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泥
安榕和馬天野結婚了,他們沒有大操大辦,只是去歐洲旅行了一圈,回來就領了證住一起了。雖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心里還是不舒服,一想起安榕姣好的面容,就覺得讓馬天野這犢子占了天大的便宜,雖然他等了她二十年。后來安榕約我單獨出去吃飯,我們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親密無間,但還是覺得有了一絲隔膜,我鼻子有點堵,伸手把安榕攬過來緊緊摟在懷里。安榕像個溫順的羔羊,用頭在我懷里蹭來蹭去,一會兒她想坐起來,我就按著她的頭,她就又偎在我的胸口,我按著她的頭是不想讓她看見我流眼淚。冰雪聰明的安榕似乎感受到了,她輕聲說,良子,你現在是我唯一的娘家親人了,你要祝福我。我撫摸著她的背,使勁點點頭,然后起身去了洗手間。
重新坐下來,我的心情好了一些,我說安榕其實咱們班有兩個班花,除了你還有一個。安榕笑瞇瞇地問,誰呀?我說,劉麗男你還記得不?嗯,記得。安榕想了想說,劉麗男長得確實好看,我有印象,她的臉像瓷器一樣,是天生的干凈明亮。她喜歡留一頭利落的短發,怎么說呢,有一股軍人般的陽光颯爽勁兒。不是軍人,我說,她父母、哥哥姐姐都是警察,她們家一窩條子。還條子,安榕聽了哈哈笑了起來,我記得她是班長,初三轉走的。我說,是的,可惜了。安榕說,不是吧,你一直暗戀劉麗男?我搖搖頭,是感激,她幫過我。可能她轉學也和我有關系。安榕說,我想起來了,是因為咱們院兒陳寶龍那件事吧。我說是的。
初二那年冬天的下午,我正在教室里上課,陳寶龍領著一幫人突然就闖進了我們班教室,班主任劉老師正在上數學課,她停下來看著這些不速之客,可能想問問他們找誰?不知為何沒問。陳寶龍是我家鄰居,在鐵西區很有名氣,他那天去我們學校是去抓一個和他朋友有過節的人,我知道他們的軍大衣里都裹著砍刀。當時全班同學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這時陳寶龍突然就看到了我,喊道:良子,你在這班呀!然后就嬉皮笑臉地說,良子良子不學好,整天追著姑娘跑……說完這幫人就嘻嘻哈哈走了。我明白陳寶龍的意思,他是在說我和安榕每天上學放學都是一路結伴走。我和安榕是發小、同學,我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起玩兒,是家人一樣的感覺,沒界限到安榕換裙子時都不背著我。但是事情并沒有因為陳寶龍的離開而完結,被打亂了課堂秩序的劉老師突然把手上的粉筆摔在教案上,“啪”的一聲,粉筆在寂靜中摔成幾節。
什么玩意兒!劉老師憤憤地說,把地痞流氓勾到學校來,想干啥呀!這說明問題,說明你們是一丘之貉。
我覺得冤枉,眼巴巴地望著劉老師。
全班四十多人,為什么單喊你的名字?
我本是一個羞澀內向的人,但那一天我被激怒了,我“呼”地站了起來大聲說:劉老師你冤枉我了,他喊我的名字,是因為我們是住在一個院兒的鄰居,我們父母都是一個單位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當然認識我了,就因為喊我的名字,我們就成了一丘之貉了嗎?
見我敢頂嘴,還質問她,劉老師瘋了一樣沖過來把我扯到教室外邊,嘴里喊著,滾出去!然后“砰”一聲關上門,她憤怒的聲音穿透門板傳了出來:跟這樣的流氓一起長大,你能是什么好東西!還父母都是一個單位的,教育出這樣的人渣,你們父母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幫臭工人子弟……
我拉開門沖進教室,指著劉老師說:你不能污辱我的父母,你是老師,是大人,外邊進來流氓你為什么不敢管,你逃避責任還拿我們學生出氣,作為老師你不害臊嗎?
劉老師氣得臉煞白,喊:反了反了,劉麗男,去把工宣隊喊來,我還收拾不了你了今天!
