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莉
基于流行音樂改編的電影作品,是一種全新的影片類型,它使音樂得以成為生成電影的素材來源,從而具備了獨立的藝術生命。流行音樂的電影化改編,在近年來呈現出激增的發展趨勢,逐漸形成了完整的產業生態鏈條,獲取了可觀的商業收益,催生出了相應的社會話題,引發了民眾關注與業界矚目。視聽語言構成了電影文本在感官體驗層面上的基本形態,成為實現人物、敘事等要素組建符號與書寫風格的關鍵形式。電影作為綜合型的藝術形式,涉及戲劇、音樂、攝影、繪畫、舞蹈、文字等多種門類。配樂作為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聽覺層面上影響了觀眾的情緒與思維,并發揮著襯托人物、輔助敘事、渲染主題等一系列功能。通過鑒賞近年來具有代表性的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如《同桌的妳》(2014)、《老男孩之猛龍過江》(2014)、《梔子花開》(2015)、《后來的我們》(2018)等,可以看出娛樂性是該類影片的邏輯內核,其中以追憶校園青春、懷想純真愛情以及激勵自我奮斗為表達側重點,又成了決定該類影片能否獲得商業成功的關鍵因素。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可以視作是情懷、資本以及商業運作彼此交融的結合體,其中在人物形象塑造、劇情設定以及思想主旨等方面所彰顯出的獨特構思,又體現了該類影片鮮明的藝術觀與豐富的文化意蘊。
流行音樂屬于類型相對單一、抽象性的聲音語言,與電影作為視聽語言集合、大眾文化產物的特質并不完全契合。長期以來,我國學界普遍將電影改編的本體定義為“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戲劇、童話等常見的文體。因此,流行音樂并不屬于文學的范疇,而是一種廣義上的藝術類別。所以,對于基于流行音樂創造的電影作品是否符合“電影改編”這一定義,在學界內也一直存有爭議。然而,從廣義的藝術角度來看,這種以流行音樂為創制藍本的影片序列的形成,無疑突破了既定的電影改編的概念,形成了全新的題材與形式,可以視作是電影創作變革的一種新嘗試、新探索,能夠推動電影從語言、形式到風格上的革新。
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普遍都依托歌曲所建構的文本邏輯、美學意境,來展開人物關系設定、情節推動。該類影片在近年來國內的崛起,是在經濟發展、文化轉型、消費升級等多種因素共同作用下出現的產物。在改編自流行音樂的影片中,歌曲的旋律被用來作為烘托人物性格、加快劇情演進節奏乃至渲染作品思想主題的關鍵因素。譬如,2014年上映的、取材自音樂制作人高曉松同名歌曲的青春愛情電影《同桌的妳》,是近年來國內流行音樂電影化改編的成功之作。由于歌曲《同桌的你》具有頗高的知名度,在20世紀70-80年代出生的群體中更是產生過強烈的精神共鳴。因此,將歌曲中所傳達的對青春、校園生活以及自我成長的感悟與思考,無疑能夠點燃特定人群的懷舊熱望。因此,借助歌曲去喚醒與重建青春記憶、身份記憶,構建具備唯美意味的校園文化景觀,也為《同桌的你》的電影化呈現,打造了散射人文主義想象的邏輯框架。而在影片中人物關系趨于復雜、故事沖突頻繁的關鍵節點,該曲的主旋律都會適時出現,發揮了諸如凸顯角色性格、渲染感官氛圍等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影片的藝術表現力,使其所要傳達的主題能指,借助聽覺與視覺在身體體驗上的同步,得到更為集中的顯現。
其后,《老男孩之猛龍過江》(2014)、《梔子花開》(2015)以及《后來的我們》(2018)等影片,也大都采用了類似于《同桌的妳》的表達邏輯,即將原歌曲中的美學意蘊進行具體化、擴大化,乃至借助歌曲曲名去重新衍生出全新的故事雛形,組建更為豐富、復雜的人物關系。而至于人物、故事是否與原歌曲有所關聯,則并不影響影片最終的呈現結果。因此,與改編自同名小說、戲劇的電影相比,基于流行音樂而再創作的影片,無疑有更多的自由度、更大的創造空間。這有利于創作者突破思維定式的限制,去打造更具新穎感、特色性的電影作品。而流行音樂電影的相繼上映,且在商業上獲得成功,尤其是對大量“80后”“90后”群體產生了較大的吸引力,不僅在行業內部引發了關注,而且也使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成為熱議一時的社會話題,其所產生的癥候式的文化景觀,也為電影批判提供了新的切入視角。
