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李商隱

□葛筱強

1

白石巖下，那些夢中飄瓦的春雨

還沒有向更遠的錦瑟與紫芝

探出頭來，因而，我可借此

心染炊煙上的微微暗疾

亦可在越來越近的燕聲中

把一盞淡酒，鼓一張屢思華年

與有涯之生的舊琴。不是嗎？

我們頭頂?shù)脑螺喤c棠棣

我們目之所及的琥珀與老松

或是我們早已遺忘的前世

或是我們尚不能辨識的來生

或許，這些都還不夠

我們還需添寒的無盡春夜

不歇的起伏樓鐘，還需

檐下的南風與鳥跡，還需

故山歸墅，堂前讀書

還需去冬的霜葉，為額頭上的

矚望帶來清渠間的雪泥

與襟抱，帶來蒼雁翅膀上

日漸闌珊的燈火與星稀

2

人世終有盡頭，死亡終有盡頭

我們熱愛的詩歌也終有盡頭

而當春天重新降臨塵土，總有一些

消逝多年的亡靈，又一次

返回我們易朽的懨懨肉身

像風展的旌幡，也像失眠的夜曲

或像水滴石穿的夢境，蠟炬成灰的往生

而此身仍是無寄啊，在慢慢翻動的

紙墨上，我們相遇這繁復的人間

仿佛皆負披覽之命

實懷無限的不屑之苦

那河上的舟楫不是我們的

那平原上的空曠不是我們的

那雙飛的鳥雀不是，那蘭花重疊的

桂堂不是，那映江的霜柳不是

那雪藏的梅花不是

那用于虛度光陰的黃竹

那系于明滅曠野的鞍轡

都不是我們的啊

在拂動衣袂的更漏之中

我們惟有輕裁的春詠縈于心際

在偶堪記憶的低徊之處

我們惟有無報的詩篇落于樽前

3

遙遠的星空，仍是一個謎。

春天到來之后，我窗前迎著

黎明盛開的香雪蘭，更像柴門犬吠

與桑巔雞鳴里的一座小小神廟

義山，十里春風，掩埋的

不僅僅是玉碎的更漏，詞片

和詩人睡夢中不棄的黑骨

還有無限江山里的東北平原

和橫陳于三晉之地的明月溝渠

是這樣吧，義山，在冬天還沒有

完全退卻之前，我們都寫過

多枝的瓊樹和待嫁的霜花

都寫過苦于離別的陌上楊柳

和陷于眺望的老馬西風

都因光陰之美而傾倒在河之兩岸

只是星空越來越遙遠啊

它們騰挪于將盡的寒夜，如閑飛

閑落的野鶴，讓我們越來越分不清

杯中的濁酒和搖晃的曙色

它們閃爍于紛飛的雪浪，如即生

即滅的海棠，讓我們越來越深信

那流蕩在瓦片上的玉鉤和人世苦旅

更接近于一種鏡中浮漚的幻像

或一曲吹彈即破的箜篌

4

又一個黃昏到來了

又有一彎新月，遙掛于

林梢之上的西天

想當年，必有此黃昏與彎月

成為你一個又一個輾轉塵世的渡口

比如，寒松岑寂的西溪

永夜霧起的巴江，或如

丹青寫就的湖州古郡

三更離抱高懸的洛陽與臨川

這彎月之下的黃昏，必有

南風吹葉，花落故國

必有佳期失卻的蘭桂與斜橋

以及劫灰散盡的昆池與漢苑

一次又一次涌進你我

隔空對望的長長夢境

這黃昏之上的彎月

必有數(shù)不盡的玉珂與瑤瑟

紛墮于云波拂動的片瓦

必有隱喻中的高唐與扶桑

春色與曲水，為你我

不期然的相遇誤盡平生

5

一個詩人的晚景是這樣的

錦帆未落，胸次里已演漾

密如鄉(xiāng)愁的天涯孤旅

燈火未稀，指掌間已流溢

錯似秋池的巴山夜雨

人間天上，不必說醒客與醉客

也不必說歧途之上遭逢的

晴云或雨云。一千年的光陰

沿著黃葉滔滔而下

那腕底橫渡的雪嶺與松州

那蕪城內外的暮鴉與垂柳

皆如吹自晚唐的款款斜風

拂動今日平原上的黃昏默默

這僅僅是一次睡夢中

不可預料的輾轉與淹留啊

一次甘棠花開花落之間

起伏不定的春陰與煙波

且待韶華盡逝的金鞍忽散

且待蓬山遠走的蒼梧

為重疊舊色的容顏轉身

一個詩人的晚景，或是

月照西樓的綿綿悵望

一個詩人的晚景，或是

芙蓉塘外滾滾而過的春雷

6

在時間巨大的寧靜之中

美和純美并不完全相同

在美與純美之間，我渴求

在和你一起走向澄明之境之時

能夠在群鳥翔集的流水之上

有那無與倫比的滿天星斗

那是一顆星對另一顆星的

深情問候與細心呵護，也是

春光里的紫燕，對橫過胸羽的

朝霞與暮暉的無限眷顧

我渴求，在那一時刻能夠

有平沙落雁，有空余南風的

酒杯，有芙蓉小，有蠟燈紅

有彈盡歌管的永夜，但它并不

孤獨；有九重的云葉，折成

半卷的珠簾……在那一時刻

我們不談娉婷的環(huán)佩與朗月

也不談時斷時續(xù)的疏鐘，只讓

寬大的平原和不息的須水

臥于我們的身后，它們如此

深邃，雋永，神秘，仿佛

遼闊的天使之翼，溫柔地

撲打著我們柔軟的心

7

黑夜是一種癥候，你走進

黑夜，或融為黑夜的一部分

則構成隱于黑夜中的，另一種

新的癥候。

而明月是一顆更大的星

懸于高古的群星之上

俯瞰著冬春交替，與漸移的

銀河，俯瞰著落滿灰塵的

雕梁與斂翅的烏鵲

此夜宜靜思，宜懷故

宜斯人獨坐于明月之下

為死去的另一個自己沉默悼亡

此夜亦宜端居，宜磨墨

宜于清冷的階前，寫下紅樹

與青苔，寫下“無盡的水

與光明的火”，寫下融冶之菊黃

與錦幃翻覆的長長夢境

此夜即為你我相互眺望與辨認的

北樓啊，其上有薰衣的南風

有新葉，有謙卑的萱草

亦有暖閣之側的春衫與冷袖

為窗下的老梅溫一壺酒

為不眠的塵世點一盞燈

8

和你一樣，我愛峻美的高山

和陰柔的河流，也愛南風

搖曳的云旗和女貞，以及

朝朝更迭的人間桑海，一想到

有朝一日，我將攜帶著

暮色四合的夢境，與你

拊掌于薔薇與芙蓉盛開的曲岸

與你于時間的刀斧之后

在碧藍的嘉陵江畔細細撫琴

哦，義山，我并未因死亡

而追悔，也未因自己卑微的一生

用山雀子的嗓音吟唱而感到羞慚

我想和你說，生無所懼，死亦無憂

就像今夜春日仍舊微寒，但隔著

鳥鳴的樹籬，還是吐出了謙遜的綠意

就像你半世風塵，最后還是放下了

剪燭的西窗，就像我重述了

你蜜蜂一樣的命運，最后終于

遇到了你喉嚨里吐出的夜鶯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