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楨婧 (周口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周口 466000)
21世紀以來,日本女導演大量涌現。自1997年河瀨直美在戛納國際電影節上獲新銳導演時起,風向就開始改變。此前并非電影愛好者的二三十歲的一代女性導演開始陸續拍攝電影。[1]后期隨著社會環境變寬松,同時加上影像平民化時代的到來(DV影像),帶動了個人獨立創作的熱潮。彼時的電影創作因為不分性別,女導演們的個人化書寫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新時期日本電影的創作局面。此時以河瀨直美、西川美和等導演為突出代表。[2]
西川美和,1974年生人,早稻田大學文學部美術史論專業畢業。2000年以前開始師從是枝裕和。2003年完成了處女作《蛇草莓》,該片劇本由她獨立撰寫。自此開始導演創作之旅。以家庭倫理劇為切入點,以他人生活寫照為創作的靈感來源,以女性導演獨有的細膩視角,深入當下日本人心靈。從社會學書寫視角,挖掘人性的善惡抉擇與生活本身所暗藏的玄機。此后,導演于2006年創作了探討兄弟情的《搖擺》,2009年觸碰日本鄉村醫療現狀的影片《親愛的醫生》,2012年的《賣夢的兩人》以犯罪片為外形,輔之以“女性主義”的創作內核。2016年的《永遠的托詞》根據她同名小說改編,是導演首次嘗試小說文學影像化。
她的電影很多時候是從當下日本社會的觀察出發,以細膩的女性視角甚至是編劇的創造性思維為橫津,依托日本影史上由來已久的“家庭片”創作傳統。從社會學的家庭單元洞悉人際交往。從人際關系的演變中觀照日本社會的時代變遷乃至異化。介于導演目前只有五部影片問世,因而國內外對她創作的專門研究也不多。
社會學考察視角中有一個角度叫作“地緣關系”,這一視角主要是從人類社會的區位結構或空間與地理位置關系做基礎考量。[3]社會學的基礎人際關系依托于群體或組織,當下最為明顯的群體性范圍無疑是“城市”“鄉村(小城鎮)”這兩大塊。在電影中,這兩個部分的對比尤為明顯。日本社會現代化以來,城市化進程空前加劇。人們基于生存發展的原始目標聚集在城市生活,城市生活人口規模大、密度高、異質性強等都是城市社會文化的突出特征。
《親愛的醫生》是詮釋這一空間差異最佳文本,電影聚焦農村醫療,采取倒敘手法,勾勒出一個鄉村醫生的形象,一個冒充的假醫生來鄉村行騙。他使用自己罹患阿爾茨海默癥的父親的行醫執照一路行騙。本是醫藥代表的他冒著生命的危險借助運氣以及護士的幫助幾乎以假亂真,獲得了當地村民的近乎神一般的歌頌與贊揚。備受尊敬這一點讓他能夠堅持下來。這種質樸近乎接近農村鄉野醫療風格被一個開超跑的城市實習醫生的到來而被徹底打破。工業化推動的城市化也勢必切割了既有的農村原始性的一面。實習醫生代表的正是城市的工業化。大城市貴在擁有高檔的醫療水平與技藝高超的醫生,但是似乎也是缺乏了鄉村生活中這種人情化的書寫。這也是以實習醫生為敘事線索搜尋假醫生伊野先生時會驚嘆于他在村民中近乎神般的存在。這一表達正是在反映兩種社會文化間的顯著差異。雖然該片是想傳達當下日本甚至是全球很多國家和地區面臨的鄉村醫療的現狀(即農村醫院經費上難以維持,基層醫療工作者逐漸流失,醫學院的畢業生不愿意來到鄉村行醫),但這也反映了當下城鄉間醫療水平的差異與結構性不公。