流行音樂的電影化改編,可以視作是中國本土特有的一種影片類型,具有鮮明的東方美學意蘊與哲學肌理。作為一種并不依托改編藍本(如小說、戲劇)的電影類型,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通過將歌曲中所呈現的敘事內容,進行再豐富、再加工乃至再創造,從而生成了具有具體人物、完整故事情節以及鮮明主題定位的藝術作品,這無疑對電影改編、創作提供了全新的思路與途徑。不過也需要看到,由于與傳統定義上的電影改編相比,支撐該類電影生成邏輯的只是抽象的聲音,且大部分歌曲又普遍傾向于表達男女情愛、青春幻想,與現實生活之間存在一定的隔離感與落差感。因此,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更容易被大眾貼上“短平快”的標簽,被認為是純粹基于消費欲望的驅動而產生的“文化快消品”。在當前娛樂性話語占據主導的文化語境之中,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的符號化定位,成了難以避免的社會現象。
縱觀近年來涌現的該類型電影,身份記憶色彩與文化創傷意味的交互呈現,無一例外地構成了其最為突出的美學肌理與主題內核。而在此基礎上所散發出的商業氣息,又成了此類電影最為外顯的文化標簽。誠然,突出的商業屬性很容易遮掩該類電影本身所具備的藝術價值與文化蘊涵,力求通過理想主義的表達去滿足填補青春空缺、彌補情愛缺憾等“情懷臆想”的側重性,又更容易讓其陷入輿論批評的漩渦之中。
然而,從當今中國電影的發展趨勢來看,流行音樂的電影化改編,則是本土電影產業多元化演變的必然產物。首先,流行音樂的電影化改編打破了固有的創作思維與模式。長期以來,改編自文學作品的電影,都遵循著固有、嚴格的準則與規范。而流行音樂電影不依賴小說、戲劇等固定藍本,而是選擇具有知名度、影響力的流行歌曲進行合理的再創造,將音樂與電影進行對接、整合,這無疑是一種尋求雙贏的發展機制,對電影如何均衡藝術性與商業性進行了積極嘗試;其次,改編自流行音樂電影的出現,拓展了電影改編、創作的視野與深度,引入了更為多樣化的表達模式。通過將高度凝練、富有抒情性的歌詞進行二次改造,衍生出了更能集中彰顯時代精神、文化氣息的人物與故事。這就與改編自同名小說、戲劇的影片,形成了鮮明的區分性、差異性,更能對觀眾產生充分的吸引力;最后,圍繞流行音樂電影而產生的文化圈與產業圈,也會進一步推動學術研究、跨界合作,釋放更為強勁的文化、經濟驅動力。隨著以流行音樂為電影創制藍本的發展模式得到不斷完善與優化,音樂與電影能夠持續加強彼此之間的融合性,催生出更能凸顯中國文化特質與時代風貌,更具前瞻性與創新性的藝術作品,由此也能更為充分地激發電影從業者的創造潛能,促進本土電影行業的良性發展。在文化消費語義不斷擴大、全球化文明語境持續強勢的當下,流行音樂的電影化改編的集群化發展,無疑也能傳達相應的社會文化能指,從一定程度上,去嘗試擴展本土電影的話語空間。
藝術文本的電影化呈現,往往具備清晰的美學邏輯、文化指向,如同小說、戲劇等文學形式普遍都遵循著明確、嚴格的創作方法。電影的改編,也必須確保影片中的人物關系與劇情設定能夠經得起邏輯上的推敲,凸顯具有現實折射性、反思性的主題內涵,才能呈現出鮮明、突出的藝術特色,具備獨特的文化魅力。而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中的人物、劇情設定,多以注重情感抒發的歌詞為參照對象,缺少更為具體、嚴謹的人物原型與故事架構,更多的是在挖掘、擴大歌詞意涵的基礎上,去制造新的角色、編排新的劇情,因此也就很難避免人物刻畫的單薄感、敘事的無力乃至主題模糊等缺陷在影片中的出現。近年來,所涌現出的該類電影,如《同桌的妳》(2014)、《老男孩之猛龍過江》(2014)、《梔子花開》(2015)、《后來的我們》(2018)等,都存在整體立意相似度高、人物形象不夠鮮活與突出、敘事能力不足等問題,過于依賴通過原曲去影響、引導觀眾的情緒,忽略了音樂與電影之間的藝術對接與融合呈現,弱化了影片應有的文化表現力。這就容易導致電影淪為商業利益的生產工具,而非社會記憶的影像化表達。