過一會兒,劉麗男把身披黑色大棉襖的齊師傅領來了,齊師傅非常魁梧,胸口別著方形的“工宣隊”胸章,一臉凜然之氣。劉老師喊,這小子勾結外校流氓壞蛋,攪鬧課堂還惡意攻擊咒罵老師。還沒等劉老師說完,齊師傅就用一只大手掐著我的后脖頸子,把我擒到了工宣隊辦公室。我的心里充滿了恐懼,工宣隊對付調皮搗蛋的學生的方法非常之簡單粗暴,就是扇嘴巴子,一直扇老實了為止。我聽同學張洪福說過,齊師傅是鼓風機廠的,和他老叔張世光是師兄弟。我為了逃避挨揍就壯著膽子說,您是鼓風機廠的齊叔吧,我表叔叫張世光。齊師傅聽了就撒開手說,是嗎?你是世光的侄子呀,咋回事呀?
我聽了就哭了,說:劉老師污辱我的父母,污辱我們工人階級。齊師傅笑了,沒那么嚴重吧,別哭慢慢說。我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走廊里立刻變得亂哄哄的。有人敲門,是劉麗男走了進來,齊師傅認識她,你不是他們班長嗎?劉麗男點點頭說,齊師傅,我來就是想做個證明,我覺得張良今天沒做錯什么。接著她也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說的大致和我差不多。齊師傅眼睛亮亮的,看著劉麗男說,多好的孩子呀,能堅持正義,難能可貴。我說,齊叔,我父親連續十五年被評為先進生產者和優秀共產黨員,現在是軍工車間書記,劉老師卻這樣說他,我覺得她應該給我道歉。齊師傅說,你們的話我都做了詳細記錄,你們先回去吧,沒事了。
在走廊里,來回亂跑的學生把我和劉麗男擠到了一起,她靠在我懷里的那一瞬,我聞到了一股雪花膏和香皂的混合味道,那股好聞的味道留在我記憶里好多年。我說,謝謝你劉麗男。劉麗男說謝啥,我是擔心你挨揍。
后來聽說劉老師在校政治學習會兒上受到了批評,齊師傅問她:什么叫臭工人子弟?劉老師啞口無言,在會上做了深刻檢討。從那以后劉麗男就受到了劉老師的冷落,她恨劉麗男甚于恨我。第二年劉麗男轉學離開了八十七中。
安榕,最近我老是夢見官坊老院兒。我把一大杯自釀小麥啤酒喝下去后,瞇著眼開始自言自語。官坊可能作為地名,現在不大有人知道了。就是曾經住在那里的老住戶后代也不大知道了。一片曾經很不起眼的居民區,現在連地標都改了,誰還會記得它的過往呢?那些始建于日偽時期的青磚瓦房,那些修建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紅磚樓房,被致遠街一分為二。站在東側的樓房上,向那些密集排列的平房區望去,如同鳥瞰紛亂的煙火人間。幾乎每一片的屋頂上都堆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幾乎每一戶的煙筒都冒著裊裊的炊煙。間或有一只系著三角旗子的竹竿,招引著那些低空盤旋的鴿子,起起落落……
官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集建材、裝飾、家具等多種行業為一體的建筑群落。其形成的規模輻射東北全境,及河北的中東部地區。這般的繁榮,周邊必然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的氣象。我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我想找人問問,通往官坊老院的路怎么走?可是那些打電話的,那些開車的,那些拉腳的,那些賣盒飯的,那些匆匆忙忙趕路的,都沒有功夫搭理我。我看著他們的臉都似曾相識,細一看又都面目不清了,我知道他們大都是在討生活的下崗工人,可是官坊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抬頭看天,覺得天是不會變的,它應該知道官坊的前世今生。我決定上去看看。我一縱身隨著上升的氣流浮上天空,街道變成了整整齊齊的井字格,樓房變成了規規矩矩的豆腐塊,汽車變成了擠擠挨挨的甲殼蟲,行人如蛛如蟻,不停地到處蠕動。我無心欣賞這些,我要尋找我的官坊,我的出生地,我童年一點一點長大的地方。我忽然就看到了那只風箏,或者說是那只風箏的飄帶不經意間拂過了我的臉頰。總之,我看到它了。風箏是用舊報紙糊成的,中間的龍骨是用竹條做的,竹條來自于竹筐上的立柱,一片立柱竹板可以用刀子削成許多細竹條,許多細竹條糊上許多報紙,就可以做成許多風箏,許多風箏拖著長長的尾巴飄滿了官坊的天空……
我看到官坊了!我看到那座三層的紅磚小樓了,那小樓的一樓一號曾經是我的家,那間十七平方米的屋子是我的出生地,三年后,也成了弟弟的出生地。我憑著記憶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張官坊的平面圖。那些樓房,平房,街道,商店,樹,垃圾站,水泥乒乓球臺……圖紙畫完之后,那些官坊的老鄰居,紛紛從各家的房子里走了出來。他們有的去倒垃圾,有的去晾衣服,有的在唱歌,有的在打撲克,有的在摔象棋,有的干脆蹲在門前的臺階上卷旱煙……我鼻子一酸,問,你們都去哪兒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我們哪兒都沒去呀,是你們家搬走了,你不記得了?