空間社會化進程有時候會帶來人的異化。《搖擺》是導演2006年的作品,該片故事情節簡單,講述了一對兄弟通過一個女人(他倆從小到大的玩伴)的一次意外死亡而產生的情感的搖擺與失衡。在該片中,兄弟二人的角色設置有指涉性。弟弟是東京多金而多情的攝影師(現代化)回來參加母親的葬禮。哥哥(傳統)從小聽話,在老家繼承了父親的加油站并照顧父母雙親。為體現這種搖擺的狀態,影片多半采用手持攝影的個人化拍攝手法。在日本,壓力有時候是會要了一個人的命的,這正是對人的潛在性的一個很好的挖掘。多疑的弟弟并未看清橋上發生的一切,他在數不清的真相間不停搖擺。弟弟最終選擇將哥哥送進監獄。“利己主義”的底線會在哪里?《搖擺》源于導演的一個夢,夢醒時分讓她陷入了惶恐并思考:世界相對牢不可破的關系莫過于血濃于水的親情,親情之下,不同的生命又當作何抉擇?這是我們在這樣一個簡單的事件背后應當更多地去觀照的。在壓抑的氛圍下導演采用了一個開放式結尾——片尾的微笑鏡頭。哥哥到底是原諒了弟弟回歸了大家庭還是坐上了公交車離開了這個家呢?哥哥所代表的小城鎮有著日本傳統的溫柔、良善與更人情化的品質。弟弟在道德制高點上去“綁架”哥哥的做法是一種空間壓倒性格局的體現。
大城市的疏離與鄉村的個人化的構造在這兩部影片中的表達上不吝筆墨,很大程度上也傳達了導演自己的社會化思考。在急速飛升的城市化工業化進程中,遠去的人情社會,珍貴的人際交往,哪怕還有一點點溫情的留戀,也都在冰冷的水泥城市被城市化逐漸丟失與遺忘。
“家庭片”從來都是日本電影繞不過去的重要篇章,無論是早期有聲片時期被譽為“庶民導演”的山中貞雄極愛展現市井小民的生活狀態,抑或是大制片廠時期的著名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后來的山田洋次以及是枝裕和,無一不是在家庭敘事單元中展現了自己非凡的導演才能。[4]女導演出身的西川美和在近幾年的創作中卻往往能夠佐以“家庭”這個最小的社區單元,力圖講述好當下日本故事,探討人性,反映人情。“父子關系”“手足情感”“夫妻情感”共同構成了西川美和電影中的所有人際關系的主要模式。而其中父親形象的矮化或隱藏化存在以及女性在一段婚姻戀愛過程中所處的位置成為我們探討的重點。
日本擁有由來已久的“父權制”傳統,父親形象在日本人心中地位一直都很高,二戰后日本國民心性的改變使父親的地位一落千丈。這一點延續至今。《蛇草莓》中的老父親患有阿爾茨海默病,最后的死是因為兒媳實在無法忍受生活的重壓,而選擇忽略他在浴室的求救。這才促成葬禮上一家人的再度相遇。老父親在世時不懂得悉心照料他的家人,反而各種拳腳相向。父親形象不是一個家庭的引領者,反倒是大家心中尤為尷尬的存在。父親的葬禮更多是“弒父心理”的體現。[5]這種落寞的權威在《親愛的醫生》中野田醫生偷盜父親的行醫執照和行醫探照筆上可以看出,舊有父親的光輝形象已然慢慢失落,更多的是日本人對于這一父親形象的隱藏化心理的呈現。《永遠的托詞》中,擁有兩個孩子的宮一是一個單親家庭的父親,也是電影中的一條支線。在社會生活的高壓下,他這個父親形象不能夠去關愛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是疲于應付。在一次和大兒子的爭吵后,幸夫帶著孩子去找宮一,在電車上,孩子只說了一句“為什么死去的是媽媽,而不是爸爸”,這一隱喻化的表達又再度推翻了父親形象從前的國民認同感,他們漸漸失去了做一個合格父親的能力。即使日本社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這一切他們都無法徹底改變。《蛇草莓》中,兩兄妹的父親,也就是老父親的兒子,一個人到中年的家庭頂梁柱卻是早早失業,一直靠著高利貸維持家庭的生活周轉。兒子和他一直處理不好的關系也從其他的角度變相反映了父親的無能。兒子雖然在葬禮上行騙,父子關系也已破裂多年,但最后兒子還是愿意犧牲掉自己成全一家人的平安。這一點可以從影片結尾處餐桌上的那盤蛇草莓中找到答案。兒子這一舉動是日本人內心的糾結心態,一方面不斷矮化與試圖退去的父親形象,一方面還是希望在迷茫的人生道路上能夠重新拾回日本民族的凝聚力與自信心,他們最終做出的保護家庭的抉擇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對這種傳統“父權制”文化的追念與感懷。
