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軍 (中國藥科大學,江蘇 南京 211198)
張藝謀導演的新作《影》圍繞一場發生在古代境州的權謀殺局展開。不同于他以往影片里的濃墨重彩、熱血張揚,本片的畫面和敘事顯得尤其含蓄內斂。大到整體的水墨丹青畫風、山水、房屋布景,小到衣著、屏風,更細微到各種刺繡花紋,處處使用了黑白灰的色彩,契合了中國傳統文化所追求的東方美學,體現出“中國風”的文化自信;影片中的留白尤其是敘事留白的應用使得一部分習慣于“爆米花”式直白、敘事詳盡的觀眾認為本片實在“燒腦”,而另一部分觀眾則認為張藝謀不落俗套,精心設置留白,使電影美學與敘事達到完美融合,創造出簡練的含蓄美。
隱喻是認知的一種常見手段,人類通過隱喻理解和交流抽象概念,將語義范疇擴大,豐富了人類的認知。人類經常用顏色去理解或表達其他認知領域中的概念,也就產生了色彩隱喻。電影常常發揮色彩的隱喻功能,產生較高的審美價值,也豐富了電影的內涵。張藝謀一直善于使用各種濃艷的色彩來表意。例如,電影《紅高粱》把一望無際的綠色高粱地處理成紅色,大片紅色代表著生命的勃發和人物的情感宣泄。《英雄》以黑色為主調。黑色隱喻秦國強大的勢力以及秦王一統天下的決心,同時也象征人物的悲劇性命運。而《影》中的色彩設計,一反這些影片的濃墨重彩,整部影片采用了黑白灰的色調。黑與白呈現鮮明的對立,大量深淺變化的灰穿插其中,描繪出綿綿陰雨、幽暗宮殿、懸崖石壁、黑白太極等肅殺場景。東方的水墨江山使影片在視覺上呈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魅力。
電影是以真身與影子的關系為載體敘事的,用黑色與白色來表現非常契合主題。在概念隱喻的層面上,中國人往往會將白與道德概念相關聯,而將黑與不道德概念相關聯。境州不愿意真正成為子虞的影子,他一步步地脫離了子虞的控制,最后從影子變為真身,實現了從黑成為白的蛻變。子虞貌似是在為沛國收復河山,實則是在擁兵自重,以期自立為王,他實際上是想從幕后的影子轉變為王,所以觀眾可以注意到他的服裝色彩主要是黑色的,隱喻了他的內心黑暗。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女主人公小艾,她自始至終身著白色,隱喻著她的純潔和善良。黑色與白色的強烈對比,從深層次上隱喻了人生:正反面的角色可以轉化,奸詐的計謀最終都逃不過善惡兩端。
影片除了采用黑白色,更是以灰色為主要色彩。灰色沒有白色的善和黑色的惡的絕對,它是混沌、模糊的,卻很難引起人們積極向上的聯想。大量的灰色充斥在黑白兩極之間,調和了“非黑即白”的兩分法思維方式,隱喻了人性中的無限可能,同時也不妨礙它隱喻人實際上是在是非黑白中的左右搖擺不定的,因此整部影片采用灰色為主色調是最恰當不過的。這部講述權謀的片子,揭示的是純粹的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利用、互相算計,而人物的命運也在其中不斷反轉。真身子虞和替身境州的最終命運如此,毫無把握的境州和高手楊蒼對決反敗為勝的結局也是如此。女主角小艾在這場紛繁復雜的權謀中表現出了面對子虞和境州兩個男人的糾結、對無情殺戮的恐懼、幫助境州打敗楊蒼的智慧,她的善良和溫柔也給了殘忍的殺戮以溫情,更充分地隱喻了人性的多樣。觀眾似乎覺得其實她才是隱藏在權謀背后真正的影子。這些情節在灰色的背景下徐徐展開,顯得非常自然得體。