和我搭話的人里有周生,是我童年的發小。安榕說我知道周生,平房的,大家都叫他周扒皮。嗯,我說,我記得周生在一九八六年的秋天臥軌自殺了。我問,你不是死了嗎?周生齜著牙笑了,我是八六年死的,現在是七九年,你活糊涂啦?我說,我確實有點糊涂了。周生說,別瞎尋思了,咱們玩去吧。
房山頭亂七八糟地站著許多人,都是一般閑人。有兜底回城的知青,有退伍待分配的軍人,有刑滿釋放人員,有放暑假在家的大學生。更多的,是像我這樣正在上學的半大孩子,混跡于那些成分復雜的大人中間,偷聽些偏僻的人生道理。
天色漸暗,有人開始吹口琴。吹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又吹了《拉茲之歌》,又吹了《美酒加咖啡》,又吹了《香港之夜》。
大家吊在音樂里悠悠蕩蕩,居委會主任溫淑芬領著幾名婦女舞舞扎扎地走過來了。溫淑芬瞇著她唯一的獨眼說:小伙子們別玩了,跟溫姨熏蚊子去吧,消滅“四害”,人人有責。大孩子們沒動窩,我們這幫半大孩子卻一擁而上,從她們手里接過藥包、草袋子,興沖沖地向院子中心的垃圾堆走去。想到又可以名正言順地玩火了,我們莫名地興奮起來。
周生躥到溫淑芬前面笑著喊:溫姨。溫淑芬摸摸他的頭問,你爸又打你媽沒?周生搖搖頭。他再敢打你媽,你馬上告訴溫姨,周生點點頭。
一行人,舞舞扎扎地來到院中心。院中心有一座用磚砌成的矮墻,矮墻半米高,圍著三面,一面留著豁口。這就是七八十年代沈陽居民倒垃圾的地方。那時節還沒有封閉式垃圾箱,更沒有分類收集、資源化利用、無害化處理等名堂,聽都沒聽到過。誰家吃魚了,就把那些魚頭、魚骨、魚腸、魚肚等派不上用場的下腳料,用盆端了出來,伴著湯水往矮墻里一揚,一股腥氣“撲”地彌漫開來。一旁的人躲著走,嘴里卻打著招呼:
他嬸子,吃魚啊?
