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桃(曲靖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曲靖 655011)
雖然早已是科幻迷心中的大神級存在,在被譽為開創中國電影科幻元年的《流浪地球》上映以前,劉慈欣并不為中國公眾所熟知。復旦大學教授嚴峰曾盛贊劉慈欣:“這個人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平。”(《三體Ⅲ》序言)果不其然,七年后,劉慈欣憑借長篇小說《三體》獲得科幻小說界的諾貝爾文學獎——雨果獎,成為締造亞洲歷史第一人。
小說《流浪地球》是劉慈欣的早期作品,創作于2000年,當年就榮獲中國科幻文學最高獎——銀河獎的特等獎。從小說的面世到電影的上映,經歷了漫長的18年。更讓人感慨的是,經過電影改編的《流浪地球》雖不至于“面目全非”,但小說蒼涼冷峻的底色卻發生了根本的改變,從小說的冷到電影的暖,何以成為一種必然?透過這種必然性,我們需要重新審視的又是什么?這是筆者試圖探討的問題。
電影《流浪地球》只借用了小說原著的基本故事設定:科學家發現太陽在四百年內將發生氦閃,地球將因此而被氣化毀滅。人類為了自救,啟動了一個氣勢恢宏的千年計劃:在地球安裝上萬座巨型發動機,推動地球逃離太陽系,尋找下一個棲息地。電影在這個大背景下,講述了一個全新的故事:在逃離太陽系的過程中,為了擺脫太陽對地球的巨大吸引力,需要借助木星的力量,但在借力的過程中,地球的運行軌道發生了微小偏離,因而導致地球即將墜入木星進而解體。為了拯救地球、拯救全人類,一群中國英雄奮不顧身展開了歷時72小時的生死大救援。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人類最終力挽狂瀾,讓地球逃過一場巨大浩劫。
在電影《流浪地球》的光影敘事中,凸顯了人與人之間的各種情感,有最終和解的父子情,有相依為命的養父女情,有舍命守護的兄妹情,有并肩奮戰的同袍情,有施予援手的人類情……這么多溫暖的情感匯聚到一起,才創造了超越一切理性計算的生命奇跡。
但是,在小說《流浪地球》中,劉慈欣并沒有給予人類情感如此巨大的價值。實際恰恰相反,作為科學的信仰者,劉慈欣把冷峻的科學理性完全凌駕于柔軟的人類情感之上。在他構想、呈現的末世時空里,曾在人類漫長歷史長河一直承擔紓解生之苦痛、撫慰人心重任的宗教“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也根本沒有閑心關注藝術和哲學,孩子幼年就要按照聯合政府法令被送進養育中心,男女結合不過是機緣巧合與愛情無關,丈夫多次出軌妻子始終異常理智冷靜……“在這個時代,人們看四個世紀前的電影和小說時都覺得莫名其妙,他們不明白,前太陽時代的人怎么會在不關生死的事情上傾注那么多的感情。當看到男女主人公為愛情而痛苦或哭泣時,他們的驚奇是難以言表的。在這個時代,死亡的威脅和逃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除了當前太陽的狀態和地球的位置,沒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們的注意并打動他們了。”[1]334-335這些更真實、更冷峻的末世圖景幾乎被電影全部抹去,只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
已經有不少評論指出,電影“帶著地球去流浪”的情節設計表現了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家園意識、故土情結。然而,小說里表達得很清楚,為應對太陽災變,人類必須進行星際移民,但在移民方式上,卻發生了嚴重分歧:飛船派主張建造巨大的飛船逃離太陽系,地球派堅持帶上地球去尋找新家園。地球派最終獲勝,但并不是因為全人類故土難離的情懷,而是考慮到如果不帶上地球,飛船必須尋找合適的行星停泊,但是,距離地球最近的有行星的恒星在八百五十光年以外,按照人類當時的科技力量,最快的飛船也需要17萬年的時間才能抵達,然而,飛船內部的生態系統太小了,并不足以支撐人類活著抵達新家園。“只有像地球這樣規模的生態系統,這樣氣勢磅礴的生態循環,才能使生命萬代不息[1]331。”換言之,“帶上地球去流浪”是以聯合政府為代表的人類共同體依據科學理性做出的理智選擇,與人類千萬年來對地球母親的情感依戀無關。
曾經有科幻文學界同行如此評價劉慈欣:“劉慈欣是一個冷漠的宇宙觀察者,冷酷的道德評判者,再加上一個冷靜的思想者。”[2]長著一張圓臉愛穿格子襯衫的劉慈欣本人看上去一點都不“冷”,真正“冷漠”“冷酷”“冷靜”的是劉慈欣的作品。“冷”一直是劉慈欣作品的底色,從《流浪地球》到《三體》,擁抱理智,拒絕情感,始終是劉慈欣的價值立場。
劉慈欣的科幻小說往往以對人類可能遭遇的極端處境進行大膽的科學設想作為起點,并在此基礎上依據科學理性推演未來人類的社會結構、生活狀態乃至生命形態。在異常殘酷的生存背景下,一切溫暖、柔軟的人類情感幾無立足之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冷酷無情的宇宙不相信眼淚,不在意生命。以浩瀚無垠的宇宙為思考背景,劉慈欣相信,不僅個體的出生是一種偶然,整個人類歷史都是一種偶然,“一切都會逝去,只有死亡永生”(《三體》)。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強烈求生欲望卻一直裹挾無數個體,讓他們想方設法掙扎著都要活下去,哪怕主動放棄人性、哪怕決絕背叛文明,都在所不惜。“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三體》)在壓倒一切的生存欲望面前,人性尚能失去,感情怎會不能割舍?