與其他電影類型相比,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的文本建構過于單一、符號意象也缺乏更為深層次的文化能指,很難從思想性上尋求突破。例如《同桌的妳》(2014)雖然有著相對完整的敘事結構,故事線索卻顯得比較分散、稀碎,關鍵情節之間的結合缺乏緊湊性與張力感。在人物性格的刻畫上,影片也將表現角色追憶往昔情愛、痛悔因稚嫩失去愛人、最終力求挽回與珍視感情的自省與蛻變作為了重點,與時代背景、現實生活之間存在一定的脫離感,給人以相對粗糙、不真實,甚至浮華的不佳觀感。影片借助幾首具有懷舊情懷意義的歌曲作為點綴與修飾,雖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自身在人物刻畫、故事設計上的單一與羸弱,起到了烘托角色性格、渲染氛圍的作用,卻無法從根本上提升其藝術質感。而在其后的《老男孩之猛龍過江》(2014)、《梔子花開》(2015)以及《后來的我們》(2018)中,該類影片雖然也對人物、敘事結構的優化進行了加強,在繼續保持該類影片舒緩、輕盈而又不失韌性的基調上,合理借助背景音樂的導入,表現了諸如對聚焦社會底層人物奮斗歷程、審視北漂群體生存現狀、關注空巢老人等現實問題的思考,使人物、劇情不再局限于對過往青春和愛情的無限懷念,而是落腳于再現生活實際、解析不同群體的成長體悟。這就在藝術表達力增強、思想內涵升華上均有了較大提升,它不再囿于對青春記憶與想象的一味懷戀,而是通過個人經驗、價值的真實表達與追尋,完成了主體意識的詢喚、個體與集體身份的重塑。
就當前國內流行音樂電影化改編的發展現狀與趨勢而言,主創團隊傾向于在商業性與藝術性上完成均衡呈現。然而,受制于“歌詞主導創作”這一理念的影響,加之受到電影市場競爭升級的沖擊,當前國內的流行音樂電影,仍需要繼續處理音樂表達與電影創作之間的轉化關系,充分彰顯藝術特質、反映時代生活、聚焦成長體悟的文化內涵與社會價值。因此,在流行音樂電影化改編的構思與制作過程之中,繼續探索藝術、文化、生活的融合表達,實現影片在藝術性、商業性、社會性上的均衡呈現,也成為當下電影行業的新課題。
產業經濟所引發的社會結構巨變、分眾消費的形成與強化,進一步加快了電影傾向于迎合、輸出大眾文化消費價值的速度。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的大行其道,可以視作是對“青春”“懷舊”“情懷”等文化要素的二次與多次消費。這就讓文化消費成了當前電影行業挖掘與整合市場資源,加快變革與轉型的一大突破口。在情懷、表達熱情以及資本參與等多種因素的聯合推動下,改編自流行音樂的電影通過追憶、回想、展望等多種形式的精神剖解,通過使同名歌曲貫穿全片,力求將理想主義細分為渴望真摯美好的愛情、珍視同窗和朋友情誼、激勵個人與群體奮斗、堅守與維護人生信仰等具體內容,在觀眾中產生劇烈的情緒波動與思維共振,以精神共鳴去重燃不同社會階層的消費欲望,最終使藝術表達與商業獲利完成充分轉化。
縱觀近年來異軍突起的該類型電影,其在獲取巨大的商業成功的同時,也因為自身相對羸弱的藝術表現力、傾向于宣揚拜金主義乃至脫離現實的“小圈子體悟”,而受到了來自各方的質疑與批評。例如,在《同桌的妳》(2014)、《梔子花開》(2015)中,所謂的“青春”“愛情”“理想”“奮斗”則被定義為穿戴各種名牌服飾、盡情享受大都會生活、時刻讓甜蜜的二人生活保持新鮮度、駕駛各類豪車出入娛樂場所等。而其同名歌曲也完全淪為了裝飾、點綴這種純粹的浪漫主義表演與個人主義臆想的聽覺工具,并未充分發揮對人物性格、劇情演進的襯托與推動的作用。這種將文化進行資本化、物化表達的呈現方式,與實際的大學生活、復雜的社會環境有很大的差別,嚴重削弱了電影應有的、對生活的還原度和現實批判力。其中,《后來的我們》(2018)的創作團隊則開始將寫實主義作為影片的表現基調,其力求通過在還原、聚焦北漂青年生存現狀的基礎上,導入由青春、愛情以及理想彼此融匯的奮斗精神,
[][]使影片的主題能夠落腳到體驗生存、感恩磨煉以及展望未來等現實層面上來,而同名歌曲《后來》也在關鍵節點適時吟響,起到了應有的增色效果。不過,也需要指出,該片對于生活細節的捕捉、呈現相對簡略,在處理情感沖撞上也缺少力度,盡管也通過男主角的蛻變、躋身上流基層,體現了“青春應拿來奮斗”“人生需要歷練”等契合主流價值觀念的思考。然而,在對于反思青春、感悟成長、明確人生導向與發展目標之間的平衡呈現,影片還是顯得力不從心。影片能夠使受眾產生一定的情緒波動,卻很難產生強烈的、持久的精神共鳴。
從工具學、傳播學的角度來看,電影能夠記錄和傳輸信息,表達人的情感和思想,折射社會生活與文明的變遷,因此,天然具備了傳播文化的功能,也應發揮正向的社會作用。在“文化消費”“消費文化”引領國內電影市場潮流的當下,流行音樂的電影化改編應擯棄“賺快錢”“撈熱錢”的短視觀念,重新著眼于務實的長遠發展,持續提升影片對藝術性、商業性以及思想性的融合表達,使影片能夠真正地刻畫青春、表達情感、還原生活、引發思考,傳播正向的價值觀,發揮積極的社會作用,充分滿足時下受眾個性化、差異化以及多樣化的消費需求,從而成為撬動國內電影產業發展內生力的關鍵支點。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