啊,吃魚,海雜魚,一塊錢一秤盤子,吃個鮮兒。
人走了,蒼蠅來了,一落一片,“嗡嗡”叫著大快朵頤。蒼蠅們的吵鬧,又招來了在院子里東游西逛的雞雞鴨鴨。雞最是靈巧,扇動翅膀,“咯咯”叫著,一下子就飛了過來。鴨子也著急,卻只能 “呱呱”叫著,扭著身子走,左右搖擺的屁股,常讓人聯想到那些立場不堅定分子。
又有人來倒爐灰,“唰”地埋住了雞鴨的美味。爐灰中有未燃盡的炭火,雞鴨們不敢再去刨食,逃到一邊去抗議,“咯咯咯”“呱呱呱”地抗議。抗議聲未止,又有剩飯、爛菜、大便紙、月經紙、碎玻璃、破碗碴等雜物紛紛落下。這些東西,一般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會有人拉走。這期間若刮大風,一干穢物便漫天紛揚了。居民們罵著,慌忙關了窗子;撿破爛的也罵,這叫什么鬼天氣!腿沒閑著,趕著去追那些吹跑的破紙。小孩子們休息,不用去上學,就扒著窗子唱:
星期天的早晨白茫茫,
撿破爛的老頭排成行,
風一吹,紙一飛,
氣得老頭沒命追……
溫淑芬指揮著孩子們把破草袋子扔在垃圾堆上,然后倒上白色的藥粉,點燃了草袋子。刺鼻的濃煙,裹著垃圾堆的穢氣沖天而起,在五六米高的空中彌漫開來。站在樓上乘涼的老賀頭,掉頭就往屋里跑,嘴里罵道:這他媽是熏蚊子嗎?“哐”地關上了陽臺門。
老賀頭你還記得不?安榕說記得,禿頭,外號叫賀大燈泡。
老賀頭光著膀子,盤腿坐在炕上,抄著一把大蒲扇氣呼呼地扇。他圓圓的禿頭浸出一層油膩膩的細汗,在日光燈光下閃閃發光。
老賀太太過來了,沖他比劃著,怎么啦?老賀太太是半啞巴,就是聽得見,說不出話那種,聽說是小時候生病吃偏方吃的。人雖啞,卻生性愛俏,細溜溜的身段裹著一件素花旗袍,抿口處系著條潔白的手帕,齊耳短發燙著波浪,一副大家閨秀的氣派。其實她這身裝束在當時是極不合時宜的,用溫淑芬的話說,是嚴重的資產階級情調。但老賀頭若是不管,別人又能把一個啞巴老太怎樣呢?何況他們還有一個不簡單的兒子。
老賀頭說,溫瞎子又帶著人熏蚊子了,這不純屬扯犢子嗎!世界這么大,你能把蚊子熏哪兒去?不都熏他媽人家屋里去了嗎?每次她領人熏完蚊子我都得挨咬,這敗家娘們,大熱的天還得關窗閉門兒的。
老太太比劃著,你別這么大聲,當心讓人聽到。
聽到能咋地?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黨,我怕個毬!老子是憑八級工手藝吃飯的,老子掙得多,吃得好,誰能把老子咋著,熏他媽毬蚊子,勞民傷財還不讓人說?
老太太見他越說越來勁,就用手指戳他的禿頭。老賀頭瞪著眼吼,你別他媽跟我動手動腳的!老太太跳到一邊比劃,那是上面布置的任務,上面布置的就有上面的道理。老賀頭瞪了她一眼,你一個啞巴懂個屁!老太太一聽,不愿意了,撇撇嘴,扭著屁股走了。邊走邊回頭用小手指比劃他:不是啞巴我嫁給你?大老粗。
老賀頭還在罵,罵些什么,沒人聽得見了。隔著玻璃窗,只見他的嘴在張張合合,手中的蒲扇指指點點。老太太則站在五斗櫥前,優雅地點燃一支香煙,然后照著鏡子,擺弄起她的波浪卷發。
煙火照樣升騰著,火光映著孩子們生動的臉。遠處,誰家放著錄音機,鄧麗君的歌子軟綿綿地四處流淌:
夜來香,我為你歌唱……
我再次浮到空中,發現,這個城市的每一個院子都點著這樣一堆火,每一堆火旁都圍著這樣一群大人和孩子。他們像似在做著某種祭祀。但是這些人的表情并不虔誠,他們被火光映紅的臉都隱著一絲幸災樂禍。溫淑芬抬起頭,用她的獨眼漫不經心地往空中一瞥,我心中一凜,“唰”地落回原處。這時,火堆已經熄滅了。殘存的灰燼,忽暗忽明,似有無數的古怪隱藏其中,眨著詭異的眼。
