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菡英
了了正在大舅家看電視呢,我問他:“媽媽要和大舅、二舅出去一下,你和姥姥在家,行不?”他馬上問:“去哪?”旋即眼睛一亮,不等我回答,忙不迭地說:“行行,快去快去!”
4歲小娃的小心思,哪能逃得過活了他十幾倍年齡的媽媽的眼睛?!我知道,他又想趁大舅不在家時,偷偷爬到那個大舅從來都不讓他上去的樓上去了。
在大舅家,那個裝滿畫框和雜物的樓上因為是他的禁區,所以愈發顯得神秘。
而我們三個心心念要去大逛一場的地方,就是大連的一個破爛市兒。
當然,這是我們自己給那個光怪陸離的地方起的名字。正規一點的把它稱為“舊物市場”,也有的叫它“跳蚤市場”。
這里所說的破爛市兒,絕不是你們想像的像北京潘家園那種可以“淘登”到諸如由于經歷坎坷、身世離奇輾轉流落民間的什么嘉慶、乾隆年間的寶物或古董的市場,它可是一個真真正正只賣“破爛兒”的地方。因為這里賣的都是主人家里不再需要的東西,拿出來換個三五元錢,賣家不指著它們發家,因為扔掉可惜,只當是一營生,看到有需要的人買去了也是高興;買家圖的是淘到便宜又稱心的貨時被竊喜充盈的情感體驗,兩者的愉悅都是只可意會,無法言說的。
說起我們家和舊物市場的淵源,那可是有年頭了。我們家老爺子今年85歲,要說他這一輩子進過商場的次數,那是掰著手指頭都能數過來的,可是逛破爛市兒,因為只有在周末開放,他是周周必去,少去一次都像是生了病似的渾身不得勁兒。
小的時候我家住在哈爾濱道外的大雜院兒里,老城區的破敗不堪和升斗小民的市井生活交相“灰”映,破爛市兒就應運而生了。上中學的時候,有個“跳蚤市場”就在我學校的附近,我記得有一個暑假和閨密一起把不穿的舊衣服拿去賣,頂著大大的太陽蹲在地上曬得頭昏眼花一天下來賺了20元錢。這第一次“練攤兒”賺錢的欣喜讓我覺得其實每個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點做小商人的原始愿望的,所以也難怪為什么了了剛剛會自己玩“過家家”游戲時最熱衷的就是買東西和賣東西了。
愛好似乎也是可以遺傳似的。我們家里除了我爸,他的兩個兒子也都極熱衷逛破爛市場。先不說我爸后來在哈爾濱住的離破爛市兒越來越遠,他每到周六都五點鐘起床坐一個多小時并且倒兩遍公交車才能趕到那,就是后來他去了大連生活,居然又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兒發現了一個本土破爛市兒,并且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的大兒子。于是老頭子每到周末又有了新的“游樂場”,于是,他和他的大兒子居然能經常在那個人頭攢動的市場上一不小心就抬頭偶遇了,兩人相視會心地一笑,然后又各逛各的了。
之所以各逛各的,是因為倆人的興奮點著實不一樣。他兒子喜歡的是黑膠唱片、有氣質的瓶瓶罐罐,還有若隱若現散發著上了年紀的蒼涼氣息的小物件。而老爺子一輩子就喜歡表,各種大的小的石英的機械的電子的,墻上掛的、手上戴的、地上擱的,只要遇到便宜又喜歡的,統統買回家。現在少說家里的表也有個百十來塊了。有的表買來時就是壞的,不能走了,不過沒關系,這樣的表更是他的最愛,因為可以修,可以反反復復拆了裝、裝了拆,所以更像是一個他永遠也玩不膩的玩具。每天看他貓腰聳肩地在那舉著一個小手表較勁,總是奇怪他那雙不知是近視還是青光的眼睛,為什么看別的東西都不好使了偏偏手表上那么精細的小零件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因為有了這個愛好,我們家里隨時更換著他買來的各種古羅馬式、歐式、中式以及其他古怪樣式的鐘表,他和我老媽的手腕上經常冒出的手表比了了長個兒換衣服的頻率還高。我的朋友H每次來我家看見他倆又戴新的手表了,都嘖嘖感嘆。老兩口也經常饒有興致地讓他猜這一塊多少錢,那一塊多少錢。
“什么?這么好的手表就花了4塊錢?!”
“恩,要10塊,我講到4塊。”
“您老也太能講了,這塊呢?這么好看的怎么也得上十塊了吧?”
“這個呀,3塊錢買的。”老爸得意地賣弄著。
“喲,這還有名表呢?!這‘梅花’多少錢?”