但是,把劉慈欣科幻小說一以貫之的冷,原封不動地搬上電影銀幕,接受來自不同階層,擁有不同性情、不同審美趣味的觀眾的開放性評判,情況卻不容樂觀。科幻小說在今日之中國還是一個受眾少、影響弱的文學類型。作為小眾存在的科幻迷,一般都有粗壯的神經、強大的心靈,對浩瀚的宇宙有探索沖動,對人類未來有強烈好奇。因此,劉慈欣科幻小說冷漠、冷酷、冷靜的藝術風格對他們而言,不僅不會給他們帶來閱讀的痛感,反而讓他們獲得在其他類型小說中不易獲得的宇宙敬畏感、理智優越感、殘酷快感。相反,溫柔的人物(例如《三體》中代表愛與善的程心)、溫暖的故事(為了人類以外的所有地球生命,放棄與三體文明同歸于盡)則遭到他們深深的厭惡和唾棄。
電影觀眾則不同,他們潛在數量龐大,來自社會各個階層,各方面的主體條件差距巨大,就整體而言,對宇宙冷酷法則、人類極致理性抉擇的接受度相對較差。例如,許多觀眾在觀看了電影《流浪地球》后,都認為由抽簽決定是否獲得地下城入場券這一無關主要情節的背景設置“絕對不可接受”[3]。其實,在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活下來的情況下,由抽簽而不是由權位、財富決定生死已經幾乎是人類能想到的最民主、最平等、最公正的方式。
因此,為了不冒犯絕大多數人的道德觀念,同時也為了滿足觀眾的情感需求,電影對劉慈欣式的“殘酷與浪漫”進行了大規模轉碼、改編。同時,在人物塑造和情節安排方面,因為劉慈欣“總是在跨越未來幾千年的宏大時間線上用宇宙視角看待人類,任何人物只是作者的敘述工具,只是遼闊宇宙的塵埃和偶然”,[4]所以,看過小說《流浪地球》的讀者都會發現,里面的人物形象缺乏鮮明個性,甚至人物身上的國族身份、階級身份乃至性別身份的存在感都很弱,小說更缺乏一波三折的故事情節。《流浪地球》制片人龔格爾說:“劉慈欣總是選擇生存,這是他構造的宇宙里冷靜而強悍的價值觀,但是電影需要人性,需要人與人之間的故事。”[4]于是,在改編的電影里,我們看到,即便生活在危機重重朝不保夕的未來時空,三百多年后的人們依然過著與我們今天相差無幾的生活:依然有民族國家、風俗人情,老師激賞的學生發言還是擁有絕對的“政治正確”且“官腔”十足,中國地下城照樣熱熱鬧鬧過春節舞獅子,姥爺韓子昂一有空就刷抖音……人們的心靈世界也幾乎沒有什么變化——“無論是犧牲、忍讓、顧全大局舍棄個人利益,還是執著的親情紐帶、向死而生的勇氣;無論是對家園故土的眷戀和珍視、愚公移山一般的執著,還是影片中因為缺乏交流溝通而疏離的父子關系,都有很多現實中的投影。”[5]正是這些末世背景中表現出來的家國情懷、集體情感、奉獻精神、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善意消解了劉慈欣原著的冷峻。
如果說小說《流浪地球》的故事是一個關于未來人類的暗黑故事:人類建立在科學理性基礎上的大逃亡、逃逸時代人類疑心病的集體發作、對聯合政府的叛變圍攻、獲勝后對“敵人”的殘忍冷酷……這都是關于人類全體的故事,與個體選擇無關,與民族國家無關。電影《流浪地球》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則一再昭示其中國人的身份:農耕民族對土地的摯愛、疏離的父子關系、深沉內斂的父愛、自我犧牲的奉獻精神、眾志成城的集體情懷……“觀眾能看到中國人的世界觀、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中國人的行為邏輯。”[5]
在中國大國崛起的背景下,電影《流浪地球》張揚了中國人獨特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處事原則。智慧、勇敢、堅定的中國人排除萬難,領導各國救援隊拯救世界的故事極大地滿足了近年來大國崛起背景下中國觀眾日漸熾熱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這是電影《流浪地球》(同時也是《戰狼》《紅海行動》《厲害了,我的國》等)迅速贏得中國觀眾歡心和官媒青睞的重要原因之一。作為文化商品,藝術消費“生產著”藝術生產的定律在電影《流浪地球》對小說原著的成功改編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但是,請不要忘了,藝術生產同樣可以“生產”藝術消費者。劉慈欣曾向媒體表白自己很看重科幻電影[4],筆者不知道,當他看到電影《流浪地球》只借用其奇思妙想卻完全拋棄其思想內核時,內心深處究竟是何種滋味?受眾面廣的科幻電影其實也肩負著“創造”懂得欣賞科幻藝術的毀滅美學、具有科幻審美能力的大眾的使命。科幻文學關于人類絕境的思想實驗具有重大現實意義,可以幫助人們深刻審視和勘察人性、道德、文明的邊界,對人的存在、宇宙文明的結局進行終極思考,探索人類社會未來發展的可能路徑。科幻電影如果一直只是熱衷于“取巧”“討好”今日之觀眾,只是借用科幻小說的災難背景講述人類現在的故事,幾近于買櫝還珠,委實讓人感到惋惜和痛心。從這個層面來看,《流浪地球》的成功只是一個開始,如何實現探索未來、警示人類、審美娛樂功能的有機統一,中國科幻電影要走的路還相當坎坷、漫長。