夜空分外晴朗,繁星如寶石般清晰明亮。我曾癡心地認為,天上的每顆星星都是一位冰清玉潔的少女,她們會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因垂憐像我這樣孤獨的少年而化作流星來到人間。那一天,我就會得到愛情。可愛情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渴望著,憂郁地渴望著。遠處的歌聲依舊纏綿,連夜也都要融化掉了。這時候,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張臉,一張白皙頑皮的笑臉。
齊豫的家住在官坊東面。那里是一片整齊的日式平房區,里邊住著許多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軍官。齊豫的爸爸也是軍官,轉業前是正團職。她和馬天野家是一院兩戶的住法,所以相處得像一家人。馬天野的爸爸不是軍官,也不是干部,他們家能住那么好的房子,是借了他爺爺的光。他爺爺離休前做過區武裝部部長。
我初次見到齊豫的時候,她正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嘩啦嘩啦”地洗頭。陽光透過巴掌大的葡萄葉子,斑斑駁駁地照在穿著跨欄背心齊頭短褲的齊豫身上。當她把滿是泡沫的頭浸到水盆里的時候,馬天野急忙示意我快看:齊豫哈著腰,白花花的奶子自領口處一覽無余,像兩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我們屏住呼吸,無聲地壞笑。
齊豫洗完頭,把水“嘩”地倒在葡萄架下。自晾衣繩上扯下一條白毛巾,地擦了起來。如此,那對白兔跳得更歡了。擦完,一抬頭,見院子里多了一個人,一怔。隨即看看馬天野,又看看我,抿著嘴樂了。馬天野說,笑啥?傻丫頭,這是咱班同學張良。齊豫說,我在學校見過他。說完,仍舊笑呵呵的,把手中的毛巾抖摟的“啪啪”響。她的背心淋了水,里邊的兔子呼之欲出。我不敢看她,心里卻熱呼呼的,覺得齊豫一點也不陌生,像認識很久的朋友。
因為馬天野的緣故,我和齊豫混得很熟。這個生著娃娃臉的女孩兒,骨子里極其狂野。她經常會在放學的路上,突然從后面用手蒙住我的眼睛,然后摟著我的脖子親昵地走上一段路。這樣的舉動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馬路上是相當扎眼的。結果都是我羞得滿臉通紅,齊豫卻嘻嘻哈哈像個沒事人似的。她無心舉動,在我身上發生了化學反應。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第一次遺精了。夢中都是依偎在齊豫懷里的感覺,她柔軟的胸部和身上淡淡的香氣,令我在那個夏天的許多夜晚,誠惶誠恐地體驗著死去活來的滋味。
馬天野一直覺得齊豫的血統可疑。他分析說,這齊豫簡直他媽大方過頭了,她在家里換衣服從來不背人,從小到大都是。她的皮膚白得賽過頭等精粉,還曬不黑。
我也覺得齊豫特別。她不算胖,但是屁股又圓又鼓,仿佛隨時都能把褲子漲破。她五官精致,腰細腿長,剪著利落的短發。在那群瘦則像豆芽菜,胖則圓滾滾的女生當中,齊豫顯得格外突出。怎么看怎么像電影中的蘇聯女孩。而最令人馬天野和我感到可疑的是——齊豫的老家居然在與蘇聯隔河相望的黑河地區。這給了我們充分的想象空間:說不定是她家哪位風騷的祖上與老毛子有染,才會生下了她這個與眾不同的后人。
我們為這個有說服力的推理興奮了好一陣子,并決定找個時間和齊豫印證一下。