“‘梅花’貴些,花了60塊錢。瞧,我這還有‘英格’表,這塊‘歐米茄’花了我180大洋呢。”老爺子似乎有些心疼地說:“回來后走了一年就壞了,我這通修理啊,現在走得可準了。”
H羨慕地看著老爸手里被他擦的锃亮的“歐米茄”,再低頭看看自己手腕上花幾萬塊錢買的“歐米茄”,有點自慚形穢地縮了縮手。
那是一個十一小長假里的周六。我和了了他大舅他二舅三個人踩著明媚的陽光意氣風發地向破爛市場進軍了。
因為對畫家哥哥獨到的審美頗為信服,他送給我的很多瓶子罐子的都是在破爛市兒淘來的,我很是喜歡。所以對從未逛過那個地方的我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
第一次逛大連的破爛市兒,發現它竟然比我想像的還要擁擠,廢棄工地的土坡上都被人占成了攤位。貨品都是用布或塑料布擺在地上的,攤兒和攤兒之間緊張得沒有一點縫隙,如果你想從這趟換到另一趟去,那只得從人家的攤位上邁過去了。只有一個半人寬度的走道上,人和人的呼吸最先打著招呼。
一個八十多歲彎腰駝背的老太太,拖著一個小拖車吃力地在每個攤位前轉悠。拖車上裝了一個木頭箱子,此時她正在和一個攤主炫耀她是花了多么低的價錢買來的那個箱子。你能想像這樣一個把臉用頭巾包裹著只露出一雙皺紋密布的眼睛和鼻頭倒掛如彎鉤的老太太,買這樣一個木頭箱子會用來做什么嗎?我總覺得她隨時都會突然轉過身來從箱子里掏出一根魔法棒,對著一直尾隨在她身后的我大喊一聲“定”,然后我就像石頭一樣,再也動不了了。
了了他大舅不知看中了一個什么東西,在那和攤主打聽著。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跨了一步越過布攤子湊上前去,不想另一只腳剛好半踩不踩地落在旁邊攤兒上一件泛黃的白衣服上,自己還渾然不知呢。旁邊攤位那位操著大連當地口音的大媽不樂意了,用手使勁推了大舅一把:“你給我踩臟了我還怎么賣呀?”
大舅為自己辯解:“我沒踩啊。”
“沒踩,這個腳印不是你踩的嗎?”
大舅也是犟,脫掉鞋子拿自己的鞋印和那腳印比對了一番,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抱歉,確實是我踩的,不好意思啊,剛才沒注意到,這樣,我給你好好撣撣。”
大媽卻不依不饒了:“我這白衣服你給我踩了我還怎么賣啊?這樣,你15塊錢買了吧,反正我今天也沒開張呢,你就當給我開個張!”
遇上刁民的結果就是,厚道的大舅掏錢買下了這個非生活必需品。
我站在高高的土坡上,看螻蟻般低頭穿梭的人流,像是在天空俯瞰煙火濃重的人間。生活,便是對生命存在方式的膜拜。
了了他二舅呢,遇到一個流浪漢模樣的人在賣畫框,4個小畫框流浪漢要了15元。二舅還價8元,那人不肯,旁邊一個中年人說:“10塊吧,10塊錢就給你拿走。”原來,中年人把他的畫框以10塊錢的價格賣給流浪漢,可是流浪漢又沒錢給他,就等著先把畫框轉手出去再還錢,所以自己標高了5元,想著可以小賺一把。可是等了一上午也沒人買,恰巧二舅來問,中年人實在等不下去了就自作主張降了5塊錢。二舅逛了一圈之后又惦記著折回來買了。
我們都走了好遠了,二舅才包好畫框追上來,對我們說:“流浪漢和那個中年人打起來了,估計是因為‘誠信’的問題。”
最后,二舅又像撿了天大的便宜似的,花15元錢買了一款嘎嘎新的“伊萊克斯”咖啡壺。對于他這種從來不喝咖啡的人來說,無論如何我都覺得這是一個奢侈品,不過他說:“沒關系,我可以用它來燒水喝。”
我們的破爛市兒之行終于大獲全勝,繳獲了一堆真正的“破爛兒戰利品”,打道回府了。
了了這一天也過的特別開心。我們不在家的時候,他終于和姥姥聯盟并像個小男子漢似的,牽著恐高的姥姥的手爬上了那個久違的二樓去探險。祖孫二人在樓上的貯藏間里玩捉迷藏,上上下下直到把樓梯爬了個夠,老人玩得一如孩子般開心。
十一過后,我拖著了了,他二舅手提肩扛地帶著“戰利品”,回到了哈爾濱。
回來后的某一天,二舅在家人的群里發了一條消息:
“回家后,咖啡壺因為沒有咖啡豆,只燒了一次水就收起來了;畫框也因為沒找到畫布,擱床底下去了;還有咱媽非讓我帶回來的一雙鞋,說是她在破爛市兒買的新鞋,我不要她就不高興,回來穿了一次就裂皮兒了……”
我回了他一句:“沒一個有用的!全是破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