的背影

在這座北方的城市

在夕陽下

拉著行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