《賣夢的兩人》花費西川美和導演近兩個月的時間。該片嵌套了犯罪片的外殼。原本紅火的小酒館生意在一場大火后付之一炬,這對喪心病狂的小夫妻在一次意外事件后決定走上非法攬財的不歸路。妻子讓丈夫在小酒館中去引誘那些城市生活中感情生活紛紛遇挫的軟弱女性,希望用“騙婚”從而借錢來實現他們重新開店的夢想。影片結束最終謊言被識破……結尾則采用以當下五位女性的生活為表現對象并蒙太奇呈現。生活依舊如常,生活也許會有波瀾,但是感情卻總是無法走出困境。這是現代日本社會大多數女性的角色屬性。《賣夢的兩人》采用倒敘,雙線交會后以男主角為情節線串聯起近五個小篇章,分別對應五位女性。“賣夢”的“夢”是一個表現主體,男主角作為情感騙子給這些城市中失意的女性鼓吹起一個個美夢,同時這些詐騙行徑最后也是回到他和妻子的情感主線上來,在“長安居大不易”的東京,一個希望能夠過上安穩幸福生活的小夫妻被生活現實的重壓逼上了犯罪的不歸路。該片架構在一個犯罪片的外殼上,實則內里是一部女性主義內核的影片。女性的生存也是當代日本社會大多數人生存現狀的折射。日本NHK的紀錄片《看不見明天:越來越嚴重的年輕女性之貧困》中闡述了當下日本年青一代的平民子弟在婚嫁與住房等方面陷入不安與惶恐的情緒。人們在社會之中正變得無所適從。不僅是女性,普通個人角色也變得越來越模糊。《永遠的托詞》中,妻子的離世促成了所有現狀的改變。不論是《永遠的托詞》中的妻子對老公有外遇這件事看破不說破一直選擇自己承受,還是在日本導演山田洋次的《家族之苦》系列中不斷看清婚姻本質而試圖離家出走的“婆婆”和“媳婦”的掙扎,都成為現代社會女性角色的一個縮影。
“謊言”話題是西川美和導演所有五部作品中一以貫之的創作母題,“謊言”改變了很多影片的敘事導向。《蛇草莓》中的父親在失業后騙家人自己仍舊工作,但事實上則是靠借高利貸養家,與自己反目成仇的兒子和家人久別重逢的契機竟是自己行騙到了自己爺爺的葬禮上。《搖擺》中弟弟會趨于私心而違背自己都已不再確定的真相送哥哥進入監獄。《親愛的醫生》中的醫藥代表假借自己父親的行醫執照而來鄉村做假醫生行騙,最終卻活成了一個鄉野贊頌的傳奇。《賣夢的兩人》中夫妻二人喪心病狂地突破倫理與人性去敲詐都市中失意女性的感情與財富,是典型的犯罪行徑。而最常見的欺騙莫過于對自己說謊,這在最新的一部《永遠的托詞》中體現得尤為明顯,有些謊言甚至是欺騙大多裹挾著為了生存而不得已為之的自私的目的,來到《永遠的托詞》,昧著自己的良心在一段感情或是家庭關系里說著愛對方的謊言,欺騙著自己。“托詞”即是“借口”,不愿意去正視現實,妻子離世成為作家可以生活墮落的借口,從前專注寫作也不過是成為自己忽視妻子情感的一個借口。“謊言”的話題直指當下社會人角色設定:角色的扮演以及角色的距離甚至是角色的失調。社會學中常會出現的一個討論話題:角色扮演。為了角色的成立,說謊在所難免,雙重身份具有趨利避害的目的屬性。導演的每一部電影中“謊言”最終傳遞的也是生存命題。迫于現實的無奈,缺乏真誠的對白,冷漠到可怕的現代社會圖景往往讓我們思考社會化進程中每一個獨立的個體要如何安放。
影片除了內容,影像風格也十分突出。音畫不對位,畫面中常常出現幀幅變慢,彩色變黑白的特殊處理。而中軸對稱這種無疑更像是對“家庭片”電影大師們的致敬,西洋音樂可以說是導演的獨寵,不過這種西方化了的音樂元素更像是城市化的一種隱喻,在一定程度上對主題表達有更好的烘托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