最能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精髓的,莫過于太極了。《影》中無處不見太極,例如沛國和炎國,分別對應水與火,構成了太極圖中的一對陰陽關系。子虞和境州在密室訓練,境州和楊蒼的生死對戰都利用了太極圖場地。觀眾可能會認為這種布局對電影情節實屬多余,殊不知中國太極的核心就是陰陽轉換。在太極圖中,除了兩儀中的兩點非黑即白,其他部分都是灰色,直接隱喻著混沌狀態,一切都可能改變:子虞為真身時為陽,境州為影子時為陰;楊蒼的刀,至陽至剛,境州的傘則至陰至柔。電影中,人物的最終命運是以陰克陽,符合了中國的道家哲學思想。
留白的思想根源來自老莊的虛實論,而留白這個詞較早出自《晉書·庾亮傳》:“亮噉薤,因留白,侃問曰:‘安用此為?’ 亮云:‘故可以種。’”(1)房玄齡等:《晉書列傳第四十三·庾亮傳》。意思是告誡對方凡事留有余地,不要窮盡。藝術創作中有意留白,能讓人產生不同的想象。
心理學格式塔理論認為,人們看到殘缺不完滿的圖形時,會產生填補缺口使其完滿的傾向。在藝術或文學作品中,作者有意表現出意義空白或不確定,對觀眾的心理感知產生“完行壓強”,從而積極主動地參與再創作,使之完整、和諧,直接賦予他參與作品建構的權利,達到內在的心理平衡。這種心理傾向,被稱為閉合性。
電影中的留白有多種形式,包括鏡頭留白、聲音留白、敘事留白等。在張藝謀導演的《英雄》中,他就很好地運用了鏡頭和聲音留白。殘劍與無名在九寨溝湖面上的比武,虛化的背景強化了主角的比劍動作,而靜謐的氛圍則反襯出這場決戰在意念中的比武的激烈。電影《歸來》的結尾就是一個典型的開放式留白。《影》在畫面上也充分利用了東方的傳統水墨美學留白。
《影》的敘事完美地利用了敘事留白,給觀眾留下了更多玩味的空間。電影中的幾次情節反轉、幾次留白,使觀眾不得不思考故事的發展,更深入思考我們在生活中不常暴露的極端化人性,從而使本片有了更高的價值。
電影開始的第一幕,都督夫人小艾正在通過縫隙看什么東西,一開始的這個留白就制造出了懸念,吸引著觀眾的好奇心。而更大的留白在電影的結尾,在一場跌宕起伏的反轉以后,小艾尖叫著沖向朝堂的大門,透過門縫向外看,臉上表現出了驚恐,而影片在此突然結束。整部電影的劇情發展充滿了矛盾沖突,而矛盾沖突的最終結果是什么?小艾的兩次偷窺,都沒有交代內容,卻前后呼應,使整部電影充滿了懸念,也似乎隱喻著朝堂的權謀背后有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這也許才是張藝演想向觀眾揭示的真相。
在故事發展中,《影》也大量應用了留白。例如,經過一場與敵方高手楊蒼的對決后,滿身傷口的境州回到老家,卻發現母親被殺,但始終沒有機會知道母親到底是被誰殺害的。在電影結尾,真身子虞先是殺了沛王,欲取而代之;后來在暗算自己的替身境州之時,又被替身所反殺,進而被替身取代。那么,境州最后能成功稱王嗎?走出門去的境州又會遇到什么?是不是真沛公正隱藏在群臣中?或者他被田橫所殺?這些敘事留白留給觀眾無限的思索,極大地擴張了電影敘事的外延。
《影》是一部獨具東方韻味的影片,影片中寫意的畫面,琴瑟的配樂烘托,給觀眾帶來不一樣的視聽的沖擊。夢幻般的山水國畫美,色彩的隱喻讓早已習慣了彩色影片的觀眾耳目一新,深入思考東方美學的魅力以及中國傳統文化特征,從而擺脫對西方電影的崇拜,進而產生對本民族文化的自信。留白的敘事方式,含蓄而內斂,給觀眾以開放的詮釋空間,也反映出導演對生活于其間的人類的人性、權謀、生死等問題的哲學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