那天下午,我們坐在興華公園的墻頭上,邊看著無聊的街景邊哼哼鄧麗君的《小城故事》。齊豫穿著一件的確良軍褲,褲腳挽到了膝蓋以上,兩條白皙的小腿,在舊磚墻上悠來蕩去。
陽光懶懶地粘在行人稀少的街上。遠處似有磨刀老頭的吆喝聲隱隱回蕩,空氣中間或響起的一串有氣無力的自行車鈴聲。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三下兩下折成了飛機,向前一投,飛機穩穩地向街心飛去。齊豫問,還有紙嗎?我搖搖頭,齊豫撇撇嘴。一輛解放牌大汽車自遠處轟然駛來,帶起了滿街滾滾的塵土。我們連忙起身,撅著屁股做預備跳水狀,在煙塵淹沒我們的剎那間,一齊跳下近兩米高的圍墻,向公園深處跑去。
齊豫,哥們兒請你吃冰棍吧。馬天野嬉皮笑臉地說。
齊豫立即就笑了,好啊!謝謝猴哥,快去買吧。馬天野轉過頭看我,去買吧。我說,你沒病吧?你說請客,怎么讓我買?馬天野又轉過頭對齊豫說,他不給你買,這人多摳門兒。
齊豫說,猴哥——
馬天野說,你別老猴哥猴哥地,我不就苗條一點嘛,但跟猴扯不上關系吧,我身上又沒有毛……齊豫揪住他的頭發說,再說你身上沒有毛,這是什么?馬天野說,這叫頭發。齊豫又揪住他眉毛說,這是什么?馬天野說,這叫眉毛……齊豫說,眉毛不是毛嗎?馬天野扒拉她的手說,別給揪掉了,本來就稀。齊豫說,別轉移話題,你不是說請客嗎,怎么往人張良身上扯?馬天野說,我是說“哥們”請你——這“哥們”代表的是張良,我身上又沒錢。齊豫說,猴哥想耍賴是不?張良咱倆把他褲子扒了吧,翻翻他身上有錢沒,再看看他身上長毛沒。馬天野知道齊豫性子野,連忙告饒:我買還不行嗎?
真甜呀!齊豫一邊夸張地用舌頭舔著冰棍,一邊乜視著馬天野,然后朝我擠擠眼。見齊豫心情不錯,馬天野就開始拐彎抹角地套問齊豫,你家是漢族吧?齊豫說,那當然了,我爸是漢族,我當然就是漢族了。那你媽呢?我媽也是。那你姥呢?也是。你奶呢?當然也是了。她老人家年輕時沒去過蘇聯吧……一開始齊豫并未在意,有一搭沒一句地回應著。后來終于聽明白了馬天野的用意,當時就翻臉了:馬猴子!你奶奶才讓老毛子睡過呢,你他媽才是二串子呢,沒事兒糟蹋誰呀!我連忙在一邊打圓場說,馬天野說的不是那個意思,他是想說你長得像冬妮婭,你知道我們都喜歡冬妮婭。別跟我扯犢子!齊豫大聲嚷道:沒他媽一個好東西!罵完氣呼呼地回家了。
這樣的結局是我和馬天野沒想到的。我們沮喪不已地躺在草地上抽煙。馬天野重重地噴出一口煙說:這個大腚兒,翻臉比脫褲子還快。“大腚兒”是馬天野給齊豫起的外號,僅限于我們倆人知道,從不當著外人叫。
齊豫生氣了,不再理我們了。她先是跑到遠處的同學家去玩,后來干脆去了鄉下,在她姥姥家度過了整個假期。
齊豫不在的日子,我和馬天野無聊極了。過去假期里我們會約上一幫同學去體育場踢球,練杠子;也會去郊區的小河里游泳,抓蛤蟆。以往這些好玩的勾當,現在突然變的沒意思了。誰再提起來,大家就會用一種夸張的目光鄙夷地盯著他,直到他犯了錯似地告饒:當我沒說還不行嗎?仿佛一時之間我們都長大了。雖然我們整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里卻非常渴望和異性在一起。但是我和馬天野從不參與那些追逐圍堵女生的勾當,因為我們有齊豫。
齊豫從鄉下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
近一個月的分別,我們再見面時有些生分。齊豫對我笑了一下,沒理馬天野。然后跨上自行車,屁股一晃一扭地騎出了胡同。馬天野望著齊豫的背影干笑了一聲說,這傻丫頭還挺記仇。
一片碩大的楊樹葉子,飄飄悠悠地落在了馬天野肩頭上,然后一滑,無聲地落在了地上。呆呆地向著胡同口張望的馬天野,渾然未覺。
我從馬天野畫室的沙發上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馬天野坐在我的身旁抽著煙斗。看我醒了,馬天野說,傻逼。我迷迷糊糊地看著他,你罵誰呢?馬天野說,我罵你呢,你他媽喝多了把我倆上學時那點破事都講給安榕聽了。我徹底醒了,坐起來說我記得是在講劉麗男呢,怎么扯齊豫那去了?馬天野凝視著我,幽幽地說,你問誰呀?我無聲地點點頭,知道有些話現在已經不能說了。馬天野那時非常喜歡齊豫,曾經為齊豫的離去傷心落淚,至于他愛安榕應該是上高中以后的事,那時齊豫已經離開沈陽了。在學生時代,每個男人心中都曾住過一個風一樣的女孩兒,那是刻在心靈上的紅顏知己,是午夜夢回的慰藉,可能與結局無關。
醒啦。安榕端著茶盤從廚間走了出來,她把茶盤放在茶幾上說,給你煮了普洱醒酒。
我看著安榕說,我都說什么了?安榕吃吃地笑,沒說什么呀,誰年輕時還沒有點風流韻事兒呢?
我說是呀,就像天野的“藍色斑馬線”,多浪漫呀。 馬天野笑了,說良子你別扯上我們。我對安榕說,真的安榕,我都說什么了?我記得一開始在說劉麗男呀,后來怎么跑偏了?安榕說,你一開始是在說劉麗男,但后來就開始說官坊老院兒,說周生,說齊豫,說你們三人行的故事……還說你飛上了鐵西的天空,那狀態,像夢游一樣,把我嚇著了,所以才喊了天野過來。
是嗎?我有點沮喪,我的身體可能出問題了,最近一喝酒老是斷片兒。安榕說,你講的齊豫我有印象,她是咱們隔壁班的,有一陣兒老和你們在一起玩兒,后來就看不見了。我說后來他們家搬走了。安榕問,搬哪兒去了?成都。我說。是在初中畢業前一年的秋天搬走的,是一個賣大白菜的季節,從那以后再也沒看到她。
馬天野可能覺得氣氛有點傷感,就岔開話說,良子你剛才說的劉麗男,她失蹤很多年了,可能已經死了。我說,怎么會?她歲數不大呀。馬天野說,和歲數沒關系。有一次我在西塔菜市場看見了我們班的一個女生,矮胖矮胖的叫徐什么來著?安榕說,別管她叫什么了,你就說事兒吧。馬天野說她家也在和平電影院對面的公安樓兒住,他父親也是公安局的,和劉麗男家是鄰居。她說那年劉麗男轉學是去了警校,內招的,畢業后分緝毒大隊去了。后來在執行臥底任務時被熟人認了出來,暴露了身份,從此就失蹤了。劉麗男臥底任務的失敗,導致那個制毒團伙都跑境外去了,在他們遺棄的小工廠里發現了一個碩大的硫酸槽子,里邊有一些融掉的不明組織,因此懷疑劉麗男已經遇難了。
我聽了心里一緊,問,那是哪一年的事兒呀?馬天野說,記得她說是1990年。我眼前一黑,1990年夏天我見過劉麗男一次,那天我幫朋友在興順街家具城門口推銷沙發,看見劉麗男陪著一個男的走了過來,盡管她戴著墨鏡穿著打扮十分時髦,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說,你是劉麗男不?她搖搖頭說,你認錯人了。我笑著說,怎么會認錯,我們是同學,你是我們班長呀。她又搖搖頭說,你認錯人了。我說,你家不是在和平電影院對面的公安樓兒住嗎?你是初三轉走的,聽說你當了警察。
她好像生氣了,皺著眉頭說,你說啥呢?莫名其妙。說完就跟那個男的走了。那男的長得很黑,手臂上有紋身。
我的眼前又浮現出劉麗男那張干凈明亮的臉,周遭彌漫起雪花膏和香皂的混合味道,那味道讓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我哽咽著說:天呢,我可能害了劉麗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